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母运动
　这些丑八怪，也曾经是女人啊，

　埃波宁，拉伊斯！她们弯，驼背，

　曲身，爱她们吧！她们还是人啊！

　——波德莱尔

　【一、对母亲的男朋友处以私刑】

　"没有母亲管束的社会才是全能的，世界应由母者来领导！"这是母运动领袖石柔及其追随者喊出的口号。

　三年前，在母运动刚刚发起的时候，并没有公安方面的介入。人们仅以为此是年轻人的青春期异动。但三年之后，整个社会都有些如临大敌了。

　这一年的一月底，出现了升级的社会冲突。公安抓住了一个母者，在拘中，该人在刑讯供中死去。母者团体开始在各地进行报复。

　在一起案件中，一个正常男人被母者处以私刑，设定的罪名是他勾引了一位有孩子的妇女。那位母亲也被带到现场，但母者没有杀掉女人，他们只是在寒风中当众剥掉她的衣服，要她站在一边，观看施刑的全过程。

　那位可怜的母亲，最后精神彻底崩溃了。她是我的一位同学的同学。其时，她十岁的孩子也在现场，亲手给妈妈剥去内衣。这显现了母者残酷的一面。

　【二、子变得陌生了】

　在听闻这种事情的时候，子的表情总是似笑非笑。她似乎想表达一种独有的内隐情绪，却显出了几分颇不由衷的尴尬。这就是那种有了母体自觉的神态，仿佛已然预知自己被母的结局。感受到或许世界正在进入一个新的动时期，我面对子，只好保持沉默。

　那段时间里，家庭里笼罩着一种空前的焦灼气氛。子常常会不由自主地与我议论起母的新闻。这时，她便把我们九岁的孩子支开。

　"如果是你，也会那样做吗，啊？"子这样问我的时候，神情略显慌张。

　"你觉得呢？"我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心底涌出一股恐惧。

　"我觉得会的。你一定暗恨着你母亲吧？男人其实都是对女人既爱又恨吧，而恨的因素要多些吧？"子不安地着双手，警惕地注视着我，好像我是一个半路相逢的旅人。结婚这么多年，我第一次觉得她变得陌生了。我便艰难地把目光离开她的脸，朝外转过去。孩子正呆在他的房间里画画，独立而森，无人照护。我这才惊讶地意识到，做孩子其实是那么的无助，他一生下来，便不由分说地被指定了一位陌生人做母亲。我便对子说："母者又不光是男的。""那个女人，把你生养在那样一个环境中。要是我…"子这时给人的感觉，已经像是一个在法术面前处于崩溃边缘的妖了。我愈加不寒而栗。

　我看到，在我们吃饭的小桌子上，摆放着新出版的报纸，上面刊登着母者杀死男人的新闻，还有未经马赛克处理的现场照片。

　我的父母生活在乡下，都是农民。我每月寄钱回去，供养他们。我是孝顺的，自信不会母。但子似乎不这么认为。以前，她仅仅是担心我的父母会进城来住进我们家里，会平添许多麻烦。但现在她又害怕什么呢？

　总之，这恐怕都是母运动给市民带来的心理作用。如今，不少人都对未来世界会成为一个什么样子，感到迷茫和恐惧。

　中央电视台此时的表现却很开放，它的第三套娱乐频道，用电脑技术复原了母者杀死男人的三维画面：孩子们围成一圈站着，像一组无言的史前石柱，两个无助的成年人麦桔一样蹲在中间。我那同学的同学当然还是少妇，像看怪物一样，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她的儿子，后者完全像台充仇恨的电动机器，用小刀把她男朋友的xxxx从部慢慢地切下来，然后，亲手剥去妈妈的内衣内，把男人的玩意像蚯蚓一样进了女人的xx道。她似乎大吃一惊，眼泪落了下来，掉在那尚出半截的紫红色物体上，唰唰的，冒起了白烟。

　这是这个时代何等的罪恶呢？

　而我和子竟然出生在这个时代。

　我慢慢地取过一支香烟点燃，心中布很的灰雾。电视上模拟的场面，或可在白梦里起普通人的兴奋。这是与变态者的人体开膛，所具备的不同感受，但是，在清醒时分则只是一种变相的威胁或嘲。不知道央视这样做有什么目的。

　家庭关系的变化总是一切变化的先兆。我警觉地看了一眼子。她这时稍微平静了下来，开始为我和孩子做饭。

　【三、母联防员】

　第二天，处长找到我，要我兼任一份新工作。派出所下达了通知，要在社区建立母联防中心。每个单位都要出人担任联防员。事态显然有些严重了。

　"组织上说，就你了吧，已经考察过了，查明你是孝子。"像不少人一样，处长的神情显得十分郑重。

　在这样的关键时刻，组织显示了它的权威和力量。联防员是不产的，任务是监视本单位的职工，如果发现谁有母趋向，即行报告。由于是组织的决定，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就一口答应了。

　主媒体开始集中批判母运动给社会带来的危害，称其违反了正常人伦和传统道德。但我有一种直觉：这并没有说清楚母运动的实质，因此，媒体这样做的效果，也就要打折扣，说不定，还会恰得其反呢。而像央视那样的媒体，在商业化的娱乐频道，则继续播出有关母暴行的最新新闻。

　但组织也并不是那么简单。在三月份，作为进一步的措施，全国人大把严重的母行为定义为犯罪，刑法也相应地修改了。

　这一年的春天，花儿开得似乎迟了一些，天气好像也冷得不同寻常。因为蔓延于全社会的母运动，人们连上班也倦懒了。国内生产总值的增幅正在下降。

　石柔他们对这一切视若无睹。马上便出现了传言：母运动真正要达到的目标，恐怕并不是简单地与政府作对。这是一场深刻而伟大的运动。

　我由于新工作的关系，需要熟悉母者。我有空就研究他们的理论，以了解这些所谓的新人类。

　母运动兴起于三年前，具体是怎么产生的，已经不很清楚了。石柔当时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据说，在一个夜晚，他突然接收到了来自遥远太空的某个神秘指令，要求他与母亲断绝一切关系，否则，将大祸临头。

　如今，运动已经形成了自己的一套哲学体系，对于很多人尤其是年轻人来说，有着特殊的吸引力。

　研究者们当然不相信母运动的产生是由于一道太空指令。他们认为，这大概是在其他信仰都消失之后，人们所要投靠的一种新信仰吧。但这种解释，也无法对母运动中的一些奇异现象作出全盘的解释。

　总之，一些人是发自内心对母亲感到厌弃，另一部分，只是好奇，还有一些人，则什么冲动都没有，一觉醒来，便自然地母了。正是这个，殊为让研究者感到困顿。

　"母亲作为生物质的基因载体，在完成生育后即与我们不再发生关系。她们没有征求我们的同意，就自私地孕育了我们，并使我们来到了这个充不公和敌意的世界上。因此，我们发誓：毕生与生育我们的女人离关系。"这是母者宣言中的著名语句。

　读到这里，我不很想见一见母运动的领袖。石柔的母亲，据说是一位城市清洁女工，已经疯了。

　母者在各地建立了结构繁复的团体。随着刑法的修订，它们一一被摧毁，有的转入地下活动。但总是野火烧不尽。而思想意识上的母，则是难以悉数侦测出来的。无法统计全国有多少人参与了母运动。有一种说法是估计不少于一千八百万，另一种说法则是超过三千万。外围的同情者更多。这个群体在滚雪球般长大，又犹如迅速扩散的恶肿瘤。

　母探测机终于由中科院物理所发明了，迅速配备到了基层。它能在二十平方米的范围内发现可疑的脑波信号。有实验表明，母可能是基因突变引发的一种新精神病症，发作时会刺皮层释放特殊脑电波。也许，称其为母症，比起母罪来，更恰当一些吧。但是国家有其他层面上的考虑，如果把它作为一个政治和法律问题来处理，也不算过分吧，毕竟，与母有关的暴行正在增加。

　【四、堪称变态的记录】

　不久，派出所召开了首次社区联防会议，各单位的联防员都参加了。在会上，公安通报了母者最近几次地下集会的情况。

　母者的言行，被秘密监视系统记录了下来，此时向正常人播放，引起了一片哗然。

　"对于母亲的依恋，难道不是很可笑的吗？像喝下一大罐汽油般难受啊。毕竟，是直接从xx道那种可悲的地方出来的吧。一旦长大成人，回想起曾有过那样一段难堪的经历，就羞得想打个地钻进去。"在母者的秘密集会上，有人这样说。

　"对呀。看着八十岁的、浑身长纹的老母亲，想着她竟然也拥有那种发出鱼腥味儿的狭窄通道，而我居然就打那儿赤身体地爬出来，不正是关系到出身背景的一件事情吗？"另一人附和，表情像是在作深深的忏悔。

　又有一个人回忆说，年少时曾由学校组织，参观生物实验室，看到了据说是老年妇女的部切块，马鞍状呈暗红色浸没在后来才知道是福尔马林的药中。深海生物般的皮肤上立着几稀疏而短拙的xx，带给他兴奋而作呕的感觉。

　"喂，有人曾收集过妈妈的腋吗？那种雀巢般茂密的奇异东西！"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进来，发表了这样的感想。小时候，他喜欢依偎在母亲的身边，趁其不备，猛地拔下她的一腋，收集在一只空药瓶里。但他在后来很长的时间里忘怀了这样的记忆，只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终于猛然什么都想起来了，便再也不能释怀。

　有一个人说，他曾无意中看到了母亲的私处。那是他一生中最后悔的事情，每次想起来就要萎。"那是一个炎炎夏日的傍晚。刚刚冲完凉的母亲和父亲并排睡在竹上。父亲赤着臭哄哄的上身，一言不发地仰面朝天躺着。母亲睡在他的左侧，我清楚地记得，她的衩上绣荷花，肥大如马桶，她两条白花花的大腿八字张开——这使得她的里面纤毫毕。那时我正在青春期，忍不住好奇心，就偷偷看了一眼。这是我第一次知道什么是女人。心中留下的辱的印记，从此就销磨不掉了。"还有人，乃是看到了扔在洗手间废纸篓里的月经带，上面散布着红猩猩、发出臭味的块。而这东西几天都没有人去倒掉。父母都去上班了，孩子一个人呆在家里，想着这事便十分恐惧，以致于不敢去上厕所。

　对于有的男孩子来讲，平生第一个女人，便是母亲。那是十四五岁时，由于在追求同龄女方面遭遇了挫折，回到家来便试图抚摸妈妈的部。后来一直难忘此情此景，长大后还一边想着母亲一边手。

　还有一位，小时候喜欢钻到母亲的上。有一次，他钻进去，发觉母亲是赤的。"她没有拒绝我。我们就这样搂抱着。也许，她还以为我是小孩子。但我其实不小了。当她的手不小心碰到我硬起来的小时，她一把把我推开了。她用那样一种语气对我尖叫：'滚出去，氓！'这伤透了我的心。"总之，用正常人的眼光来看待这些堪称变态的记录，参加会议的联防队员都很有些尴尬，我的胃里也一阵阵痉挛，却又体会到了一种初尝鲜鱼般的刺。大概，这一切原本正是最平常的事情，只是一直不能被正视吧，相反，还被反向神圣化了起来，母亲都成了圣母。

　我费力地转动僵硬的脖子，看看四周，见联防员们都咬紧了嘴，羞惭地低下了头。公安则用狼一样的眼神，不怀好意地打量我们。

　因此，这还是我熟悉的人类吗？不管怎样，社会上潜滋暗长着的母情结，就一直这么凝结着，像火山一样终于等来了爆发的日子。有的媒体甚至认为，在漫漫的历史长河中，人类或许就已经滋生了母的潜意识，但是，一直没有作为一种集体的力量而公然表达出来。现在，终于从暗中走向明处了。该渲泻的总要渲泻啊。

　戴着眼镜、像是学者一样的派出所所长，讲起话来就滔滔不绝："反人类的情绪会不可思议地传染。总而言之，基本可以归于母亲与生俱来的不洁感。那是在散发着浓郁花香味的化妆品的掩饰下，躲在开叉到大腿部的旗袍后面的，不能被自我认识的恶，给人类后代造成的灾难人格冲突。而由于年幼时不带警惕的母子间过分亲密，一旦在偶然间发现了母亲的另一面，这时的心理落差就太大了。母亲的形象一旦崩溃便不可挽回，甚至比任何别的事情的败坏还要来得厉害。为了维护社会的稳定与和谐，我们必须携手与母者作战。"他说得慷慨昂，使大家因自惭不安而低垂下去的眼睑，又抬举了起来，心中重新有了一些信心。但不管怎么说，在人类的进化旅程中，某种不可轻视的突变发生了。若从生命之树的角度讲，其意义大概才可以称作深刻，而所谓的"正常人"，只能在一旁观察、恐惧和防范，并警惕着不要让自己及家人卷入。但我们也将因为不能成为变异者而被进化的大抛弃吗？我们将成为被边缘化的少数人吗？

　一个没有母亲的时代正在来临。

　【五、子和她的母亲】

　我没有告诉子，我在单位里做额外的工作。那是一种对社会有益的工作。才做了不多久日子，在我眼中，任何人都有可能被打上母者的疑问，而我自己正在滑坠入一个前途不测的深渊，内心被一种疯狂的感觉攫住。

　每次在陪同子回娘家的路上，我都会久久地凝视她的净瓶般背影，从那益变得不再轻飏的体形上，我竟然也思虑着，子会不会是一位母者呢？因为害怕被抓去坐牢，即便对亲人，也需要隐瞒心灵真实的一面，这应该是常情吧。但我实在没有勇气针对家人施用母探测机。

　根据样调查统计，母者的男女构成比例为四比一，其年龄在六岁至五十五岁之间。子三十六岁，正处在危险期。

　终于来到了她的家中。每个月都有这样的一次聚会，以维持家庭的氛围。孩子见了外婆，亲热地扑过去，又挠又笑；我则一言不发，只正襟危坐；子昆虫般略显局促，心事重重。我想起了第一次来她家的情形。当时，脑子是"岳母见了女婿分外疼"之类的念头。她的母亲待我的确很好，乃至超过了对自己的亲生女儿。我的肩背疼痛时，她便像是自家屋里失了火，急不可待地给我做按摩，手法很内行，直得我全身像小虫子爬过一样红肿却舒坦。而我的母亲，那位农妇，则从来没有与我发生过这样的肌肤接触。

　那么，当岳母那青筋暴跳的竹竿般小手，熟练而仔细地碰触到岳父身体的感部位时，又将是如何的情形呢？我十分被动地享受着老女人的按摩时，便不由得这样胡思想起来，心中生出对岳父的歉疚和妒意。我意识到我思维的不正常，便在表情上拼命掩饰着。

　此时，在饭桌上，岳母就坐在我的身边，在我耳畔燕语莺声地唠叨不停，温柔而小心地执住我的手腕，倒不怎么与她的老伴说话了。后者只装看不见。子与我隔开了两个位置坐着，还是那样的似笑非笑，偶尔朝我瞧瞧，目光中似有一种青杏般的淡淡怜悯。我想着我们结婚这么多年了，从根本不认识，变得谙对方体内体外的每一个细节，颅内便有电光闪击了一下，心头一酸，突然对子深感同情，便笨重地站起身来，往她碗里挟去一块红烧，却在半途被孩子砰地一筷子截住了。小家伙恶狠狠地盯住我。我和子浑身一哆嗦。桌的大人都怔住了。

　子与岳母走在一起的时候，常会让人产生错觉。子胖，岳母瘦，看上去，犹如姐妹花。不，大多数时候，我会这样认为：岳母是子的女儿，或者，岳母是我的子。或许，这才是真实的情况吧。

　这也便是我面对家人，难以启齿自己正在从事母者监控的原因吧。继对子有了陌生感之后，我也开始对自己感到陌生，而且有一些恐惧。我只能诅咒母者团体，也忧虑于他们的影响无处不在。由于母运动传染病一样蔓延，各种人际关系都变得微妙了。还好，我庆幸我的父母远在乡下，无形中，这缓解了社会给予我的压力。

　【六、一些相关的解释和说明】

　派出所所长在给我们上课时说，事实上，与施教者母亲划清界限一类的事情，历史上也不是没有过，但都不如母运动来得这般猛烈。对于这场运动的形成，在理论上，有先天说和后天说。先天说认为是基因突变，造成的一种精神异常现象。而后天说则认为是广泛的社会文化原因。

　"总体来讲，这是一个母亲惯于把自己的愿望强加在儿女身上的时代。由于母亲主导下的娇生惯养，这一代中国人基本上是失去了竞争力的一代，生活和工作能力都很差。童年时期的溺爱，酿成了所谓的苦酒。从另一个方面来讲，父母间的大量不和与离异，也培植了无处不在的怨憎。再就是沉重的学习负担等等。在中小学里，人们从小就生活在女孩子当班干部的不正常环境中。这种幼时记忆在心灵上投下了有关母亲形象的巨大暗斑。"这样一种鞭辟入里的解释，的确是专业行为。后来才知道，派出所所长是半路出家做的公安，他以前是北京大学生物学院的学生。他告诉我们：以前，曾发生过因为不堪忍受，而用榔头击杀母亲的事件。当然，人们如今采取的行动，不再是杀死母亲，而是最为简约的母。现代人已不屑于弑母。从母者的的角度理解这也是文明的进步吧？母使得大多数母亲在强烈的罪感之中度过余生。特别是，当孩子因为参与母运动而被判刑后，失去孩子的母亲也相当于被判刑了。她会在咀嚼孤寂之时，逐渐对孩子们奉持的理论深信不疑，为自己的不洁和过失而自责。因此而自杀的也不少。

　让母者略感矛盾的是，因为母，不得不同时背叛相较而言还算值得尊敬的父亲。父母联盟在理论上牢不可破。母者则想尽办法击破联盟，因为他们深知这联盟在本质上的脆弱。到了最后，母者像一个楔子打入，一般都会造成父母关系的破裂。父母会互相指责是对方的原因，使孩子母了。这种情况出现时，母探测机发现了他们的脑电波异常——他们在臆想中互视对方为罪恶的母亲。这真是一件更不可思议的事情。

　"最终，是家庭的崩溃，骨牌般的连续坍塌，从一幢楼房至另一幢楼房，从一个社区到另一个社区，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随后，便是单位的解散，甚至，组织的解体！国家和世界的终结，也就为期不远了。从前，曾有离婚引发过社会危机，但与母运动相比，只能是小巫见大巫。"派出所所长说得唾沫横发，手臂飞舞，倒使人想起了石柔在母者万人集会上的演讲。

　【七、比自杀更需要勇气的行为】

　在正常人看来，成为母者的最大困难，尤其是对于那些并没有机会目睹母亲私处呀、月经带呀什么的人来说，就是要克服血缘上与生俱来的依恋。这是多年进化产生的生物本。单纯用"青春期反叛"一类的理由，不能够解释这一场运动的兴起。因此，先天说也好，后天说也好，仍然留下了谜团。我曾与处长讨论这个问题。他正在经历一场家庭灾难：十五岁的儿子在留下一篇母宣言后，离家出走了。

　"如果说起克服心理障碍，这本身是一个不可理喻的措辞啊。实际上，他们好像根本没有什么心理障碍需要克服的，这道坎一下子就迈过了，从此，母亲成为了陌路人。"处长仿佛很熟悉母者底细似地夸夸其谈。

　"确实难以想像。对于任何生命而言，对母亲的依恋是最基本的天。好比，幼鸟必定依偎母鸟。""不过，驱逐孩子的现象，在生物史上，好像也是有过的吧。比如，一种叫做巨犀的史前动物，在要生产新的幼子时，便把大的孩子赶走。这样做，是担心食物不足，不能同时养活更多的家庭成员。据说现代的狼也是如此。""但，人类社会中出现的，却是相反的情况，是孩子在驱逐母亲啊，而且，食物好像也不成为问题吧。精神方面的享受不敢说，吃的东西还算是丰裕和奢侈的。"我提出了不同的看法。

　"因此，他们难道被什么力量改造成了非人？或许，是大脑爬虫复合体中远古集体无意识的残留吧。一种突如其来的返祖现象。好像是生物钟的定时器叫响了，就这么哇的一声，把沉睡着的孩子唤醒了。灾难便降临在了家庭中。再简单来说，他们已不再是为吃而活着的人类了。"处长说着，做了一个飞机般的手势，又伪装出睡眼朦胧的神情来，使我顿觉自己漂浮在梦的碎片之中。恐惧啊，再没有比这更恐惧的了。

　但在另一个场合，处长又否定了生物钟和返祖现象的理论。

　"喂，关于母运动，有最新的解释呢。是来自强xx的罪感噢。大多数人其实都臆想过要强xx生母。"我一时没有接话，先想了一下，我是否臆想过要强xx我那位远在乡下的农妇。突然我觉得母运动也正在把处长变为非人。他眼巴巴地看着我，期望我支持他的理论。我一阵心虚，便说："新鲜的说法。但是，为什么一定要强xx母亲呢？"我说这话时，又想起了我那位同学的同学，在脑海中复原他十岁的儿子把她男朋友的xxxx入她xx道的一幕，心想怎么会是这样的呢，自己的下身不也有了反应——那个东西正要飞矢般逸出！这时又传来了处长那充溺水挣扎感的声音："因为，母亲其实是秽的、假正经的、寻租的、道貌岸然的、自私的…她是孩子成长过程中的最大不确定因素哪，因此也是最大的危险。她老巨滑，而又伪善。任何一种'以母亲的名义'，都是最虚伪和残忍的。凭经验想一想，不正是如此么？孩子们都在暗暗地梦想着有朝一以最严厉的手段处罚施教者，最简捷的办法，便是足不出户把她干了。"我试图伸出手去救援沉没中的处长，却似乎看到他的身后站着一个模糊的黑影，便停住了。

　"可是，连女孩子也这样想着么？"我茫然地问。

　"当然！她们在潜意识深处，无不认为自己是男人呢。""我无法理清这里面的逻辑。""说到底，强xx什么的，那又仅仅是一种难以实现的愿望吧。在现实生活中，因为害怕强xx真的发生，而使自己坠入万劫不复的、由成年人设计的深渊，孩子们最后只得选择彻底离开母亲，义无返顾走向最最黑暗的深渊。"看着处长的眼圈红了起来，我的身子嗖地一冷，往后缩了缩。毕竟，生命是宇宙中最复杂、最神秘、也最矛盾的现象。我觉得，也许，我和处长都已不适于此时代。这是巨犀后代卷土重来的时刻。那些早年间被驱逐的幽灵已经生机地复活，进入了人类统治的世界。但就在此时，很奇怪的是，我的心底竟然滋生了对母者的一层敬意。只有他们，才敢于干干净净地挣脱那张与生俱来的、上天赐予的亲情之网啊。这是一种比自杀更需要勇气的行为。

　佛陀说："一个人即使用左肩担负父亲，右肩担负母亲，任凭他们在肩膀上大小便，无论走多远的路，走多久，都没有办法报答父母之恩。"这个，现在已经完全用不着考虑了。相较于普通的宗教情感，母的信念更具金刚法力。

　处长的哭泣着的六弦琴般的声音又在晦暗中鸣响了，他好像已经彻底绝望了："绝不能再说母运动仅仅是社会的副产品了。母者都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和最聪明的孩子。他们有着天生的自我保护心理。他们就这样与社会自我隔绝了，不再参与到我们认可的发展和进步中来。这些是连母亲都要怀疑和背叛的人，那他们还有什么不能怀疑和背叛呢？啊，我们不如他们，不正在这里么？在他们心中，隐藏着最深的绝望与最大的希望，几千年来还不曾有过哩。这是何等的壮烈和沉着，何等的镇定与幸福！他们才是代表社会进步的物种。我们已经没有后路了。"

　【八、我们居住的巨型腔子】

　下班了。我终于可以自由地放松身体，漫步在城市街头。半空中飘飞着浅灰色的雨。人群煕攘，像紫的蘑菇在移动。看不出谁是母者。他们额头上不会写字。大家都罩在海般新鲜的黑伞下面。

　我看到街上的一座银色建筑，形状像是母亲体内的某个器官，整个淋淋的，散发出早苔藓的味道。而它旁边的每一组建筑，也还是像那种东西。以前我却不曾识出。大概是雨终于洗出了真相吧。我窥见了建筑师心底的秘密，他们不会是最早的潜在母者吧？我们原来就生活在这样的城市里。我觉得整个人类都很卑鄙无、不可捉摸，而又为我们是富于变化和创造的生物而暗自兴奋。紧跟着我的目光落到了红旗上面。红旗月经带一般垂着柔软的身子，或者卷起一角，许多年也不曾换洗过，现在倒也无区别地了。这种天然的让我想哭，想把自己变转成一个孩子。把大地比拟成母亲这是正确的，但其上长出的疣物，也无非是母亲弹体的一部分，正在蒸馏出隔夜馒头一样的气息。我们就居住在这巨型的发酵腔子里面，而我们大部分人体察不到，既不充感激，也不怀抱仇恨。这种麻木也就是早年间我们还不谙世事时，身处黑子中的感觉吧，那个内凹的地方略带早寒意，充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孩子却无以反抗和挣脱。如果出现了被提前冻醒的人，则他必然会从内部去破坏母体的，以求及早早接触夏日的光热和空气。媒体称母运动是亵渎神圣。但我现在知道，这与神圣没有任何关系。母者们只是坚决地听从本能的呼唤，恬静地去做一件必然的事情。他们其实是没有仇恨的，这完全不同于一个阶级要推翻另一个阶级，与代沟什么的也是两回事。

　有一瞬间，我觉得这不太可能是地球上发生的事情。这只可能是池塘一样的宇宙的衍。有一种不明力量从平静的水中跃了出来，随后入侵了现实，如处长所说的，把人类在刹那间改造成了非人。或许真如石柔自称的那样，它是来自遥远太空某个角落的指示，仿佛是场一类的东西。如果我们的身体里面真的滋生了什么怪兽，那也是受了由不得自己的惑吧。

　那天晚上，我睡不着。我取来梯子，爬到窗户边，扬头朝上看。夜空突然奇怪地晴了。晴得那样可怕，仿佛一切都去了伪装，是连罪恶都被涤得一干二净的可怕，从而把圆润的恐惧直接浸沏到了肺脏和腔肠之中。

　总之，连母亲这纽带也断开了，那就是一切都到了最后的关头。

　【九、宇宙的三种箭头】

　这年仲夏的时候，真的出现了外星使者。一个陌生的三角形探测器进入了地月轨道，被我们的嫦娥七号飞船捕获。它上面没有乘员，但从它携带的信息看，是专门来与人类沟通的。泛星际的地外生命已然结成了一个松散的联盟，大概，他们认为是把一切秘密告知地球人类的时候了吧。有人立即指称这必然与母运动有着关系，外星人大概认为这是一个有意义的进化门槛吧。母者则欢呼："这就是我们的背景。"科学家研究外星信息的结论是，雄化正在宇宙各处减弱，男人正处于高速退化之中，而这是生命进化的总趋势。

　这才明白，母运动涉及箭头方面的事情。宇宙中有三种箭头，都不可逆转。一种是热力学的箭头，方向是从有序到无序；一种是心理学的箭头，方向是从事件的感知到事件的记忆；一种是因果的箭头，方向是从原因到结果。外星使者指出还有第四种箭头，那就是的箭头，方向是从雄到雌。这个箭头是更为基本的箭头，也就是说，它统率着其他三个箭头。

　这是万物存在的一个天大秘密。它决定了本无方向的宇宙中，方向的意义，也定义了宇宙的基本质。在这个特征面前，统一场什么的，就只是表面现象了，只能作用于低等生命所能感知的维度。那么，箭头的目的是什么呢？外星使者的信息表明，那是为了宇宙的终结做准备。再经过三百万个地球年，就会到达世界末日，那时，宇宙的发动机将要被重新点燃，以使它升级进入下一阶段。这时，宇宙将被全面化，就好像电脑被格式化。

　"宇宙竟然是一台电脑吗？而电脑也有别之分吗？"神志不清的处长徐徐地吐出一口浊气，用一种猩猩般被拯救的神态痴痴地盯着电视画面。外星使者的来访成为了时下最焦点的新闻。

　我不置可否，心中一片悲喜集。我走进厕所，激动不安地掏出xxxx来，用抖个不停的双手托住，凝视着它那内存条般的形状，仿佛其中寄寓着我卑微的灵魂。这玩意能伸能屈，能张能驰，能大能小，能长能短。这种古怪万分、灵动至极而将要永远消失的东西，的确曾在宇宙中广泛地存在着，如同星球、光、夸克、蓝鲸和槐树，无处不在。

　就这样，来历不明的外星使者向我们喻示了道的本质。

　【十、内心怯弱的男人女相者】

　由此产生了对母运动的最新认识。

　母运动是对宇宙化的一种下意识反动。

　对于宇宙化的结局，在人类成员中，那些感者，率先感受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由此产生了连本人也觉察不到的本能抗拒。任何人都有抵制万物终结的生命冲动，而其实不愿去管它是否会进入一个新的阶段或周期。那是高阶段的外星人考虑的事情。母者只是在不由自主地期冀远离那个异己的结局，他们至少是在形式上趋向于退化而不是进步，以为这样就可以长久保持变化的可能。不仅仅是男，女也是这样。她们虽然越来越厉害，越来越主导，但从内心深处讲，是无法习惯没有男人的所谓世界的。很难设想，卵细胞与卵细胞的融会是一种什么样的不舒适感觉。大家从心理和生理上都没有做好准备。而且，为什么箭头会那样走？为什么会是一个的宇宙？这终究没有十足的、可以说服人的理由。这足以解释，石柔在接到那个神秘太空指令后，他是多么的恐惧。

　他于是发起了母运动。

　那么，母者究竟是勇敢，还是怯懦呢？我想不清楚了。

　但人类社会中产生这样的突兀行为，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是低等生物嘛。这也可以解释为予先夺、进先退的意思。结合外星使者所携的信息来看，母运动不过是汹涌进化大河中泛起的一股暂时逆。

　电视上出现了新的画面。我清楚地看到，组织的最高领导者们，的确也都是男人女相的。我把这个发现告诉处长。他顿时面色惨白。这时，桌上放着的母探测机骤然鸣响了。他老鼠一样蹿过去把它狠狠关掉了。

　【十一、接像是子的飞船】

　八月底，组织开始在内蒙古自治区兴建一个外星飞船降落场，准备接预言中的雌化宇宙高级生命的莅临。装饰降落场跑道的，也都是按照地球人的观点，所认定的女人们喜爱的物品：香水、项链、坤包、高跟鞋等等。当然它们所起到的作用更多是象征的。组织说，相较于数学公式，这些必然是宇宙中更为通用的语言。内蒙古的外星飞船降落场也是世界上第一个外星飞船降落场。

　"大概，是以为她们只可能选择降落在中国吧，因为只有我们有母运动，这是本民族无法逃避的命运现实。"处长大口地咽着绿茶，两眼发红地看着电视，重新亢奋了起来。他现在吃住拉撒睡都在办公室里进行，剩下的时间便看电视。他好像已经忘记了儿子的出走。"因此，她们不会是来拯救我们的吧？事实上，几千年来，我们从来没有拥有过真正的母亲，这些将要来到的外星人，怕是会以严厉的继母身份莅临吧。早该如此了。""为政者如此便可以卸去责任了。"我侧目看了一眼桌上蜗牛一样沉默着的母探测机，淡然说。

　"谁道，你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未来吗？你们夫妇，究竟准备为孩子留下一些什么呢？最后的时刻就要到了，真奇怪你们的孩子为什么还没有母。"处长眯起被脏东西糊住的眼睛，好像恢复了往日里小官僚的狡黠，仿佛有些得意地瞅着我。我难堪地低下了头。

　所幸，中央电视台三套，开始播出新的节目。这救了我们。正是外星人的专题片。由电脑虚拟出的外星人，额头上隆起一对粉红色的Rx房。这是一种对雌的最拙劣想像。我这才略微松了一口气。

　"最有悬念的一件事是，今后，组织会寄居在外星人那外形像是子的飞船里吗？组织那虚弱的身体，因此会长生吗？重生吗？新生吗？这可是组织这些年里一直盼望着的呢。"处长似乎努力想要抓住正在失去的由组织赋予的权力。他的家庭危机已无法挽回。如果不能找到母的孩子，甚至如果与子离异，他将接受组织的调查，最后大概会被迫辞职。何况，我现在怀疑，他本人很可能就是一个潜在的母危险分子。

　【十二、悲剧降临我的头上】

　就在这时，似乎是响应了处长的咒语，我的孩子果然不见了。

　这事揪紧了我父母的心。他们千里迢迢从苏北农村赶来了。很多年没见面了，他们与年龄不相称的苍老憔悴面容让我心里沉沉的一落。二老沉默寡言，不知道什么外星人，也不知道什么化宇宙，他们只是尽其所能、笨嘴拙舌地安慰我和子：不急，孩子会找到的。

　父亲没有什么好形容的。母亲是不到一米五的小个子，全身都是皱褶，掖着泥土星子，头发如白色，体格像一梱柴禾，两只鼻孔朝天，脯扁平，老远就可闻到她稀疏孔中散发出的臭气。她当年是怎样伺育我的呢？我想像着老妪体内那一对动人心魄、应该是玫瑰的X染体，它们使得石柔这类人怦怦心跳。此刻，感应到它们对我发出的召唤，我顿然欠疚和不安起来。

　看到我的父母来到，子的情绪很不正常。她焦躁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有时会烈马般嘶鸣数声，把屋里的玻璃器皿震得哗啦啦直响，有的立即碎掉。我紧张地看看她，又担心地看看我的父母。所幸的是她的母亲及时赶来了，镇定地化了妆，穿着不合身的旗袍，脸上挂着僵硬的微笑，兵来将挡地护着女儿，却也不歇斯底里。这大概便是经风霜的女人的韧吧。这样的母亲怎么能被掉呢？子见到妈妈这样，便慑住般地暂时安静了下来。她们真像是一对孪生姐妹，貌合神离地相峙着，使屋内的空气一会儿紧，一会儿缓和。我的父母见状，手足无措地坐在角落里的一双矮矮的木凳上，不知道这城里人的家庭里，究竟出了什么子。大家的目光错，都好像在思考别的事情。

　那是什么事情呢？毕竟，现在已经知道了，所有人的最终归宿是在银河中。这不分乡村城市。

　寻找孩子，我知道是没有结果的。我大致能猜到这是怎么一回事。

　半夜，我把子醒。

　"你把他藏哪儿了？"没有开灯，凭着窗户格里漏进的几缕星光，我低声喝问。

　她的五官犹如解开的麻绳，一团团黯淡着散开来，再也收归不拢了。

　"我只是觉得有个浑身是血的小鬼在追我。"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哭了，脸上青色的肌在夜暗中复杂地一团团拧紧。

　随后，她嘴角开始涎，翻着白眼，呆呆地去看天花板。我极慢地爬下，找了一晾衣，轻轻地往上捅去。孩子的尸体扑通一声掉下来，像栽倒了一个暖瓶，还朝我直瞪眼。我听见女人喉咙深处咕咙一响，像把一只死鼠咽了进去。

　【十三、我的父亲母亲】

　子泪面向我解释，这孩子肯定会成为母者，所以必须及早剪除。

　我旋即判定，这是母运动的最新动向。一般而言，不管母者多么暴戾，母亲总是忍气声，逆来顺受，对孩子的爱永不放弃。但是，现在，出现了来自母亲方面的暴力。不幸的是，它发生在我的家庭中。

　按照派出所代的程序，我毫不犹豫就报了警。

　子被公安逮走的时候，我的父母哭得很伤心。我安静地站在一边，心中坦然。岳母则是如释重负的表情。这证明了我的猜测：子早已是一名母者。而她的父母却替她隐瞒着这个秘密，这是对组织的不忠。因此，有了包庇罪的嫌疑。不过，他们也算是解了。

　我半真半假地提出，在此家破人亡的时刻，可陪伴岳父岳母住一段时间，等待法院开庭。但是，他们不同意与一个告发者同吃同睡。我便松了一口气，又感到莫名的失落。

　我便与我那来自乡下的父母住在一起。他们无计可施，左右不得这个他们不熟悉的世界，便复陷入习惯性沉默，把这当做盾。他们真的不担心我会母吗？还是只是不善于表达？我担心的则是，他们或将因水土不服和心情不好而生病。由于子已经不在了，万一母亲病重，我大概不得不为她擦洗身子，作为异存在的事实，赤地面对至爱亲人体的各种细节。当然也可以请保姆什么的，但是，同样也怪别扭的。

　当然，如果是两个老婆婆在一起，可能要好一些。比如，岳母和母亲，一人为另一人擦洗身子，那还会是很窘迫的行为吗？她们在默契地配合着完成此事时，会走神想着什么呢？在母运动继续发展的过程中，这都是值得深入研究的问题。

　这时，我开始怀疑，母运动或许正把章鱼一样的触手，伸向了我的身体和意识。我想逃跑得远远的，却被某种神秘的力量钉住了不能动弹。这时要支配自己，是比较困难的。

　在那段时间里，我常常在梦遗中醒来，便穿着漉漉的内，搬来梯子，小心翼翼地爬向窗口。那是通往未来人生的惟一途径。我想对着宇宙大叫，声音却陷在层层肺叶中拔不出来。我没有看到警车，这令我十分失望。银河却像二头肌，越来越收缩了，紧巴巴的蜷成一股钢钎。我那孩子的尸体，便手舞足蹈，在星星的羊水中狡诈地浮游。是子使他获得了永生，而他的爷爷婆婆还一无所知，正彼此搂抱着，在上鼾声大作。

　【十四、亲人相聚的盛大天狂】

　两个月后，母者发动了针对外星飞船降落场的攻击。他们现在已变得更具暴力趋向了。作为应对的措施，组织紧急调动了武警和军队。但部队还没有现身，母亲们便得知了消息，从各个城市涌来。据报道，她们似乎是要做最后一次努力，挽救自己的孩子。

　中央电视台三套派出十五架直升机进行直播。从画面上可以看到，总共有一百万名母亲，租用了浩浩的大巴车队，沿着四通八达的高速公路，不舍昼夜地滚滚前进，旅鼠一样穿过城市、草原和戈壁，向她们离散的骨靠近。这些年轻或不再年轻的女人们，颧骨默默地坚着，Rx房微颤，丑陋或美丽着，高贵或卑着，金色的目光一致聚焦在正前方，把大气照耀得微微颤动，这么多的雌动物整齐地集合在一起，散发出浓烈薰人的、难以形诸言语的奇异气息，像一个巨型湖泊腐烂了。她们汇聚成了一个搅动着的、如同银心黑的物理场。这是宇宙中何其壮观的场面啊。人们以前低估了她们的能量。大概，只有母者在惧怕中终于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吧。

　电视节目主持人采访一位母亲："如果最终还是不能让孩子回到您的怀抱，又该怎么办呢？""为了宇宙的未来，断绝母子关系！"能说出这样话语的母亲，大概是获得了终极感的人吧。事态的确在发生转化。同时处于太空力量的影响下，母亲与孩子之间的暴力冲突渐渐上升成为主题。或许，会有子运动出现吧？由于外星使者的到来，一切已不由人类左右。

　就在到达外星飞船降落场边上时，母亲们遭遇了母者的拦截。后者似乎早有准备，没有多言语，便直接对母亲发起了攻击。这是一场真正的恶战。手抓、牙咬、刀砍、斧劈，不少人倒在了血泊中。奇怪的是，到了此时，部队并没有介入。后来据说他们在行军中找错了方向。官兵中也打入了母者的卧底。另一种说法是，他们只是在外围形成了包围圈，等着看母者与母亲战的结果。

　但组织还有另一手准备。

　降落场四周的大喇叭一齐鸣响了，播放着一首又一首关于母亲的歌曲。在过去几十年中，音乐家们创作了大量的这类歌曲。许多作品的产生，受着了组织的鼎力支持，只有少数属于民间自发行为。

　"噢，慈祥的母亲，是美人中的美人，噢，像那白度母一样心地善良"，"再见吧，妈妈，再见吧，妈妈，军号已吹响，钢已擦亮"，"爱意宽大是无限，请准我说声真的爱你"，"你用那甘甜的汁，把我喂养大"，"为了母亲的微笑，为了大地的丰收，峥嵘岁月何惧风"…

　情况，就是这样子的。一场真正的狂。

　对此，我没有感到丝毫吃惊。我仿佛看见我的孩子正在云端上吹着一支号角，并从微笑的嘴角洒出涶涎来，化作雨浇灭着我们心中的无明火。我们的确早已在为一个雌化的世界而作道具上的准备了。但我要扮演的角色又是什么呢？

　攻击者被海般的歌声战士包围，像掉入了神机军师的魔法阵，竟然把持不住了，拿不住武器了，斗志溃坝一般掉了。面对着怪物一样从天空和大地扑来的无数声波母亲，于是，作鸟兽散了。

　此后，社会中同情他们的势力开始上升，这回，是对弱者的怜悯。赦免他们吧。

　【十五、第三条道路】

　十一月，组织的新领导人上台。不知道他是不是一名母者。在这个层次，是不进行脑波探测的。不久，全国人大常委会废除了母罪。我理解，这当然不仅仅是新政的开明。但效果摆在了那里。母运动产生了分裂，出现了右翼和左翼。

　左翼们在城乡结合部建立了公社一类的自治团体，自给自足，丰衣足食。针对母亲的暴力行动，也停止了。对此，我反倒觉得有些遗憾。

　我每年去探望子一次。她已被假释，选择了一个公社定居。我们没有离婚。她成为了自治团体的核心成员，人倒长好了。母者公社的文明形态及规则是奇异的。果然是一种新型的人类制度。你想像不到，那种情形，就像无数的牵牛花长出了脚，在湖面上密集移动，形成了生机盎然的巨型生命墙，人造船啊什么的，都是开不过去的。

　我虽也滋生了近似于母情绪的冲动，但我最终没有加入他们。

　母者的左翼势力发展很快，并最终与石柔决裂，推选出了自己的人大代表，进入了最高权力机构，在组织的层面上，与精英们交往。非对抗的第三条道路似乎产生了。母者仿佛显出了无害的一面。

　对此我无法理喻。在那些个晚上，我总能看到污血一般的银河。它向内卷缩成了一个癌变后的黑色子，完全噬了我那重生后的孩子。但外星使者却没有再来。

　【十六、下等女的孩子】

　就是这样。预言中的雌外星人终究没有莅临。人类未能目睹一个全部由女人构成的奇异社会的实体。耗资巨大的降落场于是成为了野草和老鼠的营地。

　此后的许多年里，生活又归于平淡。我一直与父母住在一起，足不出户，照看他们。他们不愿意回乡下了，说是在这个诡异难测的世界上，放心不下我。这让我很是不安。不过，擦洗身子一类的事情，也还没有发生。后来母亲确实病了，但总是父亲在做最贴身的工作。他们的寿命比想像中的要长，他们像一对在山中相依为命的修行老妖。

　我常常彻夜难眠，在朦胧中突然看到，父亲把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探入母亲的下体。这就像我曾经回乡探亲时看到的那样，他把手指入村委会主任养的那只老母狗的生殖孔。

　我害怕地用被子蒙住头，心想，我老了的时候，大概也会这样吧。子先走了一步，大概是担忧这一天的到来吧。而更确切地讲，不是害怕我啊，而是害怕我们的孩子。这种事情的确是不能让孩子看见的。所以不如趁早。新型母者的下一代会是什么样的人呢？真正的颠覆力量又潜藏在那里呢？

　我辞去了母联防员的职务。无聊地打发着余生的时候，我想起了一些事情来。还在我年幼时，母亲为了我能上学念书，便到城里去做女。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在我第一次嫖时，那一瞬间，从那个女孩的动作和表情上，我顿然直觉到，母亲一定也做过这个。

　这个大字不识的农妇曾经希望，在客人里面，找一个男子，他能帮助她，把我养大成人。但她一无所获，因为她长得实在太丑，民工只要花上十块钱，就能跟她睡上一觉，但最后也不要她。她后来还是嫁给了我现在这位父亲，村子里的一个智障者。

　这时，母亲佝着背，在地板上半跪着，费劲地挪动小小的膝盖，抖索着把我掉落的头发一捡起来，用手纸小心地包好。她这样做的时候，眼角的余光一直落在我的身上，却又好像穿过了我的身体。我在她的目光中已读不出任何含义。她含莘茹苦了一生，现在已平静得像一只甲虫，只在方寸之地坚韧地移动。我于是知道了，如果说仅仅作为一个中国农妇的痛苦，这本就是怎么也解不了的。但到了世界末日的那一天，则将由母亲来裁决宇宙的命运。那时，便一切水落石出了。所有的孩子都是阶段的，而来自遥远乡村的母亲才属于永恒。虽然她现在还不知道这个，但她也并不因此而有丝毫不安，或者患得患失。她仍然拥有着我，这就什么都够了。虽然我的子走了，孩子死了，但是，我还留在她的身边。我最终没有以母者的面貌出现。而这世界上又有多少人像我这样呢？

　我又一次挣扎着，孤独地爬近窗户。黑是宇宙中的城市，它仍旧固守在银河的中心，指挥着星光，暴雨一般泼向地球。我熊一样大口气，开始流泪。在染体程序的引导下，我矛盾着，等待着接受下一个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