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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侠踪重现
 孙二娘累极了,这十几年来,她从未像这几天这么疲劳过。

 她忙着调遣人马去芦板寨争夺潘造化和十八护卫等数十具尸体,因为官府也很想利用这些尸体邀功;她忙着准备灵堂棺木等一应事物,忙着抚恤死难兄弟的家属;她忙着暗中调集亲信汇聚总寨,以防内——总寨里还有那么几个有权有势的大头目想取代潘造化的地位;她忙着飞檄吕梁十八寨,严令他们冷静克制,沉着应变;她秘密派出了不少心腹去调查真相,去京城绑架仁义镖局的人,追查货主是谁…

 她肯定芦板寨一战是阴谋。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她丈夫的武功机智。她知道潘造化绝不可能是在惨烈的搏斗中战死的,潘造化一定死于暗算。

 除了暗算,没有人能杀死潘造化。

 快四更了,孙二娘才疲惫不堪地回到卧房,吩咐侍女们别来打忧她,让护卫们在院外警戒,然后才慢慢掩上门,好门栓,背靠房门,闭着眼睛歇了好半天,这才长长嘘了口气,慢慢走到边。

 苏帐低垂着,金炉上熏着苏合郁金香,房间里烟气氤氲,使人沉沉睡。

 孙二娘打了个哈欠,伸手掀帐。

 一只手从帐子里伸出,飞快地戳在她心口上。

 孙二娘吃惊地看着那只手,睡意全消。她想喊叫,又想呕吐,但嗓子似乎被什么堵住了。

 那只手慢慢点了她哑,然后牵着她的手,将她拖进了苏帐里。

 孙二娘被平放在上仰躺着,她看清了躲在上的人。

 孙二娘都快气哭了。

 那个制住他的人,竟然是楚叛儿。

 这小子怎么上山来的?这小子怎么混进她卧室来的?这小子究竟要做什么?

 近几天狐歧山上,可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天晓得楚叛儿是怎么溜进来的。

 楚叛儿盘腿坐在她身边,很认真地端详着她,对她愤怒的眼神浑不理会。

 他的神情很严肃,他的声音非常低沉:“看来你并不怎么伤心。”

 孙二娘的确不怎么伤心。她和潘造化早已行同仇人,他们在一起只会互相伤害,互相敌视。

 对于她来说,潘造化早已不是她心目中的丈夫了。她心目中的丈夫潘造化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豪放不羁的大丈夫,可那个潘造化已经死了,早在十几年前就死了。

 楚叛儿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本不该在你房里出现?你在猜想是不是有内放我进来的?”

 孙二娘的确是这么想的。

 楚叛儿道:“你错了。我是自己溜进来的。也许你以为这狐歧山上戒备森严,固若金汤,但实际上只要我高兴,就可以来去自如,神不知鬼不觉。”

 孙二娘当然不相信,而实际上楚叛儿的确也是在吹牛骗人。

 要不是有宝香姑娘做内应,他绝对没能耐进来。

 楚叛儿顿了顿,叹道:“我来找你,是想清你丈夫被杀的真相。我想你自己一定也很想明白。”

 孙二娘的确也很想查个水落石出。不管潘造化已变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们毕竟是二十多年的结发夫,她必须为他报仇。

 楚叛儿用清晰、低沉、缓慢的声音说道:“我希望你能如实回答我几个问题。”

 她相信这混账小子的能耐,相信他真的能查明真相。

 楚叛儿解开她哑,一字一顿地道:

 “我要你告诉我,十五年前你丈夫潘造化到底出了什么事,他为什么无端地要将吕梁十八寨的指挥权拱手让人,他想让给谁。”

 *****

 又看见那片茂密的、碧云一般在山谷间舒展的柳林了。

 又看见那许多条弯弯曲曲的林中幽径了。

 他们远远停下来,怔怔地眺望着铺山谷的柳林,看着清亮的泉水从柳林中出来,进胡良河,看着那隐约还立着的断断续续的院墙。

 他们回来了!

 他们回到了他们出生、成长、充快乐也充青春的甜蜜、烦恼和痛苦的地方,回到了他们的家乡。

 那里,柳林深处,曾经是他们的家。

 他们已经回到家了,却发现自己再也走不动了,就好像有一无形的绳索,绊住了他们的脚。

 当年,他们走出那片柳林的时候,新鲜得像这三月初的柳叶,清新如这三月初的春风。他们的心活泼泼的,如正在他们头顶啁啾飞翔的燕。

 那时候他们对这个世界充了新奇、刺的幻想和希望,那时候他们的心灵和体都鲜活可爱,不曾受过什么了不起的创伤。那时候他们认为他们可以充分地认识并改造他们置身的世界,而无须付出太多的代价。

 那时候他坚信许多真理和格言,坚信忠诚、正义和仁慈的神圣力量。

 现在他们回来了,身心疲惫、伤痕累累。他们已不再年轻,不再那么冲动,不再那么绝对,不再那么轻视生命。

 他们已不再轻信,不再有“崇拜”这种感情。

 如果说,还有什么依然未改的话,那就是爱,就是情,就是对爱情的态度。

 还有他们互相凝视时深情的目光。

 她牵着他的手,轻轻说道:“我饿了。”

 他知道她并不饿,他们刚刚在前面一家小店里吃过午饭。

 她只不过不想这么快就走进那片柳林。她还无法适应这种强烈的刺,还想远远地呆着,多看看。

 一如你无法很快相信极度幸福的降临。

 于是他微笑,柔声道:“巧得很,我也饿了。”

 这是一片荒凉的废墟。

 残败的门楼、坍塌的墙壁、斑驳的廊柱,点缀着疯长的野草和茂密的柳林。

 野狐在野草间出没,俨然是此间的主人。

 已经是三月初七了。柳叶已绿,野草茂盛,杂花遍地,百鸟齐鸣,但这一切都未能使这片废墟显出一丝活力。

 因为没有人。

 没有人欣赏的画,哪怕再高明再灵妙,也只不过是一张纸上涂着的墨迹。没有人欣赏的风景,哪怕再优雅再瑰丽,也只不过是无意义的一些东西的堆集。

 有人,才有这个世界的灵妙,才有活力。

 沙沙的脚步声响起,分开了野草,惊走了野狐——有人来了。

 两个人,走进了这片废墟。

 “真没想到,真没想到会…”其中一个人在低声叹息。

 这是个女人,年纪虽已不小,但仍然相当漂亮,不仅漂亮,而且成,充了魅力。

 走在她身边的,是个中年男人,看样子是个有钱的士绅,属于被乡民们尊称为“某某员外”或“某某老爷”一类的人。

 他也在叹气:“许多年没人住了。”

 女人道:“也就才十几年嘛,怎么就破败成这样了?”

 男人微笑道:“才十几年?十几年时间,天地都可能翻覆,何况一座庄院?”

 女人环视着残垣断壁,长长吐了口气,喃喃道:“还有谁会记得,这里曾经住过好几代武林大豪呢?还会有谁知道,这里就是昔年名震天下的万柳山庄呢?”

 沉默。

 良久,男人才慢地道:“你错了。”

 “我错了?”

 “你错了。”

 “哦?”“我还知道,你也知道。风淡泊知道,柳影儿知道。还有许许多多的人都知道。”男人严肃地说:

 “更重要的是——那个人知道。”

 断垣后面忽然站起来一个人,柔声笑:“说对了。”

 *****

 “你说,我们真的不会被人认出来吗?”

 “不会。

 “假如认出来了呢?”

 “认出来了又怎样?”

 他们背靠着一棵老柳树坐着,吃着干粮。他们装扮的就像是一对过够了苦日子的农夫,不得不逃到另一个地方去继续过苦日子。

 独轮车支在那边,右边放着铺盖,左边放着锅碗瓢勺一类的东西。他们就像是一对逃避荒的夫,面黄肌瘦,蓬头垢面,神色茫然,茫然中又透出希望。

 坚韧的希望。

 农妇忧郁地道:“也许…也许我不该…不该强拉着你回来。”

 农夫微笑道:“你别忘了,是我先提议回来的。”

 农妇轻轻道:“可我知道,那是因为你晓得我想回来。”

 农夫道:“我们都想回来。”

 他们又开始慢慢地吃那份不多的干粮,不再说话。

 这里离大路有十几丈远,他们可以看见路上不多的行人,其中有骄傲的骑者,有匆忙的商人,也有像他们这样逃荒的人。

 他们甚至还看见了几个佩刀挂剑的江湖人,一个一个雄纠纠气昂昂的,走起路来像螃蟹。

 每当看见这样的江湖人,他们就相视微微一笑。

 *****

 断垣后面居然会藏着人。

 这荒芜了十几年的庄园里,居然还有人在等着他们的来临。

 这个人穿着件破破烂烂的棉袄,间扎着草绳,头发蓬肮脏如猪圈里的稻草,脸和手污浊不堪,连那打狗都很不像样了。

 仅看外表,他就像是个不得不经常和野狗争食的汉。

 可他的眼睛,却明亮慑人。

 他慢慢走过来的时候,眼晴就越来越亮,也越越直。

 他的神态步伐,显示出他一代宗师的身份。

 他朝惊呆的两个人点了点头,笑道:“在下没有白等,两位总算来了。”

 两个人都不说话,只是又惊又疑地盯着他。

 他对那个女人微一拱手道:“这位想必就是风夫人柳女侠?”

 女人吃惊地瞟了男人一眼,没有作声。

 他又对男人拱手,神情更谦恭:“这位自然就是名天下的风淡泊风大侠了?久仰、久仰!”

 男人只默默还了一礼,好像已经默认了。

 他满意地手,笑嘻嘻地道:“能有幸见到两位,实在是太…太好了。嘻嘻,太好了。”

 这样子就有点不太像宗师了。

 在柳林深处,响起了一声叹息——

 “老英,你怎么会犯这么严重的错误呢?你以为他们是风淡泊和柳影儿吗?”

 叫“老英”的人愣了一愣,道:“他们不是?”

 柳林深处那人叹道:“当然不是。”

 老英转头看看面前这对男女,喃喃道:“不是?”

 男人微笑道:“的确不是。”

 女人则冷冷道:“柳林中的那位仁兄,出来见见面不好吗?”

 柳林深处那人在笑:“得蒙高邮六枝花宠邀,幸何如之?”

 老英吃了一惊:“高邮六枝花?你…你是高邮六枝花?”

 他瞪的是那个女人。

 柳林深处那人道:“老英啊老英,叫我怎么说你呢?你以为那个假扮的男人是谁?——她就是高邮六枝花中的大姐苏灵霞呀!”

 那男人冷冷道:“不错,我就是苏灵霞。喂,是谁躲在那里?有胆子说话,没胆子照面吗?”

 柳林中还没回应,老英已紫涨着脏脸怒吼起来:“你就是苏灵霞?”

 苏灵霞冷冷道:“怎么?”

 老英咬牙切齿地道:“怎么?!老子要剥你的皮!”

 苏灵霞冷笑道:“剥我的皮做什么?难道你想变成个女人?”

 老英咆哮着抡起打狗,狂扫打起来:“母…破货!

 你害死了我大哥…臭皮…”

 看之下,老英的使得实在没什么章法,直如顽童在怒极时胡劈

 但实际上,他使的是一种十分高明的、也许是世上最高明、最神奇、威力最大的法——

 少林疯魔

 苏灵霞一退就退出了三丈,草在她面前飞溅、粉碎,带着令人疯狂的低鸣声。

 可以将一头强壮凶猛的公牛打成一团碎的少林疯魔

 苏灵霞飞快地躲在树后。

 这是一片密林,她可以在柳树间飞蹿,以限制老英凶悍疯狂的击。

 “你是谁?!”

 苏灵霞的声音尖利短促,好像被人扼住了咽喉。

 老英嘶吼着,用更猛烈更疯狂的攻击回答她。

 “俏妮子——”

 苏灵霞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下,苏俏已不再那里。

 苏灵霞凄厉地嚎叫起来,闪电般冲进老英疯狂的影里——

 “俏——妮——子——”

 *****

 农夫剧烈地摔了一下。

 俏妮子?是谁在叫俏妮子?

 他急促地四下张了张,一切仍然那么宁静那么祥和,没有一点暴力的迹象,也没有一个稍微有点面的人经过。

 也许是幻觉。他这么对自己说。他已经十二年没见过俏妮子了。俏妮子不会在这里的,她没理由在这里。一定是幻觉在作怪。

 农妇却惊得一下站了起来:“苏俏!有人在喊苏俏!”

 她的脸刷白,眼睛大睁,耳朵也怪了起来。

 农夫慢慢站了起来,微笑道:“瞎说。”

 他的声音嘶哑得可怕,他的微笑十分勉强——不是幻觉,他也听到了。绝对不是幻觉。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攥得紧紧的,颤声道:“我听见了!真的听见了!有人在喊‘俏妮子’,有人在喊!你也听见了,是吗?!”

 他无法摇头。

 她浑身哆嗦起来:“是她,就是她!就在那里!在庄里,就在庄里!”

 她的手,指向那片山谷,那片柳林。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嘎声道:“隔这么远,不会听见的。”

 她甩他的手,愤怒地瞪着他,只一瞬,就轻身冲出:

 “她在那里!”

 他知道她在那里。

 *****

 左臂上的那一,简上快把她打裂了。

 闪电般猛烈的打击更然而止,竹劈开了她的左臂肌,劈在她臂骨上。

 不能等地提再击!

 不能!

 她扑进老英的怀里,右手掐住了他的喉骨。

 血是热的。滚烫。

 骨头碎烈。

 老英张大了永远也不可能再合拢的嘴,眼珠死鱼一般凸了出来。他的咽喉处有一个拳头大的血

 血涌。

 苏灵震一脚端在他肚子上,老英飞了起来,手里还紧握着那打狗

 她不知道左臂是不是已经断了,她想不到这些,她也不在乎。

 她在乎的是俏妮子,她的姐妹,她的命子。

 “俏——妮——子——”

 她右手里还抓着那团血和碎骨,她的声音如濒死的母狼在呼唤失踪的孩子。

 柳林深处那个人终于现身了。

 这是一个蒙着脸的人,眉很很黑,眼睛很小,像豆子,矮壮矮壮的。

 他的手里,拎着一个女人。

 苏灵震的疯狂暴怒在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静静地站在那里,面白如雪。她的眼睛很明亮,也很冷静。

 血已浸了她整只左臂,她似乎一点没有感觉。她的目光里没有狂躁,没有怨毒,没有杀机,只有智慧。

 冷静的智慧。

 ——冷静,再冷静。不要让他看出我已经无法再战,不要惹地暴怒,不要危及俏妮子。

 冷汗沁出。

 ——坚持住,等他忍耐不住先出手,然后拼全力杀死他!

 她松开右手,血糊糊的泥落地。

 豆眼蒙面人好像在笑:“不愧是高邮六枝花的老大,出手干脆利落,一招杀敌。若非亲见,实难想像二十年后,你还有这么漂亮的身手。”

 苏灵霞冷冷盯着他,一声不吭。

 午间的阳光从密密匝匝的柳枝柳叶间挤了进来,落在她脸上。

 汗珠在闪烁。

 ——该死的血,得这么厉害!

 ——要撑住,不能迷糊,不能倒下!

 ——俏妮子现在是死是活?

 豆眼蒙面人叹道:“你知道你刚才杀死的人是谁吗…你不知道,你不认识老英,但你应该还记得他的哥哥。”

 苏灵霞抑制住颤抖,冷冷道:“我不记得。”

 豆眼蒙面人眨眨眼,饶挠头,似乎有点恍然大悟似地道:

 “我忘了,高邮六枝花一生中玩的男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不记得也是应该的…你当然认得出,老英刚才使的是少林绝学疯魔?”

 苏灵霞脑中微微晕了一下:“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看你问的,啧啧啧!”豆眼蒙面人摇头咂嘴道:“少林疯魔并非是个人就能玩的,除非是南、北少林寺的武僧或是少林俗家弟子,才有资格学习这套法。”

 脑中又微微晕了一下。

 ——该死!他怎么还不过来呢?他为什么还在唠叨这些不着边际的话?

 ——我快坚持不住了。了有多少血了?

 豆眼蒙面人还在唠叨:“然而,老英不是和尚,也不是少林俗家弟子。但他有个哥哥,恰巧有个哥哥在少林寺里,巧得很,是不是?”

 苏灵霞目光迷茫了一下,身子也有点颤抖了。

 ——这该死的豆眼蒙面矮子!他是想等她血尽,他不想冒险!

 ——她必须想办法,他出手,逗他走近,她必须马上出手,她的力气混在鲜血里往下,快尽了。

 豆眼蒙面人哈哈笑道:“老英的哥哥不是在嵩山少林寺出家的,他法号叫什么我也记不清了,我惟一还有点印象的是,他好像是莆田少林寺戒律院的首座。”

 苏灵霞想起来了——甫田少林戒律院首座!不错,她认识那个老和尚,据说他童身入寺,持身谨严,号为真正大德。

 她认为他是假正经,于是就找了个机会勾引他。

 她很顺利地就成功了。他的确是个假正经的和尚,而且是个很花的和尚,在寺外养了好几个粉头,还好过良家妇女。

 于是她就将这桩事抖了出来,那位很花的和尚就只好自杀了。

 豆眼蒙面人叹道:“你想起来了是吧?”

 苏灵霞嘶声道:“你是谁?你在这里干什么?”

 她已摇摇坠。

 豆眼蒙面人目光闪烁不定,显然是还不能确定她是不是在装佯。“我嘛,嘿嘿,等人。等风淡泊。没想到来的是高邮六枝花。”

 苏灵霞目光已涣散:“风淡…泊?…你要…杀他?”

 豆眼蒙面人叹气:“没法子呀!得人钱财,与人消灾嘛!”

 苏灵霞似乎还想问什么,但除了发出嘶哑的悲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她倒下。

 豆眼蒙面人大笑起来:“哈——”

 他只笑出半声,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笑声刹那间顿住。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左右肩上,各了一截柳枝。

 带叶的柳枝。

 他的蒙面布也不知怎么的就滑落下来,他的嘴里不知怎么的就多了另一截柳枝。

 也是带叶的柳枝。

 这截柳枝恰巧撑开了他的大嘴。

 豆眼蒙面人震惊地僵立着,恐怖地瞪着豆眼。

 苏俏落地。

 他被人暗算了,用柳枝暗算了!

 而且是带叶的柳枝!

 他居然连一点都没看见,一点都没听到!

 天下还有谁,有如此神奇的功夫?!

 豆眼人从喉中低吼了一声,飞起右脚,踢向自己的嘴巴。

 他一定要踢掉那截该死的柳枝!

 与其落在敌人手里,还不如杀死自己!

 脚尖已快触着柳枝的时候,就再也动不了了。

 然后他就看见右腿从膝盖处断裂,他的右脚连着小腿慢慢向一旁倾斜,落地。

 涌的血,如箭。

 他从来没看见过如此恐怖的场面。他今天看到了,却发生在他自己身上。

 他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至死也没清。

 是什么,究竟是什么,竟无声无息切断了他的腿?!

 是——什——么?!

 *****

 她们又见面了。

 即使岁月的刀无情地在她们身上留下了痕迹,她们还是能在第一眼时认出对方。

 是因为她们根本就从未忘记过对方吗?

 苏俏怔怔地望着坐在对面的农妇,泪水慢慢溢出。

 农妇的脸上,也早已双泪交流。

 她伸出手,颤抖着放在苏俏的肩上,她们就在这一触之间,飞快地拥在一起,放声痛哭。

 她就是柳影儿。

 她们曾是生死情敌,又是刻骨铭心的朋友,她们在分离后的几千个夜夜里,从来就没有忘记过对方。

 苏灵霞从来就是个寒冰般的女人,她一生中只过有数的几次泪。

 可现在,她也在痛哭.哭得撕心裂肺:“风淡泊,真…是你吗…真是吗?”

 正在给她包扎伤口的农夫哽咽道;“是我。真是…真是我。”’

 他,真的就是风淡泊,一个历尽情劫的人。

 一个被大多数武林传说扭曲了的人。

 一个曾经被击倒,又重新站起来的人。

 豆眼已经死了。

 他不屈不挠地寻死,终于如愿以偿。

 他在倒地时,嘴正砸在地上,柳枝断裂,使他有机会咬碎了一颗牙。

 那颗牙是特制的,里面藏有蜡丸,蜡丸里面是毒药。

 他也许是死士,也许是最神秘血腥的职业刺客。

 苏俏在苏灵霞昏睡时,将上个月到现在为止发生的事,细细告诉给风淡泊和柳影儿。

 然后他们陷入了沉默。

 究竟是怎么回事?

 谁要杀他们?

 *****

 楚叛儿下山后许久,脸上还在火辣辣地痛。

 那是孙二娘送他出卧房时一巴掌打的。孙二娘怒极出手,力道怎么会小?

 可楚叛儿没有闪避.只悄悄侧了一下脸,减轻了一点力道。

 毕竟,半夜溜到寡妇上不是件很有面子的事,挨一巴学已算是最轻的惩罚了。

 可孙二娘毕竟是孙二娘,哪能这么轻易放过他?打过耳光之后,孙二娘就一嗓子吼来了宝香姑娘,当着楚叛儿的面将她的反叛罪状—一列举出来,然后勒令她自裁。

 你想楚叛儿能不劝阻?好说歹说,孙二娘总算格外开恩,留了宝香姑娘一条命,条件是她必须跟随楚叛儿,一步不拉,随时将消息传递回山——当然,有人接应她。

 你想,楚叛儿是不是自找苦吃?

 他骑在马上,看都懒得看宝香姑娘——这女人骗过他,骗得好修,差点就要了他的命。

 楚叛儿虽说不怎么爱记仇,但也从不健忘,更何况,她骗他的事才过去几天?

 虽说昨晚进房的事多亏她帮忙,也抵消不了他的怒气。

 偏偏宝香姑娘要他生气:“喂,这半天了你也不理我。

 我怎么得罪你了?”

 楚叛儿冷笑道:“别打断我的思路。我正在想很重要的问题。”

 宝香姑娘还不知趣:“想什么重要问题?说出来我听听,两个人商量商量不好吗”

 楚叛儿简直恼火透了:“好个!”

 宝香姑娘撇嘴道:“哎哎哎,别老说话好不好?”

 楚叛儿转头咆哮起来:“好、个、!”

 宝香姑娘似乎吓了一跳,又吃惊又委屈地道:“用得着人家的时候,什么好话都说。用不着的时候就又打又骂。我的命怎么这么苦?”

 楚叛儿吼道:“苦、个、!”

 宝香姑娘终于不作声了。她看得出,他是真的很生气,很愤怒。

 楚叛儿打马飞弛,愤愤地咒骂着:

 “他妈的这都是些什么鸟人!这他妈的叫什么事!这狗的怎么没被雷劈死…”

 宝香姑娘不知道他在生难的气,他骂的是谁。但她晓得绝对不是她。

 他现在活像只火药桶,也最好还是识相一点,千万莫惹他。

 她开始猜测昨晚上”夫人”和他究竟干了些什么,她不相信孙二娘会放掉到嘴的一块

 更何况这块实在很香很有咬头呢?她自已就尝过一回,那滋味她永远都忘不了。

 她偷偷膘着他骑马的英姿,从心里往外涌出一种意,搔不着的意。

 她开始想像她是他的那匹马,也想像他是她下的这匹马。

 奔马的颠簸使她体内涌动的越发难以忍受了。

 马到文水,孙二娘派出多的探马回来了。

 三个疲惫不堪的骑者回答了楚叛儿的提问,又匆匆往狐歧山赶。

 ——“仁义镖局?”

 ——“散摊摘牌了!”

 ——“谁托保的那批红货?”

 ——“只知道是大同府一个富商。”

 ——“问他了吗?”

 ——“他死了。被人杀死了。”

 ——“杀他的人查出来没有?”

 ——“没有。

 ——“怎么死的?”——

 “砒霜。”

 线索断了。

 楚叛儿呆若木。浑身冰凉。

 这该死的凶手!

 用砒霜毒杀人,也许是最“安全”的方法了,因为你就算想查,也查不出是谁干的。

 楚叛儿牙都快咬碎了——他从来没有这么愤怒过。

 从来没有。

 他必须要找到某个人,这个人知道十五年前发生的那件大事的内幕,这个人也认识一批在当时年轻、英俊、武功超凡的男人。

 凶手就在这批人中。

 可他到哪里去找这“某个人”呢?

 *****

 风淡泊仿佛在片刻之间,苍老了许多。

 “也许真的是这样。也许…谁都没忘,谁都记得很清楚。”

 他苦笑,轻轻叹着气,喃喃道:“就算是那样,也不致于…唉!天下晓得这件事的人数不胜数,他们杀得完吗?”

 柳影儿道:“晓得这件事的人的确很多,但亲眼看见过’他’的人却不能算太多。”

 风淡泊道:“你认为是一个人?”

 柳影儿道:“应该只有一个。”

 风淡泊道:“但显而易见的是,仅仅一个人,是没有能力杀这么多人的。”

 柳影儿道:“但’他’可以雇人。世上有许多于杀人的人,他们杀人只为钱,而从来不会追问你原因。”

 风淡泊皱着眉头,沉道:“你的意思是说,在幕后指挥的人只有一个,但这个人却雇佣了许多刺客?”

 柳影儿点头:“至少有一部分是职业刺客。”

 苏俏在他们说话的时候,一直很认真地听着,谁在说话她就看着谁。

 她的目光依然灵动活泼,他的眼睛仍然很亮——她已看出了,风淡泊和柳影儿看似在争执,实际上这两个人早就有了定论,他们只不过要借机将彼此的见解印证一下,同时也是说给她听。

 听到“职业刺客”这个词,苏俏忍不住嘴道:“大姐也说有职业刺客手。”

 柳影儿道:“但职业刺客的要价是很高的,即使是雇佣那些黑道上的杀手,也少不了要花大钱。谁有这么多钱呢?”

 苏俏口道:“潘造化!”话一出口,马上又叹道:“可惜,我听说前些天他也被人杀掉了。”

 柳影儿道:“我们也听说了。”

 风淡泊沉声道:“不会是潘造化。吕梁十八寨土匪数万,不那么好养活,潘造化难有那份闲钱。再说,潘造化的钱,一向不是由他自己管的。”

 柳影儿道:“而且,从传闻看来,潘造化死在李仁义手下,极可能是上了圈套。”

 风淡泊道:“更何况潘造化手下的人杂得很,难得有什么秘密可言。他也不是那种鬼鬼祟祟的人。”

 柳影儿沉道:“济南赵家,可以算得上是豪富了吧?’风淡泊还没开口,苏俏已叹道:“你们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柳影儿问。

 苏俏道:“赵家的事。”

 “莫非济南赵家也出了事?”风淡泊很有点吃惊“什么时候的事?”

 苏俏看看风淡泊;又看看柳影儿,苦笑道:“这些年你们究竟躲到哪里去了,怎么什么都不晓得?那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

 风淡泊愕然:“七年前?”

 苏俏点点头;“济南赵家七年前就因火灾被烧毁,赵无畏惨死于大火之中,尸骨无存。”

 柳影儿道;“凭赵无畏的武功,他不可能被火活活烧死。”

 苏俏道:“但死无对证,就算有人怀疑,又能怎样?”

 的确不能怎样。柳影儿沉默。

 风淡泊怔了许久,才慢地道:“我记得赵无畏的大儿子赵先并没有死在蝙蝠坞。”

 “蝙蝠坞”这三个字,他说得非常吃力。说这三个字的时候,他的目光也低垂下来。只要你够细心,就会发现地掩饰得很好的痛苦。

 悯的、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痛苦。

 苏俏故意不去看他:“赵先在九年前就死了。那时他在松江府一家寺庙里落发受戒做了和尚,可没多久就死了,据说是‘坐化’了。”

 风淡泊缓缓叹了口气,沉声道:“赵无畏查过他的死因吗?”

 苏俏道:“应该查过,但听说赵无畏什么也没查出来。就算他查出来了,我想他也不大可能说。”

 “为什么?”

 苏俏苦笑道:“赵先有个儿子,那是赵家的独苗。赵无畏不会冒这个风险的。”

 “赵先的儿子现在还活着?”

 “不知道。”苏俏叹道:“也许大姐知道。这些年来,大姐一直都在暗中调查…你们也许已听说过.我们高邮六枝花的结局。”

 柳影儿牵过她一只手,柔声道:“我们听说过。”

 苏俏眼中闪出了泪光,声音也便咽了:“另外四个…都…都死了,连俊丫头也没…也没能逃掉。”

 柳影儿失声道:“都死了?”

 风淡泊也十分震惊:“她们是怎么死的?”

 苏俏呜咽道:“不…不清楚,大姐她…她怀疑…是有人杀人…灭口。”

 风吹进柳林。

 风淡泊觉得很冷。不仅身上发冷,心里更冷。

 连破碎的阳光,都冷得怕人。

 风是三月的春风,本该是和煦的;阳光是三月的阳光,本该是温暖的。

 可他就是觉得冷,而且有一种无助的感觉。

 就像是你看见一个人从悬崖上跳下去,你就站在他身后,但你却无法伸出手去拉住他——就因为他认为崖下有他追求的东西。

 深渊就是归宿。

 风淡泊无法肯定,人究竟还能丑恶到什么程度。

 但他知道,那是人,虽然丑恶,但绝对不是兽

 绝对不是。

 兽也许残暴,但绝不丑恶。

 *****

 夜的雨,温柔而且绵,就像宝香姑娘的心情一样。

 烛光在她嫣红的脸上淌,在她人的眼波中闪烁。虽然晚饭时她并没有喝酒,但她现在这样子就像已经醉了。

 楚叛儿连看都没看她。

 从昨晚到现在,她就没看见他有什么好脸色。他的脸一直沉着,那神色就像要马上动刀子杀人似的。

 宝香姑娘根本不知道他为什么生这么大气,不知道他在生谁的气。她虽然很好奇,但还是决定不闻不问。

 她并不很在乎他在想什么,他为什么愤怒苦恼。她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怎么把他扯上,她的

 或者是他的

 初看起来,这并不难办。

 男人很少有几个能抗拒女人的惑,当这个女人美丽风时,更是如此。

 要命的是,她骗过他,而且骗得很惨,差点要了他的命。

 更要命的是,还没有一点迹象表明,他是个不记仇的人,也没有任何迹象说明他已经原谅她了。

 她该怎么办才好呢?

 宝香姑娘有的是办法。

 她从许多可行的办法中选择了一种最有效、最古老、最扣人心弦也最可爱的办法。

 流泪。

 不是哭,仅仅是流泪。

 大串大串的珠泪从她眼中溢出,浸了她长长的睫

 她痴痴凝视着他,默默饮泣。

 她知道他会感觉到的,他会看到的,他也绝对会被她的眼泪打动的。

 果然,她成功了。他很快就抬头朝她看了过来,脸上不耐烦的神情虽然更深,但她还是从泪花中发现了他在怜惜她。

 他被她的泪水打动了。

 她飞快地转身,低下头匆匆拭着泪,咬着偷偷笑了。

 他不耐烦地道:“好好的哭什么?”

 她沙哑着嗓子低声道:“我没哭。”

 他似乎更不耐烦了:“你没哭?”

 她带着哭音道:“要你管!”

 他更生气,声者也大了:“啊!火气还不小啊?!你以为我想管你啊?”

 她不说话,但肩头已在轻轻颤抖,似乎在极力压抑哭声。

 楚叛儿大声道:“喂,要哭回你自己房里哭去!这么晚了你还呆在这里干什么?”

 她哭道:“我没哭!”

 她估计他的火气马上就会消失了。果然,她听见他走到她身后,他的手搭上了她的肩膀。

 他说:“还说没哭?”

 他扳过她的身子,冷笑道:“回去睡觉去。就算你要哭,也别在这里哭。我最烦看见女人哭。”

 她的泪得更急。

 楚叛儿立即就觉得自己太暴了——就算她曾骗过他,那也是上个月的事了。况且,她前几天还帮了他的大忙,他这么爱记仇,有点说不过去。

 这么一想,楚叛儿就发现,面前流泪的宝香姑娘实在很柔弱,很值得可怜,很需要被适当地安慰一下。

 他按在她肩上的手微一用力,她就倒进了他怀里.抱着他的,大声泣起来。

 楚叛儿拍着她后心,叹道:“好啦,好啦,别哭了…”

 “我以为…以为你…你再也…再也不理我了,呜呜呜…”

 这句话一说出口,就算是铁人也会熔化,就算是冰山也会消融。

 楚叛儿几乎都快忘记她上次骗他的事了。她当时也说过许多融冰化雪的话,结果是差点送了他的命。

 幸好楚叛儿只“消融”了一会儿,就清醒了过来,上回当,学回乖,适可而止吧。

 他清清嗓子,扶着她肩头想推开她:“怎么会不理你呢?

 以前的事就算了,我早忘了。现在你回房去吧。”

 宝香姑娘抱得更紧,哭声虽低,但绝对动情:“我不。我不。”

 但楚叛儿再怎么动情,也不敢忘记上回的遭遇——先是甜言语、花言巧语,然后是疯狂刺爱,然后他就昏了,变成任人宰割的

 他不敢再相信她。

 鲁莽决不等于勇敢,傻瓜决不会是真正的英雄。

 他知道有一个道,点中之后可以使人昏睡不醒。

 他知道这个道在哪里。他会点

 这样事情就简单多了。

 宝香姑娘睡着了,睡在他的上。楚叛儿终于可以松口气,可以静下心来想想了。

 他该从哪里着手呢?

 在鱼河堡和武卷儿密谈时,他突然想到一个大胆的假设——武多余和潘造化的被杀、苏俏和“过三眼”以及叶家姐弟的失踪,都和某人想杀人灭口有关,而某人杀人灭口的原因,是因为这些人和某件事有关。

 叶家姐弟苏俏的目的,武多余并没有来得及说出来,但楚叛儿几乎可以猜到武多余没说出口的一个人的名字。

 苏俏作为高邮六枝花中的一枝,之所以名气超过了其他五枝花,也和这个名字有关。

 这个名字就是“风淡泊”

 风淡泊平生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在蝙蝠坞杀了辛荑。

 而蝙蝠坞一段是近些年来最神秘最血腥的一件事,据说牵涉到许多名门大派,至今还没人公开它的真相。

 楚叛儿于是星夜东行,去找孙二娘。他从孙二娘处证实了他的设想——潘造化十五年前曾抛下吕梁山的事业,进了蝙蝠坞,成了一个魔女的面首和杀手,他是蝙蝠坞一役中活下来的辛荑的八名杀手之一。

 孙二娘同时还告诉了他其他一些事情。比方说,武林中为什么没人愿意谈论这件事,涉及到的武林名门大派有哪些。

 孙二娘知道的并不多。她只听潘造化断断续续透漏过一些零星片段,她只知道,济南赵家、河南龙门派、云南七圣教、万柳山庄以及沧州白家参加过蝙蝠坞一役。

 其余的,她就不清楚了。

 楚叛儿废然长叹——他无从查起,他不知道该从何处着手。

 济南赵家的惨变,他早已听说过;万柳山庄早已荒芜,风淡泊和柳影儿踪迹全无;七圣教远在南疆;河南龙门派自龙刚病死后已烟消云散;沧州白家的遭遇甚至比济南赵家还要惨,六年前的一个秋夜里,被人屠尽门。

 他本想去京城找仁义镖局问点情况,现在看来也没必要去了。

 他该去找谁呢?

 那八名幸存的杀手中,除了早已死去的阿龙、沧州白宇辉、济南赵先和刚被杀死不久的山西潘造化外,另外四个人是谁?

 有谁知道?

 他又该怎么去找这些“谁”?

 雨沙沙地响着,象母亲低柔的声音唱出的摇篮曲,带来了浓浓的、舒适的、令人晕眩的阵阵睡意。

 楚叛儿困倦得要命,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他已经两天一夜没合过眼了。

 他拉开房门,想了想,又走回来吹灭蜡烛,这才打着哈欠带上门,进了宝香姑娘订的那间房。

 他需要安安静静。痛痛快快地睡上一觉,没有女人,没有烦恼,一觉睡到大天亮。

 雨沙沙地响着。楚叛儿睡得沉极了。

 如果他知道明天一早起来会看见的那一幕惨景,他还会睡得这么死吗?

 可惜的是,他不知道,没有人能预知未来,他也不能。

 *****

 深林。废园。荒草。夜雨。

 他们能在一间还算结实的屋子里,围着堆红红的篝火坐着,倾听着潇潇夜雨。

 苏灵霞幽幽道:“那天晚上找我的老人,好像是唐门的。”

 风淡泊沉道:“唐门?蜀中唐门?”

 柳影儿冷笑道:“不是蜀中唐门,还会是另外一个唐门不成?”

 风淡泊道:“但蜀中唐门和蝙蝠坞一战似乎并没有什么牵连。”

 苏灵霞轻叹道:“蜀中唐门以前或许与那件事没牵连,但现在一定有…你们听没听说过‘闺’这个组织?”

 风淡泊和柳影儿茫然对视一眼,一齐摇头:“没有。”

 苏灵霞:“我也是在四年前才听说的。”

 柳影儿追问道:“这是个什么样的组织?和蝙蝠坞之战有关系吗?”

 苏灵霞摇摇头,苦笑道:“我不知道‘闺’是个什么样的组织,也不清楚它和十五年前那件事有什么联系。但有两点我可以肯定,其一是该组织一直在暗杀知道蝙蝠坞一役真相的人,其二就是——现在的唐门,是由它控制的。”

 风淡泊震惊万分:“闺就是…就是…凶手?”

 苏灵霞拨着木柴,盯着照亮着黑暗的红焰,缓缓道:“闺或许是真凶,或许不是,而只是别人手中的一把杀人刀。”

 柳影儿急道:“闺若只是把刀,那拿刀的人是谁?”

 苏灵霞疲倦地微微摇头:“我一直在查。自从德州吴家父子被杀之后,我一直在查。可我找不到凶手,也就是说,我连杀人的刀在哪里都找不到…”

 她靠在苏俏怀里,闭上了眼睛。她的声音很虚弱。

 “每次暗杀,都精彩极了,简直可以说是天衣无。很少有人会怀疑到那是暗杀,精彩之极,可以说都是杰作,杰作…”

 柳影儿忍不住问道:“精彩到什么程度?举个例子行不行?”

 苏灵霞喃喃道:“就拿吴家父子之死来说吧。江湖上只知道吴敌是中风死的,也有少数几个人还晓得吴敌中风前,吴家有个烧火扫地的家人落井淹死了,但没有人——当然,除了我、除了凶手——没有人知道那个家人,就是吴敌的儿子吴诚。”

 风淡泊和柳影儿相顾愕然。

 苏灵霞淡淡一笑,道;“吴诚的确够聪明,他想借这种办法逃避暗杀。别人只会想到吴诚是不是躲到远方去了,怎会料到他就躲在自己家里?”

 风淡泊苦笑道:“我也想不到…吴诚为什么要这样做?

 难道他已感觉到有人想杀他吗?”

 苏灵霞道:“如果你是吴诚,在听到赵家、白家惨变之后,你会不会没有一点预感?”

 风淡泊道:“当然…不会没有。”

 苏灵霞道:“可是还是没躲掉。这样的暗杀岂非很妙?”

 柳影儿道:“可你又是怎么晓得的呢?”

 “只能说是巧合。”苏灵霞轻叹道:“纯粹的巧合。那天晚上,吴家有个马夫半夜起来给马添草料,看见了凶手。凶手在杀吴诚之前,轻轻叫了一声‘吴诚’,吴诚一回头,剑就扎穿了他的咽喉。这个马夫睡得迷糊糊的,以为自己遇见了鬼,吓得没敢出声,那个凶手动作又很快,杀完人,将吴诚推下井就飞快地逃走了,这个马夫才侥幸捡了条命。”

 她了几口气,又道:“这个马夫很小心,一直没敢把这件事说出去,但他第二天就辞了工。我就是因为这一点才去找他问问的,没想到找对了人,你们说巧不巧?”

 没有人回答。

 苏灵霞微笑道:“后来我就听说了‘闺’这个组织。我假装要请人暗杀吴诚,找到了刺客组织。一个神秘的蒙面人接待了我,告诉我吴诚已经死了,是‘闺’的人干的。他甚至还把‘闺’的活动范围透漏给我。我想也许最因为‘闺’抢了他们的生意,惹他们生气了…”

 柳影儿道:“那么,‘闺’的活动范围是在哪一带?”

 苏灵霞道:“很大。但老巢在无定河一带。”

 柳影儿皱眉道;“一个杀人的神秘组织,怎么名字这么香?”

 风淡泊道:“你说的那个唐门的老人,就是‘闺’里的人?”

 苏灵霞微微颔首:“他自己告诉我的。”

 风淡泊疑惑地道:“若说‘闺’已控制了像唐门这样的武林世家,只怕不太可能。据我所知,唐门掌门人唐端正唐老爷子一向是很谨慎、很端方严正的。”

 这回连苏俏也忍不住笑了:“唐端正?唐端正已经死啦!”

 风淡泊耸然动容:“哦?谁杀的y’

 “杀的!”苏灵霞婉尔道:“岂不闻‘二八佳人体似酥,间悬剑斩愚夫’?唐端正老而不端,多娶了几房小妾,春风虽无限,人寿终有穷啊!”三个女人都瞟着风淡泊,面上都带着种古怪的微笑。

 风淡泊尴尬地笑笑,道:“现在的掌门人是…应该是唐抱朴吧?”

 苏灵霞和苏俏相视微笑。苏俏笑道:“你凭什么认定是唐抱朴?”

 风淡泊道:“唐门诸子中,唐抱朴天分最高,用功最勤,名气也最大,为人也很好,——怎么,难道不是他?”

 苏俏叹道;“唐抱朴生死不明,掌门人是唐锦绣,还没当家就先杀兄弟,唐抱朴据说被他囚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十年人事几番新,风淡泊和柳影儿听着这些江湖掌故,真有恍若隔世之感。

 苏灵霞缓缓道;“要是我没认错的话,那天晚上找我的唐门老人,就是唐锦绣。”

 唐门居然会被“闺”控制,唐绵绣居然成了神秘组织的走狗,这岂非不可思议?

 风淡泊感慨万分。

 苏灵霞忽然坐正了,直视着风淡泊,一字一字慢慢地道:

 “这件事,必须由你主持。”

 风淡泊沉默。

 苏灵霞道:“只有你认识辛荑手下所有的…卫士。”

 风淡泊冷冷道:“你认为是他们中的一个干的?”

 苏灵霞道:“不错。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风淡泊不语。

 苏灵霞说得不错,他实际上也知道事实肯定如此。但要他承认这一点,还是令他十分痛苦。

 他本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他一直都认为,他们都是身心受伤害、惨遭折磨的人,他们是一群抬不起头的男人,一群失去了勇气的男人。

 他一直都认为,他们已不可能再去伤害别人。他们只能将屈辱和痛苦深埋在心底,默默地挣扎着活下去。

 他没有料到,这种深沉的屈辱和痛苦在某种特定的环境中,也会以另一种方式爆发出来。

 一种只有人类才会想到的丧心病狂的方式。

 苏灵霞森然道:“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对于你,尤其如此。你在万柳山庄复出的消息,不间定将轰动江湖。就算你想宽恕那个凶手,他也不可能放过你。”

 这是常识。

 柳影儿叹道:“今天遇上的两个杀手,或许就是打前站探消息的也未可知。”

 苏俏幽幽道:“现在,只有我们四个人是那个凶手的心腹大患了,他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来对付我们的。风大哥,你要不领头,我们就全完了。”

 风淡泊毅然道:“好吧,我答应一定尽力,不过…不过我想还是请苏大姐领头吧,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苏灵霞面上绽出了舒心的笑容:“你可别忘了,我们四个人中,只有你是男人嘛!”

 苏俏口笑道:“是啊,你可是人种…”

 她连忙捂住嘴,尴尬地膘着柳影儿,脸涨得绊红。

 在此时此地开这种玩笑,实在有点不合时宜。

 苏灵霞连忙岔开了话题:“言归正传吧!我们最好立即商量出个计划,首先应付好这几天有可能发生的危险。”

 风淡泊淡然一笑,道:“危险已经来了。”

 他猛一下站了起来。

 苏灵震和苏俏都突然间觉得呼吸困难,一股极强劲的暗堵住了她们的鼻子和嘴巴。

 她们听见了两声惨叫在屋外响起。

 风淡泊微笑道:“影儿,我出去转转,看看是哪位朋友来了。”

 夜雨中响起了一声惨厉的嚎叫;“姓风的,咱们走着瞧!”

 声音很远。

 风淡泊镇定地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就回来了.淡淡道:

 “和中午那两个人是一路。”

 发出那两声惨叫的人已经赶去和豆眼人及老英相会了——同样因为一粒放在牙里的九药。

 来的是三个人,一个人躲在远处指挥,两个人来偷袭。

 偷袭的人,在风淡泊猛然站起的那一刹那,失去了偷袭的能力,他们虽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无声无息挨一刀,屋里的王个女人却明白。

 万柳杀!风淡泊施展的,是万柳山庄柳家的绝技、无敌于天下的神功“万柳杀”

 *****

 楚叛儿是被店里的吵闹喊叫声和伙计捶门板的声音吵醒的。

 “客官,客官!你你你快来,你的你的…死了!”

 楚叛儿没听明白。

 他刚坐起来,就突然猜到发生了什么事——天啊!宝香!

 在他房里!

 楚叛儿跳下,拉开门冲了出去,伙计被地撞得飞出老远。

 他分开看热闹的人,挤进他自己的房间。

 他看见了宝香。

 宝香姑娘仰躺在上,面上的神情和他昨晚抱她上时一样,带着种绵幽怨的媚笑。

 不同的是,昨晚她只是被他轻轻点中了昏睡,现在她却已死了。

 伤口不大,血得也不多。

 楚叛儿死盯着她咽喉上的那一点紫红,只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

 ——本来躺在那里的,应该是他!

 他冷得哆嗦起来,泪水了下来,他还不知道。

 他想骂人。

 他想杀人,剥皮筋、开膛割肚、斩头去脚,剜下脑壳点天灯!

 楚叛儿悲嚎了一声。

 如对月长嗥的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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