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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王道苦门
 将军德川秀忠到二条城的时候,德川家康的精神出奇地好。他隐藏了内心的愤怒,道:“已是隐退之身,却仍把将军叫到这里,本是不合规矩,但望你念在我已经老朽的分上,多加体谅。”这是他与秀忠说的第一句,话里透着无限威严。

 父亲仍在意秀赖之死!秀忠有些不知所措,原本他也无违背父亲的意思,但若真放过秀赖,后如何治理天下?他所虑已非一二。于是,他便让诸将无需压抑对秀赖的怨恨,而将其到自杀绝境。但,千姬仍然活着,此事却成了他心中负担。千姬为秀赖和淀夫人求情之时,秀忠感到的不仅仅是困惑,更是狼狈。秀忠本已深信,大坂城破,千姬必随夫君赴死,他心中亦早有准备:兄长信康在信长公令下切腹自杀时,父亲悲痛不已,与之相比,自己失女之痛又算得了什么?他甚至写了一封书函给留在江户的阿江与,对她谆谆开导。然而,千姬得救,秀赖和淀夫人却已不在人世。淀夫人与阿江与乃是同胞姊妹,对阿江与来说,淀夫人母子之死绝非她所愿。

 “不敢,孩儿也正想来看看父亲,今能睹慈颜,欣慰之至。”秀忠愧道。

 “将军啊,本来,在战争结束以后,我已想把善后之事都与将军,自己先回骏府。可后来转念一想,还有不妥。”

 “父亲的意思…”

 “这样,对将军便是不够忠诚。早早撤退,不过是我太任。我时常对大名们说,为了建成太平盛世,大家悉应努力效忠将军。但我只想赶快返回骏府,实属怠慢…”

 “但是,父亲已这么大年纪了…”

 “你不用安慰我。此战之中,偌多人不惜性命为幕府奋战,德川家康也不能例外。故,我想让将军将战后诸事与大名,尽快回到江户料理政事。我暂留在这里,若万事进展顺利,自会禀告将军,然后再回骏府,还望将军应允。”

 不仅仅是秀忠,在场的土井利胜和本多正信等人一听,莫不面面相觑。

 “此事就这样定了。还有一事,此战中,必须处罚一人…”

 “处罚?”

 “是。松平上总介忠辉…”家康的声音有些颤抖。秀忠不明父亲的意思。忠辉在此战开打时迟到一事,确是事实,但他乃是跟在伊达政宗一旁,而伊达也在关键的时候奋勇杀出,与敌血战。忠辉仅是迟到片刻,为何非要处罚不可?若要处罚,忠直的急躁冒进更应责罚,父亲到底在想什么?秀忠大为不解。父亲突然决定让他先回江户,更让他感到不可思议。

 秀忠感到必定发生了何事,遂慎重问道:“恕孩儿斗胆,上总介做了什么让父亲不快之事?”

 “将军,你觉得为父是那种因一己悲喜而对人大施赏罚之人?”

 “不,孩儿绝无此意。”

 “是啊,若是让我感到不快,我忍忍便是。但事关国家大事,就绝不能忍耐了事。我现在正为开创太平盛世而煞费苦心。”

 “是。”

 “首先,必须分清公私,绝对不可将二者混为一谈。”

 “那…忠辉犯了何错,以至于必须受到惩罚?”

 “第一,他本是年轻力壮之人,却怠慢行军,未赶上道明寺之战。这难道不是过错?”

 秀忠松了一口气,对于此事,他也不,但若仅仅如此,他只要替忠辉说几句情,事情便可了了。

 “这笫二个错…”家康顿了一下“他仗着与兄长的情谊,不顾自己不过一介领主,竟无礼屠杀将军家臣。”

 “啊…”“事情昭然。就连他生母也曾抱怨,此子子太烈。对于他这种任妄为之举,倘置若罔闻,法令势难得以施行。”

 “哦…”“第三个错,比前两个更是严重。”

 “还有第三个么?”

 “将军,事情既已发生,岂能视而不见?昨,我决定进宫向皇上辞行,本令忠辉随行,已提前得到了皇上恩准,谁知忠辉竟拂我之意,擅去捕鱼,置我于尴尬境地。此乃无法无天、大逆不道之举。”他厉声说道,环视一眼众人“你们可知,太阁儿子犯了过错,我忍痛责罚了他。但,我的儿子若犯了过错,我却视而不见,有何脸面以对天下?”

 秀忠突然脸色大变。

 “常思己过,勿怪人非。”家康仍不疾不徐往下说“即便不如此,人也总喜造谣生事。世人若以为我是拿人失败来自我安慰,以求掩饰过失,认为大御所和将军都徇了私情,天下自此便没了规矩。世人若皆有此念,法令必荒颓。故,必须不分公私,对天下子民一视同仁。”

 本多正信默默落泪。他最先预感到,家康公失去秀赖的痛苦必将爆发,要拿忠辉上供了。他所列忠辉三错,只要将军和老臣稍稍求情,并非不可饶恕。但家康公有负太阁的托付,致秀赖切腹自杀,此良心上的病痛,普天之下,何人可医?

 秀忠是否已如此深刻地明白了父亲的心思?他的额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只有土井利胜显得颇为平静。这时他已明白今为何不令本多正纯列席。大御所是令忠辉为秀赖殉死,以求对得起太阁,使心中稍得安慰…

 利胜甚至想到了下一次战事。如今看来,到了正月,不定就要征伐伊达政宗了。不管怎说,忠辉所以变成丁一个不把兄长放在眼里的狂傲之人,大久保长安和伊达政宗难辞其咎,长安连累了于自己有大恩大德的大久保忠邻,他一死,也算一了百了。土井利胜觉得,断不能让伊达政宗独在一旁耀武扬威。

 “请父亲听孩儿一说。”将军秀忠顾不上擦一擦汗,便道“忠辉的过错,条条诚然如父亲所述。但仔细想来,这些亦都是孩儿的疏忽。”

 “你有何过?”

 “请父亲把责罚忠辉一事与孩儿。”

 “将军,你说话要谨慎些!”

 “是。”

 “你觉得谁是方今天下之主?况且,上总介并非我的家臣。你要揽去责罚一事,是何意思?”

 “忠辉乃是孩儿兄弟。”

 “是,他是将军兄弟,亦是我这隐居之人的儿子。因此我才要说,你要含泪责罚他。从我…从你们的父亲口中…”

 秀忠见家康早已老泪纵横,吃了一惊。忠辉之过,似并不在这三条。这三条不过是由头,并非真正的过错。那真正的过错是什么?秀忠也知,秀赖之死对父亲打击甚巨。但他哪能把秀赖之死和对忠辉之责联在一处?

 “父亲说的是。”秀忠缓缓点头,心中思量:难道忠辉又向父亲索要大坂城?不,绝无可能。高田城刚刚筑好,甚是壮观,其领地亦是要害。我背地里已多次与他说过,他亦似明白。那又是何故?难道父亲还是出于对伊达政宗的疑心?想到这里,只听家康道:“不可对他的这三条过错置之不理,他于战场上畏缩不前,又蔑视兄长、违背父亲,更于进宫面圣一事上大逆不道。像这等人,怎配拥有六十万石领地?对他的处罚,由将军定夺,但当与老臣们仔细商议,再作决断。”

 秀忠并没有马上回话,单是望着父亲。家康依然气十足,但从他深陷的眼窝里,仍可明显看出他早已心力瘁,鬓角处也爆出了条条青筋。

 “将军,看来你还有不明之处啊。”

 “是。但父亲说的这三条,或许稍有误会。孩儿想把忠辉传到此处,且听他稍作陈述…”

 “罢了。”家康干脆地摇了摇头,道“他也是我的亲生儿子。我已听过他陈述了。这请求就是听过陈述才提出的。”

 “那么…”秀忠慎重地揣摩着父亲的心思“那么,这三条过错,孩儿会酌情对其进行处罚,不知父亲有何吩咐?”

 “这样就对了。依将军之见,应该如何处罚?”

 “首先,应该闭一些时…孩儿觉得这样即可。”

 “太轻!”

 “难道要移封或者削封?”

 “轻了。”家康轻声道,把头扭到一边。他那瞪得大大的眼里竟淌出两行老泪,顺着皱纹了下来。

 “唉。”此时,本多正信往前探了探身子,长叹了一口气,道“关于此事,我等本不当嘴。但,上总介大人刚届二十四岁,移封或削封之罚,未免过重了。”根据他的判断,家康恐是想杀了忠辉,以作为对秀赖之死的补偿。他怕家康下一言可能是“切腹”二字,便提前堵住此险。

 “佐渡。”家康的声音有些颤抖“你耳背了么?我是说,移封或削封都太轻了。”

 “那么,还要比这…”“他所犯之错,并不仅仅因为他的任和无能。”

 “大人是说,他还有别的过错?”

 “这三条就已够了!”家康斩钉截铁道“在他周围,无一人能指责或阻止他的过错。长此以往,他必将成为将军治世的大患。”

 从这一言中,秀忠终于明白父亲的心思,他叹了口气——父亲是在后悔与伊达结亲。秀忠非常清楚伊达政宗是何样人物。不管秀吉还是家康,伊达从未放在眼里,其为人骄横,视他人如无物。

 当年在伏见城学间所,秀吉公和家康、前田利家及政宗四人睡在一处。太阁向众人提议,举办茶会,召集各地大名。于是,这四人作为主人,在伏见城茶室分别招待大名,显示威仪。当时,太阁把那些互有芥蒂且不喜政宗的大名,生生分给了政宗,由他接待。那些人乃是佐竹义宣、浅野长政、加藤清正和上杉景胜等人。“你们看吧,就要有好戏上演了。”

 但秀吉公有些傻眼,因什么事也未发生,政宗故意令人将茶汤煮得滚烫,再将滚烫的茶分与大家,众人因此烫伤了嘴,急着缓和舌之痛,哪有心思发生口角?这样一个精明的伊达政宗,又怎会把秀忠当回事?但忠辉却成了政宗的女婿。他本争强好胜,加上政宗的煽风点火,更会视秀忠如无物。若非如此,家康也不会说出“成为将军治世大患”之类的话。

 秀忠领会至此,方觉得自己实不该再向父亲多问。一旦父亲亲口说出“切腹”二字,忠辉焉能活命?想毕,秀忠遂道:“孩儿甚是明白父亲的意思。责罚上总介一事,孩儿会与老臣们仔细商议,再作定夺。”

 家康爽快地点了点头,转移了话题。

 对家康来说,继续在此处谈论如何处罚忠辉,实有些不忍,他亦马上把话题转到了战后赏罚上,但心思仍然无法从忠辉身上移去:我并非出于对太阁的意气,要对秀赖如此处置。正相反,在家康内心深处,始终有一种莫名的情感:太阁啊,宽谅家康,家康并非仅仅处罚您的儿子,我的儿子为非作歹,亦当一并处置。不管何人阻碍了太平之路,都将受到责罚。德川家康必须有这种坦之气,神佛亦要求我有这种气概…

 但,家康决心处罚忠辉的另一个理由,绝非出于这等感情。不管怎样,都要把忠辉和政宗分开,这乃是为了后。让忠辉这匹悍马去接近伊达政宗这般人物,本身就是一个无法挽回的大错。不仅仅是忠辉,让索德罗跟随政宗就已是一错。政宗将索德罗带回领内,决定制造船只的时候,他的野心就已无限膨。政宗就是这等人,身上埋有永世不除的“大盗天下”之病

 秀吉盗了天下,家康也盗了天下,政宗也想盗天下,这又有何过错?政宗不肯放弃他狂傲的野心,心中还燃烧着火焰。家康偏偏不意将忠辉这个“油瓶”送给了他,那还不立时燃起熊熊大火?

 只因家康太过自负了。他本以为,随着年龄的增长,政宗会野心稍息;也想通过忠辉的亲事让其收敛狂傲,但此希望已然落空,此举只是将瞧不起正直兄长的儿子送到了政宗手上。政宗的霸气和野心,竟比家康想象的还大得多,家康终于明白:在我身后,若有人还能令天下大,此人必伊达政宗。政宗若让忠辉去攻讦兄长秀忠,令德川发生内讧,他在一旁便可得天下。要是忠辉是个明白人,这一切都不足为道,可忠辉虽然口头上说着霸道、王道,他哪能明白父亲的深谋远虑和眷眷苦心!

 既然如此,为了保证太平,就只有对忠辉大加责罚。这其实乃是以处罚为名,让政宗和忠辉断绝关系。若非如此,不久之后便会发起另一场更为惨烈的战役。

 家康并非只想严惩忠辉。他另向秀忠建议,给予现在守备大坂城的孙子松平忠明五万石,在整理完毕之后,将其移封至大和郡山。家康在内心仍然觉得有欠忠辉,但不知将军到底如何理解他的意思,是会立时命忠辉切腹,还是念及手足之情,饶他性命?若仅是移封削封,自无法令伊达之女离去。伊达之女不去,一切便都无用,政宗还会继续煽动女婿。可是,家康若刚刚收服大坂城,马上又去征伐奥州,定会被人说成不惧神佛的残暴之人,况且,他已七十有四矣。

 “大坂城中的金银财宝,令安藤重信负责监管,后藤光次负责铸币…”家康一边就战后事宜一一向秀忠提出建议,另一方面又觉得不得不再次提及忠辉“此次赏罚,将军想必已心中有数。却不知你的做法是否符合王道?”

 家康忽从铸造钱币猛地跳到赏罚一事,秀忠一时未能明白“当然,孩儿以为,符合王道。”

 “是啊,将军非那种依仗霸道,强行推行主张之人。”

 “是。”

 “可是,不管怎么说,战事才刚刚结束,过分的慈悲只会留下祸,必不利于履行征夷大将军职责。”

 “秀忠也这般认为。”

 “以上总介的事为例,你若觉得他是亲兄弟,便从轻发落,仅仅移封削封,他夫人想必不会离去…”

 秀忠吃了一惊,看看本多正信。但正信于白色双眉下眯着双目,看不出有任何表情。秀忠只好道:“父亲说的,是伊达氏嫁过来的五郎八姬?”

 家康轻轻点头“听说他们夫感情甚好。因此,即便你把忠辉转封到偏僻之地,削减他的俸禄,她也会跟着忠辉。”

 “作为子,此是理所当然。”

 “不可。”

 “啊…”“将军先回江户,回到江户之后,令伊达领回上总介的媳妇。女人无罪,有罪的只是忠辉。”

 忠辉连连点头,但仍未理解家康的意思。他突然想起了和五郎八姬年龄相仿的千姬,千姬也必须受到责罚。

 “关于此事,孩儿已经明白。”

 家康点头。秀忠让他感觉到肩上的担子突然变轻了。他相信秀忠的正直,即便此子未能明白父亲的真意,但只要令五郎八姬离开忠辉,政宗的野心之火便失去了引线,慢慢也就灭了。

 然而,秀忠此时突然道:“孩儿另有一事,乃是关于阿千。”

 “阿千…她怎么了?”

 “她目下已回到了伏见城,想请父亲将处置阿千一事,也与孩儿。”

 家康不由得瞪大眼“阿千的处置…”

 “丰臣氏的大坂城已毁,她虽逃离了大坂城,但已算不得我的女儿。”

 “那么,将军要把阿千当作丰臣遗孀看待?”

 “正是。”秀忠的回答十分干脆,这让家康有些不知所措。家康主张后对一切事情都要严峻,可未想到打了自己的嘴。他寻思片刻,总算有了个主意:“是啊…这样办就好了。就依高台院之例,如何?高台院乃是丰臣太阁遗孀,因此,先据她的意愿,由她居于三本木。后来她一心向佛,又为她建了寺院。阿千的事情可依此例。”

 秀忠端正了一下姿势“孩儿认为,两事有所不同。”

 “哦?”“太阁归天之前将一切后事托付与了父亲,高台院作为太阁正窒,如此相待,亦是理所当然。但阿千却是两次掀起叛、终是不降的大罪之人的子。”

 “哦!”“若将二者混淆,必会被世人说成公私不分,成为幕府的瑕疵。处置阿千一事,亦请与秀忠。”

 家康茫然,这就是秀忠的王道?律令和法度必须遵守,但是在此之上,还有更大的天地法则。在不能违背的法度之上,还有“人情”人情并非出于道德和法度,而是出于人之本,出于神佛的意愿。他遂道:“将军啊,我觉得你想差了。要是顾及私情,便无法给天下立规矩。你要是这般想,你的法便非为人立的法。离开了人情,焉有王道?”

 秀忠侧首一思,道:“非是人情…这处置阿千和责罚上总介,二事并非殊途。”

 “难道要一样处置不成?”

 “正是。孩儿若对上总介加以重罚,着他与五郎八姬分开,斯时上总介若问我,将如何处置阿千,我何言以对?我对女儿放任自,却对兄弟课以重罚,眨眼之间,流言蜚语自会大起。故,循处置上总介之例,处置阿千一事,也请父亲与秀忠。秃忠定会着父亲所述人情,适当处置。”

 家康险些咳出声,原来秀忠在意这个!“将军为人正直,作此想也难怪,可这想法却是大错特错!”

 “这是为何?”

 “你想想看,流言蜚语和世人心思暂且不论,忠辉和阿千的处境完全不同,相同的只是骨之情,忠辉乃是你兄弟,阿千为你女儿。你要是拘泥于感情,对这二人处以相同责罚,便是小肚肠,绝非人情。”

 “哦?”“况且,那个不孝之子,坐拥六十万石,权重一时,却犯下三桩大罪。与此相比,阿千不过一个手无缚之力的可怜女子。”

 “是。”

 “况且,阿千并非因不愿和秀赖同死才逃出,她乃是为了夫君和婆婆才涉险乞命,乃是个贞烈女子…将军啊。”

 “在!”

 “你休要把阿千当成自己的女儿,也休要把她当成我的孙女,仅仅把她看作一个薄命的女人,你不觉她可怜吗?”

 秀忠直上身,闭上眼睛,不语。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将军啊,我要谈的人情,乃是人间之情,而非一家一户之私情。我说的人情,乃是指对那些贫弱不幸之人的体恤和怜悯。要是少了这等人情,这世间便如同浩瀚沙漠,何来温情…”家康暗暗拭一下眼角,继续道“阿千并不逊于离开大坂城移居三本木、一心供奉太阁亡灵的高台院。就依高台院的前例便是。你认为她未随同秀赖赴死乃是有罪,未免狭隘。”

 此时,秀忠睁开眼,摇了摇头“孩儿还是不能明白此事…”

 家康大出意外,他的声音开始颤抖:“将军,你还无法明白?”

 迄今为止,秀忠几从未违背过家康,若善待千姬,他作为父亲,理应感到安慰。家康也望如此,可秀忠却总是无法释怀。家康又道:“我且听你说说必须责罚千姬的道理!”

 秀忠目不转睛盯着父亲,一口气道:“父亲乃是世所罕见的雄杰。”

 “这与此何干?”

 “父亲乃是百年不遇、千年无二的豪杰,秀忠及众亲信无不对父亲敬畏有加。”

 “我问你,这与此何干?”

 “但,如父亲者亦不可能长生不老。故,秀忠必须走一条和父亲完全不同的平凡之路。”

 “说话休要拐弯抹角。我问你为什么必须责罚千姬?”

 家康使劲拍了拍扶几,可秀忠并不惧怕,反而越发沉着:“因此,即便是方才所言人情,父亲的人情与秀忠的人情也有着莫大的差异。目前,秀忠的人情,还只是伤己方知人之痛…若不伤自身,便会忘记他人之痛。秀忠乃是这种浅薄愚蠢之人。”

 “等一等!”家康打断了他“你是说,你要扎一下自己…你要责罚阿千,免得自己忘了痛苦,是吗?”他的语气甚是严厉。

 “正是。”不料秀忠的回答颇为干脆“若不令阿千赴死,断了丰臣的,秀忠实无信心经略父亲缔造的太平。”

 “断?”

 “是,阿千可能已有身孕。”

 家康亦一口凉气,喃喃道:“将军可还记得,武田胜赖在天目山自杀之后,我们还寻过他的血脉。若让人断了血脉,神佛也不会宽谅。阿千已有身孕,就越发不能让她赴死了。待那个孩子长大,世道早已是今非昔比。彼时,世的怨仇早已烟消云散。”

 “不!”秀忠冷静驳道“若是如此,秀忠便会成为一个只会惩罚他人、不罚己身的暴戾之徒。就在这两,秀赖的遗孤国松丸便将捉拿归案。秀忠已决心将其处死…”

 家康有些不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秀赖遗孤?”

 “是。”秀忠扬起眉毛,点头“叫作国松丸,乃是伊势侍女所生。”

 “唉!他一出生就未住在城中,早就与丰臣氏断绝了关系,送至京极氏的商家…常高院应已将他送与了一个身份低微之人,唉,希望他能平平安安。你何苦再找他出来?寻出来反倒麻烦,莫如忘了他。”

 “事情岂能就此罢休?”

 “这么说,是有好事之人出来告发?”

 “是。不便说出那人名姓,但,他将于两内把人送到我处。”

 “你说什么?”家康脸容开始扭曲,咬开道“这可非寻常之事!将军要下令将其处死?”

 “他乃叛贼之后,怎能法外开恩?放过了他,怎能处罚其余诸人?必须处置,以儆效尤!”

 “这、这些事,”家康忙道“将军无必要亲自处置,交给板仓好了。胜重定会作出适当处置。”

 秀忠似乎就在等着这句话,接口道:“决定处死国松丸的,正是板仓胜重。”

 “胜重他…”

 “胜重似已有更深的思量。世人已知国松丸此子,有人告发了他的藏身之处,若不对其处置,如何处置其他有罪之人?”

 “其他人?”

 “常高院一家,京极一门。”

 家康闭上嘴,是啊,世人都已知,叛贼丰臣秀赖有一唤国松丸的儿子,这个儿子正是常高院藏匿,即使以国松已不知去向为由放过他,但京极一门何处逃去?京极自要承担窝藏国松丸的罪名,遭到惩罚。

 在板仓胜重看来,是放过国松,还是保全为了太平不惜余力的常高院一门,必须慎重。思之良久,他方建议处死国松丸。“我秀赖母子自杀,又下令处死国松丸。凡俗人情均已不顾,自也顾不得女儿千姬了。此事还望父亲恩准。”秀忠哀哀道。

 家康已无处可退,将头扭向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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