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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回 客散江亭雨未收
 高式非肚里明了,是哪位刺客到了。他屏气凝神,向准来人后心一掌拍去,谁想对方身影化解为双,骤然杳去,随即唯觉其颈项之上一阵刺寒,却有一柄宝剑架在了自己的咽喉!对手武功如此之高,直将高式非骇得魂飞九霄。他大张圆目,放眼望去,那刺客转过脸来,居然没有蒙面!见他年才二十出头,飞眉虎目,高鼻薄,神采奕奕,仪表非凡,长得甚是俊朗,却是一位少年英雄!

 那青年得意地笑笑,右手一颤,宝剑幻作一道青光,离开高式非的咽喉。他发指如电,认奇准,瞬间转复点中了对方身躯“劳宫”、“伏兔”等六处大,令得高式非手脚乏力,无法反抗,软软地跌坐在地。那刺客一回身间,剑指乾隆,嘿嘿笑道:“我本意只是要见这狗官,没想到皇上万岁你也在这儿啊?咱们好久未见,小弟想念得紧,四爷一向别来无恙?”

 乾隆嘴巴张,苦于道被封,说不出话。那人一笑,探身要去解其哑。高式非见他指头一动,以为要向皇帝痛下杀手,骇得慌忙说道:“壮士且住!莫…莫要伤了他的性命!”

 来人听了一愣,转脸望望汗透重衣的高式非,剑眉一轩,别过侧面点头道:“高大人,我陈家洛身为红花会的弟兄,且是于万亭大当家的义子,确有责任要待杀尽占了我汉室大好江山的清狗人。他算是人的头头,恐怕确是第一个该死…真是太不幸啦…哈哈…”他大笑之中,冲乾隆眨了眨眼。

 高式非惊道:“你…你你你就是陈家洛?海宁遂初陈阁老的三公子陈家洛?”

 陈家洛含笑应道:“不错!”

 你道他斯时缘何人在此地?原来,家洛于少林一役之后,遵从石泉上人临死前的嘱托,将其尸身火化,把骨灰盛在一只瓷坛之中,带至马兰峪西的东皇陵区。东陵葬有清入关后的头两位皇帝——顺治帝与康熙帝。静默地站在顺治帝的孝陵之前,陈家洛垂首眼望怀内的瓷坛,含泪而笑。他笑的是,这怀内石泉上人方乃真正的顺治皇帝,那皇陵之中所葬之物,却不知是甚么。依照上人吩咐,其将骨灰坛埋于谷内一幽僻的场所。

 面对这无碑之坟,陈家洛着热泪连叩了九个响头之后,方始动身返回海宁。

 他人一到海宁,便知红花会居然已为朝廷歼灭。斯时,其二哥陈家洪在家。陈家洛与其一叙阔别之情后,听闻会中兄弟大都早就或者殉难,或者遭囚。而他的义父于万亭与钦差高式非双双神秘失踪之后,只有后者一人回到官邸。左思右想之余,总觉事有蹊跷,便私自潜入了钦差大人府中。如今,陈家洛的内力已完全恢复,且自少林一役之后,其于武学上的造诣又进一层,便连这重兵把守的钦差府内,也可随心所,来去自如。

 陈家洛深夜至此,本拟要向高式非询问义父下落,可他方一到屋顶,却然发现便连当朝皇帝乾隆也在房内。家洛心知自己若有皇帝在手,此事更加易处,遂施重手打昏方三姐,又发指封锁了另两个人的道。其年少气盛,热血傲骨,天不怕,地不怕,居然坦然向人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高式非瞪着独目,连声道:“陈公子,凡事都好商量,切莫鲁莽…伤及无辜…”

 陈家洛斜眼哼道:“其实,我今晚来此,并无杀人之意。只不过有一句话要代,一个问题要问!”

 高式非道:“陈公子请讲,请讲!”

 陈家洛踱过三步,转身目视乾隆,道:“第一,放了我们红花会中被捕的众位弟兄!”

 “什么?”高式非与乾隆对望一眼,急道“陈,陈公子,嘿嘿…你这可不是在为难下官么?”

 陈家洛踏上前来,抓住他的衣襟,将之一把揪起道:“那你说:是我会中弟兄的性命值钱,还是这大清皇帝万岁万万岁的性命值钱?”手一指乾隆。高式非一呆之下,暗暗叫苦。他若开言说是红花会群雄的性命值钱,便等于是在贬低乾隆,那圣上听在耳里,如何不要大光其火?然其若道皇帝性命值钱,不好对方一不满意,手起剑落,他们两人都得呜呼哀哉。

 陈家洛将他揪着丢坐在座,背手转脸又道:“这还是其一…我更有一个问题,一定得问明白:外面都在传言,说我义父于万亭施展诡异的术逃脱,乃是一名妖人,简直是一派胡言!世上哪有神佛,何来妖?此等荒诞滑稽之说,我陈家洛可是第一个不信!那官府重兵重围,义父武功再高,也无突围之理,那他…”说着,将眼紧盯高式非。

 高式非目中初时惘,后来心头猛然一亮,明白了他的意思。不觉暗念一声“阿弥陀佛”勉强笑道:“于大当家,他…他…唉,他…确实,他已为官府捉获。只是咱们生怕有红花会的人来劫狱救人,才自放出假消息说,其人已然遁逃。这个…嘿嘿,陈公子心思缜密,料事如神,竟能想到这一层上,真乃人中龙凤,旷世之杰,实在令下官佩服,佩服。想来,倘若当公子人在会中,此刻红花会与下官的处境恐怕得要换上一换啦…”

 陈家洛见自己的猜想得人承认,且对方虽则乃是对头,却还这般夸奖自己,少年人的共,爱听奉承话儿。他嘴上不说,口中重重哼了一声,脸上毕竟还是显现出得意万分的神采。高式非暗地里运起“解神功”要用自己丹田内力冲破道。谁可料想,陈家洛的点法经两位命师高手调教,已然化合为一,独成一派。被封之人若要冲,那残留中的真气绵软柔,竟可融其气劲以为己用。高式非越是用力冲,其制真气便越强劲,他的道反而会被封得更深!

 陈家洛自己并不知道这点,也没有如何注意,继续又道:“高大人,我知道让你放过红花会的弟兄,确是有些强人所难。不过,我义父于万亭,你是一定要放的。嘿嘿,在下希望你能老老实实地告诉我关押义父的地方。如此而已,不必劳烦您亲力亲为。”

 他心里盘算,只要能够解救义父身,凭他在江湖中的威望地位,自可招来他处反清义军,于其押解红花会众上京之时,抢劫囚车。

 高式非侧过脸去,静静玄想。良久,抬眼望了望面惊惶、惘、无奈的皇帝,颔首应道:“好,可以!你只要不伤及圣上,本官甚么都可以答应你!”

 “真是个清的好奴才!”陈家洛见他一心以其主子安危为念,内里鄙视之甚,不觉暗骂一声,旋朗声说道“这个当然,我与皇上本就无甚冤仇,伤他作甚?嗯…高大人,我已作了保证,你现在可以说了么?我义父究竟被关在哪儿?”

 高式非脸色一变,独目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道:“口说无凭!倘若我将于老当家的所在讲给你听之后,你又突然痛下杀手,伤害皇上,却怎么说?”

 陈家洛一张脸皮涨得通红,大怒道:“我…我我我陈家洛乃顶天立地的堂堂男儿,伟岸丈夫,会是这种言而无信的人么?”

 高式非眯眼叹道:“这个下官并不知道。然防人之心不可无,圣上的安危不是玩笑的…唔,这样罢,明辰时初刻,我一人亲自带了你义父到西湖东南紫山上,还给少侠如何?”

 陈家洛闻言哈哈大笑道:“你…以为我是白痴么?你尚且不相信我了,教我又如何能相信你呢?”

 高式非一呆道:“那…”

 陈家洛想了想,眨眨眼道:“不如…明天我也用一个人与你换吧!”

 高式非听了大惊失,话没出口,便见家洛轻舒猿臂,将瘫软无力的乾隆拦夹住,毫不费力地提着飘出窗去。此刻月明如皎,只闻外边巡逻的官兵大叫“捉拿刺客”

 而人声嘈杂中,陈家洛的话语仍清晰无比地传到了高式非的耳中:“高大人!我会好好招待皇上的,你可不要约啊!”那声音越来越远,却仿佛渐渐凝成了一线,回在其身畔,经久不歇…

 杭州西湖东南畔的胥山,由紫、七宝、峨嵋诸山组成。其山势起伏,连绵数里。

 因为吴国大夫伍员伍子胥以忠谏死,浮尸江中。吴人怜之,立祠山上,遂称胥山。胥山的紫山,山石嵯峨,拔地而起。其西壁之上,有南宋朱熹手迹,曰为“吴山第一峰”

 石壁之下,站有二人。一个四十上下年纪,手臂反剪,负石而立;另一个二十出头,配古剑,来回踱步,脸上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不时瞅望山间小道。那名年长之人,其实就是被人胁持上山的乾隆。他昨晚为家洛带到一家客栈之中,晚上五花大绑地躺在被窝,整夜都不得安枕。心中隐约觉得今天的事儿,有甚么不妥,可想来想去,却又不知到底错在了哪里。

 此时天色已近辰时,乾隆心知高式非不会向其撒慌,于万亭定不在他手里。然其由此约定,可要如何向家洛代?陈家洛不时地向山道眺望,正在心急火燎之间,隐约似乎看见两人上了山来。待其走得近了,看清楚其中一人络腮胡子,身着马褂长衫,便是钦差大臣高式非。而其背后转出之人,蜂玲珑,玉颜秀丽,似一朵出水芙蓉,娇滴,居然是其久而未见的小妹妹姚水衣!

 陈家洛傻在那里,忘却了动弹,那两人步履快捷,早已走到跟前。乾隆侧眼见高式非竟自带了水衣上山,脑中一转,终于明白,原来他是要以陈家洛的心上之人,来与其换。陈家洛一愣之下,也已想到了这点,心里大骂狗官卑鄙之余,又在左右为难,考虑究竟要不要用乾隆来与他换。

 不道他俩一喜一忧,却说姚水衣终于看见陈家洛平安无事地站在面前。看他长身玉立,风采依然,仍旧是自己无时无刻不在牵肠挂肚的少年豪杰。偷偷伸手捏了捏自己的大腿,但觉一阵大痛,知道毕竟并非梦境。含情脉脉地审视着心中的英雄,觉其脸颊比上回分手时略清减了些,不又是欢喜,又是心痛。嘴巴紧抿,鼻头一酸,也顾不得甚么女儿家的矜持,咧口上前,猛然钻入了家洛的怀中,仿佛受尽委屈地又捶又哭道:“陈大哥!真的是你呀!你…你没事么?你没事么?太好啦…真的,太好了…我…我还以为你…呜呜…你别再走啦…”

 陈家洛见她拼尽全力地紧抱着自己,像个孩子一样,哭得那般伤心,直将其崭新的长袍染了大片,脸上面红过耳,不知所措。乾隆讶于对方竟自任由姚水衣跑到家洛身边,却不加以阻拦,疑惑地望着一旁目光闪动的高式非,实不知其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姚水衣的这一哭一抱,令得陈家洛心头先是感动,遂而惭愧,不觉杀气大减。儿女情长之际,也自忘却了要监视钦差大人高式非,以防其趁机抢去乾隆。垂首嗅到水衣发间散发的清香,爱怜地张臂将她搂住。姚水衣有所感触,缓缓离对方怀抱,汗泪眼望情郎,见对方伸手擦拭着自己脸蛋儿上的泪痕,温柔地说道:“水衣…我,我也好想你啊…”姚水衣闻言一颤,嘴动了几动,花靥大开,心里刹时间装了幸福。她自与乾隆入宫,知道对方身份,出于对家洛的无比担心,令之于这两个月来始终生活在恐惧与不安当中,人也由原先一尘不染的纯真少女,变成了多愁善感的成女子。现在,梦幻般地与爱郎异地重逢,使水衣那高悬九天的心头大石,终于落在了地上。

 在她眼里,家洛就是她的一切,就是她的天地。只要能和对方呆在一起,整个世界仿佛大得无边无际,可任由其翩飞翱翔;又似小得只剩你我,其美丽碧波漾的目光,只映照着伊人俊朗的面庞。哪怕此刻刀斧加身,山崩于前,也无法在其眼中占据一角,在其耳中震动分毫。

 陈家洛轻轻抚摸着水衣的头发,任其旁若无它地依偎在肩膀之上,忽而右臂一挥,拔剑直指被封了道的乾隆,转脸对高式非道:“高式非!我义父在哪儿?你难道不想要他的命了么?”这句话,本来严厉至极,杀气腾腾,可如今从家洛口中说出,却是毫无棱角,柔和异常,听来绝不刺耳难当。

 姚水衣为对方话语惊醒,含笑放目,陡见此举,不唬得花容失,尖叫着拉住家洛袖管:“陈大哥!你…你可千万不要伤害自己的亲哥哥呀!”

 “甚么?!”

 乾隆与陈家洛均自诧异万分地眼望着她。陈家洛手中宝剑微微垂下,结结巴巴地问道:“水,水衣…你,你你…你方才说什…么?”

 姚水衣抬头张着一对俏丽的明眸,认真说道:“陈大哥,皇上他其实是你同母异父的哥哥啊!”陈家洛只觉一阵寒意袭背,浑身颤了颤,拼命摇头道:“不…不可能!水衣,你…你你犯糊涂了么?你可莫要骗我!”

 姚水衣紧张地连声辩解道:“陈大哥,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事啊!你不信?你不信可以自己去问皇上。”

 陈家洛回头木讷地瞅着乾隆。乾隆眉头微锁,额上冷汗不绝淌下,突然厉声问道:

 “水衣,你,你你怎么会知道的?你怎么会知道的?”

 “是我告诉她的…”

 三人一同循声望去,那声音却是来自不远处的钦差大人高式非!而他说这句话的声音,与平里截然相异,仿佛是出自另一个人的口中。乾隆迟迟疑疑地哑声问道:“刚…刚才…是你在说话?”

 “是!”高式非苦涩地笑笑,道“与我往日里的嗓音不同,是吗?”

 未待乾隆回答,他又用那种声音说道:“皇上,你一定还在奇怪,为什么方才我的脚一点也没有跛呢?”经他这么一说,乾隆这才想起,他刚刚上山之时,果然并未跛脚,内里不更为奇怪,要抬手耳垂。这是他动脑筋时的习惯动作,只是如今重被封,动弹不得,手指颤了几颤,说道:“是啊…你刚才是说,这件事儿…朕与家洛…嗯,是你告诉水衣的?”

 “不错!”

 “啊…你,你怎么可能知道…”

 “皇上,我且问你,你是如何知道这个秘密的?”

 “那是…”

 “那是有人将密信悄悄放在了你的书案之上,你看过以后才自梦醒的,对吧?”

 “是…是你?!是你…”回目释解:本回回目“客散江亭雨未收”摘自岑参《虢州后亭送李判官使赴晋绛得秋字》。原有上句“西原驿路挂城头”连起来意指“通往西原的驿路,穿过重重叠叠的山峦,远远看去,好像是挂在城头上似的;客人由送客亭告别,将要上路登程之时,雨还没有停下来”这里是说,红花会虽然已经散去,可仍有不少秘密未解,纠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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