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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一个星球为什么还没被征服?一般来说那是因为“距离”但这一颗不是。罗丹在记里这样写着。它不是因为距离,而是由于其他未知的什么东西,才在大探险时代安然保持着处女状态。

 这个行星被命名为克里斯陶,即“水晶”它仿佛被一层看不见的水晶罩保护着,我们无论使用什么办法,都不能进入它的大气层。明天,将试验最后一种办法,是罗丹提议的方法,并由她亲自实施。

 飞龙五号以四十二分钟的周期自转,在0。7倍重力的实验舱内,可以通过大屏幕监视“水晶”但罗丹觉得那太不直观了,像戴口罩接吻。所以她留在无重力的摄像舱,它在整个飞船顶端,也是自转的轴心。这里感觉有些冷——温度并不低,可宁静无边的宇宙跟她只隔一层玻璃,寒意袭人,视野又不停地旋转,很少有人愿意守在这儿。

 罗丹想,好像是爱因斯坦说过,科学家最适宜的职业是灯塔管理员。孤独、宁静,可以在空旷的时空背景下自由思考。是啊,这真美。尽管失重和自转使人头昏。

 蓝色星球上云气弥漫,大地上住了人,我们知道他们在那里,在修建美不胜收的宫室和园林,在排演盛大的祭祀仪式,在耕织渔牧,在遥远的梦境里安宁地生老病死。但我们不能走近他们,不能与他们对话。对一个行星文明研究者来说,这是不可容忍的。

 罗丹调整了一下姿势,盘起双腿,这使她看起来好像在坐禅。一个穿着黑色紧身服的修长人体漂浮在巨大的蓝色星球背景中。她闭起眼睛,让行星之光沐浴在脸上。这可以帮助她镇静下来。对明天的试验,她的把握并不很大。

 但这的确是最后的机会了,如不尝试,他们将无功而返。罗丹还记得讨论探险预算时局长的问题:“你们为什么要去考察那个星球?”她的回答是:“因为它在那儿。”有些秘密存在于那里,引人去发现。她一切都想知道。

 最早知道这个太阳拥有行星,是在望远镜里发现了它的掩食。然后,无人探测船发回的一系列数据与照片表明,该太阳系只有一颗行星,但它是蓝色的。它还有一个直径为其五分之一的月亮。这一切都透出一种激动人心的可能,可没有人把它说出来,因为那太刺了。

 探险船队经过一年半的跋涉,来到这美丽的“水晶星球”旁边。他们兴奋极了。但第一次着陆尝试就遭到失败。

 着陆舱是无人驾驶的,里面载有一台自动行星车。为了安全起见,每次到陌生星球考察都要按照这样的程序行事。

 着陆舱离母船,划着弧线坠向那一大片眩目的海蓝。眼渐渐看不到它,但望远镜依然在跟踪,无线电信号也没有间歇地发送回来。大屏幕上显示着着陆舱的轨迹,越来越靠近行星大气层了,小小的金属舱即将溅落在浩瀚的空气海洋。然而,下一瞬间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着陆舱突然失踪。

 不仅无线电通信停止了,连望远镜视野中也不见了它的踪迹。没有飞行器在大气中摩擦产生的热迹或者火光,没有观测到大气层的丝毫扰动。

 飞船里鸦雀无声。来自七个民族的六十多位探险队员面面相觑。

 罗丹第一个说话:“我们总得清楚啊。”

 仿佛一句咒语解开了所有人身上的锢,大家七嘴八舌各说各的。最普通的意见是:着陆舱失灵,无线电失灵,望远镜也一起失灵了。这种可能虽然小,毕竟还是存在的。最离奇的想法是:这个星球上存在高级文明,他们没收了着陆舱。

 这六十多个人是文明社会的华,所以即便在胡说八道,他们的手还是动得和大脑一样快。检测了望远镜,发现它完好无损。无线电接收也没有任何毛病。这样一来,问题就比较复杂了。

 “我有一个…有一个想法。”一直患有口吃的黑人迈克说“咱们可以同时…同时…同时往不同方位发几个…几个…”

 “几个着陆舱!好办法。”罗丹抢着替他说完。迈克用口吃者的方式点着头:“你很聪…聪…聪…”

 “我很聪明!”罗丹说“咱们快干吧。”

 发了四个。

 四个着陆舱同时失踪。

 “这也太…太…”迈克眨着牛一样的眼睛。罗丹瞧瞧他,没有接他的话。

 这是不可能的!四个着陆舱不可能一齐失灵,它们的无线电讯号也不可能同时中断。

 “失踪的位置?”队长依然很冷静。

 观察员说:“标在坐标图上了,高度是距行星表面六百公里左右。”

 “怎么会呢?我们遇到了一个特殊形式的黑?”队长看了看罗丹。她挠挠鼻子。

 “咱们转到那边…那边…再再再…”迈克说。

 “转到那边再发!”罗丹拍了他一下“有你的。黑哥哥。”

 以往的经历证明,迈克总能提出一些非常简单,却非常有效的方法来解决问题。行星的这一面也许很难进入,但另一面就不一定了。

 这次,迈克的办法又失败了。三个着陆舱依旧失踪。高度还是距行星表面六百公里。

 “给人的感觉是…”罗丹挠着头说“这颗星球在离地表六百公里的地方蒙了一层。”

 队长看着她:“嗯…是一层水晶罩。就叫它'水晶'吧。”

 后来证明这个名字非常贴切。

 忽然,观察员说:“队长,没有失踪!”

 “什么没有失踪?”

 “着陆舱还在发无线电信号。只不过…”观察员有些意外、有些尴尬地说“只不过它是从我们后面…”

 队长凑近了他,一起看着雷达上的显示。

 迈克像棵树一样挪到后边,说:“是…五个…五个…就是说…”

 罗丹眼睛一亮,接了下去:“就是说,这是我们上次在对面发的五个着陆舱!”

 “水晶”星球仿佛是个虚影,着陆舱穿过了它,直接飞到了它的背面。

 “队长,”罗丹说“要是你舍得的话,咱们还可以再浪费一个着陆舱。那样我们还剩下三个。”

 队长毫不迟疑:“当然可以。”他明白罗丹的主意。

 飞龙五号母船放出了载有六名队员的轨道飞行器,然后自己加速飞到了星球对面,正对轨道飞行器的共轭点位置。这一切花费了七个小时。

 母船再次发着陆舱。大家都屏息等待结果。着陆舱瞬间消失在大气层边缘。母船开始绕过星球向轨道飞行器靠拢。

 实际上,二者距离还有数万公里时,轨道器上的人就迫不及待地开始汇报情况了。着陆舱从这一面的大气层表面鬼影一样冒出来,直向星空,被轨道器回收。而它出现的时刻,经查对恰恰是它在行星另一面消失的时刻。

 罗丹非常激动,她每逢这种情况都是如此。她说:“这个行星被包围在一块异常空间里!物体可以瞬间从这边跳跃到对面。我们怎么着陆?怎么着陆?”

 “我不同意…你…”迈克急着说“如果那样…光…光也是一样。我们就看不见…看不见它…”

 他说的有理,如果光线也是从这边瞬间跳跃到对面的话,这颗星球就是看不见的了。罗丹说:“也许这片空间的质很怪。只有波才能以正常方式通过。”

 队长沉默了好一会儿,现在开口了:“我觉得这更可能是一个虚像。它不仅欺骗了我们的眼睛,还欺骗了望远镜、照相机、电望远镜。这颗行星根本不存在。准备返航吧。”

 队长说完就往舱外走去。罗丹揪着他宇航服的带说:“喂喂…等一下!就这么回去了?”

 “有什么办法?”队长无奈地回过头“你都看见了。”

 罗丹说:“它对太阳的掩食也是假的?我不相信。”

 队长瞪着罗丹,没办法,她是女的,而且年纪比他小十二岁。他说:“它可能是存在的。但是它太奇怪了,我们拿不准它。所以无能为力。”

 “科学家不就盼着这种事出现吗?”罗丹激动而又可怜地争辩着“这一次返航了,下次的预算不知道哪年才能批下来!那时候我都抱孙子了。队长,我们要想办法着陆!”

 迈克转动着大白眼珠凑过来:“可以…可以先…观察一段…然后再再再…”

 队长用力一拍他的肩膀:“好,就这么办吧。”他很感激迈克为他解了围。

 然而,观察开始后,探险队的情绪达到了激动的顶峰,没有人再想返航了,队长也是一样。

 轨道器上带有专用的行星表面摄像装置,即便是透过浓厚的大气,也可以分辨地面上几十厘米尺度的物体。八个轨道器被释放出去,像人造卫星一样均匀排列在六百六十公里的高空。电子眼睛一刻不停地扫描大地,试图发现一点点生命迹象。

 发现的生命迹象不是一点点,而是漫山遍野,铺天盖地。森林如巨大的被子覆盖在起伏的地表,从温度和泽上可以分辨出大片草原。对某些活跃的物体做了跟踪拍摄,初步断定它们是动物。地面上一种形状奇特的动物使大家看得入,它长长的,最长大概有四十米,但它有明显的四肢。罗丹称它为龙。

 不仅如此,开始拍摄的第二天,他们发现了建筑物。

 巍峨的城墙,蜿蜒在山脉上,巨大的建筑群气象森严,规划整齐的城市生机盎然,湖泊上漂着船只,河面上横跨着桥梁。

 在飞船里举行了一次小小的庆祝酒会,作为违品偷偷带来的含酒饮料被贡献出来,尖叫声和笑声此起彼伏,几个小伙子差点把队长的帽子点火烧掉。每个人都拍着罗丹的背祝贺她,她一边抱怨他们手太重,一边放肆地大笑。酒会的高xdx节目是迈克的演唱,大家都不知道——他一唱起歌来就不口吃了。

 睡醒后,虽然还有些头昏,所有人都像第一次约会那样紧张地回到岗位上。罗丹提出了远距离接触方案。

 鉴于在行星表面上发现的所有建筑、船只和桥梁等物,都显示出比较古老,近乎中世纪的文明水平,无线电联络被放弃了。大功率轨道照明灯是目前可以选择的最好工具。

 这种照明灯是一个大胆想象的产物,有时侯,探险队需要在星球的夜面进行搜索、营救或考察,轨道照明灯可以放出微型太阳般的光明,使小区域内形成人造的白昼。罗丹建议用它向“水晶”行星上的人类问好。

 对于中世纪的人来说,夜空里突然亮起一轮太阳,把方圆数里内的黑暗驱赶一空,是非常恐怖的情景。所以,灯的光度被调整得恰到好处,从地面上看相当于负二等星的亮度。在行星的夜面,飞船把轨道灯打开,开始以非自然的轨迹进行机动,然后控制轨道灯一明一暗地闪烁。有几个人建议用摩尔斯电码,被队长否定了,但是他们又偷偷地实行了。这使大家乐不可支。但地面上没有反应。

 第二次经过夜面时,罗丹提出使用直观的数学语言。若干轨道灯被按照毕达哥拉斯定理排列,它们一旦燃起,地面上的人将会看到夜空中展开奇丽辉煌的三角形与正方形图案,向他们昭示全宇宙智慧生命共通的思想。

 罗丹一直看着最后一具轨道灯被定位完毕,然后等待队长下令。这时,观察员在监视屏幕那里叫道:“天哪!罗丹,你快来看!”

 罗丹跑过去,在屏幕上俯下身,她激动得全身发颤。

 电子眼拍摄到了地面上的情景,这无疑是对上次轨道灯信号的回应。数百个小光源,不知是火堆还是什么,在开阔的地面上排列了一个巨大的直角三角形,在它的三条边上展开了三个正方形。

 “他们先想到了!他们先想到了!”罗丹抓住队长,在他袖子上抹眼泪,然后喊道:“快开灯啊!快…”

 轨道灯在太空中吐放光明,这一刻,太空与地面的两个勾股定理图案相辉映,罗丹莫名其妙地又哭了。

 队长在一旁说:“别怪我扫你的兴。他们肯定没有距离概念,地上那个图案太小了,如果不是用电子眼,根本看不到。”

 “我知道。”罗丹说。

 队长又说:“计算一下就知道,那个三角形最多有两百米大。这说明他们的生产能力也有限。”

 “我知道。”

 队长说:“既然都知道,就麻烦你别再用我的衣服擦鼻涕了。”罗丹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然后又眼睛。

 观察员说:“你们来看看。”他们走过去,发现屏幕上那些光点都熄灭了。

 “怎么回事?”罗丹惑地说“他们害怕了?还是…地上下雨了?”

 队长说:“他们害怕了。或者…他们想到了其他主意。”

 轨道灯为了节约能源,以一小时为周期定时开闭,直到阳光降临。

 罗丹不能忍受等待,作为科学家她最缺乏的一项素质就是耐心。她烈地提议,把飞船定位在同步轨道,就在地面那个图案的正上空,然后即便是在白天,也把轨道灯开到功率。队长否定了这个提议,但是同意把飞船定位在那里,用电子眼观察拍摄。

 他们看到了地上那繁琐的宗教仪式——宫殿广场上立起整齐的柱子,许多人跪拜在地。一头动物被宰杀,又一头动物被宰杀,投进火里。队员们分析着这些举动的含意。罗丹喃喃自语:“他们害怕了,胆小鬼…他们在祭神。”

 行星又自转了一周,地面上的仪式结束了,电子眼已经拍摄不到什么新的动向。但罗丹不肯承认失败。吃饭的时候,罗丹依旧焦躁不安。她独自守在监视屏前继续观察。

 这些人真的像中世纪的地球人那样愚昧和胆怯。但是,那一夜的火光又怎么解释?他们有数学知识,他们是文明人,但是面对真实的接触,他们又退缩了?

 不,也许没有。看看屏幕上是什么东西啊?

 一个白点慢慢扩大着,罗丹调整了视野,使电子眼对准焦距。白点越来越大,渐渐变成了白色的小圆盘。罗丹呼吸急促起来,她飞快地转动脑筋,思考着…

 几分钟后,她没有疑虑了,她喊道:“都过来!快!谁说他们是胆小鬼…快来看啊!”全体队员都围到了她身边,罗丹大声说:“他们用气球!用热气球甚至是氢气球啊!”迈克嘴哆嗦着说:“可…可是…气球飞…飞不到这里…就会…就会…”

 没有人说话,大家都静静地凝视着屏幕。无论地面上的人类是什么模样,他们都已赢得了这些科学家的敬意。一个用气球来接天外客人的勇士,一个真正的探险家,一个无视遥远距离的热情的梦想者。

 队长是不会轻易动感情的,但他低声命令:“开启所有轨道灯,功率…向他致敬。”

 舱内仍然一片寂静。屏幕上的白色物体缓慢地扩大着,从它的可视面积的变化速率可以算出它的上升速度,但没人去算。他们的心都已经跟那位永远的陌生人一起乘坐在气球上了。两小时如同一个世纪。

 迈克忽然低叫了一声。屏幕上的白色涣散了。

 罗丹抱住队长,无声地哭泣。不仅她,有许多男人也忍不住哭了。

 这也许就是罗丹提议最后登陆尝试的原因,她自己也不清楚,这个提议里面有多少感情因素。不过她在讨论时说:“有一个人已经为这次接触献出了生命,我们不能奢望不冒一点风险就载而归。”

 这个计划相当简单。飞龙五号上面装备有瞬间传输装置,是用于飞船和地面探险队之间的物资与人员紧急输送。这个装置的原理是把物体转化为波的形式发出去,然后再由接收装置复原。罗丹的意见是,既然这颗行星的“”只允许光波正常通过,那么我们就化为光波进入那里。两套发-接收装置被改装,其中一套将被以波状入行星大气层,发后一毫秒,自动复原。当然,这套装置里面还装载着罗丹。在大气层中,发-接收装置靠隔热层和大型降落伞安全降落,罗丹必须在一小时之内完成她的接触、采样、留证和交流任务,然后用地面上那套发装置回到飞船。为了安全起见,留在行星上的发装置在两小时后自毁。

 大家讨论了这个方案,比较合理可行,除了生命危险外什么危险也没有。罗丹态度坚决,方案终于通过了。

 很多教科书上记载了这次失败。但罗丹的名字在漫长岁月中注定要被遗忘。大家都记得莱特兄弟,可知道奥托·李林塔尔的又有几人?

 无论如何,探险队成员永远不会忘记罗丹最后的任务。她带着小女孩的紧张和兴奋,钻进临时组装的登陆舱里面的瞬间传输装置。队长说:“后悔还来得及。”她摇了摇头。迈克问:“你…想好…想好…庆祝方式…没有?”罗丹说:“回来再说吧。”她又想了想,说“你们要抬着我,在飞船里跑三圈。”

 “干吗…干吗非要去?”迈克盯着她。她说:“因为他们在那儿。”

 发程序顺利完成。大家相信,光束成功地进了大气层,而且预定的复原程序也启动了。但不知哪一环节出了问题,他们只看见一团火光,罗丹和那具登陆舱就此烟消云散。

 二

 这是如意元年,女皇统治下的升平时代。御花园里的鸟都沉浸在幸福中。白鹤在星光下颈而眠,夜莺则羞涩地试展歌喉。

 光太殿巍然耸峙,观象台如玲珑玉柱,高出望表。张尔藩怀心事坐在台上,看着夜空中的月亮。月亮总是那么冷静超然地君临太空。大地山河微有影,九天风浩无声。张尔藩叹了口气。

 他领钦天监衔还不到一年,女皇是风闻他对天文的心得,更重要的是见到了他亲手制作的银质歌伶,才特旨召他进宫的。在工部和钦天监中,他选择了后者。于是光太殿成了他的家,他的世界。宫里规矩大,但女皇似乎对张尔藩网开一面,任他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胡闹,就像贵妇人对待她的猫。

 一响钟声提醒张尔藩,现在已是寅时了。天亮后,他将面对女皇的审问和责罚。

 钟声来自他身后的水运浑象。这是他设计,请巧匠制作的。太阳、月亮在铜轮上运行,一如在天空那样。铜铸的地平线上站立着两个木人,一鸣钟,一击鼓。水运浑象制成时,皇帝大喜,将其与那台黄道游仪放在一起。

 张尔藩想站起来,去看看他摩挲了无数遍的闪亮的铜轮。但是腿很痛。腿是前天乘坐气球摔坏的,幸好他带了降落伞。张尔藩年轻的嘴角出了微笑。谁想到气球飞到那么高就会爆裂呢?当他挂在巨大的绸伞下面,从天空落到城门上时,地上的人是多么慌乱啊。一个中年妇女歇斯底里地用粪水泼他,差点就泼中了。

 张尔藩在檀木椅里调整了一下姿势,盘起双腿,这使他看起来好像在坐禅。一个穿着白色宽袍的修长人体,端坐在巨大的宝蓝色太空背景中。他闭起眼睛,让众星之光沐浴在脸上。这可以帮助他镇静下来。对明的天威,他心里确实有些忐忑不安。

 身后的脚步声告诉他,观象台上来了客人。一个深沉而沙哑的嗓音说:“你一夜没睡?”

 原来是郁孟。他是宫中臣,宰相们经常戏他,但是张尔藩却跟他投缘,因为他有时像孩子一样好奇。

 “明天你会后悔的。”郁孟走到张尔藩面前。

 张尔藩摇了摇头。

 郁孟说:“你做的事已经惹得龙颜不悦。记得我从前告诉你的那个故事吗?”

 张尔藩笑着说:“我忘了。”

 “渔夫采到一颗宝珠,他父亲为什么把它丢掉了?”郁孟自言自语似的说“这样的珠子,只有在百丈渊中的黑龙颌下才有。适值黑龙睡,方保全性命。万一惊醒了龙,他早已化为齑粉了。”他看着张尔藩的眼睛说“我知道你不是为了金帛名位,但这样来之轻易的物力,这样的观象台,这样任妄为的权力,只有宫中宠臣才能享受啊。九重苑,更深于百丈之渊呀。”

 张尔藩在心里叹息了一声。但他没有出一点后悔之意。他的目光仰望天空,搜索着那些奇异的星星。但它们不在了。

 木人敲响了铜钟。白鹤悚然惊起,晨曦与雾霭一同浮现在林苑上空,观象台刹那间被旭染红。就像那些不知疲倦地仰测天象的夜晚一样,张尔藩在光太殿来了又一个黎明。

 显德殿里,女皇召群臣商议谏议大夫对张尔藩的弹劾。张尔藩据理力争。当他说到天空中的新星以奇异的轨迹运动时,年老的尚书左仆杜淹接口说:“你可是在说上一次的客星犯帝座?”

 “不,那不是客星,那是…那是天外的人!”张尔藩说。

 群臣一阵低语。女皇冷笑着不说话。

 吏部郎中张震说:“天如卵,地如卵中黄。壳外乃更有人乎?不然…不然…”

 张尔藩说:“如果不是人的话,天上怎么会出现那些图案?那是按照勾三、股四、弦五排列的。星星是不会天然如此的啊。”

 “诚然,六和之内人为贵。”杜淹缓慢地说“然而天,垂法于俗。天何言哉,而风雨调匀,万物化生。我们作士大夫的,只有仰察天意,俯顺民心,才不失了圣人立法的本意。”

 女皇这时才开口说:“好,这像个宰相说的话。”杜淹深深地鞠了一躬。

 张尔藩刚要说话,女皇盯了他一眼,说:“不提勾三股四也就算了。你怎敢擅发工役,让那些修筑临湖殿的匠人们都去替你挖坑燃火?朕供神的五百担鲛油,被你一夜间焚尽!”

 “皇上。”张尔藩还抱有一线希望,因为上一次他放肆地拔取御苑长生的尾翎,女皇却一笑置之。他说:“皇上,可当夜天上就有回应啊。”

 女皇更是恼怒,她说:“你以为祥瑞者,朕以为妖!如果不是次就及时祭天,还不知有多大子呢。朕再问你,祭天之后,你不思悔改,又跑到哪里去了?”

 张尔藩张口结舌,说不出话。

 女皇站了起来:“你从哪里来的那个怪物,敢…敢乘它上天去!窥视朕的大内,也不必说了,落在城门,骇人视听。据说真有百姓拿粪水泼你的。真光彩,朕都与有荣焉!”她越说越气,问“你带着十几个人,到那黑沼里去行什么妖术?”

 张尔藩说:“陛下,臣…臣没行妖术。我是去黑沼装气。装轻气。”

 “什么轻气?”

 “那个黑沼中不断冒着一种气,我早就发现,把它装在纸灯笼里,会使灯笼飞起来。臣叫它轻气。”

 “于是你就做了那个…”

 “气球。”张尔藩说“臣想上天去看看。”

 女皇倒进御座里,显出无可奈何的神色。

 殿前都点检麦雨僧突然说:“陛下,臣有话说。”

 “说。今天谁都可以说。”

 麦雨僧说:“北方倭奴扰境,天兵去征伐时,他们往往高城深池,坚守不战。如果用这种…气球,载以甲士和弓手…”

 女皇抬手截住了他:“好了,赐麦雨僧绢千匹,金鼓一双。你与工部去商议吧。”麦雨僧谢恩退下。

 女皇的目光稍微缓和了一些,望着张尔藩说:“麦雨僧才是你的楷模。”

 张尔藩说:“但臣以为,臣领钦天监衔,不是为了制作器物,甚至也不是为了辅助皇上讨平四海。皇上是让臣察天文,观宇宙,测造物之幽微。麦雨僧念念不忘征倭,是勤劳王事;臣做气球上天也是一样…”

 女皇一拍御座:“你还要说!朕要你察天文,难道不是为了五谷丰登?你却误入途,滥用上宠,擅发工役,妖言惑众,贻笑于民。你…你该杀!”听到这个杀字,群臣都噤若寒蝉。女皇扫视了他们一阵,说:“你们怎么不说话?郁孟,你以为朕该如何责罚张尔藩?”

 郁孟躬身说:“该杀。”

 “该杀?”

 “是的。”郁孟说“张尔藩有三可杀。第一,其为人也小有才,恃才傲物,如不杀他,天下有才人都得奇形怪状,国将不国了;第二,因为其人有才,使天下人以为陛下是嫉才而杀他,罪当死;第三,陛下杀他之后,才士不敢入朝报国,这也是因他而起,所以该杀。”

 女皇等着郁孟把话说完,才说:“郁孟,你不要再信口雌黄。你还想像上次救那个厨师一样,把张尔藩救下来吗?”

 “臣不敢!”郁孟跪下了“实在是因为陛下有惜才的襟,我才斗胆说这些话的。”

 女皇哼了一声,拂袖走进后殿。

 外面的臣子们心惊胆战地等待着。张尔藩的伤腿发软,站不稳了。郁孟滑稽地挠着头在大殿里走着。过了一会儿,后殿传出皇帝的旨意:“张尔藩免职,斩监候,礼部侍郎包瑞哲暂领钦天监。”

 大家惊奇地看到,张尔藩像个孩子一样哭泣起来。这不仅是因为恐惧,也是因为委屈。郁孟的眼睛也润了,他喃喃自语:“那孩子是冤枉的…”

 张尔藩忘记了谢恩。两个武士扶着他跪下叩头,然后把他押出显德殿。他们听见他一边哭泣,一边低声说道:“可是…他们确实是在那里…”

 百花繁盛的夏天很快过去,御花园里也有了蝉鸣。光太殿自从张尔藩免职之后,清静多了。观象台很少再有人上去,水运浑象上面出现了铜绿。两个木人还是按照时辰,忠实地敲响钟鼓,然而有谁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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