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里没有地下铁
【一、车长】
漆黑无际的地下世界里有什么及没有什么,那都是不能以“看”的形式来表达意见的事情。因此,当车长十七世大概被一把经过改造的废旧电焊钳杀死的时候,五妄没有上前。他石笋般盘腿坐在冷寂的角落里,津津有味地吃着手指,万事与己无关地似听非听。这时,他倚靠的一段钢筋混凝土衬砌,发出了蛇尾拍击
木般的嗒嗒回音,被无底的隧道
去。
凌厉的攻击手来自龙之族,作为黑暗世界中蜇伏着的生存竞争者,他们通过失效的送风通道发动偷袭,命中关键目标后,便如烟般撤离了。
车长,又被称作部族的引路者。车长十七世死了,顶替者自然是车长十八世。人们选中十六岁的五妄做车长十八世,因为他的脑波雷达比较发达,被认定为部族中的少数“能人”之一。这实际上是一个误判。年轻的五妄对将要引导族众走上什么道路,内心深处毫无把握也毫无兴趣,他也从没有想过要向宿敌龙之族复仇。
生与死的间隔像发丝一样细微。五妄不久前才被作为顶替者来培养,而现在他也时时
近死亡的断崖,并因此要培养自己的顶替者──车长十九世和二十世了,那循环历史中的宿命者。但他真的还会这样去做吗?这却不是由他决定的。
其实,关于道路一类的信息地图,最早与脑波雷达什么的无关。事情总之要回溯到车长一世的时代。据说一世、二世…靠的是“记忆”他们是天生的强人,不用依靠回波定位便能在所有的隧道中摸上无数个来回。这一切已是不可重复了。到了第几世,人类中的某些特殊成员就进化出了脑波雷达呢?它实在是一种寄生在大脑中的、与人性格格不入的异化物。
掩埋了死者,五妄带领幸存的人们转移。他们打不过龙之族,就走得离对手远远的。五妄勉强打起精神,选择了二十八号隧道。这是一条以前不曾经行的通途。他感知到,在它端口的站台处,能找到食物。这样,才能平抑族众的不
,防止可能的
。
【二、衰败】
二十八号隧道向南是一个大断层。小心翼翼地越过它,五妄一行果真抵达了一个新的站台,但它已经坍塌了。大跨度顶板残骸堆了一地,隧道侧壁纵向开裂,
出扭曲并剪断的锚杆、中柱和冷拉钢筋。人们通过触摸,感受到了世界的衰败。
但是,正是在废墟中,族众们掘出了营着群居生活的一群昆虫。是褐斑地蝼,复眼和翼均已退化,身躯肥胖,动作迟钝。然而,没有发现营养更为丰富的
鼠和岩蛇。它们预感到了捕猎者的来临,便提前逃逸了吗?
人们手忙脚
地把小动物撕开,把略带苦涩的
汁挤进嘴里。这些小东西其实还不够
牙
。随后,大家都困了,不再去想内部打斗,便枕在断裂的桁架上进入梦乡。听着鬼哭狼嚎的遍地呼噜声,五妄想,如果我这时走掉,把他们抛弃在这里,会是怎样呢?他连族众中谁是自己的父母也不清楚,而也没有谁承认是他的父母。他像是凭空降临的。
但他还没有思虑明白,自己也乏得睡着了。不一会儿,五妄便被惊醒了。重叠的围岩后面传来了“呼呜-呼呜”的声音,整孔隧道都地震了一般摇撼。这种声音在每个人的一生中,会响起无数遍,犹如惩诫的警言,提醒人们不可以睡得过死。但它究竟是什么呢?
厉鬼哀号般的巨响紧贴着岩体缓缓移行,又重病汉子一样向远方爬去。这时便有碎石和泥浆连续地滑坠下来,砸在众人的脑袋上。
【三、鼠语者】
鼠语者是澄子首先发现的。澄子是五妄的女人。男人用嗅觉和触觉识别女人的不同个体。
世界上,仅有鼠语者发展出了与人类交流的能力。在隧道世界里,一切都进化得飞快,老鼠也不例外。而作为智者的鼠语者又超越了普通鼠──后者仅能被人类猎食。鼠语者能够慎重地选择与人类中的重要成员交往,显示出了生存的霍达、狡黠及远见。大概,正是这个吸引了澄子。
妖
一般的澄子,身体如影子般单薄,大脑皮层中却孕生了类似于老鼠的直觉功能,这与脑波雷达是异趣的,它与潜在之中的
妙心智合二为一,这决定了女人能够与老鼠达成无碍沟通,甚至连五妄也无法真正理解澄子,寻常族众则更是愚氓了。五妄对于澄子与鼠语者的存在,确切来讲感到的是敬畏与嫉妒。
澄子牵着五妄的手,穿过为一切物而存在的黑暗,来到鼠语者隐居的七号导
。早年间这里应该是主排水管道的一部分,鼠语者利用从废墟中拆卸下来的台形钢纤维管片对它进行了改造,并用高聚物防水卷材的残料作了加固。这样的技术,连人类也没有掌握。
“我们是人类。”五妄勉强说出一句。
“知──道。”老鼠头也不抬。
“作为鼠类,为什么要与人打交道呢?”
“找到──引路者。”
“我,就是引路者。”
“错──了。”
“什么?”
“你──不是──引路者。”
“那么,谁又是引路者呢?”
鼠语者陷入了老人一样的沉默,脸上
出讥讽的神情。这使五妄沮丧而愠怒。忽然,五妄考虑要不要杀掉它,餐其
,衣其皮,据其居。鼠类是自负而无赖的物种。但它们中的智者到底在思考什么呢?五妄无由地畏惧这个,觉得老鼠或许是比人类更强大的对手,再加上澄子在身边,便不敢对鼠语者使用暴力。最
烈的暴力通常只运用于惩罚捣蛋的族众。
澄子拽着五妄的胳膊说:“咱们走吧。”
她又抱歉地对老鼠说:“还有机会再见的。”
与鼠语者会晤的事情,他们没有告诉族内其他人。与异种生命沟通,这是一件违
的事情。
【四、世界】
世界不存在分层,大大小小的隧道堆砌
错在一个有限无边的平面内,因此也就没有秩序。惟一可称作上层的地方大概就是站台了,可供人类暂时栖息。如果是两族人恰好同时抵达一个站台,就有可能发生武力冲突。强大的一方会驱逐甚至杀死弱者。
在原生区间隧道里,停有长长的、不能开动的金属机车,那是孩子们爱去的所在,他们喜欢同车厢里的骷髅玩耍。当代人则开凿了新隧道──或为了寻找食物源,或为了拓展居住点。加上老鼠也会打出精致的
来,世界便越来越复杂化了。还有的隧道,不知怎么回事,无人知晓地就自动产生了。这是一个不解之谜。是谁在暗地里开挖呢?这不能不让人想起岩壁后面那行踪不定的诡秘怪声。
不管怎样,隧道的世界,便这样不断地延伸和扩大,最后形成了超一体化的网络,像植物的
系一样,松散却牢固地密布在大地深处。每走过一段隧道,人就好像经历一次出生,便把死更不当一回事了。当然了,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看不见。自然,五妄及其统率的族众们并不知道什么叫做黑暗,因为,一切都是黑暗,便无以称道为黑暗了。
世界究竟是怎样产生的?──这是老鼠或者澄子这样的非常女人才会去琢磨的艰涩问题。
“那是源于一次大爆炸。”澄子说“爆炸来得突然,使一切定格了。时间暂时停了下来。随后,是大范围的冷却和收缩。在这过程中,产生了凝结。其结果是,具有坚硬质地的隧道体系逐渐形成了。时间的灵魂在返回空间的壳体后,勉勉强强复活了过来,使中断的历史沿着断茬的方向重新长出。”
是谁
出的这大爆炸呢?那必定是一个有着非凡能力的家伙。五妄想。
澄子经常会提到,与隧道世界相对应,还存在“上一个世界”也叫做“天堂”大爆炸就发生在那里,人类和老鼠的祖辈都来自那里。鼠语者之所以要寻找引路者,便是要潜返回天堂去。
五妄想,作为“上一个世界”的“上一个”既可以指时间上的“以前”也可以指空间上的“上面”这使天堂的真实方位成为了一个悬念。五妄于是觉得自己身为车长,其实是一个毫无意义的存在。
澄子自言自语时,五妄会觉得她其实是由老鼠变身来的。生活在岩层中的鼠语者是怀旧的理想主义者。它与澄子一样,努力研究世界的起点与终点,试图重建与早年间某种神秘知识的联系。这使五妄感到澄子身上有一种陌生可怕的味道。他有时甚至想,要是澄子与老鼠一起死掉就好了。但他又舍不得她的
体。
但澄子的起源论仅仅是无数假说中的一种。这要追溯上去,自然,又会在不可明辨的意识之渊中返回车长一世的时代。那是个什么时代呢?比现在好,还是比现在坏呢?这样想下去,总会把人导入不可知论。而澄子描述的那个抽象天堂,便成为了她头脑中游移不定的纯幻想之物。
最后,饥饿迫使男人和女人中止了讨论。五妄昏聩地触摸到,澄子原本灿烂充实的腹部已坍缩成了一张干瘪无味的薄皮,内里缺乏的是持久燃烧的脂肪层。就是在这样的孱弱身体中,依靠
益稀薄的蛋白质和维生素,从濡
而黏稠的肠膜间,苔藓一样孕育出了与众不同的形而上观念。
逐渐,五妄对带领人们觅食的工作,更加感到负担和厌倦。他不愿意做连老鼠也看不上的部族引路者。他希望一个人逃往或有的天堂。
【五、火】
新的恐慌信号来自外界,这次却不是龙之族袭来。
“黏土人发明了火!”一个家伙气
吁吁地跑回来报告说。
“什么是火?”
族众们对此闻所未闻,集体陷入了恐慌。五妄也不知道什么是火,但他一听澄子骤然加速的呼吸声,便忽然间好像明白了什么。
火,一个极其陌生的重磅概念,位于古老的知识断裂带。五妄隐约觉出了它的可怕,却是因为火能够带来如土体坍陷般无法承受的变化。黑暗世界中一个谁也无法掌控的新时代或将来临,时间之河将加快
速。
“我看见了火!我看见了火!”报告消息的人紧张而反复地说着。
“看──见──!”
这个在人类的词库中早已被抹除的用语甚至比火本身还要骇人。族众大惊。五妄心里一阵反感,扭头便往隧道深处走去,族众们急忙跟上。
“可是,如果真的有谁发明了火呢?”澄子冷静地对五妄说“如果是火,那它总是要弥布于世界的。”
澄子是正确的。逃避自然毫无用处。火终于出现了,连同它的发明者。一个个的火把被举在
茸茸的手中,徇徇地簇集而跳跃,威严而谨慎地移动过来。
──真正让人
骨悚然的,却不是火,而是借助幽黯的焰
,五妄第一次看见了世界,看见了族众,也看见了他的女人。
橡胶管一样的锈蚀躯体上,放
出缆线般的破旧四肢,枯木似的颈项上支着一个带
的皱褶皮球,五官糜烂而朽败,像一堆倾覆的砂浆,这就是人类。人类呆在一个布
窟的环境里,像老鼠一样张皇失措,能去的路径十分有限。这时,骤然在五妄头脑里盘旋起来的闪亮恐惧,或可称作一种“不愿见人”的本能反应。见人则将使人分开。还是不要知道真相吧!他与澄子的关系,因此还能维持多久呢?
既然黑暗已能代表一切,为何又要有光明?五妄不解。虽然,火是零星、式微和短矩的,尚不能把整个世界照个透彻,但绝望的感觉已经十分真切了。直视着澄子纤毫毕
的形体,五妄浑身打起摆子,嗓子腥腥地想哭。除了脑波雷达,人类原来还拥有另一种感知世界的工具。它毫无准备地被火光开启了,而大家却不知怎么使用它。但如果每个人都能自己看清楚世界,那还需要车长吗?最大危险似乎正在降临。
然而实际情况并不如此。大多数人已不能看了。经年的黑暗地下生活,已使他们的眼睛退化成了盲肠似的无用之物。
这一天,五妄抛弃了引路者的角色,和澄子及部众一起,加入了黏土人的部落──炎之族。
【六、影子】
五妄第一次感受到了火焰带来的人间温暖。而由于火的指引,捕猎变得容易起来,
食则成为了新的惊喜。
敏锐的澄子则私下里告诉五妄,只要使用火,便能打败龙之族和其他竞争者,最后征服世界──已没有人能抵挡与火相遇时产生的极度恐惧,没有人能逃过真相这个魔鬼。“五妄啊,你凭借前车长十八世的身份,是可以向他们作出这个建议的。而只有用火,才能照亮通往天堂之路。”
但炎之族的成员们完全没有以火焰为武器或路标的想法。澄子大失所望。五妄则觉得不过如此。
“我们强大了,也永不称霸。”炎之族的头领叫做
浆,这样做着解释。
受该理念支配,炎之族空担光明使者的名号,却是一群无害光影,毫无自觉的使命感和目的
,盲动在隧道之间。火焰代表着时下最先进的东西,光
下飘泊着族众们浮肿的脸庞与耳廓,魅影重重,释放出玄武岩所不具备的飞升与透明。这大概便是真实而传神的未来人类形态吧?五妄郁闷地想,啊,和平地前进!
──但是,目的地在哪里呢?
而隧道那犹如生命的无穷脉管便在人类身外弥布开来,突出、
叉、盘旋或分蘖。无论是沼气、瓦斯,还是
砂、漂石,均不能阻止人类在具备确定内径的隧道中生存下去。不过,仅仅是生存,这还不够。这时,澄子便引领五妄的思绪又一次滑入天堂的幻境。的确,就在藤蔓般的渡线与岔线之间,密集地生长着某些可能
的微弱幽灵。但这样的想法无法拿来与炎之族做探讨,他们的文化中不曾产生宇宙起源论。
澄子常常凝神注视,半天不动。她看见了什么呢?澄子的视力比五妄要好许多,后者虽然能够看见,却是弱视的──这在后来救了五妄。
五妄沿着女人的视线看过去,便见到了被火光投
在岩壁上的幢幢人影,首尾相接,摇曳多姿,仿佛是另一种生物,又比真实的人类还要真实。澄子全神贯注地看着被二维化了的五妄,忽然泪
面。
会不会有另一个五妄也在看着这一个五妄呢,正如这一个五妄看着被投
在岩壁上的那个五妄?这可怜的人。
澄子的想法是五妄永不能明白的,面对女人,他只是感到烦
、着急、隔阂和不服。这时,由于火焰
走了稀薄的氧气,又散发出难以排遣的毒烟,五妄一阵气紧;又由于
入了大量热气到肺部,血
也下降了。火的发明,大概是由于地下可燃
气体爆燃而获得的启示吧,它没有被用来指示通往天堂之路,因为它终究不是大爆炸的余烬。五妄忽然感到了对火劫的担忧。他臆想着自己被火燎死的缓慢过程,那是一个无以名状的黯淡问题。
五妄和澄子还没有看够,炎之族的成员便纷纷站起身来,举着火把又梦游般上路了。低回的歌声在队列中哄哄响起:
暮云叠夜云啊,明炷堪堪耀地窟!
世世复代代啊,何年才得见天
!
寻寻又觅觅啊,天堂仅存于心意!
【七、水】
且停且行,炎之族进入了七十八号折返线。忽然,四五支火把毫无预兆地一齐熄灭了。一股
风吹过五妄脸颊。隧道深处又响起了不祥的“呼呜-呼呜”声。大家疑惧地停下脚步。
刹那间,左前方一大片围岩开花般崩裂,一股大水
而出,浇灭了一大排火把。后面的人赶紧往回跑。但地下水跟过来灌进隧道,
噬了人类。澄子赶紧拉着五妄跃上
壁上的一个信号箱。
这时,整孔隧道已被洪水淹没,尸体快速地打着转
过,其中有炎之族的首领
浆。在水的挤
下,火把一个接一个地快速熄灭,毫无还手之力。五妄松了一口气。烈火因失控而焚世的可能
是不存在了。澄子却是一脸忧虑。
洪水就快涨到五妄与澄子的脚面了。澄子紧紧拉着五妄的胳膊,担心他掉下去。他们开始害怕着黑暗或会重新降临。五妄想,如果这种情况发生,他就只能依靠脑波雷达独自逃命了,澄子,就顾不上她了。
这时,围岩后面的怪声已来到近旁。十几米开外的岩体又一次粉碎破裂。一个巨型金属物体探出头来。它周身放电,红光闪闪,浑圆躯体的直径相当于三四个五妄的身长。它的头部滚动着一圈环形刀齿,飞舞着把岩石打成碎片。它从岩层中探出巨蟒般的身子,灵活地凌越水面,横穿了隧道,一俟接触到对面的围岩,便又用锋利的刀盘开挖起来,很快就全身钻入了。它的身后则留下了一段新鲜的导
。
“隧道掘进机!”澄子大脑中一段断裂的知识链刹那间连通了。
前人类遗留在隧道中的巨型盾构类机械,其电脑中枢在无人监控的情况下,自主演化出了智能。那些仿佛是自主生成的隧道,便是它开凿出来的。
隧道掘进机经年不断、含辛茹苦地打
,这也许是受着被压抑的本能或者回忆的驱迫吧。像老鼠一样,它大概是生活在过去时光中的家伙呢。这孤独的生命也是在探寻上一个世界或者天堂吗?
五妄一脸茫然。澄子屏住呼吸,倾听它呼啸而去。
然后,澄子带着五妄,爬入隧道掘进机刚刚打出的导
,通过它才侥幸逃离了洪水。而炎之族则整个覆灭了,黑暗开始光复。
【八、机车】
不久,他们遭遇了轮之族。后者正在招兵买马,声称要到世界尽头去。澄子立即作出判断:所谓的世界尽头,有可能便是极接近于天堂的地方,这些人的想法虽然古怪,却值得重视。在澄子和老鼠之外,竟还有人类在思考世界的结构,五妄对此感到好奇而诧异。
轮之族相信,只有重新起动隧道中的机车,才能进行一次新的长征,到达那已被人类淡忘的神奇地域。在许多部族的存在意义仅限于进食和睡眠之时,轮之族的每一个世代都在为实现这个计划而忘我工作。
“嗨,加入我们吧。”他们的首领,一个名叫新奥的年轻男人,鼓动五妄和澄子“去到世界尽头。”
“到了世界尽头,又将怎样呢?”
“就可以到站下车了。那本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五妄捏了一下澄子的手。他因为新奥的年轻与活力而感到有些压抑。他希望澄子说出天堂,来
他的傲气。但澄子什么也不说。
“也只能到达世界尽头了。”澄子装作老成的样子,暧昧地笑着表白“最终是绝路。”
“嗨,本来就是为着要走上绝路么。”新奥悲凉而又坚韧地说。
五妄想,为着一个绝望的理想,大家世世代代充
希望地工作着,澄子会不会就欣赏这样的英雄呢?他有些紧张,便小声问新奥:“然而,到站下车后,又怎样呢?”
“就可以休息了。”新奥没有说出“天堂”之类的词句。
“但是,真的还有可能重新开动那些废弃在区间隧道中的、载
破碎骷髅的机车吗?”
“马上就有分晓了,多少代人的努力不会白费啊。”
新奥率领人们为修复整
机组而忙碌。甚至敌对部族台北族的人也来帮忙了,其中有硕果仅存的所谓知识传袭者。车厢已被清扫干净,骸骨都搬运走了。在站台的西端,一个势力明显的物理场律动着,发出让人头晕恶心的“嘶啦”响声。那是早年间被称作变配电室的地方。
最后,机车终于被发动了起来。随着主变电和牵引供电系统的贯通,黑暗而恒温的空间中“啪”地一声响亮。
这一刹那,有比赤焰更为明亮的事物诞生了,与火舌那自我束缚的半固定形态不同,这新创物是完全自由不拘的无形
体,瞬间侵彻了整个车厢和隧道。五妄身旁的一群人立时被光线的瀑布击倒了,后脑触地,当场死亡。意志坚强的人,面色惨白地坚
着,眼珠在眶中急速地倒来倒去。
原来,世界是不能以最清晰明白的方式去看的。人类的眼睛已不能承受远比火把还要
烈的一级人工照明。但五妄幸存了下来。除了前一阵已适应过火光之外,弱视的现实救了他的性命。
然而,澄子的眼睛被这光线整个地铲瞎了。她的惨叫声,在五妄听来,像是一头老鼠被开膛破肚。他立时对她感到厌弃。
他想,轮之族其实应该采取渐进的办法,积久的黑暗是不能在骤然间被悉数驱退的,相较之下,炎之族就要温和得多。
“我们也想亲眼看看将要到达的地方哪!”失明的人们哭喊着,向新奥提出了惟一的要求。
“我还能看见,请允许我来转述沿途所见的实况吧。今后,就请叫我转述者吧。”新奥也有些慌乱,深感负疚地说,又为自己在关键时刻作出了充当转述者的决定,而有些得意。
五妄不安地想:如果需要,新奥是否会下令让他搭一把手呢?他恨不得这人马上死去。这时,五妄开始怀念起自己的车长身份来。
【九、转述者】
新奥、五妄,以及其余一些尚未被电子镇
荧光灯破坏双眼的人,挤在狭小的驾驶室里,试图共同完成驾驶机车走上绝路的任务。
新奥决定搬动一个手柄。立时,显示屏上,跳动起了文字和数字:牵引一级、牵引二级、牵引三级…最后直达牵引六级。而速度则从零公里、一公里、五公里…一直跳到六十公里。
伟大的“新长征”开始了,车轮发出“哐哧-哐哧”的声音,越走越快,人类还不曾有过这番经历。五妄目瞪口呆,想着前方的新世界是什么样子,那里有没有吃的。列车前灯照出了
目疮夷的幽深隧道,连同无法
合的断续岔线,在黯淡的一潭潭积水中,内脏外
的死兽般扑面而来,而丛生的电缆管路和指示标牌则如同青色
苔,刚
一样
立。信号灯被
活了,飘
着月白和双黄的茫然眼神。因此,某些人瞎眼和死亡的代价,也许是值得的吧?在这场变革中,视觉作为一种资源,占据了权力中心,而转述者新奥的地位已然得到了巩固。
“突破一切阻力,向纵深
进!”新奥两眼发红,双臂
舞着下达指示。
他刚说完,边上便有人恭敬地重复一遍,把这话一人接一人地传到每一节车厢。最后,所有人都跟着喊:“突破一切阻力,向纵深
进!”
很快,一个站台出现了,却是一片废墟,空无一人。新奥脸色微变。列车开始减速,由牵引六级变换成了制动七级。“咔呲”车体猛地向前一冲,便停住了。一半车门“哗啦”打开来。
忽然,转述者好像变得兴奋了,他开始向大家描述站台的景象:“看哪,一个等待重生的世界!看那些一尘不染的壁画,看那些铅华尽洗的雕塑!那么多的候车人,在热烈地期盼我们的到来,等我们来搭救他们,等了好些个世纪了!现在,大家终于可以上车了。喂,喂,请不要拥挤,先下后上,请往车厢中部去,那里比较宽松一些!”
五妄大骇。并没有一个人上车,也没有人下车。他不
紧紧搂住澄子。转述者面容狰狞。尚存视觉反应的其余人都不敢说破,只是把新奥的话原封不动地传下去。
“上客”完毕,列车再次起动加速,并进入稳定匀速。很快,又抵达了下一个站台。除了一条岩蛇懒洋洋地游走,这里亦无任何生命迹象。但转述者只是声嘶力竭:“看哪,那么多人朝我们走了过来。请鼓掌
新乘客的加入吧!瞧,都是什么样的朋友哇,鱼形人,树形人,蚁形人!分隔太久的兄弟姐妹,终可以团聚在一起了!让我们摒弃差异,战胜困难,一起朝着共同的伟大目标前进吧!”
此时,五妄也感到
惑了。也许,仅是自己没有看到吧?他嫉妒地猜想,新奥所看见的一切,也许与旁人眼中的并不一样。人工照明不仅开发出了个体的视力,还使其呈现了不同的域区。以前就听老人说过,有的车长能用脑波扫描出游
在隧道深处的鬼魂。
“真的有人上车来么?”澄子冷静地问“我怎么听不到响动?”
五妄更加
不堪,刹那间感到无以逃脱的绝路正在
近,便像要噬人一样俯在澄子耳边,仿佛是新奥无可奈何的帮凶,恶声恶气地低声说:“是的,的确是这样!你还怀疑什么呢?有许多人正在上车。不分部族,不论善恶,不辨形体,不管死活,大家都可以去到你说的那个天堂。你就放心好了。”
“我看不见了。我听你的。”从没有这么温柔而可怜,澄子把一颗轻盈的头颅靠住了五妄矿石般的
口。他一阵哆嗦。
这时,男人感觉到大脑深处有一
发条起动了。记忆像经线,遗忘像纬线。不知不觉中,他真诚地相信起转述者的描述来了。
【十、阻击】
又一个站台出现了。数千名枯骨模样的男女黑
地云集其上,见着列车进站便用不同的方言放声欢呼。忽然,队伍前排十几个像是没有面孔的年轻女人纵身跳下钢轨,把自己
进飞转的车轮,血水如鲜花连声“噗嗤”着在车头前方不断开放。
转述者抹了抹溅上脸膛的人血,尖细地发出了非人的声音:“看那,就在正前方,展开来了由无数新星系诞生而吐蕊的万丈霞光,美妙极了!”
话音未落,却传来“嘭咣”一声。五妄看见站台上
出一道弧光。原来,所谓的候车人尽皆
饵,此时,全息幻影一般,悉数不见了踪迹。而隐蔽在静
室和屏蔽门后面的几座炮台,则开始了
击。
五妄意识到,列车误入了狼之族的设伏。这是一个比龙之族还要险诈的、通过控制盖然
而掌握了身体变形技术的部族,在黑暗世界里拥有强大势力。他们利用原子的震颤率而设置各种
幻通道,以
猎同类。
实心的石头炮弹击打在机车上“砰砰”
响。忽然,有炮弹命中了驾驶室,从蒙皮破裂处侵彻而入。石头飞旋着爆崩开来,尖削的碎片击中了转述者。他开怀大笑,绕着
轴转动了一百八十度,身体便从
脯那里折断成了两截,腔子里滚涌出大堆腥臭的内脏,噼噼啪啪摔在地板上。
“转述者!”
“新奥!”
“引路者大人!”
人们哭叫。五妄想起了车长十七世死亡时的惨烈一幕,便赶忙把手指放进嘴里,拼命
起来。
这一次,列车没有停下来,它加速通过了杀气重重的站台。车体两侧“吧唧”
涌出飞沫般的烂银
光,以及“嗤啦”闪烁的紫
雾霭,那是空气在活
般的车头前方压缩,并受到列车运行产出的高热挤迫,所挥发出来的各种有机化合物。
驾驶室里血
模糊。幸存者在嚎叫。澄子在哪里呢?澄子也被击伤了。五妄心情矛盾地抱住澄子,
膛贴紧她快速起伏的
峰,恐慌地回忆着他们以前无休无止
配的情形。随后,她的心跳开始变慢,仿佛沉入了一条由矿石与腐尸汇聚成的暗河。
“大爆炸、大爆炸…”澄子不住地念叨,瞎眼中渗出血水来。
五妄用指甲猛掐女人骤然间硬起来的
头,试图使她转移对死亡的注意力,也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安抚自己的畏惧之心。
“不要紧的,乖孩子。一切会好起来的。”她嘴
因失血而一片青紫,却反过来安慰五妄“仔细地保护你的眼睛吧,看清楚了再往前面走!”
保护眼睛!看清楚了再走!五妄第一次听出了澄子心底最隐秘的绝望。或许,她其实从来没有相信过有关天堂的假说?而她却一直在他面前伪装出追求真理的诚意。五妄心中忽然对澄子生出了感激。
这时,他看到前方锃锃闪亮的钢轨间,连续起伏着崩岩般跳纵的数列身影。那是高速奔跑中的鼠群。它们被机车前部的空气正
所催
,拼死也要追上黑暗,却被杂散电
击打得醉汉一般。
五妄预感到了危险,便抛下还在
气的澄子,离开驾驶室,躲进了后面相对安全的车厢。
【十一、战场打扫者】
失控列车的车厢中,照明熄灭了。机车又用惯性余力冲过几个站台,便沉沦进了再复被黑暗完全统治起来的地下王国。忽然“哐当”一声巨响,它撞上了什么,便停下了,或许到达了世界尽头?一些尸身被震得飞了起来,还没坠地便发生了解体。但车门居然自动打开了,一些伤者爬下去,拖着一段段残缺不全的躯干,嚎啕大哭着钻进了漫漫长夜。
五妄也想逃离,却看到列车被一大片水流星似的泛滥亮光包围。
是
边的光弧勾勒出了人类的幻象轮廓。不是火把,也不是灯具,是一些进化出了身体发光本领的人类。
这个部族全由女
组成。她们体形高大,脸庞、腋下和
脯长
长
,然而
部却是毫发不生,
唧唧、红乎乎地向外翻卷着突出。她们的头上,扎着高耸的双髻。她们鼻孔很大,手脚很大,额头也很大。她们拖曳着膨
得发亮的
部,在岩石间无比灵活地攀越和跳跃。她们呼啸着,吹着打孔石头做的笛。她们都纹了身,脸面
得通红。由于皮下化学物质的作用,她们通体都会发光,而
体般透明的Rx房,水晶一样璀璨,犹如两盏大灯笼。
在凄厉的笛声中,女人们骂骂咧咧地涌进车厢,用页岩般的大手麻利地翻检并搜寻着。五妄早就听说,在隧道世界里,有一些女人是杰出的战场打扫者。
五妄未能逃走,活着的男人都成了发光女人的俘虏。她们把他们带到一个新的站台。在那里,她们强xx了他们。
【十二、阿尔图
自治体】
女人属于一个叫做阿尔图
自治体的组织,这是一个由不同地域的人氏组成的新概念部族。五妄所乘的列车撞上了女人们用作储藏室的一节废弃车厢。
她们的主体营地是一个跨岛式站台,吊顶和龙骨还算基本完好,并与另一个更大的地下空间贯通。那是一处尚未坍塌的早期人防工程,玻璃钢箱体中储存有大量的水和食品,甚至还有一个处于半运转状态的循环水泵,可以用来处理从高处渗漏下来的雨水。这使阿尔图
自治体的文明程度居于相对先进的位置,超越了地底的狭隘小团体利益之争,有可能代表人类进化的新方向。
女人们修复了一个车辆检修库,在里面饲养各种动物,包括
鼠、岩蛇和昆虫。她们进行着奇异的实验,让动物们杂
,试图制造出现实之外的后代。掳来的男人被强xx后,也与动物关在一起。在这里,五妄还看到了龙之族、炎之族的残余成员。时间一长,他们也被要求与老鼠
配,看能否产下新的物种。但这通常是失败的。然而具有极大包容
的女人们并不受此困扰,只是耐心地做着改造世界的工作,以
足她们对于生育哲学和进化政治学的探求渴望。
看着女人们忙碌,五妄忽然想起了已被他淡忘的澄子。他觉得,作为同样灵异而有主张的女人,虽然被男人抛弃,澄子也是能够独立活下去的。未来的世界或许最终是要由女人来主宰的,伟大的思想家和行动家本质上都是女人。
阿尔图
自治体进化出了严密的组织结构。以族长为中心,形成了一个七人的“综合管理组”其下有“饲养组”、“经营组”、“行动组”等等。最下层的女人,纯粹作为光源而存在,三五成群地组合在一起,把身体固定在要害场合,负责提供照明。
站台已被阿尔图
自治体悉心改造。女人显然是天生的化腐朽为神奇者,她们禀持着积极的审美心态,从最难去到的隧道中捡回了前人类的遗留物,重新布置,连广告牌碎块也被用来装饰环境。她们利用自动售票机残骸、搪瓷钢板破片和搅拌桩断头,在站台上搭建了一排排小屋,陈列并出售她们从地下商场废墟中捡回来的各种首饰和化妆品。
五妄对此感到震惊。如同隧道掘进机和老鼠,女人是怀旧动物,却又能适应变化。没有理由轻视她们,没有理由唾弃她们。而男人则从与过去有关的细节上,认识到了一种他从不曾思虑过的变形未来。这就是消失已久的创造
。假如澄子能见到这一切,不知她又会生发出什么样的感慨?五妄有些后悔,他没有早些去了解澄子的思想和意志。
女人们游戏累了,炫耀乏了,便密密地躺了一地休息。她们粉
的
息,如同柔顺的五指抚过隧道的坚固
部。这时,她们的孩子开始连踵出生,就像千姿百态的妖怪,从底部开裂的、八瓣莲花般的闪长岩中,一个个纵身跃出。
其中,是否也有五妄的孩子呢?
阿尔图
自治体盛行杀婴风俗,五妄理解这是一种控制人口的办法。在隧道世界中,孩子是最可以首先牺牲的。母亲是他们的直接杀手。
【十三、偶像】
时间一长,女人们放松了对猎物的看管,允许男人在站台上自由活动。五妄有了独立行动的机会,他便犹豫着是否要去找澄子。
但是,他却被眼花缭
的首饰和化妆品吸引,也耽
于不劳而获的水和食物。他便
连于站台,看女人们购物、睡觉、争吵、生育和
权。她们会不断地猎获更多的男人回来。
过于频繁而导致人口增长太快的时候,她们除了杀婴,也杀死老妪。但男人都被保存了下来。
五妄注意到,站台东侧的一块空地被碳素钢丝和“工”字型钢条半封闭地围护了起来。有一次,他好奇地透过开口看去,见里面隆起一个砖砌体,基座上伫立着一个黏土男人的站姿雕像,微微谢顶,稍胖,有着父亲一样威严的面容,但眉目间又有些像是女人,右臂向前上方举起,挥手若在指示方向。这个隐秘处所由一个底层女人组成的四人工作组终
提供不间断照明。
阿尔图
自治体的女人都集中在同一时刻来月经。每到此时,上层成员便会由族长率领,群拥向那男子的雕像,在他面前扭
送
表演集体的舞蹈。合着
惨而肃穆的笛声,她们“嚓嚓”鸣叫。她们如同被斩断的蛇蜴,在地上卷
而翻动,最后,她们纷纷扑上前去,抚摸并
那个异
的
脯,向他的脸上
出香水。待到仪式快结束时,她们便向膜拜的对象,献上一张张人皮,那上面自然涂抹上了她们的新鲜经血。
待女人们睡眠时,一次,好奇的五妄偷偷来到雕像前。男人穿着平整贴身的制服,目光深邃而霸道。但他的下身没有穿
子,
着两条光唧唧的大腿,却没有生殖器──似乎被刻意割掉了。五妄感觉到,男子通体弥散出车长一世时代的某种味道,具有悦人的清香,也隐含绵长的恶臭。
基座上歪歪斜斜地刻有三个旧体方块字:
小寂神
小寂──神!五妄忽然从他身上看到了天堂的一道裂隙,打开了一瞬,却又关闭了。他直觉到,这家伙与车长一世有着密切关联。他看上去年纪有些大了,如果还活在世间,大概会深得澄子这类女人的喜爱。想到这个他不安已极,有些后悔抛弃了澄子,便又咬起了手指。
基座下堆放着小山丘一样的人皮,都是从女人身上剥下来的,比它们一块块地凝结在原主躯干上时,还要和淳柔
。但由于置放久了,又涂过经血,部分肤
就有些发黑了,是那种被皮下固体或
质秽物长久接触感染后,所淤积而浮涨的单一之黑。
有一张人皮尤其明媚,五妄看着十分眼
。
那是澄子的人皮。
他的眼泪夺眶而出。他哆嗦着把它拾起来。它是整幅的,剥离的手法具有宗教仪式般的精准完美,从耳廓到脚趾,略无遗漏,因此从手感方面来讲,五妄尚能触摸到澄子怦怦跳动的脉搏。
在澄子麻黄
的头皮上,原来眼睛的地方,
出两个漆黑的窟窿。五妄的女人曾通过这里出神地注视着,霭霭火光映
之下,岩壁上翩翩起舞的人群。此刻,她却再也不是时空的囚徒了。
【十四、掘进机】
五妄才明白自己其实离不开澄子。他于是悄悄跳下站台,向黑暗的隧道深处走去。他找到了那列撞毁在“世界尽头”的机车。在驾驶室里,他摸来摸去,结果没有找到澄子。
地板上分布着一些生涩冰冷的东西。是动物的已不太新鲜的内脏。
五妄拾起一块拳头大小的物质,搂着它坐在结
血痂的座椅上,做出一副倾听状。他觉得,这应该就是澄子的心脏。
不知过了多久,不远处又响起了熟悉的“呼呜-呼呜”是不知疲倦的隧道掘进机又焦躁地突进了过来。
五妄麻木地感知着,知道它这回是径直朝他接近。整个车厢都在震颤。忽然,机器差不多是从五妄身旁破壁而出,光焰四
。几节车厢被它掀到空中,撕裂成了碎片。五妄从车体中甩出,重重地摔在地上,竟没有受伤。
隧道掘进机在把机车
斩后,歇息了片刻,像是在思考新的掘进目标。但它似乎有些累了,这回没有再钻入围岩,而是沿着已经成形的隧道,
动着前去。那方向正通往阿尔图
自治体的基地。
五妄想了想,把心脏抱好,跟上了机器。那庞然大物逐渐加速,像被久违的女人气味吸引,癫痴着扑向站台。这时它就发狂了,风暴一样碾过,建筑物瞬间分崩离析,饲养的实验动物都血
横飞。
女人听见动静,都跑了出来,却不害怕,只是兴奋地站成一排,
着这奇异的来客,大跳悦人之舞,仿佛等来了“小寂神”的使者。掘进机见状,迟疑了一下,稍作停顿,便用整副身躯朝她们当头
去,截齿与刀盘
地转至极速。刹那间,闪
着红光的多
肢体、脏器和血雨纷纷扬扬飞上半空,又被机器收入了它身后的载碴拖车。掘进机大概是在试图模仿它早年间无意中目睹的人类强xx者角色,连五妄都感到了它孩子般的兴犹未已。
而女人显然在这一刻达到了高xdx
。
掘进机在完事后,却不想停下不走,显然,它并不屑于耽于此番享受,而是要继续明晰自己的前进目标。它毁坏了一切旧事物,却惟独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小寂神”
鲁地吼叫着,重新挖开了一段围岩。掘进机是迄今为止最为务实的存在。
就在这时,五妄看到了鼠语者。老鼠拖着沉甸甸的身体,
息着小步跑过他的身旁,越过阿尔图
自治体全无人息的废墟,在熠熠生辉的掘进机后面亦步亦趋。五妄心念一动,抱着澄子的一颗心脏,连忙跟了上去。
【十五、引路者】
掘进机、老鼠和人,形成了一种貌合神离的组合。五妄感到这里面有着智力的落差。他察觉到,老鼠与掘进机一刻不停地在进行交谈,而他不能。鼠和机器同时向对方发
出电磁波,用一种人类所不掌握的语言,议论着一个形而上却又颇为现实可感的问题。
掘进机,其实才是真资格的引路者吗?经过多年来孤寂而沉闷的探索,它好像终于发现了返回天堂之路。
很快,五妄便看到,更多的老鼠,从岩石和土壤中钻了出来,抖擞精神跟在鼠语者的身后,形成了旷世未见的壮观行军大队。所有的老鼠口中,都叼着火把。
掘进机吼叫着突破岩层,鼠群便紧随着它,慌慌张张地爬进它打出的新通道。不知道过了多少个
夜,掘进机停下了,身上的红色灯泡和橙
管线不再闪烁了,似乎这一次再也没有力量前进,恰到好处地耗竭了原子能电瓶,如轮之族一样,终于完成了世代的使命。
掘进机用生命余力打通的最后一段隧道,连接着一个位于软弱破碎带的空敞地厅,岩壁上分布着十几个隐约的人形凹
,几处尚未
落的界面上排列着复杂的仪器和开关,
出电缆线接头和阀门把手。接近吊顶的地方有一个带万年历的石英晶体母钟,连接着一套子钟驱动器,竟然仍在运行。那上面显示的年月
时,让五妄看了如坠雾里。
这个地方,大概便是早年间的主控制室了。鼠语者也看呆了,但很快便心领神会,上前用前爪按下墙上的一排电钮,凹
便朝外开启了,围岩深处
出来一具具合金容器,那里面锁闭着古老的人类,皮肤已成深褐色,都浸泡在温度极低的绿色
体里,去除了
囊的脑袋上连结着电极。他们的新陈代谢已暂停了。他们再这样睡下去,就要与岩石融为一体了。
已能在小范围内利用自身生物能量控制电磁场的老鼠,凭借心灵感应力启动了一台前人预置的解码机,慢慢地唤醒了冬眠者。复活过来的十几个古人,形体枯焦,从岩体中吃力地爬出来,仍然闭着眼,僵尸一般模样,亦不与解救他们的鼠类对话,便一跳一跳地,受着程序驱动一般,
门
路地走进了地厅另端的一孔导
。
导
连接着更多的隐秘隧道,是生活在地窟中的生命体从未抵达之处。何去何从,寻常人难以抉择。但来自遥远往昔时代的僵尸人却有着辨识
宫的本领,好像是受着体内的“回家”指令召唤,无不从容而行。老鼠越跟越多,悉数屏住呼吸奋力爬动。千万只老鼠发出了巨大而一致的声响,由于共振的关系,后方的隧道在它们过去后,便不断坍塌,阻绝了回路。
前方的隧道中首次出现了坡度。澄子的心脏,在五妄手中挣跳了一下。
【十六、人鼠之战】
地形越来越陡峭,也变得规则,可能是台阶,地面则凌乱地散布着销钉和网线。五妄甚至看到了一段接近完整却已停驶的自动扶梯,通向险峻的高台。老人曾传说站台之上还有地厅。经年习惯的二维布局被打破了。僵尸人脸上
出了近似得意的诡笑,带领着地下世界的后来物种,双腿并在一起往上蹦跳。老鼠身贴身挤成一股洪水向上涌涨,用了很长时间才倾泻而尽,留下了成千上万具互相踩踏而亡的鼠尸。
刹那间便什么都走空了,突如其来的万籁俱寂让人格外害怕。五妄迟疑了一下,也准备循着扶梯往上爬,这时,就又看到了鼠语者,像老人一样屈身坐在扶梯中部高积如山的鼠尸堆中,红猩猩的身旁燃着一支火把。鼠语者正
对五妄说:“你─-不能──跟着。”
“那上面,便是天堂么?”
“我──想──是的。”
“我,可以跟着你们去看一看吗?”
“不──行。”
“为什么你们能去,我不能去?”
“那世界──不属于─-人类。”
澄子的心脏这时忽然狂跳不止。五妄要紧紧捏住,它才不会挣脱逃掉。澄子是要急着上去么?看来,这女人即便成了鬼魂,也一定要打消心底的不信与疑虑,去找到那个终极的答案,以证明一个猜想。
“不管属于谁,我都想上去看看,在下面呆着,可不是一般的苦哇!”
五妄近乎咆哮起来,像是在替澄子鸣冤。老鼠无法再做谦谦君子,复原了兽的本相,眼冒凶光,朝五妄扑过来。它的神情中充
对人类的不屑。这是它长久以来借助黏土层的掩饰而压抑着的真情实感。人类只是它为了完成进化,而加以利用的工具。五妄对此
怀嫉妒和怨恨。
鼠语者是鼠类的引路者,而鼠类将是人类的顶替者。类以于澄子之死这样的结局,因此便是由这个意外嫁接在时间断茬上的分岔历史来决定的吧?
老鼠滞重的身躯
向五妄,把他推了个跟头。但他马上就一翻身爬了起来,看见对手正龇出獠牙。鼠语者跃在半空中,一口咬下来。五妄本能地伸出胳膊去
,整个上臂完全
入了它的嘴里。一排鼠齿扎入皮
,鲜血涌
。这时,五妄深陷的五
手指已经痉挛失控,澄子迫不急待的心脏就从掌中溜走了“咕噜”一声径直掉进了老鼠的咽喉。
鼠语者“哦”了一声,神态大变,两颊绽出青紫。它的呼吸逐渐困难,两只前爪猛挠
口,嘴巴便把五妄松开了。老鼠的身子往后缓缓跌去。这时五妄才发现它其实也是营养不良的,它的身躯像人类一样浮肿发黄。老鼠对这样的结局显得有些吃惊,但它的表情慢慢就变成了自卑的模样。它抿紧嘴
,苦笑着倒在了火把旁。
毕竟是鼠。从前,它们也许是人类驯化的,甚至可能就是从阿尔图
自治体的某个实验室中跑出来的吧,而其祖辈或许也曾与五妄族谱上的某位先人,进行过类似于开创
的基因
换。
然而,此时被澄子最后一次挽救了生命的五妄,心中却
是被抛弃的遗恨。他两手空空,大哭了一场。澄子的心脏,淤
在死鼠的气管深处。它在短时间里便被动物腥臭的气息污染了。他还能带着它去到天堂吗?
【十七、上面】
最后,五妄放弃了把老鼠剥开、取回澄子心脏的想法。他强忍住呕吐、昏睡和自杀的
望,
着带有澄子和老鼠
体余味的手指,一个人继续上行。所有的老鼠早已走不见了,但道路依稀还在,已快被鼠类的排
物和尸体堵
。五妄不得不爬行,有时要用手挖掘出通道。逐渐地,他嗅到了新鲜泥土的气息。
随后,他又一次感受到了光线的压力,这却与火把、灯光及人体泛光大不相同。它的冲击力是空前的。在出口处,躺着几具僵尸人,仅剩骨架了。他们是被老鼠咬死吃掉的。他们短暂的引路使命也终结了。这便是从那个不知名的旧时代,人类中的先知先觉者苟延残
到如今,所要执行的惟一任务吗?五妄庆幸自己及早放弃了引路者的身份。
沿着老鼠走过的路径,五妄跌跌撞撞地升入了天堂。呼吸惯了地下过浓的二氧化碳,这里的第一口空气便几乎使他窒息。
平行地搁放在隧道世界之上的这个世界,空旷而明亮。再没有围岩的重重限制,一望无际的原野朝着没有边界的方向,三百六十度地无拘奔去。抬头观望,不见有压抑的混凝土顶板,柔软的虚空中涌动着白色和黑色的浆
状软体,一群群光点间杂其中,飘来
去。毫无依托便从四面八方投
来的橙
光芒,呈极端的整体
状,与地底的黑暗恰为对照物,使任何生命都无法凭一己之力摆
。
过了很久,五妄才适应了一些。他看见了,接近地平线之处,立体地高耸着许多钢架一般的复繁结构,上面缀着一串串红色的巨型合金球体,球体周遭不时被绿荧荧的电荷光环绕,这些丝状的火焰又沿着钢架
下,注入地面上隆起的一个个有着光洁外壳的穹形堡垒。
实际上有几千座华盖般的钢架,彼此独立,突入高空。它们之间又由延伸出来的管状桥梁相联,好像是地下的隧道被剥离了下来,重新拼接后置放在了空中。坚硬而透明的管道中奔驰着彩
的条状单体,使五妄想起行驶在地底的列车,但有时它们也会钻出管道,在气流中穿梭遨翔。
五妄仿佛看清了真实世界的一切,却又什么也没有看见。他比在黑暗的隧道中还要不明白。
而在接近五妄所在的隧道出口的地方,却是一片废墟,是地下世界里也能见到的混凝土残垣。这使五妄感到一丝宽慰。但五妄没有发现任何类似于钢轨的存在物,自然,也就没有列车。在这一带,有一些矮挫的身影在晃动。那是刚刚摆
了旧命运的老鼠。它们已顾不上理会五妄。在崩坏的砖墙下,一些怀孕的母鼠已经安家落户,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卧伏着一动不动。另一些成年公鼠却耐不住了,成群结队,朝着远方的钢架结构嗖嗖跑去。
天堂,大概真的不属于人类,但它是为鼠类回归而预留的吗?后者大概才是早年间从天堂里被逐出的纯正子民吧。
五妄内心
战着:是留下来,还是返回去?
【十八、异族】
然而,关于天堂不属于人类的假想,很快就被证明是一个谬误。
五妄身边刹那间围上了十几个人,仿佛是骤然从一个虚无世界里空降下来的。不用仔细看,就知道是另一种人类,不同于五妄和澄子,不同于隧道世界里的任何一部居民。他们的身躯要高大壮实许多,都把自己包裹在一尘不染的精美服饰里,局部
出来的皮肤虽是黄
的,却也要深沉一些,因此更加
人,气质当然也迥异,是一律的高贵。但五官的分布格局,以及黑色直硬的头发,却与生活在地下的人们有着貌似。
“这里是天堂吗?你们属于什么部族?”五妄十分紧张,硬着头皮问。
反倒是那些人一下子怔住了。由于长久在地下生活,五妄的外表一定变异得十分可憎。
“这不是早已灭绝的支那人吗!”
过了半天,他们中的一个人才好像反应过来,用五妄听不懂的语言,发出了这样的惊叫。很快,又来了一大帮人,试图与五妄对话,却发现已难以达成沟通。不过,他们还是迅速确定了五妄的身份。
“真是不可思议,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幸存下来的支那人!生命力可真够顽强啊!”“是啊,山田君。若不是亲眼所见,的确很难想像!但他们究竟生活在什么地方呢?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地方能为支那人提供生存空间呢?”
大家十分震惊,个别思维活跃的人想,是否应该考虑建立“支那人活化石保护区”还是干脆…
“你们到底是什么部族?啊?”五妄绝望地嗥叫“你们是生活在上一个世界也就是传说中的天堂里的人类吗?快说话呀,连老鼠也能与我交谈的!”
但“天堂人”始终只是略带尴尬地微笑着,却不回答隧道人的任何提问,仿佛他们之间已没有对话的可能及必要,也仿佛五妄使用的语言在这里早已一无是用。他们用猎奇的目光,从头到脚一遍遍地打量五妄,偶尔,某个人会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把镊子,轻轻拨
一下他的眼睑、鼻孔和生殖器。五妄赤身
体,跟一只剥光的老鼠没什么两样。他忽然意识到,围观他的人并不是异族,而他本人,其实才是异族——支那人!五妄平生第一次知道了自己的存在背景,便惭愧地低下头,又一次吃起手指来。
【十九、深窟】
忽然,五妄颤抖起来。他看到,他和“天堂人”的前后左右,不知什么时候,围上了一圈老鼠。然后,是第二圈、第三圈…
很快,就数不清有多少个同心圆了。亿万只老鼠,铁锢一样紧紧地包围了众人,排山倒海的磨牙声使天空中颠沛的几何图形也倾斜着摇曳了。脚下的岩石圈里则发生了一连串低烈度地震。
打头的,是新一代鼠语者,又开始说话了。不是隧道人的语言,也不是“天堂人”的语言。它带领群鼠大喊:
“克──里──兹!”
“克──里──兹!”
“克──里──兹!”
这时,天空中闪起了花花绿绿的放
状电弧,如同混凝土衬砌上产生的千万道裂
。明亮的光线骤然消失了。混沌如浓雾的黑暗一股接一股地互相冲撞,发出大型金属构件粉碎解体的巨响,崩溃后的垃圾渣子又经过拆分组合,最后纠集成亮熠熠的幽灵般浆
大军,无足无手、无首无尾地蹈空默然滑移,让人浑身卑小着冷透。
天幕的后面,有一种“呼呜-呼呜”的声音在穿行,与隧道掘进机的嚣叫如出一辙。几万公里长的一道蓝色光炬如巨龙飞翔,它由数不清的、尖细的微型火苗构成。闪光一旦接触地面,便有岩浆受
出。这是货真价实的地火。五妄忽然看见了澄子的心脏,被这火
“啪”地抛
出来,翻着连串的筋斗,一声不吭就跌入了宇宙的窟底。
光影之下,刹那间,五妄隐约看见了更为高高在上的世界,无数的世界──那些他此生无法搭乘的、在时空内径中飞驰的银河列车,正一列套着一列,在真正无际而绝冷的黑暗中寻找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