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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等李高成走进公司办公楼里的会议室时,公司里的十几个领导已经等了他半个多小时了。

 会议室非常简陋,简陋得让人心酸。几张破旧得不能再破旧的老式沙发,几张五六十年代的旧桌椅,没有茶几,没有花盆,没有任何装饰品,照明设备也仍然是那种普普通通的光电。没有人抽烟,所以也就没有烟灰缸。这是中纺几十年如一的老规定,凡进厂的职工干部,不论职务大小,也不论干什么工作,一律不准抽烟。即便是在澡堂里、厕所里,也不允许抽烟,整个厂里根本就没有吸烟室。

 这同李高成平时参加的那些大大小小的会议有着迥然不同的气氛和情景,严肃也罢、热情也罢、紧张也罢、轻松也罢,会议室里一片烟雾缭绕,再加上喝水声、窃窃私语声,似乎会议的气氛一下子就出来了。然而眼下这个会议室里,却根本没有他已经看惯和熟悉了的会议情调。人们都默默地坐着,都是一脸的严峻,没有人喝水,没有人抽烟,甚至没有人随便动一动。

 一张张脸都是那样的熟悉,都是那样的实在。

 他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过去的那种令人温馨、让人追怀的日子里。他在中纺接任时,会议室就是这个样子,当他离开中纺时会议室还是这个样子。如今多少年过去了,中纺的会议室居然还是这个老样子!在这个如此熟悉的会议室里,在那些彻夜难眠的日子里,曾在这里开过多少次会议、讨论过多少问题、做出过多少决策!为了这个纺织企业的兴衰荣辱,这些人也都曾付出过无数心血和劳累!

 他的心一下子又软了下来。原来心里聚集起来的那一团愤怒,此时好像已经散去了许多。看看这个朴实的会议室,再看看这些朴实的面孔,你还能有多大的气呢?这些人都曾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说点不谦虚的话,也都是经过了他多方面的考验的。反过来说,即使是有些决策上的失误,有些运作上的不当,那他们的动机也绝不可能是想把这个公司给垮。哪有一个公司一个企业一个部门一个工厂的主要领导,想把自己所管理的这个地方给彻底垮,让自己背上一身的骂名,然后从这个地方灰溜溜地滚走?这合乎情理吗?有人会这么干吗?除非他是个神经病。

 总经理郭中姚,今年已经58岁,比李高成还大了4岁。瞅瞅他那斑白的两鬓,瞅瞅他那脸的皱纹,瞅瞅他那像是被弯了一样的越来越驼的后背,你立刻就会感到背在他身上的压力和负担有多重多沉。一个人到了这种年龄,占据着这样的位置,他还可能会有意识地主动去犯错误吗?再过几年他就要永远地离开这个岗位,永远地退出人生的舞台,他会选择一个平实而宁静的晚年呢,还是会为了一些身外之物,而拿自己的一生去做赌注?别说一个厅局级的干部了,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一个稍稍有点正常思维的人,也绝不会去选择后者。

 那么副总经理冯杰会怎样去选择?吴铭德呢?还有委书记陈永明,他又会怎样?他们如今都已经五十多岁了,一眨眼间就都已经到了退休的年龄了。很难想象他们会干出那样的一些事情。人即使是要变,那也得有时间呀。怎么会在一朝一夕之间就能变成一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

 想当初,李高成离开这个地方时,他们都还是四十几岁的壮年人。这个岁数正是人一生中最宝贵、最成、最老练、最具魅力的黄金时期。那时候李高成仍是分管工业的副市长,他当时的想法就是想把中纺作为一个龙头,从而带动整体把全市的经济搞上去,把国有企业的改革搞上去。他对中纺的一举一动都极为关心,对中纺的每一个决策都要亲自过问。中纺的这些领导们,三天两头地往他这儿跑,每件事都要做出详细的汇报和解释。李高成是内行,没有什么能瞒过他,也决不可能有什么能逃脱了他的思维和眼睛。做鬼没做鬼,只要你看看他的眼神就清楚了。这一点自己完全可以做保证,至少在那两三年时间里,中纺不可能有什么大的问题和出什么大的差错。而这些人也绝不会在那时就开始蜕化变质了,就算你想蜕化变质也得有条件才行。整个一个年轻而又充活力的班子,还有一个刚刚离开这里的分管市长整天把着关,怎么可能有那么多的漏在他眼前滑过去?

 再以后,李高成在中央校学习了一年。但即使是在中央校学习时,他也从未对中纺的工作情况彻底放手。那时中纺的情况已不容乐观,形势已显得非常严峻。不过大致的状况他还是了解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他也还是清楚的。那一年,中纺织集团公司的几位主要领导,只要一来北京,都肯定要来看看他,给他汇报汇报公司的情况。尽管有喜有忧,但他们信心十足,觉得问题解决得了,困难克服得了,用不了多久,中纺就会度过难关,走出困境。其实算也就这么一年,又能出了什么大问题?

 从中央校回来不久,他便被推举为市长候选人并在市人大会上被选举为市长。在这以后的一两年时间里,由于市委市政府的领导大换班,许多领导的具体安排一直没有到位,所以市里的工业一直还是由他直接分管的,中纺的问题他并没有放松过。他曾为中纺的许多问题亲自做过批示,尤其是在如何使像中纺这样的大型企业能更好的运转起来的问题上,他还专门和市经委、市计委、市财委、市银行、市工业局的领导人一块儿进行过座谈和协商。尽管他非常非常的忙,但他对中纺的情况基本上还是了若指掌的,那时候的中纺也并没有出过什么让人疑虑的大问题。

 这就已经是1992年了,至少在这以前中纺的领导班子还是应该值得肯定和信赖的。

 那么要出问题会不会就出在以后的这几年?

 说实话,自从有了分管工业的副市长后,他对中纺的事情确实关心得比较少了。这倒不是他对中纺的事情不想管不想问,而实在是无从过问、无从手。自从有了分管市长后,他再那么直接去过问和手中纺的事情,就显得非常不合时宜。虽然你是市长可以主管全面工作,但具体的事情,你就不那么好再去管了。从企业单位到行政部门,短短的几年时间,也已经让他越来越清楚地感到,这两个领域的领导方式和领导方法根本就是两码事。在企业单位里,你尽可以大喊大叫、大吵大闹,干部们聚集在一起,为了工作上的事,有时能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不管职位高低,也不管年龄差别,只要是为了厂里的事情,再争再吵,也决不会放到心里去,争过了,吵完了,什么也就全都过去了。没有人会在意什么,更没有人会去记恨什么。但在行政部门可就完全是另一码事了,别看表面上和和气气、平平静静,究底里可是孙庞斗智、龙虎相争。干惯了谋事的工作,如今到了谋人的地方,有时候可真能把你累死、憋死、活活气死。然而即便是这样,还是有人说中纺是他的根据地,中纺是他的老窝儿。中纺的干部个个股摸不得,除了市长李高成谁也管不得。中纺领导的尾巴能翘那么高,就因为有李高成在撑着。有了李高成这个后台,中纺的事情你们就谁也别想管。只要李高成在,中纺织集团公司就永远会是一个水泼不进,针不入的地方,就永远会是铁板一块。特别是在中纺领导班子的调整问题上,更是让他感到头疼。按说,像总经理郭中姚、委书记陈永明这些人,在中纺这个领导岗位上干了这么多年,也早该动一动、换一换了。不管怎么说,在这样一个终操劳、夜不宁、时时都得把神经绷得紧紧的地方工作,即便是一个铁打的汉子,连续干上几年也一样会吃不消的。何况在一窝儿里呆得久了,就容易出问题。动一动、换一换,既是工作需要,也是人之常情。但就是因为他这个市长是从中纺出来的,所以一旦研究到中纺的问题和中纺的班子,只要有他在,立刻就会冷了场。很少有人会提出什么意见来,更不会有人表态要怎么怎么样。所以他就常常想,有朝一如果中纺出了什么事情,中纺真的给垮了,从某种意义上讲,最大的责任还是在他身上,害了这个公司害了这些干部的人其实正是他自己!

 也正因为如此,对中纺的这些领导们,他更多的是怀着一份内疚,怀着一份自责,他总是觉得有点对不起他们。也许要不是因为有他,要不是因为他当着这个市的市长,眼前的这些人说不定早离开这里了。他们的日子会安稳得多、也平静得多。

 反过来讲,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些原因,才使得他们在这几年里,在观念上来了一个根本的变化,从而使他们而走险,彻底腐化了?是不是就是因为他们的老上级是个市长,他们同市长有着这么一层特殊的关系,有着这样的一座靠山,有着这样的一个后台,所以才借着这棵大树的凉,恣行无忌、为所为、狐假虎威、羊狠狼贪?难怪新上任不久的市委书记杨诚会这么说,中纺织集团公司的领导班子早就该换一换了。

 他默默地坐在主席台上,好久好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看着眼前这十几张熟悉的面孔,他真的没法相信他们真的能干出那么多让人瞠目结舌、不可思议的事情来。

 怎么会呢?就在李高成表面上不多管中纺的这几年里,其实在暗中他从来也没有真正放弃过中纺的事情。只要一有机会,他总是要问一问中纺的情况。而中纺的这些领导干部们,大事小事也常常来找他商量和汇报。不论是市里开会,还是逢年过节,他们也总是要来办公室或者家里坐一坐。中纺的事情他毕竟还是了解的,至少他还是心中有数的。绝不至于这一伙人全都成了腐败分子了,他竟还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

 说实话,平时他并不是个耳子软的人,也绝不是个优柔寡断、好谋无决的领导干部。这一点在市政府里可以说是有口皆碑、人所共知。但不知为什么,只要一涉及到中纺的问题,他就觉得有一股扯不断、理还的感觉。就好像豆腐掉在灰堆里,打不得、提不得、丢不得、舍不得。

 仅仅就因为是感情的关系吗?或者正像别人说的那样,就因为眼前的这些人都是自己提拔起来的,都是与自己同甘苦、共患难过的同事和战友,所以自己自觉不自觉地也就成了他们无形中的后台和庇护伞?从而在无形中也就助长了他们的那种放肆和贪婪?抑或是因为自己的缘故,他们也感到他们已无从提拔和调动,随着年龄的越来越大,公司的情况也越来越糟,离开这儿的希望也越来越渺茫,既然什么也盼不到了,那就还不如实惠一些,这一面捞不上了,那就到另一面去捞上一把?因为市长的缘故,他们的仕途已彻底无望;但同样因为市长的缘故,他们在这儿不管怎么干也不可能会有什么人敢来查一查,问一问。于是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想怎么捞就怎么捞。既然有个市长作着后台、撑着杆,那捞也是白捞,不捞也是白不捞,堤外损失堤内补,不捞才他妈的真正傻瓜一个!

 他们就这么想的,也就是这么做得吗?李高成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这些同样也默默地注视他的一双双眼睛,心里像祈祷一样默默地思考着。

 这就看他们怎么说怎么解释了。

 因为不管怎样,这个摊子是在他们手里给烂掉的,公司里的子也是在他们手里给捅出来的。

 他们必须得有个待,也必须得有个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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