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草色青青送马蹄
因为陈家洛伤重,白岚医者天
,姚水衣心里牵挂,乾隆不忍弃之不理,故均留下照顾。他们在店中一呆就是十天,也亏得客栈里粮米菜蔬、
鸭鱼
储备充分,陈家洛能够吃好睡足,才恢复得特别地快。到了第十
里,已可行动自如。他含泪重葬了商无痛与元侨二人,却又因乾隆将早在
底下找到的两名公差埋在其不远处,而几乎与之大吵一架。姚、白二人看在眼里,回想起那次鉴别“属镂”宝剑之事,总觉他们两人之间,有些古怪。
且道正午时分,水衣做好一桌佳肴,总也找不到二人,问了白岚,也是摇头。心里有点不安,便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四处叫喊,声音都为风声盖过。她理了理芜
的头发,急得跺脚。误走误撞间,却看见前面旷野中,有一人正在那儿舞剑。凝神一瞧,正是陈家洛!远远地望见他左手握着那柄属镂宝剑,左挑右点,劈、砍、扫、刺、切、封、削,招招迅疾绝伦,看得人眼花缭
、目不暇接。利剑至处,尘土飞扬。剑啸夹杂在风吼之中,篙草瑟瑟,树叶飘飘,唯家洛的发丝半分不
,好像已把四面的狂风拒于剑气之外。
水衣叫了声“陈大哥…”又为风声淹没。而陈家洛仿佛已听到了她的呼唤,倏地收手,矗立于斯。忽尔,手中长剑一抖,嗖地飞向前方,扎入一柱朽木中,铿锵作响。水衣这才发现,原来那儿还有一人,就站在那段枯树边,剑刃离他只有半尺。陈家洛把长辫往后一抛,仰天长笑,只见其人,不闻其声。呼呼风啸中,姚水衣倒听到另一人的声音:“我本可以趁你伤势未愈离开的。”
陈家洛陡地敛去笑容,低头不语,好像在倾听风的耳语。良久,方垂首道:“不错!你不但可以独走,更可以杀我灭口。我…我欠你一命,更是早该死了三次,就私底下说来,的确应该将你放过。然为了天下数以万计的汉人,我不得不带你回海宁去…”
那四爷乾隆苦苦一笑,双眉紧锁。而姚水衣听了这番话,却是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三个人呆呆地僵持在风中,一只乌鸦飞过,在苍天的映衬下,显得煞是刺目…
夜晚时分,店里
是
霾的气氛。陈家洛心事重重,闷闷不乐;四爷乾隆酒菜不沾,呆呆而坐;姚水衣也一改往日里活泼的脾
,只情是吃。白岚不明就里,怎么今个儿三人都一声不吭?还是陈家洛先打破僵局:“我想明天即刻动身出发…”乾隆与水衣闻言,心头都是一突,凝望着一脸庄重的陈家洛。
“这么急?…唔,话说回来,俺也该尽快启程,只是…”
姚水衣正想
上一句,忽觉面孔发烧,眼前的景物都在左右摇晃。
“怎么啦,姚姑娘?你的脸色不好。”
“哦,我…我的头很晕…”姚水衣话没说完,便趴在了桌上,不醒人事。白岚起身
扶,猛然间也觉头晕目眩,四肢无力:“不好,是蒙汗…”一个“药”字尚未出口,啪地推翻长凳,一头栽倒。
“你…”陈家洛手指一旁若无其事的乾隆,只感到头重脚轻,站立不住“你…你这狗贼…”
乾隆看了摇摇晃晃的陈家洛一眼,道:“…菜里放了店里找来的蒙汗药,死不了人的。其实,我一直都很赏识陈兄你的文韬武略,只可惜…只可惜…唉…”见他晃得厉害,正想上前去扶一把,忽又将伸出一半的手缩回,缓缓放下,目光渐渐黯淡“朕本也打算明
离开…唯愿你永远不要落在我的手里…”陈家洛想说什么,却是一阵天旋地转,脚下一绊,倒在地上,已失去了知觉…
姚水衣被人推醒,睡眼惺松地一看,天早大亮。外面风声已止,只有鸟儿的微啭,扑鼻的花香。一旁的陈家洛正笑
地瞅着自己。
“啊,陈大哥…我…”
见她一脸
惑,陈家洛叹了口气,道:“昨晚咱们都叫人下了药啦…”姚水衣吓了一跳:“是,是毒…药?”
“不,不,不!是蒙汗药!”陈家洛别过头来看了一眼还在昏睡的白岚,将牙紧咬,犹豫再三,还是鼓起勇气,转脸一把握住对方白
的小手,红着脸道“姚姑娘,其实…其实有些事儿,我一直想要说出,可,可又怕…所以总瞒着你…”“是…什么?”水衣轻轻挣开他的手,羞涩道。
陈家洛被她挣开手去,神色极为尴尬,嗫嚅道:“如果…如果你知道我骗了你,你…你会生气吗?”
姚水衣闻言一怔,忽地想起家洛与四爷之间的那些怪事,哪怕脑筋再过愚钝之人于冷眼旁观之下,也知他俩决计不是一伙的,遂道:“是你与那个四爷…”
“不错,”陈家洛听她一语点破,也知自己毕竟太过意气用事,与乾隆两人这几
来的表现,实不似先前所说的同道伙伴“他…他原是一个
恶之徒,在京城为我们红花会的豪杰擒住,原要押送到海宁总舵而去。谁想半路中
进了这么一杠子事儿。当我毒发晕倒初次醒来之时,还很为你们担心。一则怕他趁机逃跑,二则更怕他会不利于你…嗯,还有白大哥!想来对方尚且顾及你的武功,不敢贸然动手。唉,谁料昨晚他获悉我
于今
启程,终于还是狗急跳了墙…又…又或者他怕害死咱们以后,红花会不会轻易将他放过,所以没有下甚毒药…”
水衣自那天在楼道上初遇家洛之后,立即便为其俊朗的相貌与一身的侠骨柔肠所折服。一颗芳心,廿年初动。故虽家洛这番解释疵漏甚多,她却也不愿细想,深信不疑。
此刻,白岚悠悠醒转,水衣于问寒问暖之间,将事情本末告之。白岚乃是老实之人,更没有一丝的怀疑。他问到家洛往后
待作何打算之时,陈家洛略一沉
,仿佛打定主意,反问白岚:“白大哥如今是打算先去琼岛采药,还是前往湖北送剑?”
白岚被他如此一问,竟尔答不上来,抚着趣青的脑门,为难道:“俺自己也不知啊…家中病人毒势凶猛,俺的侄女又在他们手中,怎么可以耽搁;然徐崇大侠全心全意,生死之托,俺更不能弃之不顾。唉,这实在令人大伤脑筋…”
家洛望了对方一眼,正待发话,却听一旁的水衣
嘴道:“白大哥,如果你放心得过,不如让我前去送剑如何?”
“这…”“姚姑娘,你难道不
回转塘沽家中去了吗?你不怕你的哥哥担心?”
“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就这样回去,岂不是要错过一场好戏?何况我此次出走,早回也是挨骂,晚回也是挨骂,倒不如前去堆蓝山一行,可能还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儿也不一定。”
陈家洛见她仿佛从来没有一丝烦恼似的,脸上刹时放出兴奋的光,不
暗暗摇了摇头,说不出是无奈还是羡慕,转脸对白岚拱手言道:“白兄,其实在下本来打算
遂自荐,去走一遭的…”
“好啊,好啊!我和陈大哥一道去!”姚水衣拍手嚷道。
“姚姑娘,令兄既然那般疼你,此时自当心急如焚…”
“啊?这个,这个…这样好了,我们到附近城里,我给我哥写封信去,叫他不用担心,总可以了吧——陈大哥,就带我去吧。我保证,一定会听话的。”
陈家洛见她眨着大眼,那副可怜巴巴的神情,不由得心中一软,踟蹰不决。水衣见他不吭声,便顺着竿子往上爬道:“陈大哥不说话,可就是答应罗!好,你是男子汉,大丈夫,说好了的话,可不许反悔!”家洛暗想,如果就此让她独自回去,总也无法叫人放心,倒还不如带她同行,事成之后再护送其安全到家。盘算妥当,遂点了点头,把个水衣高兴得什么似的。
“那陈公子…”
“哦,我这里有适才写好的一纸信函。劳烦白兄途经海宁之时,顺便送到西北破庙之中,自然有人接应。”
“好!”白岚爽快地一口答应了下来。
三人来到商无痛、元侨坟前。陈家洛洒酒祭过两位义兄后,与白岚挥泪而别,同水衣驾起先前乘来的马车,徐徐离开。白岚翻身上马,回头目送着车子在眼前渐渐失去踪影,又看了一眼这家不寻常的“通门客栈”马鞭重策,一骑红尘,向南飞奔而去…
话分两头,却说陈家洛一路兼程,与水衣二人由镇江坐船溯
而上,途经金陵、武昌,直向湖北堆蓝山进发。到了江陵,已是四月初八。此时,正是春光大好。一路上风光
旎,道不尽的奇峰秀水。水衣一脸兴高采烈,早将她大哥抛到了爪哇国去。而陈家洛却无时无刻不在苦思瞑想着徐崇
代的那几句口决:嵩山今又守岁,坤芥合多一步。
苍天有眼难见,地狱倒辟一路。然就是不解其意,让人匪疑所思。
“陈大哥,到岸了!”
“哦…”陈家洛被水衣的叫声将其从思绪中唤醒。经过这许多日子的颠簸,又加上苦解那哑谜,身心已是疲惫不堪。此刻终于踏上大地,
一口扑鼻的馨香,令人顿觉无比舒畅。
活动罢筋骨,他俩雇了驾骡车,向江陵城驶去。“陈大哥,这里的山水与江南全然不同啊,奇峻峭丽得紧。”
“是呵。”陈家洛点点头,遥望远方一带青山,眉绕暗云,出神道:“江陵在东汉三国时被称作荆州,是当时的江湖之汇、兵事要冲,各路英雄逐鹿于此,均想占为己有。”
“那样的话,此地一定打过不少阵仗罗?”
“是啊!蜀国大将关云长便曾是在江樊水淹七军…”
“啊呀!那岂不是要淹死很多的人?他们的哥哥可都要伤心死啦!陈大哥,我不明白:为什么大英雄、大豪杰都那么爱打打杀杀,大家一道和平相处,安居乐业,不是很好么?何以其太平盛世不享,却为了得到天下而使生灵涂炭?难道他们就从来没有顾及过老百姓的死活么?”
陈家洛闻言一怔,对方的话语如霹雷一道,响在耳边,震得他一时居然答不上话来。想想红花会如今正
揭竿而起,赶走
人。这样一来,打仗杀人总是难免,却可要连累多少无辜的黎民百姓?他觉得,水衣那一席天真的话儿,仿佛正是在责难自己,将其原来认定是绝对的一切真理击得粉碎。
马车又行了许久,远远地,现出了江陵古城的轮廓。待得近了,尚在恍惚的家洛猛然间感到一股子苍凉与孤独袭上了心头。耳边,似乎有无数英灵在呼唤他的名字,脑海中千万名伟人的事迹闪过,一股豪情壮志油然而生:想其男儿在世,倘若不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大成就,岂不枉为丈夫?自己怎可如此儿女情长,置复明大业于不顾?
且不说他心里思
澎湃,此时车子已然缓缓驶入城内。家洛与水衣下得车来,信步闲走。天象已
未时,江陵城内不知怎的人
如
,沸反盈天。
“哇!怎么这里聚集了那么多人?到底出了甚么事啦?”
“这位大叔,”陈家洛一把拉住一名路过的老汉“今儿个是什么日子呀?怎么城里如此热闹?”那老汉笑笑道:“今天?哦,你们是外乡来的吧——今天呀,是樊妃娘娘的圣诞忌辰!”
“樊妃?”陈家洛觉得这个名字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起在哪儿听过。正
问个明白,老人已然走远。忽闻有人嚷到:“开元观在演戏呀!”登时,人
向西劲涌。陈家洛生怕与水衣被冲散开,遂而紧拉其手,大红着脸,随队伍前进。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草
青青送马蹄”摘自刘长卿《送李判官之润州行营》诗。此指家洛、水衣、乾隆、白岚各驾车马,离开“通门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