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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别时提剑救边去
 ——出自《全唐诗》一百六十二卷·李白〈北风行〉

 从戎笔,炼自班超班定远,留下一段气壮山河的投笔从戎。与文气纵横的笔灵相比,从戎笔凭的是一股武人的豪气。

 陆游负有“笔通”之才,可以使用万笔。但他最喜欢的,就是这一管从戎。从戎豪情万丈,不讲求惺惺作态,纯靠中一股意气,与陆游情十分相投;而且笔主班超扬名西域,为汉家打下一片江山,正是身处南宋、忧心国事的陆游所最为倾心的一种气质。

 当桃花源的笔冢被朱熹所毁后,陆游将救出来的笔灵都散去了诸葛、韦两家,唯有这一管从戎笔被留了下来,与之形影不离。陆游辞世之后,从戎笔灵竟与陆游的魄混然一体,一直在世间辗转,直至在高明内复活。

 这一次韦庄之行前,陆游在彼得和尚体内留下一缕意识,从戎笔灵就藏身于这缕意识之中,一直到最终的危机关头,方才现身。

 诸葛家的笔冢吏们原本摩拳擦掌,打算对韦家作最后一击。可眼前发生的事情,让他们一下子冻结在了原地,变成一座座主题叫做“惊愕”的雕像。诸葛家的泰山北斗、身负通鉴笔灵的费老,居然被一个其貌不扬的韦家少年一拳打飞,生死未卜。

 这个转变,委实难以让人接受。不只一个笔冢吏以为,韦家肯定有什么残存的笔灵可以制造出幻境,用来蒙蔽大家——现实中怎么可能会发生这么荒谬的事!

 最先反应过来的人,是诸葛夏。他和其他三个兄弟仍旧维持着腾王阁,不敢擅自离开,只能扯开嗓子喊道:“王全,还愣着干嘛!快去救人!”

 诸葛家里有专门负责抢救的笔冢吏,他听到诸葛夏的喊声,浑身一震,连忙跑到青箱巷的废墟上。费老躺在地上,四肢摊开,脸都是鲜血,已经陷入了昏。这笔冢吏不敢耽搁,连忙唤出自己的药王笔,这笔炼自唐代名医——“药王”孙思邈,是少有的几枝能救死扶伤、活人性命的笔灵。

 这一次大战,这位叫王全的笔冢吏随身带着大量事先配好的药丸,随时准备着救助其他战斗型同伴。他把费老的牙关撬开,先喂了一丸,然后呼起药王笔,将费老全身都笼罩起来。这药王笔的能力,单独来看毫无用处,但却可以大幅催发药,促进循环收、让平时药效甚缓的药物见效极快。

 那药丸一下肚子,立刻溶解开来,化作无数股细散去四肢百骸,有蒸蒸热气开始从费老全身冒出。王全又连忙掏出几包外敷药粉,撒在费老破碎的面颊上,药力所及,血立止。他长长出了一口气,只要这些外敷内服的药物行上十几分钟,费老的性命便可保无虞。

 可就在这时候,二虎子的第二击也到了。

 二虎子的想法十分单纯,这些伤害了自己族人的家伙,都该死。他感觉这枝陌生的笔灵十分亲切,与自己配合起来得心应手,毫无涩滞。只要他像往常一样挥动拳头,就有巨大的力量从招式里涌而出,无人能够阻挡。

 巨大的拳风扑面而来。

 “保护费老!”诸葛家的笔冢吏们急切地喊道。

 立刻就有四、五个人挡在了二虎子与费老之前。他们各自唤出笔灵,要嘛筑起厚实的防护盾,要嘛放出冲击波去抵消,还有的试图将整个空间扭曲,想把拳势带偏。

 他们的努力收到了成效,从戎笔的强拳在重重阻碍之下,一部分被抵消、一部分被偏转,没有波及到费老和王全。但是这一次阻挡的代价也是相当大的,这四个人的严密阵势被残余的拳劲一轰而散,纷纷跌落在地面上,一时都爬不起来了。

 一拳打垮了四个笔冢吏,这个结果让在场所有人哑口无言。二虎子保持着出拳的姿势,一动不动,觉得浑身无比舒畅,少年的身体在微微颤动,这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快乐。

 “想不到…”被怨笔字轴紧缚住的陆游喃喃道,语气里带着感慨和欣慰“从戎笔,居然与这孩子神会了。”

 从戎笔自炼成以来,还从未与人真正神会过。这其中固然有陆游将其秘藏的原因,但究其主因,还是宿主难觅的缘故。纯粹的文人,根本无法驾驭这豪勇的从戎笔;而纯粹的武人,也难以获得从戎认同。笔冢主人炼的笔灵,毕竟是为保存才情而设,唯有类似班超这种文武兼备的,才能真正与从戎达到神会境界。

 二虎子性格单纯直,有古义士之风,又出身于韦家书香门第。连陆游本人都没有想到,这从戎笔居然选择了和二虎子神会。要知道,笔灵神会,与笔灵寄身的威力,可以说是天差地别,地位迥异。否则诸葛四兄弟也不会耿耿于怀,要为寄身笔冢吏争口气了。

 此时得了从戎神会的二虎子,如有神助。他从口里发出沉沉低吼,一拳一脚施展开来,足以断金裂石,在藏笔前的狭小空间里,宛如一尊无敌战神。

 诸葛家的笔冢吏们意识到,任凭他拳拳攻来,自己这方是坐以待毙,于是纷纷选择了先发制人,一时间各笔灵,都朝着二虎子席卷而去。如此密集的攻击,恐怕就是卫夫人笔阵图也未必抵挡得住。

 “投笔势!”

 二虎子不知为何,脑子里浮现出这么三个字。他大吼而出,同时做了个投掷的姿势,从戎笔化作一道银子流星,扎入诸葛家笔冢吏的阵势之中。

 只听到一声巨大的轰鸣爆开,尘土四起,地动山摇。二虎子身形一晃,后退了数步,嘴角出一丝鲜血。对面更是一片混乱,只有几个笔冢吏勉强还能站住,更多人都被剧烈的碰撞震倒在地。

 班超放弃做书吏、投笔从戎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从戎笔对文人笔灵有心理优势。二虎子的投笔势,硬撼二十位笔冢吏而立于不败之地,足可令班超欣慰。

 “二虎子,先打腾王阁!”韦定国厉声喝道。

 二虎子擦了擦嘴角,抑制住腹中翻腾,挥拳捣向半空中的那一栋空中楼阁。

 一拳,两拳,三拳,四拳。腾王阁在拳锋下开始倾颓、崩塌,有细小的瓦砾掉落。

 到了第五拳的时候,诸葛四兄弟再也无法支撑,四个人一齐出一大口鲜血,同时朝后面倒去。腾王阁在空中轰然溃散,化成千万片碎片,消逝不见。

 被锢其中的罗中夏重新出现在视线里,他跪倒在地,不住地咳嗽,只有头顶的青莲笔依旧光彩照人。

 二虎子的攻势没有停歇,他的拳头一高过一,毫无间歇。而且这拳势表面看长大戈,其实每一招都瞄准了正在被抢救的费老,这使得诸葛家的笔冢吏们不敢轻易出手攻击二虎子,把全力都放在保护费老上。

 “班超万里侯!”

 罗中夏忽地大声道。这是李白〈田园言怀〉中的一句,是对班超的赞叹羡慕之情。此时被他诵出来,恰好推波助澜,通过青莲笔为从戎大壮声势。

 一枝是管城七侯,一枝是笔冢中唯一的一枝武笔。两者相阖,相得益彰。

 诸葛家转眼间就由绝对的胜利者变成了一群慌乱不堪的集合…

 在通往内庄的竹桥尽头,老李沉默地站在原地,表情僵硬。费老从刚才开始,就失去了联系,他从耳机里听到的只是无休止的脚步声、嘈杂的叫喊声、喝骂声和此起彼伏的轰鸣,不时还有哀鸣闪过。

 他知道自己的部队遇到了大麻烦。

 “有没人有回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老李连续换了三个频道,都没有任何回应,回答他的只有沙沙的电子噪音。他的神态和语调仍旧保持着镇定,可频繁的呼叫还是暴出了内心的焦虑。

 “需要我们过去看看吗?”他身后的护卫问道。

 “不必,如果真是大麻烦,你们去了也没任何用处。”老李摇了摇头,深一口气,继续进行呼叫。这一次,费老的频道里终于有人说话了,传来的声音却是王全的。带着哭腔的王全把陆游与从戎笔的爆发简略地描述了一遍,然后传来一声惨叫,他的声音又被噪音盖了过去。

 老李听完以后,无奈地把耳机从耳朵里拿出来,攥在手里,恨恨地自言自语:“被耍了…”

 当初天人笔告诉他,陆游一定会留一缕魂魄在彼得和尚体内,还慷慨地送了怨笔字轴给诸葛家。老李虽然心怀疑虑,反复检查,都没看出任何破绽,便让费老随身携带,以备不时之需。当费老看到“陆游”(彼得和尚)时,立刻把讯息传达给了老李,老李最后一点疑窦也烟消云散了。

 可到了现在,老李才突然想到,天人笔之前只告诉他陆游可能出现,却从来没说过陆游出现之后会做什么。诸葛家对陆游了解不多,但天人笔不可能不知道陆游藏着从戎笔。

 “该死,天人笔故意提前离开,就是让我们去撞陆游的铁板…”

 老李此时的心情又是恼怒,又是挫败。这一场行动从策划开始,他就与天人笔主勾心斗角,殚竭虑。他故意拖延进攻时间,纵容罗中夏破坏儒林桃李阵,以致天人笔只收一半的韦氏笔灵,本以为稳占了天人笔主上风。

 可自己终究没有算过天人笔主,被对方反算计了一手,以致诸葛家的主力部队在藏笔前陷入了麻烦。

 而且还是个大麻烦。

 现在韦家笔灵已经近乎全灭,目标算是勉强达成。当务之急,应该是把身受重伤的费老和其他笔冢吏撤回来。但韦家的惨灭已经挑起了幸存者们的怒火,在青莲笔和疯狂的从戎笔面前,能否顺利撤离,是一个大问题。

 老李思忖再三,最终长长叹了口气,摘下眼镜习惯性地擦了擦,又架回到鼻梁上。

 “只好让我出手了…”

 “族长,您不能这样!”护卫急忙劝阻道“您一出手,几年都无法恢复,以后怎么跟天人笔主斗啊?”

 老李忧虑地望着远处的内庄村落,镜片后的目光有些黯淡:“若现在我不出手,只怕诸葛家的本钱都要赔在这里了。”

 说完这些,老李盘腿坐在地上,对护卫道:“给我护法。”护卫不敢怠慢,连忙后退了几步,担心地望着族长。老李双肘微微曲起,眼睛微眯,双手平伸,手指拨按抚,宛若正在弹着一具看不见的古琴。

 老李的手法十分稔,右指勾抹、左指猱。初时寂静无声,然后竟有隐约的清淡之乐绕梁而出,在竹桥缭绕不走。老李左无名指突然一挑,琴声陡然高起,如平溪入涧,这一片琴声袅袅飘向远方的韦庄内庄…

 在藏笔前,青莲笔与从戎笔联手打得正,诸葛家的笔冢吏们只能东躲西藏,不成阵势。他们若是集合一处,彼此配合,未必不能有一战之力,可费老的意外受伤让他们心神大。没了费老这主心骨在背后坐镇,士气大受影响。

 “再坚持一下,这么猛烈的攻击,他们很快就会没体力的!”

 一个笔冢吏声嘶力竭地喊道,然后他就愣住了。他看到颜政笑咪咪地出现在罗中夏和二虎子身后,拍拍他们两个人的肩膀,红光一闪,两人立刻恢复生龙活虎的模样。

 “时间恢复的画眉笔…”笔冢吏觉得眼前一黑,这样的组合实在太没天理了。

 “难道这就是韦家灭族的报应?这报应未免也来得太快了吧。”不只一位笔冢吏的脑海里浮出这样的想法。

 就在他们有些绝望的时候,忽然有一阵琴声传入耳中。这琴声清越淡然,闻者心泰,霎时便传遍了整个藏笔前。二虎子和罗中夏听到这琴声,先是一怔,旋即攻势更为猛烈。可他们很快发现,诸葛家的笔冢吏一个个的身体都开始变淡,似乎要融化在空气里。

 “难道又是诸葛玩的伎俩?”罗中夏心想,诸葛号称“天涯若比邻”,能把别人传送到很远的地方去。可这一次,看起来却有些不同,诸葛家二十多人,包括远处受重伤的费老,都同时出现了奇怪的淡化状态。一次传送二十多人,这绝不是寄身的诸葛所能达到的程度。

 这时候,琴声中忽然出现一个人的声音。这声音罗中夏只听过一次,却十分熟悉。

 “韦家的诸位,今就到此为止,你们好自为之吧。”

 语气平淡,却傲气十足。随着这个声音的出现,诸葛家笔冢吏们的身体越变越淡,这不是单纯的消失,而似是化作了无声的旋律,以不同音阶微微地振着,跟随着琴声飘而出。

 二虎子眼见仇人要逃,哪里肯放过,双拳齐出。咚、咚、咚、咚数声轰鸣,周身掀起一片烟尘,数个大坑。可从戎笔再强,也只能攻击实体目标,面对已经化成了宫、商、角、征、羽的诸葛家来说,从戎也无能为力。他最多是给这段旋律多加上一些背景噪音罢了,却无法影响到远方老李。

 二虎子愤怒至极,不由得“啊”地大吼一声,巨拳捣地,碎石横飞,生生砸出一个陨石坠地一样的大坑…

 老李手指拨,身体俯仰,一曲《广陵散》让他在虚拟的琴弦上弹得风生水起,意气风发。最后一个音符缓缓划过琴弦,老李小指一推,按住了尾音,身子朝前倒去,幸亏被护卫一把扶住。护卫看到家主的后心已经成一片,面色灰白,眼镜架几乎要从沁汗水的鼻梁上滑落。

 护卫仔细地把老李扶正,老李睁开眼睛,看到诸葛家的笔冢吏们都站在身旁,个个面羞愧之。这也难怪他们,以倾家之力,对半残的韦家,尚且被打得狼狈不堪,最后还要家主牺牲数年功力相救,这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费老没事吧?”老李问道。

 王全连忙说道:“性命无大碍,但是受伤太重,我只能保他一时平安,得赶紧运回家去治疗才行。”

 老李看了看仍旧昏的费老,歉疚之情浮于面上。周围笔冢吏们登时跪倒一片,齐声道:“属下办事不力,请家主责罚。”

 老李疲惫地摆了摆手:“这次不怪你们,全是我算不过人家,才有此一败。”他忽然想起什么,转向一队人:“你们的笔灵,收得如何?”

 其中一人连忙道:“韦家这一次被我们干掉的笔冢吏,他们的笔灵除了逃掉三、四枝以外,都被我们收了。”

 老李满意地点点头:“虽然未能进入藏笔,但总算有些收获。”

 他环顾四周,下令道:“此地不可久留,撤吧。”

 藏笔前,幸存下来的几个人聚拢到了一堆,面无喜

 虽然青莲笔与从戎笔成功迫退了诸葛家,可没有人高兴得起来。韦家这一次伤亡极其惨烈,笔冢吏近乎全灭,笔灵损失殆尽。

 “韦家的小孩子们和女眷,都还在藏笔里吧?”罗中夏问道。

 韦定国转头望了望口那几个大字,用一种沙哑、低沉的声音道:“是的,他们就在藏笔的最深处。”

 “我听彼得说过,说那里还有一条出去的路。”罗中夏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位老人,他发现韦定国的双鬓比刚才要多了许多白发。

 “不。”韦定国猛一抬头,表情居然有些凶恶“他们在那里,并不是要出去,而是要守护韦家最后的东西。如果我们守不住藏笔,他们就会启动机关,整个都会坍塌下来,谁也得不到。”

 罗中夏哑口无言,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是为了它居然要押上整个家族的命运和几百条人命,这却远远超出了罗中夏所能理解的范围。

 诸葛家也罢,韦家也罢,似乎为了笔灵而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

 难道才情就真得比人的性命更加重要吗?笔冢主人保存才情的初衷,难道不就是为了让人们更好地活下去吗?

 罗中夏觉得自己在赢得一场胜利后,反而变得惶惑了。他有些茫然地走到二虎子跟前,想把他搀扶起来,却发现这个小家伙倔强地瞪着内庄的废墟,双拳已然紧紧地攥着,不肯收回从戎笔。两道眼泪哗哗地从他的眼眶出来,却无法融化他坚硬愤怒的表情。

 秦宜有些紧张地望着二虎子,眼神里居然有了几丝敬畏。她远远地站开,不想靠近,生怕万一被迁怒就麻烦了。毕竟诸葛家这么快攻入藏笔,她要负不小的责任。

 颜政看到秦宜的窘迫,冲她招了招手,让她走过来,然后俯身对然然问道:“你现在听到了什么旋律?”

 “凄凉、深沉,主题反复在低音域出现,这是悲剧的结束音。”

 然然也被自己听到的旋律得很哀伤,在她的脑海里出现的场景,是如血夕阳,尸横遍野的战场,烽火未熄,只有几匹幸存的坐骑在无助地悲鸣着,镜头越拉越远,越发寥廓的大地反而更加衬出悲凉。

 颜政松了一口气,望着眼前的废墟,欷歔不已。他是个喜欢混乱的人,但并不喜欢这种惨烈的混乱。

 “不管怎么说,这一切总算是结束了。”

 “不,战争才刚刚开始。”

 陆游回答,他已经恢复成了彼得和尚的神态,脸上带着淡淡的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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