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瘟疫
(1)
鹰鸥拖着长长的嘹亮的鸣声,消逝在远空。天很蓝,海面一望无际,看不见一只船或是一座城市的影子。伯莱拜尔眨了眨酸痛的眼睛。这么好的天气,鹰鸥是去追踪蓝鲛鱼群的,这是它们大
口福的日子。老钓手都知道:有蓝鲛群的地方就会有银背鲔,鹰鸥是天上的猎手,银背鲔是水下的屠杀者。而他,伯莱拜尔,从开始放假到现在,还没有钓上过一条象样的鱼。
伯莱拜尔把船开动。按这个速度,一小时后他就可以赶到这次海上豪筵的现场。鲔鱼象一枚枚巨大的银色纺棰穿梭在暗蓝的深水中,他的鱼钩应该能钓到一、两条。去年他钓上了几条好鱼,也许六条。他自己计数着,回想那些银光闪闪、重达千斤的大鱼都送给了谁。
突然,几片白色耀眼的东西出现在海面上。伯莱拜尔惊奇地趴在船舷边观看。是死鱼,蓝鲛,侧起白色的肚皮漂在水面。奇怪,伯莱拜尔想,这不是蓝鲛产卵的季节,只有产卵后的蓝鲛才会这样自己死掉。
船周围的死鱼越来越多。伯莱拜尔不是一个神经过敏的人,但他似乎已经嗅到了一种不祥的、危险的气味,就在他的周围,就在船的旁边,就在下面
现在,他仿佛置身于一片海上坟场,目力所及的地方全都是死鱼,象苍白的叶子,或者象很多很多翻起来的眼睛。间或有一、两条鲔鱼的尸体,在失去生命后却没有失去它们的颜色与光辉,银亮亮地刺痛了伯莱拜尔的眼睛。
鹰鸥清亮而富于攻击
的声音把伯莱拜尔的目光引到了天上。至少有几十只鹰鸥在这片死海上空盘旋,这么多的死鱼把它们也
糊涂了。
一只大胆的鹰鸥俯冲下来。伯莱拜尔想,这些鱼如果都是中毒而死的话,鸟儿吃了它们也有生命危险。是否天上那些机灵的鸟派出了一个自愿者来冒险尝试呢?
鹰鸥冲近了水面,两只爪子向前伸开,抓向死鱼。伯莱拜尔等待着它那个矫健的翻身动作。只见鹰鸥刚一接触水面,黑色的身躯猛地僵硬了,象有什么东西在它体内爆炸一样,它挣扎着发出一声悲鸣,向上腾起不到三尺,就落回海水里,象一团破羽
似的漂浮起来。天上的鹰鸥转着圈子,鸣声此起彼伏。这是一种非常机警的鸟儿,不到一分钟,它们就全部离开了这片死海。
伯莱拜尔想一想便明白了:是电。海底
大的电缆一定破损了,发生了漏电现象。幸亏这艘小船是用植物纤维板造成的,不然在他趴上船舷观看海面的时候,他可能在一瞬间变得跟那些鱼一样。
必须把这个情况告诉当局。伯莱拜尔回到驾驶座上,让他的小船转舵。
然而船没有动。
伯莱拜尔侧耳听着发动机的声音,运转正常。但小船就象搁在平地上一样纹丝不动。
不,现在开始动了。微微的震颤,然后是侧倾,有一股力量正在缓慢而又不可抗拒地把他的船抬起来。一瞬间,伯莱拜尔还以为是什么巨兽在海底掀动着他的船!经验丰富的他很快意识到,船是陷在泥沙里了。
就是说,在这里,在本该水深三百尺的海域,他的船搁浅了!
伯莱拜尔向海面眺望,水在往四面八方可怕地退去。成千上万的死鱼平躺在突然间涌出水面的广阔沙洲上。
他的船陷在泥沙里,陷在梦一般出现在海面的一片陆地中央。
没有航海经验的新手会被这情景吓傻的,伯莱拜尔想。这是魔鬼岛。
见多识广的船员们有时会提起它,说它会暗暗跟随着一条倒霉的船,在水下潜行很久,然后一涌而出,把船搁住。但伯莱拜尔知道,这是海
携带的巨量泥沙突然堆积在海底某处形成的。过不了多久,水又会把它冲垮、带走。
使他担心的是,魔鬼岛的出现往往是强台风季节来临的前兆。
今年的地狱风要提早到来了。伯莱拜尔叹了口气,靠在座椅背上。
阳光把沙滩上的死鱼晒得发臭了。伯莱拜尔下意识地用手掩着鼻子。他心里想的是:我很想知道,为什么每年的这个时候,阳光都特别毒。神圣的太阳到底是怎么了?还有地狱风,它也在这时候来凑热闹。
实际上,白昼世界的年份就是以地狱风来划分的。每年一度的强风暴会造成不小的损失,给医院、建筑公司、殡葬所带来大笔生意。强风季过后的一个月内,整个海洋似乎都弥漫着死鱼的臭气。这已是每一个白昼人必须习惯的现实。
伯莱拜尔不习惯做哲学或自然科学方面的思考,他是个行动家。所以,他想了两分钟,就跑进驾驶舱里,查看了机器,确定一切正常后,便躺在地板上强迫自己睡觉。船底下的沙洲不知何时才能消退,也许要等几天。他应该养
蓄锐。沙子被晒得火烫,等到魔鬼岛下陷时,海水蒸腾,带上那些死鱼的味儿,够他受的。
还没睡着,船上的无线通讯机叫了起来。他把机器沙沙响着吐出的纸带扯下来看,上面写:伯莱拜尔,速往最近的R-S-1009线路中转站。有三级密码信息。
局里特别要求他在交通线附近度假,以便能把通知传到离他最近的中转站,并以无线方式呼叫他。不然的话,茫茫大海上是找不到他这条小船的。
令伯莱拜尔不安的是,局里对他也只用过两次三级密码,这一次又出了什么事?
通讯机又叫了,吐出的纸带上写着与上次相同的字。
以后的半小时内,它叫了三次。
伯莱拜尔明白,一定是有急事了。那可恨的魔鬼岛仍然没有消退的迹象。兆头不佳,他迷信地想,这趟差事肯定充
了艰险。
(2)
对北海上最大城邦之一的巴地鲁-格
来说,这不算是个很繁忙的日子。太阳照得人懒洋洋的,六个港口里都没什么船只,海藻种植场泛起淡淡的咸腥气味,随着和风飘散在全城的空气里。一派和平安乐的景象。
几个老人坐在冷落的码头栈桥上钓鱼。天热,他们都把鱼钩下得深深地,用海草编织的遮
帽挡在脸上。
瞧那儿,一个老头对站在一旁看他钓鱼的兄弟说,那儿有东西。我眼神不行,你看看。
一个白包裹。装得鼓鼓囊囊的。弟弟眯眼向远处海面上张望着。
老头站了起来:今天上午总算有事儿做了。去把它捞起来,那是轮船上掉的邮包,或者是漂流瓶!
你别去。弟弟简单地说。
我要去。老头已经在解他的小船的缆绳了。
他兄弟懒得劝他了:随你,我可管不了你,我累啦。
老头把船划到大包裹边,看清楚了那是黎明人制造的、被称为暖气包的旅行用睡袋,封得严丝合
,然而还是有股气味从里面溢出来。他回头看看兄弟,有点拿不定主意:到底碰不碰这东西?它似乎很不对劲儿。
但钓鱼的老人们都在关注他了。他哼哼一声,伸手拖拖袋子不出所料,果然很沉重。他用绳子系在袋角,划着船把它拖回了岸边。
老头跳上栈桥,对微过来的人气
吁吁地说:行了,我把它
过来啦。想看的人就去抬吧。
咱们都不是小伙子啦。一个胖老头说,叫搬运工来抬。
如果是值钱的东西怎么办?就在水里先打开看看吧。
几个人跳进小船,拖着绳子把白袋子拉到近前。他们找出一把剪钓鱼线的多用剪刀,起劲地把袋子铰开。
一股臭气如热雾一般涌出。所有人都躲开,有几个弯下
呕吐出来。
不用把睡袋完全打开了。透过剪刀造成的裂
,已经能看清里面的东西。那是一具肿
的尸体。
游船算不上十分豪华,但载重五万吨的宽大船体给人以巍峨之感。这是女子专用的客轮,连船长和水手都是女的。这个时刻,多数乘客都在舱房里躲避阳光;有几位身材很好的女士全身涂好了防晒油,在甲板上聊天并做
光浴。
驾驶员必须有多么丰富的知识呀,比如说,对海底形状的了解。
船上不叫驾驶员,妹妹。
那你说叫什么?
我也不知道。而且,人们不说海底的形状,那叫做我忘了。
你看,那边的岛。它周围一定有礁石。如果驾驶员不清楚暗礁的分布,船就要撞在上面了。我刚才就想说这个。
看哪!先别说礁石,多漂亮的小船呀!
一条白色的一百吨级的小游艇从岛屿背后现身,随波逐
地向这边漂来。
游船拉响汽笛,警告小船即将发生碰撞。但小船没有回应。
甲板上的女士们好奇地聚拢到船舷边,议论纷纷。
第二次汽笛拉响后,游船自己转舵了。小艇与它擦身而过。一只快艇从游船尾部放出,开向小游艇。
船上没人吗?女人们又开始猜测。
你听过鬼船的故事吧?
快艇接近游艇,女水手们跳了过去。几分钟后,游艇改变方向朝大船靠近。
咱们能去瞧瞧吗?
干嘛不能?于是几个女人跳起来朝船尾跑去。
游艇被拖在船尾。水手们一个接一个地跳过来。最后,两名水手架着一个人出现在游艇甲板上。那人披头散发,肤
苍白,奄奄一息。
天哪!一个女人喊道,他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
乐园岛的老板站在浮岛顶端他的办公室里,透过大玻璃窗,他的娱乐业帝国和周围的海景尽收眼底。
黎明人在沙发里面舒服地坐着。虽然天气很热,他仍然习惯性地穿着丝制长袍。这家伙是非法买卖的行家。
最后有点小礼物给你。黎明人说,只收半价,看看怎么样?
他拍了一下巴掌,两个随从带上了他的礼物。
这些女人你是从哪儿
来的?老板吃惊地问,他
腹狐疑地打量着两个女人的苍白肤
,她们不属于我们的世界。
行啦。你买过不少黎明世界的女孩子,她们舞跳得不好么?
这两个真是黎明世界的吗?老板问。
不知道。黎明人油腔滑调地说,我只晓得她们很漂亮。你们不习惯苍白的皮肤,可瞧瞧她们的身材。更妙的是,她们很怕我,怕所有人,从见到我起一直没说过话,让干啥就干啥。你的舞厅需不需要?
再便宜点儿吧。
我够公道的啦!
两个人正半真半假地讲着价钱,有一个女人突然弯下了
,喉咙里发出低哑的干呕声。
在男人们惊骇的目光中,她把一股黄
体吐在了地板上。
楚拉医师认为,这是几种很常见的传染病形成的综合症。在城市中心医院的紧急会议上,一位医师向所有与会者这样说。
楚拉没有站起来,只冷淡地点了一下头,那种冷淡多少有一点是装出来的。
这是我们接到的第三个病例了。一位老医生说,如果是常见的传染病,死亡应该是可以避免的。
院长望着会议桌上争论的人们。他是个头发半秃、身体发福的小老头,神情疲倦而又悲观,与楚拉精力充沛的样子形成鲜明对照。传闻说后者正在积极筹划取代他的职位。
楚拉站起来了。在他认为可以造成戏剧
效果的时候,他也会站起来的。
他彬彬有礼地环顾十几位听众,说:病人死前出现肺炎、脑膜炎、兰氏衣原体感染等传染病的典型症状。他身上的传染病我可以列出十七种,如果一一加以治疗的话,仅药物的副作用就能使人致死。
院长问:一个人怎么能同时患有这么多疾病呢?
我的院长,楚拉表现出屈尊俯就般的耐心,您忘了这些人是从哪里来的寒冷的黑暗世界,终年气温在冰点以下。他们没有接触过这些病菌!所以他们的医学也相当落后。当一个黑夜人来到温暖的白昼世界,很快就会感染无数种疾病。他对这些我们司空见惯的疾病毫无抵抗力,所以只有死亡。
会议室内已响起阵阵低语声,望向楚拉的目光大多是表示赞同的。
院长说:你认为,我们白昼人是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
这不是神秘的瘟疫,楚拉回答,医学发达的白昼世界完全没有必要惊慌。
院长沉默了一会儿,喃喃自语:我担心事情不那么简单。你怎么解释有些白昼人也被传染了呢?而且,短短的时间之内,有这么多的黑夜人穿过了晨昏线,进入白昼世界
楚拉高声说:马上,我要解剖最后这名死者。虽然我是最讨厌那些野蛮人的,但为了让院长放心,我就暂时放弃种族自豪感吧。
尽管戴了口罩,楚拉还是下意识地把手掩在鼻子的部位。当一个医师面对尸体时,这可不是正常的姿势。但那是一具黑夜人的尸体呀。
死者,男
。三十岁左右。身长五尺八寸。种族楚拉耸耸肩膀,顺着死者
腹部画好的线,用手术刀轻轻划开。
他不管助理医生和实习生们古怪的神情,对他们说:皮下脂肪这么厚!
没有人接他的话。横放在解剖台上的,是一具非同寻常的尸体。他们不能确定它曾经与自己是同一种生灵;它活着时,住在地
一样的房子里,用古怪的语音说话;仰头看黑暗的天空没有太阳的天空中会存在着什么东西呢?简直不可思议。有些人出汗了,另外的人觉得身上发冷。
一个实习生突然叫了一声。
积在尸体腹腔中的
体是黄
的。
楚拉
住心头的厌恶感和恐惧感,说:血
,我告诉你这是血
。至于为什么是黄
的,我也说不上来。也许黑夜人的血就是这样
接下来,他情不自
地倒
了一口气。所有人都恐慌地盯住他的手术刀指着的一小团东西。
那一团萎缩、泛黑的
块,曾经是,应该是某一个器官
这是他的肝吗?一个学生说。
楚拉抬起头,冷汗从他的脸上
下来:所有人都离开这儿!立刻!
白昼纪元1746年,神秘而致命的瘟疫从黑夜人那里悄悄释放,侵入了阳光普照下的世界。
(3)
R-S-1009线路中转站是个小站,因为这片海域虽然处于交通线上,却很少有人问津。但耸出水面七百五十尺高的发
塔仍堪称壮观,水下还有三百尺左右的塔基。这是个庞然巨物,无数条电线通入它的底部,带来各地的急报信息。
把伯莱拜尔从悠闲假
中招来的,是这上千条信息当中的一条,三级加密急报。他将用自己的密码提出这条急报,然后他可以用中转站内的有线通话器和发出急报的人对话,进一步明确自己的任务。
伯莱拜尔站在驾驶舱,看着发
塔
了上来,有几只船停泊在它旁边,都是赶来取急报或与人通话的。然后,他看见了一条由塔下开过来的快船。
为了防御风暴,那快船造成了全封闭式,以便随时躲入水下。从船侧的缩写字母就能看出,这是局里的船。伯莱拜尔想,真是十万火急了呀。魔鬼岛耽搁了我的行程,局里在几天内已经派出船来寻我了。他把速度放慢,让后面的快船靠上来。
出乎意料的是,在快船上的一间办公室里,伯莱拜尔见到了局长本人。可怜的瘦老头焦急得眼睛干枯、神色憔悴。
局长没有用心听他关于魔鬼岛和海底漏电的汇报,而是把几张照片扔在桌上。
伯莱拜尔拿起照片来看,上面是一位年轻女子,一张令人印象深刻的脸。一看即知,这是局里的人员在对方没注意时拍下的。伯莱拜尔的眼睛好象只草草地扫了一遍,其实他已把此人的特征牢牢记在脑子里了。
把她找到。局长说。
一个女人!这次要他寻找一个女人。
然而伯莱拜尔没有表现出惊诧,他坐在局长对面的椅子里,说:她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
你注意到了她皮肤和眼睛的颜色。局长承认,她是个特殊人物,从黑暗世界来的。但她会说我们的语言。见到她时,你要非常小心;这个女人极具智慧,并且有一些古怪的能力。最可怕的是,她是个疯子。
(4)
方婷。
伯莱拜尔把这个名字在心里默念了上百遍。这名字的发音真怪。他想起局长提醒他的话:她是疯子。当然,局长是个谎话大王,他这样说的意思是:这女人会对你说一些听来很特别的话,你最好不要相信她。因为,她是疯子。伯莱拜尔很懂得这个意思,他曾经奉命捉拿过一个这样的疯子,疯子被送进局里后就再也没有出来。那人的眼神有一阵子总是出现在他的梦里。
她甚至会说,自己是从天空中来的。照这样讲,她不是魔鬼就是救世主了。她在找一件东西,她也许会求你帮她一起找。别理她。局长的原话还回响在伯莱拜尔的脑海里。他觉得身上发冷,经书上的字字句句,从小就作为金科玉律印在他心中的,现在又冒了出来。
神把大地划分成永恒的白昼和永恒的黑夜两个部分,作为对人类的惩罚。直到救世主从天而降,解开咒语
这位女孩为什么要自称救世主呢?
而且,她差不多真的是个疯子。一个独身女子怎么可能到处
跑呢?
此次的差事确实奇特。同时,伯莱拜尔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仿佛大风暴即将到来之前那种紧张、压抑的感觉。他必须去看看福沁女士。
永远悬在天空的太阳使这种隐秘的事有些不便。在阳光炽热、热风扑面的街道上,伯莱拜尔低着头走向城市育儿院的后门。
他
着汗,在后门口向里面的女守门人说:请你告诉院长,就说伯莱拜尔想见见她,求她务必答应。
过往的行人很少,因为这条街是男女两界的分界线。幸好如此,伯莱拜尔不必通过管界警察的盘问。但每个路过这儿的人都用怀疑的目光偷偷看着他,就好象他不是个体面人似的。街道被太阳晒得热烘烘、白亮亮的。伯莱拜尔等待着,尴尬而又无奈。
过了一阵,守门人出来,冷淡地递给他一张纸条:到这个地方去等,半小时内院长就到。她毫无表情地、飞快地说完,不理会伯莱拜尔感激的话,径自走回门房小屋去了。
这也难怪,育儿院的女士们都是以作风严谨、洁身自好而自豪的。
伯莱拜尔按照纸条上的提示,走进建在分界街上的一座大房子里。七号。他嘀咕着,由领座员带进门上标有七字的小房间。房间尽头是一面玻璃墙,透过玻璃能看到对面有一间同样的屋子。领座员出去时关紧了门,他坐在玻璃墙前的椅子上。在福沁女士到来前,先平静一下自己的情绪。
十几分钟后,他看见玻璃墙那边的房间门开了。一位女领座员带着福沁女士进来。在上次见面之后,福沁女士又苍老了些,看上去几乎不象刚
六十岁的人。伯莱拜尔努力遏制住自己的感情,但眼睛里肯定已经
出一点激动。以至福沁女士坐下时,表情有些警觉。
你有事吗?她平静而疏远地问。
伯莱拜尔忽然又不知从何说起了。他象小孩子一样嗫嚅着,福沁女士耐心地等待。
伯莱拜尔说:我要去干一件事,一件很不容易办的事情。可能我会永远也见不到你了。
他不能确定福沁的眼中是否
出关怀,也许她觉得再也不见面反而更好。但福沁说:为什么?很危险吗?当伯莱拜尔要回答时,她又制止了他,别说了。我一直不过问你的职业,现在也不想问。你好自为之就是啦。
伯莱拜尔点点头,还是说了下去:要走很多地方,会遇到一些意外变故。这次的任务从开始就让我觉得不安。所以,我来向你告别
要走很多地方?福沁说,那么你得当心瘟疫。
又流行瘟疫了?伯莱拜尔问,他心里在想,怎么我不知道?
女界的消息很灵通。最近出现了新型瘟疫,听说是从夜世界传过来的。你记住,这种瘟疫传染
极强,只要接触到病人,甚至靠近一点看到他,就会传染。传染往往是致命的。
从夜世界传来的?不,这是谣传。夜世界的人受到诅咒,他们害怕阳光,永远不敢越过黎明线的。
福沁嘴角微微一弯,她说:你当然不会相信这种无稽之谈了。
不!伯莱拜尔急忙解释,我不管这是真是假,你关心了我,我很高兴,我我非常高兴。
福沁冷冷地说:你别误解。我对任何一个白昼世界的公民都同样关心。不论他是谁,只要他能造福于公众。
伯莱拜尔被她的话噎住,好久没有出声。玻璃墙显得那么坚实厚重。
福沁等了一会儿,说:你还有事吗?我想我该回去了。
一阵突如其来的冲动使伯莱拜尔爆出了一句:你是不是生我的那个女人?
福沁僵坐在椅子里,脸上的表情就仿佛面对着当街行抢的恶
或是肆意吐口水的疯子。
伯莱拜尔绝望地问:福沁女士,我是不是你生的?
伯莱拜尔先生,您用这个问题
过我十遍了。这不是体面人做的事,这也不是高尚的感情。
伯莱拜尔望着她冷漠而略显厌倦的脸,毫无自信地说:我只是想知道
您非常自私,而且心理不正常。福沁毫不留情地说,你不能用这种见不得人的情绪来纠
一个跟你不相干的女人。
但你很可能就是
我不是。福沁断然否定,你的做法很古怪,令人反感。白昼人不会有你这样的想法。
因为他们从小就不清楚自己是谁生的。伯莱拜尔说,我由于职业的关系,偶然发现了你
你简直是一个不该长大的突变体。福沁说。
如果她愤怒、哀伤、害怕或者抱怨,伯莱拜尔都会觉得有希望,甚至会高兴;但她的神情是冷淡的、厌烦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伯莱拜尔心情沉重,隔着玻璃墙凝视她的脸,那脸苍老而疲倦,眼里深藏着岁月留下的痛苦痕迹。他忽然想用一个更亲密、更能表达感激与爱的称呼来喊她。如果能够这样喊一声,他死而无憾。但他不能。白昼世界的字典里没有这样的词汇。他会称呼兄弟、会喊姐妹;而对一个在痛楚之中
着血把他生下来的女人,他只能无奈地把所有情感寄托在那两个客气、疏远的称呼里:福沁女士和院长。
玻璃墙是厚重的,令他们可望而不可即;但伯莱拜尔感到,语言是一堵更加厚硬、冰冷的墙,把他们隔开,咫尺如同千里。
我要叫领座员了。福沁说。
伯莱拜尔扑在玻璃墙上作最后的努力:你告诉我!这次我可能会死的,我想安心地闭上眼!
福沁僵住了,她盯着伯莱拜尔,似乎在研究他的内心。最后,她摇头说:我怎么可能知道呢?
你知道!伯莱拜尔大声说,那个老护士临死时告诉我的:你违反规定领养了自己生的孩子,那孩子
福沁扭过头去,按下了电铃。
女领座员走进来,带着福沁起身出门。她们俩都没有看伯莱拜尔一眼。
伯莱拜尔从椅子上滑下来,蹲在地上。刚刚进屋的男领座员惊讶不解地看着他。他旁若无人地蹲了几分钟,闭着眼睛。此刻,他的心是一颗小孩子的心。
(5)
最高委员会的巨头们围坐在圆形会议室里。白昼世界的政治是很民主的,所以这些人每次聚在一起时,都尽量做到平等而客观得象是在讨论科学问题。
克罕长老,作为宗教世界的长老会派驻在俗世的大使,具有典型的慈蔼、平静而又
干的外貌。他的职责就是监督这些俗世的人们是否做出违反教旨、不利于全体人类的福祉的蠢事;并且小心地参与和干涉他们的决策,让长老会的(也即神的)意志在其中发挥影响。这种影响从古到今都是很有效的。现在,他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坐着,打量身边的委员们。
今天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卫生委员,他忧心忡忡、焦急不安。众所周知,他在担忧瘟疫的事。而会议要讨论的也就是瘟疫。
安全委员慈眉善目,若有所思。他总是这样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态。但了解他的人都清楚,这神态与他的个性无关。一旦到了紧迫关头,他的眼睛会象鹰鸥一样尖利的。克罕长老估计,他今天又要提出他的主动防卫计划。
经济委员事不关己,安祥地靠着椅背饮藻茶。长老私下里认为他很自私、怕事。谁都知道,现在贸易很顺利,所以他几乎不想来参加这次会议。
内政委员把双手放在桌子上。他有一对贪婪的眼睛和一副急切的表情,仿佛随时准备向别人索要什么似的。
外
委员在悄悄探查每个人的脸色。他会提要求的,长老想,他也许希望追加今年的本部门经费,因为瘟疫是从夜世界传来。
长老自己是宗教委员,同时掌管这个世界的能源。这也是教会能左右逢源地施加影响的原因之一。
科学委员最后匆匆赶到,他是个瘦高而结实的散漫汉子。在他为自己的迟到致歉之后,会议开始了。
没有开场白,卫生委员理所当然地第一个说话:向长老致敬。他说,我们都知道今天开会为了什么。瘟疫至今仍在小范围内流行,但它出现得极其突兀、极不平凡。它的传染方式几乎是个谜。曾经有人说它是接触传染,但未触摸病人的人同样染疫了;又有人认为它是通过呼吸传染,这说法不攻自破,因为持此看法的人自己戴着净化口罩,在十尺以外观察病人时也被传染了。有的医生在解剖经冷冻或消毒处理后的尸体时被传染。一个黑夜人女
正好生产,婴儿生下来就有病,而且很快死掉了,接生的人员全部染疫。我们的医学界精英们已经束手无策。仅有的办法是隔离,把病员、尸体全部隔绝在封闭式建筑物里;不要提治愈,任何治疗的尝试只能造成染疫群体的扩大。更不用说预防了。现在已经有人在传说:恶魔的诅咒终于来了。我想请长老指点,告诉我们那种说法是无稽之谈;否则我会认为,白昼世界的末日即将降临。
长老在众人的目光中沉
着。他必须慎重回答。
但安全委员抢先发言:向长老致敬。他说,我不认为这是什么诅咒。事情非常明显,瘟疫是从夜世界传来的,它降临的方式显示出这是一次有计划的进攻。如果不是有极大的野心,极其恶毒的目的,黑夜人怎么会不畏阳光进入白昼世界呢?
那些黑夜人为了扩散瘟疫,竟不惜自己的生命吗?卫生委员与他争辩。
您是医生,阁下。尊重个体生命在您来说已经近乎一种本能。但政治上是不存在个体的。我肯定那些进入我们的世界,带来瘟疫的黑夜人是一支敢死队。
安全委员的说法言之成理,起码比恶魔的诅咒更合理些。已经有人在暗自点头了。
向长老致敬。外
委员说,我觉得安全委员的话有一半的道理。黑夜人是有意向我们传播瘟疫的,但我不把它看作一次进攻。这不如说是一个试探或者警告。一个多世纪以来,黑夜人用白昼世界所必需的金属矿物跟我们换取能源。但我们都得承认,这不是平等
易。主动权一直掌握在我们手里。对电的需求使他们成了白昼世界的附庸。那些野蛮种族一定在寻找着种种方法,以求
离对我们的依赖,或至少使昼、夜两方间形成平等的关系。谁知道呢?可能瘟疫是他们新制造出来的武器。
我不同意。卫生委员说,从理论上讲,黑夜人在医学、生理学上要落后我们三百年。不可能有一种他们制造出来的疾病竟能使我们一筹莫展。
那么您仍然认为这是诅咒吗?内政委员有点刻薄地问,然后才加了一句,我向长老致敬。
经济委员慢条斯理地说:向您致敬,长老。大家不应该再争了。这件事无疑地对我们各自的部门都有影响。就拿我来说,虽然内政委员先生竭尽全力封锁了消息,但显然消息已经
。现在人们拒绝购买黑夜世界的金属,害怕染上疾病。这使我的那些局长们很为难。
长老因为摆
了关于诅咒的话题而感到轻松。他说:不论这瘟疫是什么,它已经影响到了白昼世界的正常运转。而且它必然还会影响整个黑、白世界的平衡。所以,我们不必再争论什么诅咒了。我请你们谨慎地决定对此事的对策,我还要把这一切都上报最高长老会。
向您致敬,长老。一直没有开口的科学委员说,我来告诉大家对瘟疫研究的最新进展。
竟然有进展了么?安全委员惊讶地说,哦!阁下,我的话绝没有不敬之意。
科学委员毫不在意,继续说:对瘟疫的隔离原来并不理想。似乎病毒,或细菌,或者任何什么东西,能透过隔离物。但我们发现用某些重金属,比如铅来作隔离,就能有效地阻挡瘟疫的扩散。
重金属!大家低声说。
这就是黑夜人的用意了么?白昼世界从此将离不开他们的金属供应,而改变双方的相对地位。
这证明了我的分析。安全委员刚才听到科学委员提到进展,曾吃了一惊,现在似乎又恢复了自信,黑夜人是有意向白昼世界传播瘟疫的。
一阵静默。看清形势后,大家都有一种紧迫感。
有谁见过黑夜人吗?内政委员怪腔怪调地问。
经济委员说:不知道。我看到过书上对他们的描写。
我的老师曾经讲过黑夜人劫夺黎明世界的货物的故事。外
委员说。
卫生委员强调:这房间里面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们了。医生们已经看到了不止一个黑夜人,活的、死的。
他们是瞎子吗?内政委员用一贯的讨人嫌的语气问,让你搞不清他是认真讨教还是无理取闹。
卫生委员说:他们肤
苍白,体
较重,其他的似乎与我们没有很大差别。他们的视力在阳光下可能被削弱了,但不是瞎子。
我重申自己的观点。安全委员说,从这次危机可以看出我们的防卫是多么脆弱,黑夜人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发动了攻击。而我们完全束手无策。
他果然要提出那个计划了。长老在心里说。
并不是完全束手无策,科学委员说,我们正在想办法,如您所知,避免传染的办法已经有了。
每个人在有生之年都穿上一套沉重的铅衣服吗?安全委员微笑着反驳,这场瘟疫仅仅是开始,它标志着夜世界对我们俯首贴耳的历史的结束;标志着双方对抗的开始。谁知道他们又会制造出什么东西来呢?如果我们早有防备,瘟疫携带者可能根本就无法闯入白昼世界。但现在也不算晚,我们应该开始行动了。
什么行动?内政委员
感地问。
防备他们的下一次进攻,粉碎他们的所有阴谋。安全委员一字一顿地说。
当心哪。经济委员说,安全委员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意味着更严重的事情。
不,不是您所想的那样。
您怎么知道我的想法?经济委员安祥地问。
安全委员不理会他,说:我的意思并不是指战争,或类似的灾难。我们都游过泳,当你
我没有游过,我有皮肤过敏症。内政委员唠叨着。
当你遇到毒豚的时候,你不会知道它在何时用何种方式攻击你。也许它永远不会伤害你,但万一它做了,你会为自己的大意后悔莫及。当然,最好的办法是逃开。可如果这条毒豚是黑夜人,你就无法回避它。这时该怎么做呢?闭眼无视它的存在?那会让它更强大起来;忍让?它会认为那是畏缩和臣服;等它放出毒
时再反击?也许就来不及了。你最好举起渔叉,告诉它:我比你厉害,别惹我,否则吃苦的会是你。
说得好。您的渔叉是什么呢?经济委员问。
我们有多种手段可以有效地威慑夜世界。比如,军事进攻,当然只是威胁
的。
您要做有史以来没有人做过的事情。科学委员说,白昼世界的军队在夜世界能保存多少战斗力?也许我们的武器在那里根本就不能用。
为什么?
科学委员颇具说服力地说:比如,我们的武器大多采用光学瞄准。在完全黑暗的地方,它们能起作用吗?再比如,黑夜人曾经从黎明世界购买过电动机车,但很快就停止了这桩贸易,为什么?唯一的解释是:机车在夜世界无法使用。
机车的事很重要,谢谢您的提醒。但我们可以用畜力来代替机械,在黎明世界的边缘不是至今还在使用某种驼马么?
但武器瞄准的问题呢?
科学委员阁下,我要说您不愧是我们当中最具理性头脑的人。您在一秒钟内发现的问题,我的技术人员用了数年的时间来发现和解决。
所有人眼中
出不解与惊骇,长老首先发问:那么说,您在几年前就已暗中致力于准备一场战争了?
不能那样说,长老大人。安全委员小心翼翼地说,要留神措辞,因为最高长老会是有权罢免任何一位委员的,这是关键时刻,成败在此一举,我从未做出任何实际上的努力来准备战争。没有制造新武器,没有集结部队,我还按照您的建议裁减了军队兵员。对于武器瞄准方式的改进,我们只是在理论上做了一些研究,而且所用的经费远未超出预算。夜世界的威胁始终存在,不论我们正视与否。所以我们的研究应该说是有备无患。好比住在一座小岛上的一群人中,有一个预感到水位即将上涨,岛屿将被淹没。于是他提议说:我们来造一只船吧。但无人相信他的话,也不给他造船的材料。他利用自己空闲的时间,预先把船的图纸画好了。这有什么不对的吗?水位上涨时,他们能立刻按照图纸把材料加工好,在最短的时间内造好船,以减少损失。
多数委员点头同意他的话,目前的这场危机增强了那些话的说服力。
但长老却说:阁下,您把白昼世界比喻为大海中一座孤岛,把黑夜人喻为可以淹没我们的洪水;这是错误的。他们和我们一样,也是身处孤岛的一群人,也在为自己的生存而挣扎。这是我们教旨中的主张。有朝一
,救世主拯救他们会象拯救我们一样的。虽然白昼人与黑夜人居于世界的两极,亘古不相往来,但我们其实是息息相关的。我一直认为,任何一方向对方发动攻击都是愚蠢的行为。对能源与金属的需要是我们生存的基础,离开对方,不管白昼人还是黑夜人都无法独自存在。
安全委员的额头上出了冷汗。他的赌注下得过早了。
然而长老话锋一转:从这次事件看来,我的想法竟然不对。我很遗憾地说,事实证明安全委员的准备措施是及时的。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长老继续说:但我仍主张:安全委员关于武器瞄准系统的研究还是要暂时停留在理论阶段,要使这理论尽量成
;我要把此事上报最高长老会。无论如何,军事进攻是最后的、万不得已时的手段。
当然,我想说的与您一样。安全委员说。
关于这件事就算有了定论。科学委员问:您刚刚说,那个问题已经解决了吗?
安全委员说:是的。即使在完全黑暗的环境里,我们的瞄准系统仍然可以使用。
怎么做到呢?
具体的理论,我也不能给您说清楚。技术人员说,物体不论在明亮处还是在黑暗中都会发
某种
眼看不到的光,只要这物体的温度高于周围环境。他们设计了一种接收器,通过它能看到热物体的轮廓、位置等等。
科学委员听得全神贯注、津津有味,他对于这种纯理论问题总是抱有孩童一般的天真的兴趣。他说,那么这是一种专门搜寻生物的仪器了?
搜寻生物,和任何发热物体。安全委员说。
您没有把这神奇的东西造出来吗?
有一件样品。
有样品!大家兴奋地低语。科学委员急不可待地说:能让我们看看吗?
那要长老同意。
长老转头向着他问:您已经把它带来了?
安全委员点点头。
大家这才看出,他今天真正是有备而来。
仪器被拿进会议室来,是个笨重的圆匣子。所有人都无声的看着它。
我们正在努力使它更小巧、更轻便些。安全委员说着,把仪器拿给科学委员,教他使用方法。
科学委员通过仪器上的观察孔,望向在座的人们。太有趣了!他说,人的轮廓清晰可辨。
大家轮
用这仪器来看东西,长老也忍不住试了试。
最后,长老说:它的作用正如安全委员阁下所说的一样。好了,把它收起来吧,最好永远也用不到它。
这只是一种防范措施,长老。安全委员说,现在黑夜人已经进犯我们了。您认为对此采取什么态度最好呢?
大家认为呢?
观望。经济委员说。
先把瘟疫控制住。卫生委员说。
通过黎明人警告夜世界。外
委员的话。
安全委员说:我认为,应该采取稍为严厉一些的对策。暂时切断对夜世界的电力供应!
那是发疯!内政委员大声说,他们马上会拒绝供应我们金属矿物!
安全委员转向科学委员:我们不可能自己采矿么?
神安排我们生活在这一片汪洋中,除了零星几座小岛,就只有人造的岛屿城邦。海底采矿至今是个梦想。科学委员遗憾地回答。
但这么多年来,我们的仓库里总会有一些金属储藏吧?安全委员看着内政委员。
后者闪烁其辞地说:不管有多少,最终是要用光的。
但没有电力,夜世界立刻就会瘫痪!我们所争的只是谁先支持不住!
会爆发战争的。经济委员说。
我们不怕战争。
好!这就是你的目的了吧?
长老举手止住了争论:我们已经说过了,战争是愚蠢的,只能作为最后的手段。所以,安全委员,您的提议我们不再讨论。当然,我相信经济委员的话仅是一时的
愤之言,发动战争绝不会是你的目的。开始辩论吧。
委员们就各自的建议开始了辩论。
一个时辰后,结论出来了。外
委员的提议被通过。但安全委员的断电措施将作为口头上的威胁,由黎明人转告给夜世界。
长老最后说:这个决议是暂时的。兹事体大,我要请长老会做最终的裁定。而不论长老会的裁定如何,他叹了口气才说,先生们,我老实地对你们说,动
的年代已经来临了。
(6)
如果颧骨能够加高,会显得更甜美些,但只能
足于现在这副样子了。伯莱拜尔又按了按口腔里的填充物,摸摸眉毛,确信化装很完美。于是他从洗手间走出来。果然不出所料,街上的男人们看到他都手足无措,没有一个人来麻烦他。为了避嫌,男人们板着脸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全当没看见这个人。
伯莱拜尔的身高在男人里面算中等,换成女人就显得略高了。而且鞋子使他很不舒服。但他穿一会儿就习惯了。以前他还化过更让人难堪的装。
来到分界街上,男警察先迈着死板的步子走上来,眼睛盯在伯莱拜尔的鞋尖部位,用例行公事的语气说:对不起,女士,我要检查一下您在男界行走的许可证。
伯莱拜尔两眼望天,以玩世不恭的神气从衣袋里取出一张证件。警察接过去一看,脸微微发红,把证件还给他,一言不发地让开了路。伯莱拜尔心中暗笑,一张婚配许可证能让这些年轻人羞得问不出话来,免去了不少麻烦。这种证件他有的是,如果局里忘了给他
,他会自己伪造一张。
他穿过分界街,顶着热辣辣的太阳接近了女界。女警察坐在入口处的遮
亭下,只瞟了他一眼。女人回到女界一般是不会受盘问的。
伯莱拜尔进入女界后,向里面走了相当长一段。然后,他进了一家当街的服饰店的前门,随便看了看架上的衣服,就拐入洗手间。
他在单人小隔间里
下长裙,从包中取出准备好的工装,穿戴整齐。然后照了照镜子,迈着女工特有的步伐,从商店的后门走出去。
为保险起见,伯莱拜尔选择了一个离城市育儿院很远的入口。所以现在他必须乘公共电车走一段路。车上的女人频频侧过脸来打量他,
得他脊背上出了很多汗。
下车后,他看见了育儿院的正门。
伯莱拜尔知道,清洁女工在每天的十八点到这儿来。现在十六点,应该不会穿帮。
守门人和气地靠近,说;嘿,你可真够壮呀。天生是干这一行的。
伯莱拜尔
出一副憨厚相,说:我提前来可不可以?今天十八点我有别的事。
怎么不可以?杜西今天不来吗?
我也不知道。可能她病了吧,她们让我来顶一天。我是新来的。
守门人打开大门,伯莱拜尔刚想进去,守门人说:咦?那不是杜西来了吗?她可没病。
伯莱拜尔吃了一惊,嘴里唠叨着:那干嘛让我来?我还不想来呢。边说边转身要走。
杜西,体重一百三十斤的胖女人,气
吁吁地已赶到了门口。她用惊诧的小亮眼睛盯着伯莱拜尔,大声对守门人说:今天我早点干活。这是谁?
她是来顶你的工的呀。
她凭什么要顶我的工?杜西愤愤不平地说。
伯莱拜尔傻呼呼地
嘴:我还不清楚呢。反正她们让我今天来妇产院,说先干一天看看。
妇产院!两个女人惊道,这里是育儿院哪!
啥?伯莱拜尔扭脸看看门牌,该杀的司机!她怎么指的路?在女人们
朗的笑声中,他转身走开了。真不巧,看来得另想主意。
他走到远处的灌木林后面停下来。只要耐心等候,还有机会,每天,妇产院的车都要开到这里,把新生婴儿送来。
伯莱拜尔穿过灌木丛,站在大路上左顾右盼,不断地跺脚、拍头。直到一位年轻女子过来问他:您有什么事吗?
周围没有人。伯莱拜尔憨痴地说:有事!认不得路了,您给指指好不好?
年轻女子一笑,说:您要去哪里?
再过一会儿就可能有人来了。伯莱拜尔靠近她,用左手向前方一指:那条路是往哪儿去的?女人回头看时,他的右手伸到她耳边,用微型电脉冲器噼的一声,把她击昏。
女人倒在伯莱拜尔的手臂上。她没有生命危险,只不过要昏睡两个时辰。伯莱拜尔希望婴儿车在这段时间内到来。
他把女人抱起来,藏进树丛。女人柔软的身躯使他感到一阵不自在。
伯莱拜尔有过两次法定婚配。一次在十年前,为时十五天;一次在七年前,持续了二十多天。都以女方的受孕而圆
结束。七年来他没怎么接触过女人。当然,他去过几座浮岛,逛过那里的娱乐场所,但那不太符合他的个性。
他想起自己即将去寻找的也是一位年轻女子,而且模样很秀丽,虽然她有一张苍白的脸
为什么要想这些?婴儿车什么时候才能到呀?
他等了一个多时辰,才看到树丛后现出婴儿车粉红色的圆车顶。
他抱起昏睡的女人,把她放在大路中央,然后自己又躲入树丛。
电车开得不快。所以,当司机发现路中间的人时,很及时地刹住了车。车门打开,两个女人司机和助手一起走下来。伯莱拜尔指望的就是这个,单独一个女人的力气是不足以搬动昏倒的人的。
在司机和助手还蹲在那女人身边查看时,伯莱拜尔已经飞快地钻入车底。
两个女人议论了一会儿,抬起那失去知觉的身体,搬进驾驶室。她们决定把她先带到育儿院,安顿好婴儿再说。
电车又开动了。几分钟后开到育儿院门口。大门打开,婴儿车平稳地滑了进去,直接停在大楼的门
里。
几个保育师迅速而又稳当地推着小车,把哭着的、睡着的、
着手指的、安详地观察着周围环境的小宝贝们转移到育婴房去。这都是在妇产院经过了仔细筛选的最健康的新生儿,他们将受到精心照料,直到他们开始学说话时,就送入小学校进行初级教育。到了五岁,男孩和女孩要分开,男孩子被送到男人的世界里,在那里长大。到了婚配年龄,他们当中被选中的人才能再与一个指定的陌生女孩相会。
半个时辰后,婴儿全部移进了育婴房,空车开走了。司机和助手要把那可怜的女人送到医院。但也许在路上,她就会从昏
中醒来,向两个好心人诉说她那有惊无险的遭遇。
(7)
伯莱拜尔悄悄从更衣室出来,身上已经套了保育师的白衣服。他的步态变得舒缓而稳重。他向每个擦肩而过的人点头微笑。
一个年老的护士坐在阳光充足的走廊里,抱着个胖胖的婴儿逗
。伯莱拜尔断定她是个容易讲话的人。
他
出亲切而略带腼腆的笑容,对她说:对不起,女士。她们让我去档案库取资料,可我是新来的
从我右边这条楼梯下去,地下二层,往左走。老护士头也不抬地说,手指轻轻拍着婴儿的脸蛋。
谢谢!伯莱拜尔按她的指点走下楼梯,在地下二层向左拐,找到了档案库。门锁着,对他来说这正中下怀。
他从衣袋里掏出两
韧
很强的铁丝,弯了弯捅进钥匙孔,试了一下又
出来,再弯一弯捅进去。第三次,锁开了。
伯莱拜尔象影子一样闪进去,关好了门又把锁锁紧。他看到面前排着上百个大柜子。柜子侧面贴着标签,上面写了年份。
他找到标着婴儿档案:17101715字样的柜子。因为他自己是1714年出生的。
柜子的锁并不难开,里面的抽屉也都没有上锁。但抽屉上没标年月。伯莱拜尔一个一个地拉开来翻看。
1714年,找到了。他急切地翻动着卡片,1714年第263
!在这里。这天出生的婴儿有一百多个,他双手熟练地拨动卡片,终于,他自己的那一叠跃入眼帘。在第一张上写着:1714年第263
,76号婴儿,血型A-S-T
。体重3500克。取名伯莱拜尔。健康状况良好
看到自己的出生记录,伯莱拜尔有种恍若隔世的怅惘。当年,他就是在这里由一个不成形的小
球慢慢成长,睁开眼睛,哭和笑,学走路,直到开口说话
不宜再多愁善感了,必须赶快找出生他的女人。
卡片上还写着一行字:产妇情况,参看产妇档案,1714年第263
,76号。
伯莱拜尔先到门口去,趴在门上听了听,确信附近没有人走动。然后就找到标有产妇档案:17101715的柜子,拉开柜门翻找起来。
在1714年第263
,76号的卡片上面,写着:产妇年龄:29;血型:A-R-T
;健康状况:良好;妊娠史:仅此一次
他迅速地扫了一遍,又逐字逐句地读了一遍,又翻过来看看反面。结果真令人沮丧:卡片上没有产妇的名字。
伯莱拜尔不甘心地
翻着其他卡片:每张卡片上都没写名字。
他静静地蹲着,心中说不出地伤感。虽然他是安全局的高级探员,但他还是第一次接触到有关婴儿产妇之间的事情。是的,这就是白昼世界几世纪来墨守的不成文的法规:产妇不重要,只要她能为这个世界产下健康、聪明、生存能力强的婴儿就行了。她是谁、她分娩后怎样了、她在哪里都不必管。她已经尽到了一个白昼世界育领女子的义务,接力
传给保育师了。
保育师!
伯莱拜尔眼前一亮,他又到门口听了听,然后回到婴儿档案柜前,拿出自己的那一叠卡片。
在出生记录之后的卡片上,写着他从刚降生直到开始说话、离开育儿院这一段时期内的健康状况、发育情况、心理特征等等。
他并不关心这些,只看每一页上面的保育师签名。
每一页的签名都是福沁。
他随便
出两份别人的卡片,翻看着。发现每个孩子都至少换过两位保育师:出牙的时候换一位,接种第一次疫苗后再换一位。这是因为在婴儿发育的各个阶段,需要具有不同专业素质的保育者
水作业,以保证工作的效率和质量。
而福沁女士自始至终都是伯莱拜尔的保育师。
这虽不能具体地证明什么,却可以由此而推测:福沁与伯莱拜尔的关系也许不同于一般的保育师与婴儿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