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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武道至理
 纪空手的这一刀挥出,对于局外的旁观者而言,都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因为这一刀针对的根本就不在于人,而在于虚空,但司氏兄弟的脸色却变了,身在局中,他们才可以领略到这一刀真正的妙。

 纪空手所刺的方位,如果说是单纯的一刀,那么这一刀实在平庸之极,或许只有初学刀法者的水平,但这一刀与先前的一刀配合起来,却有一种神来之笔的感觉,因为他出刀的轨迹,恰恰是司氏兄弟后退时的必经之路。

 对于司氏兄弟来说,他们同样明白自己的破绽所在,所以他们退步挡击的时候,下意识地改变了一下自己剑锋的角度,企图用变化来弥补这个致命的破绽。但是纪空手的刀实在太快,而且直接,根本不让他们有任何还手的机会,是以他们心惊之下,惟有再退。

 以他们三兄弟的剑法,纵然算不到一,但一经配合,绝对具有十分强悍的杀伤力。可是他们与纪空手手了三个回合,居然三次被迫退,甚至没有还手之力,这实在让他们觉得不可思议,却又无可奈何。

 在远处的一个暗角,有一双炯然有神的眼睛正默然关注着这个正在进行的战局。他的眼神中闪现出一丝惊奇,一种诧异,似乎没有想到纪空手的刀法竟然达到了如此妙的地步,几有心道武学的神韵,这简直让他不敢想象。他原以为大王庄一役,纪空手纵是不死,也已不足为惧,谁料数月不见,其武功似乎又上了一个台阶。

 纪空手的刀势既出,气势立时如大江之水奔涌不息,使得长街之上的空气变得沉闷而压抑,犹如暴风雨将临的前兆,给人以几乎窒息的压力。

 司氏兄弟没有想到纪空手如此年轻,而其举手投足间竟然拥有大侠荆轲的剑法中的神韵,那种飘逸自如,那种放不羁,虽无章法却已深谙武道真谛。虽然一个使剑,一个用刀,但两者之间有极强的可比,显示了他们在武道中各自领悟的成就,几达“异途同归”之境。

 直到此刻,他们才真正明白了自己惟一可能取胜的地方应在哪里。他们本不该让纪空手先发制人的,即便如此,当纪空手的刀锋杀来时,他们就不该退,以至于使得纪空手的刀势一气呵成,如滔滔江水奔涌千里,根本不容外力阻挡。对付纪空手这样的对手,一个失误已是太多,何况还不止一个?这就注定了司氏兄弟要接受失败!在问天战士的眼中,没有失败,只有死亡!只要尚存一息,便要奋斗不休。然而司氏兄弟显然没有一拼到底的意思,也许卫三公子早已看出了他们绝对不是纪空手的对手,是以没有要求他们为自己的尊严而战。

 “撤!”司氏兄弟终于作出了明智的选择。

 这个选择无疑是明智的,也是势在必行的,可惜他们都小视了纪空手的实力。试问纪空手既然起了杀心,又岂容他们身而退?“想走?只怕太迟了!”纪空手暴喝一声,全身的劲力蓦然在掌中爆发,刀锋带出刚猛无俦的劲气,横断虚空…

 虚空是空,永无边际,一把刀的距离,只是空间微不足道的距离,又怎能将虚空从中截断?任何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可是当看到纪空手的这一刀漫过虚空时,谁都感觉到它的的确确如一道山梁般横亘于虚空之中。

 这感觉实在是玄之又玄,更让人感到一种悸动之美。长街之上,寒风骤起,肃杀无限,深秋的黄叶,如蝴蝶般在风中不停地翻飞起舞,让人的心灵随之产生一种莫名的震颤。

 “呼…”一颗血淋淋的头颅离体升空。

 “呼…”又一颗血淋淋的头颅离体升空。

 “呼…”当第三颗血淋淋的头颅飞旋着离体时,却以一种更快的速度追上了前面的头颅,悍然相撞“轰…”地一声,空中脑浆横飞,血标泻,空气里顿时充了血腥,每一个人的心中都生出恐怖。

 只用了一刀,司氏兄弟便头体分家,面目全非。只有在这一刻,虞姬这才真正感受到了纪空手无情的一面。

 血雨随风而下,染红了长街,几颗血珠洒在了纪空手的脸上,他却久久不动,仿如一尊雕像,依然保持着挥刀一斩的姿势。

 其他的十余名杀手眼见不对,撒退就跑,就像空中的枯叶,风乍起,已无踪迹。

 纪空手没有动,更不想追,他心里清楚,这些人只是这场大戏的配角,只有当他们撤离后,主角才会出场。

 “这也许不是你所说的无情,而是一个男人的铁血,铁血柔情,才能铸就一个真正的英雄!”虞姬悄悄地站到纪空手的身后,抑制不住自己心中的爱慕,柔声道。

 纪空手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面对这么一个爱慕自己的美女,谁又舍得忍心拒绝呢?他纵然接受了这美女的爱意,在这个时代里,也无可厚非,可是他不能,他总觉得,他不能辜负了红颜对自己的一片深情。

 更何况他踏入江湖,走的本就是一条不归路,此刻生死未卜,他又怎能忍心让如此美女为自己牵肠挂肚呢?是以他淡淡笑了一下,道:“虞小姐也许是太喜欢一些江湖故事,所以才会将江湖想得如此凄美。什么是江湖,没有人知道,其实那是一片无穷无尽的黄土,四海漂泊的剑士将它称之为大陆,壮士登高称其为九州,只有英雄落难才称它为江湖。而有的时候,人心就是江湖,人心险恶,江湖又何尝不是?一经踏入,永无退出,所以江湖没有美丽,它只有血腥、暴力、争斗,更没有所谓的爱,一旦有爱,这江湖就不再是江湖了。”

 他似乎是有感而发,又似是总结着自己这一年来的经历,语气伤感,还带着几分惆怅,轻叹一声“锵…”地回刀入鞘,毫不犹豫地向前而行。

 虞姬竟似痴了,呆立良久,眼中又生出一股雾般的媚丝,丝丝缕缕,牵着那道伟岸的背影,然后幽然叹道:“你错了,对我来说,一旦有爱,你就是我永不退出的江湖!”

 她知道,自己这一生中除了这个男人,不会再有爱了。因为这一次相遇“他”已被珍藏到了她的心间,再也不能容下第二个男人。

 看着那一去不回的背影,虞姬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痛,不知道自己的这份爱是对还是错,但她知道,无论是对是错,她已无悔,毕竟她爱了这么一回。

 得胜茶楼的气氛空前沉闷,很多人都看到了刚才那惊人的一幕,残酷无情,冷血之极,这也许是他们在心中给纪空手的一个恰如其分的评价。

 面对这样的一个人,他们感到了忐忑不安,因为他们生死未卜,不知纪空手将会怎样发落他们。可是他们却不知,纪空手此刻的心根本就没有放在他们的身上,他一跨入门槛,便被楼下的一桌人吸引了目光。

 经过了刚才的战,楼下的茶客大都跑了个光,这些人都是霸上小城的老街坊,在看热闹与生命之间选择,当然还是觉得自己的生命重要,所以他们一见势头不对,纷纷逃走,使得这空旷的楼下只是稀稀拉拉地坐了十几个人。

 引起纪空手注意的是一个年轻人,年龄不大,只有二十四五,但气度不凡,举止儒雅,眉宇间自然出一股书卷气,显得博学多才。纪空手第一眼看到他时,就生出了一丝好感,认为能在世中见到这等文士,也算难得。

 那人抬起头来,与纪空手的目光相对,微微笑道:“在下张良,得见公子神刀奇技,佩服之余,未免有些遗憾。”

 纪空手“哦”了一声,想不到此人竟然如此有趣,只见得一面,便点评起自己的刀法来,倒像是与自己相多年的朋友。何况看他一身儒衫打扮,莫非是个深藏不的高手?“原来张公子也是武道中人,幸会幸会!在下乃淮纪空手,倒想聆听公子高见。”纪空手缓缓走到他的身前,拱手道。

 “我不懂武道,是以无从点评公子的刀技,但是我却看出公子一刀三命,杀气太重。”张良缓缓地道。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这是江湖的规矩,也是我的原则。一个人行走江湖,若没有杀气,没有杀心,就惟有遭人杀戮,我不想死,就只有杀人。”纪空手觉得这张良岂止不懂武道,更不懂江湖,但他需要时间来放松一下自己的情绪,于是极为耐心地向他解释道。

 “胜人者力,自胜者强,武之一道,虽由搏击发展而出,但真正的武者,看重的却是对自身的超越。”张良听出了纪空手言语中的嘲讽,并不介怀,淡淡笑之,然后悠然而道。

 纪空手浑身一震,深深地凝望了张良一眼,只见他的脸上恬淡宁静,似是不经意的一句话,却道出了武道中追求心道的最高境界,话虽不同,但意则合殿中的那十八个大字。

 一个丝毫不会武功的人,却能说出武道中极致境界的真谛,这确实让人不可思议。也许天下万事万物,虽有万象不同,但它们最终的根本却是相通的,这让纪空手的心境陡然开阔,仿佛心之大,可以海纳百川。

 纪空手的脸上蓦然闪现出一种惊喜,似乎像是求道中的彻悟,整个人陡然变了一变,感觉到自己的气质就在这刹那间有了“质”的提升。他悠然一笑,缓缓道:“公子之言,正是金玉良言,令纪某有茅顿开之感。我之所悟,也许浅薄,但不吐不快,还请公子赐教。”

 “不敢,‘赐教’二字,且莫再提,我只是从儒教中生义,不想误打误撞,暗合了武道至理,岂敢以教授自居?”张良摆了摆手,谦逊地道。

 纪空手道:“就算碰巧,亦证明了你我有缘,公子何必过谦?在我看来,武学一道,可为个性之表,有杀人之心,便为技击;有自由之心,便为艺术;有进退之心,便为智慧;有人格力量蕴于其中,便为不屈之精神。正如前人所谓以心使臂,以臂驭心。无论何时何地,这个‘心’才是最重要的,是为心道。”他侃侃而谈,一气呵成,听得张良眼睛一亮,站将起来,两人拍掌而笑,竟有一种得道般的愉悦。

 纪空手没有想到自己会在无意当中,在如此一个弹丸之地遇上这样的一个人物。看这张良的谈吐,博学而别有新意,不拘泥于条文规矩,信手拈来,总是道理,无疑是这个时代的一种另类。他二人虽只一面之缘,却已在心中互推对方为知己。

 “纪公子不愧是江湖上最热门的人物,以你的悟性和天赋,假以时,这个江湖必定是你的江湖!”张良由衷赞道,言下丝毫不吝赞美之辞。

 “纪某岂有如此大志?公子此言,愧不敢当。倒是公子乃是人中龙凤,后成就必定辉煌。”纪空手已经看出张良绝非那种迂腐文士,而是有谋略、运筹帷幄的大才,他对张良颇具好感,倒起了真心结纳之意。

 “纪公子实在过谦了,我人不在江湖,却对江湖诸事了若指掌。近一年来,只要有你出现的地方,必定有大事发生,这已证明了你是这个时代的风云人物。不过在我看来,纪公子的心之大,只怕还不在江湖,进一步便是争霸天下。”张良此话一出,顿让纪空手刮目相看。

 纪空手眼睛一亮,已经不急于去应付其它事务,与张良相对坐下道:“实不相瞒,纪某确有此意,还望公子指点一二。”

 张良沉片刻,摇了摇头道:“只怕我话一出口,会让公子失望。”

 纪空手心中一惊,道:“但说无妨。”

 张良微微一笑道:“我从江南不远千里来到霸上,只是为了完成今生抱负,辅佐明君,建立一个可以取代暴秦的政权,由此来拯救天下万众苍生,开创一个亘古未有的太平盛世。在我前来之前,曾经对天下英雄一一评点,认为当世之中,只有三人可以一争天下,一是你,二是项羽,三是刘邦。但今看来,你应该被排除在外,所以你我之间,可以是朋友,却非同道。”

 纪空手心中仿佛多了一种失落,就如一块巨石陷入泥沼,正一点一点地往下沉沦。他知道张良所言,绝非危言耸听,以其过人见识,必定是看出了自己的弱点,不由问道:“何以见得?须知人定胜天,只要自己不懈努力,终究可以改变既定的命运,难道公子不这样认为吗?”

 张良淡淡一笑道:“我自小研究治国之道,深知王者之道,决定于三种因素:第一,要有超乎寻常的忍耐力,惟有如此,你才可以做到荣辱不惊,悲喜不形于,虽历千辛万苦,无数坎坷,却不能夺其志,不能动其心。以你三人而言,在这方面可以一比,应该不分伯仲;第二,要有运气相辅,还要有过人的实力,我所说的实力,不在于武功高低,须知武道再,也只能抵敌一人。兵法谋略,却可抵敌万众,惟心有筹算,方可安定天下。在这一层上,刘邦或可居首,项羽次之,而公子只能屈居末座。但若仅限于此,如果有我辅佐,公子依然可以与刘、项一争长短,可是公子真正的致命之伤,还在于这第三个因素,就是情!一个人的情如何,往往决定了他这一生的命运。要成大事者,必须做到真正的无情,公子虽然能一刀三命,眼睛都不眨一下,但这只是对敌人的无情,还不足以成就大事。真正的无情,是一种为了自己心中的理想,可以抛弃一切,你自问自己可以做到这一点吗?”

 纪空手听得这一篇王道之论,赫然心惊,虽然心中并不好受,却相信张良所言,句句珠矶,的确是真正的至理。沉半晌,他似有不甘地道:“这‘无情’二字,涵义太广,总须在特定的时间环境里,才有无情与多情之分,其实世间的事情,在世人的眼中都有两面,同样的一件事,有人认为是有情,而有人认为则是无情,谁又能评定分明呢?”

 “非也。”张良淡淡一笑道:“我只问你,假若有一天,为了整个天下,要你不顾父兄姐妹的生死,任他们遭受敌人的凌辱与蹂躏而无动于衷,你能做到吗?”

 纪空手不曾细想,断然答道:“我虽然是孤身一人,不知父母是谁,但若真有这么一天,我绝对不会不顾他们的生死!”

 “所以你做不到对父兄姐妹的无情。”张良淡淡地道:“如果是为了天下,要你舍弃自己心爱的女人,甚至将她奉献给你的敌人,相信你也绝对做不到吧?”

 纪空手道:“一个人若是到了这种地步,那么做人也就无趣得很,岂是大丈夫所为?”

 “所以你做不到对爱人的无情。”张良说道:“争夺天下者,无所谓大丈夫与真小人,胜者才为王,败者则为寇,而且世事就是这般无情,能得天下者,往往是那些真小人,而非大丈夫也!”

 纪空手沉半晌,突然笑道:“如此说来,我确非是争霸天下的材料了,不过我岂能因公子这一番言论,就放弃心中的梦想呢?”

 “那么就请公子先杀了我。”张良肃然正道。

 空手一脸讶然道:“公子何出此言?”

 张良淡淡一笑道:“你我不过一面之缘,要学人无情,便从我这里开始,而且我已经看好刘邦,今一别,必会投军效命,一旦你要争霸天下,当先除去我这个大敌才是!”纪空手的眼芒一横,与张良恬淡宁静的目光在空中触,心中蓦然生出一股不可名状的震颤。他从来没有见过像张良这种笑对生死的人,一个能对死亡如此无畏的人,这至少说明了他心地坦诚,心中无我,为了自己一生追求的理想,甚至不惜生命。

 纪空手心中一动:“也许这张良也是一个真正的无情之人,他不仅对别人无情,而且对自己也同样无情,为了天下百姓不受战之苦,他不惜舍弃自己个人的好恶,一心只为天下着想。

 难道自己争霸天下,这也错了?”

 他问着自己,反思着自己的行为,只觉得自己的一切行为,同样是为了天下百姓。无论是他,还是五音先生,他们都有悲悯天下的怀,都有救济苍生的夙愿,难道只为了自己不能无情,便要舍弃自己一生的追求?他摇了摇头,缓缓地道:“我不杀你,但我也不会放弃争霸天下,在我的心中,我已将你当作了朋友,又怎会为了一个梦想而杀掉一个朋友呢?”

 “所以你永远做不到无情!”张良脸上一寒,冷冷地道:“你也不可能得到天下!争霸天下,这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才玩得起的游戏,而你真的不行!”

 张良说完话时,终于站起,甩袖而去。走出几步之后,蓦然回头道:“但你是我见到的最有血的汉子,是可以纵横驰骋这个江湖之上的侠士。你嫉恶如仇,恩怨分明,对这个世界永远充着一种热情,无论谁有了你这样的朋友,他都应该感到荣幸。”他笑了笑,然后悠然接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此话未免有些大而不当。其实真正的侠者,实为风骨,但凡不屈之人,皆可谓侠,你无疑是我见到的第一位有真正侠者精神的勇士,希望你能好自为之!”

 他的眸子里闪现出一丝未知悲喜的神情,深深地凝视了纪空手一眼,这才如风般消失于纪空手的眼际。

 纪空手顿感有种失落,惆怅莫名。此刻回想起来,当他面对张良时,心中曾经有过一股莫名的压力,紧紧地包裹着自己的整个心房,几乎让他有种不过气来之感。这本来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却惊奇地发生在了他的身上,这让纪空手感到了一种微妙的玄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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