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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仰诉青天哀怨深
 ——出自《全唐诗》一百六十三卷·李白〈白头

 天下本没有黑光,只有黑暗。

 当所有的光都熄灭以后,即是绝对的黑。

 黑者,玄也。玄乃是天道。正如宇宙的终途,即是黑

 随着一声深沉恢宏的轰鸣,罗中夏的壮手正正砸中了葛洪鼎底,这一击,可真是声势惊人,强劲无匹,几乎立刻引起了一阵强烈震动。一圈空气涟漪从拳中扩散开来,四面鼎壁传来巨大的轰鸣回响,如洪钟大吕,每个人都感受到了脚底大鼎颤抖的节奏,几乎站立不稳。倘若这一击是砸在土地或者石地上,只怕是砂飞石裂,留下一个状如陨石的大坑。

 当大家从震动中恢复过来时,发现原本在鼎内肆的五彩光带突然全部销声匿迹了,周围视野又恢复成了正常的静谧幽暗。而在罗中夏是骨刺的畸形怪手下方,除了鼎底那镂刻着的玄妙纹饰以外,却是空无一物。

 莫非周成那家伙被砸成齑粉了?所有人的心中第一时间都冒出这么一个念头。

 罗中夏一个踉跄,终于跌倒在地。刚才那一连串令人目不暇接的攻势,再加上搭建墨桥所耗费的心神,他现在已经是灯尽油枯,再也动弹不得。十九刚才为掩护罗中夏,中了周成一记黄光,正瘫坐在地上调息;而秦宜则忙着给颜政解掉麟角锁,这种全身封锁的手法如果持续时间太长,被施术者恐怕就会全身瘫痪,无可逆转。

 柳苑苑靠在鼎壁,刻意与这一群忙碌的人保持一段距离。她本来是与周成同属一边,但是刚才周成被围攻时,柳苑苑却袖手旁观,连一个指头都没动。她无法解释自己为何如此,大概是因为周成刚才计算焚笔破阵之时,居然连她的笔灵都算进去了,这种视同伴如粪土的行径,实在难以起她同仇敌忾之心。

 柳苑苑想到这里,不由得用手抚住前,她的这枝笔灵,可绝不能让彼得和尚他们知道真实身份。她略带不安地扫视那群忙碌的人,彼得和尚双手合十,默默地阖目诵经,那副残破的金丝眼镜架在他鼻梁上,显得颇为滑稽。刚才那攻势,大半都出自他的筹划,柳苑苑忽然想到,这家伙身具笔通之能,活用笔灵本来就是他的拿手好戏,随之又想到两人少年时代的往事,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韦势然双手叠在一起,眼神闪动。刚才那一连串将计就计再就计的攻势,颇出他的意料。那三个人里除了十九,都是半路出家,他们的成长之快,着实令人惊叹。他捋髯一顿,不知心中又有了什么筹划。其实所有人里,处境最危险的就是他,就算是罗中夏成功搭成墨桥,恐怕也无法把他从笔阵里解放出来。可韦势然却面色如常,从未有半点惊惶。

 “一会儿只能劳烦你再搭一次桥了,哎,真是墨菲定律,什么事情可能倒霉,就一定会倒霉。”

 颜政一边坐在原地任凭秦宜摆他的身体,一边好整以暇地对罗中夏开着玩笑。罗中夏晃晃脑袋表示听到了,却没力气回答,他现在想挪动一指头都难。

 十九这时已经恢复了情绪,面色却是一片绯红,息未定。她天生性格泼辣,天不怕地不怕,倘若被青光或者红光打中,也不会有太大创伤;可她偏偏却是被黄光打中,黄,恍恍惚惚之间看到房斌走过来,微笑不言,只是轻轻把她拥抱入怀,轻旋慢转,无限旎。

 女与男对于观感追求截然不同。当初颜政和罗中夏被黄光打中,只见到半或全感女子,注重官能刺;而女则更喜欢心情体验,十九对房斌一直心存爱慕,是以她醒觉以后,觉得刚才的感受妙不可言,却又大是羞涩,觉得十分不好,根本不敢接触旁人眼光,就好像刚才的浪漫怀众人皆知一样。

 她正兀自,忽然觉得身体一轻,开始以为是情绪余波,还有些迷茫,可当她垂头一看,不由得发出一声尖叫。听到十九的叫声,众人俱是一惊,纷纷抬头去看。原来她的部被一条如蛇一样的白色光带牢牢住,卷举到了半空中,不住摇摆。

 一个开朗到有些做作的声音从鼎内的一个角落传出来。

 “居然把我的黑色都出来了,大家的执著精神好令我感动啊。”周成若无其事地从阴影里走出来,看起来毫发未伤。

 众人的表情都很震惊,刚才罗中夏那一击的威势是都见到了的,这种程度的攻击都伤不到他,这家伙的实力到底有多强啊!?

 周成掸了掸袖子,笑道:“青莲笔刚才可着实吓了我一身冷汗呢,想不到还有这么一招。不过你们也不必惊讶啦,我也是人类,根本挡不住这种攻击。只不过我刚巧躲开了而已。”

 躲开?说得轻松。

 罗中夏的最后一击,是在离周成极近的距离发出,而且是居高临下,猝然发招,留给周成反应的时间不会超过一秒钟。

 而周成就恰恰躲开了,这种反应速度,莫非就是黑色的效果吗?

 局势已不容许他们作过多分析,周成操纵着白色光带把十九在半空抛来抛去,十分凶险。白色是五笔硬质化的武器,刚才只一击就打得颜政几乎丧了性命,这时只消周成动了半点念头,十九就可能会被拦斩断。

 颜政和罗中夏空自焦急,却是束手无策;秦宜在给颜政摘锁,也分心不得;再加上韦势然困于笔阵之中、小榕昏不醒,彼得和尚重伤未愈。

 唯一能出手相助的,只剩下一个人而已。

 彼得和尚睁开眼睛,向柳苑苑温和地看去。柳苑苑自然知道他想说什么,面上浮现出一丝不快:“情东,你想让我背叛主人吗?”

 彼得和尚道:“阿弥陀佛,他们对你弃如蔽履,苑苑你还不悟吗?”

 “哼,说得大义凛然,谁知又有什么圈套。他们弃我,又关你什么事?你凭什么管我!?”柳苑苑不知自己究竟气恼些什么,语气似嗔如怒,竟有些撒娇愤的意思。

 彼得和尚叹了口气,哗啦一下撕开僧袍:“苑苑,我的朋友危在旦夕,恳请你施以援手。贫僧任你处置,绝不还手。”

 柳苑苑面色一变,镜片后的双眸像是瞬间破碎的玻璃窗,星星闪闪。

 “你现在,只是想让我杀了你吗?”

 彼得和尚道:“事急从权。”

 柳苑苑怒道:“死!死!你从开始就是,总以为你死了就能解决一切!你知道吗?我最讨厌你这种自以为是!”

 “除此之外,贫僧实在不知该如何。”

 柳苑苑声音忽低:“你难道…从不知亏欠了我一句对不起吗?”

 彼得和尚听到这句话,不一怔。柳苑苑长发一甩,不再理他,转身朝着周成走去。此时十九还在半空被甩来甩去,周成见她过来,笑道:“苑苑你莫急,主人的心愿马上就可以实现了。”

 柳苑苑冷冷道:“我刚才可听得清楚,你把我也算进焚笔之列。”

 周成看起来惑不解:“可我已经把你放到顺位的最后了啊,活下来的概率可是很高的哦。”

 “哼!先把你焚了,我再取笔给主人!”

 柳苑苑话音落时,笔灵应声而出。

 周成初时不在乎,可当笔灵抵近之时,面色终于有了变化。五笔强悍无比,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双重境界与人格。郭璞境界匹配的是周成,江淹境界匹配的是成周,当一个人格与境界觉醒时,另外一个人格与境界就会沉睡在潜意识中。

 而柳苑苑笔灵的功能,恰好是揪住对手潜意识里的纠结并无限放大,等于是用耳光醒沉睡的成周,把他生生拽出来。

 倘若在这个节骨眼上把周成打回成周,那大局也便底定。

 原本这招极难实现,周成只消远远掠阵就能凭着三光把柳苑苑耗死;可他过于轻敌,自恃过高,被柳苑苑近身也不曾防备。当周成意识到这一枝笔灵会对自己造成多大麻烦时,已然中招。

 “你…”

 周成第一次显出了怒意,他面部肌动了一下,疾步后退。白光一下子松开十九,摆动了几下身躯,隐没在三光中。黄、青、红三齐齐扑向柳苑苑。柳苑苑不闪不避,硬生生顶着三光,继续把笔灵的力量倾注入周成体内。

 周成又甩出白光,试图砸飞柳苑苑,却在即将接近她的时候骤然拐了个弯,砸到了葛洪鼎的另外一侧,发出当当一声。众人大吃一惊,这白光质地硬实,无坚不摧,怎么一靠近柳苑苑就弹飞了呢?

 韦势然拍着膝盖,颌首赞道:“原来如此,柳小姐果然聪颖过人。”原来她不知何时,把眼镜摘下来拿在手里,那白光虽能碎金断石,终究还是光质,遇到玻璃或者镜子自然是要反走的。

 周成见白光也失去了效果,自信的五官开始扭曲,隐然已经恢复了几分成周的猥琐嘴脸。柳苑苑冲到周成面前,一面承受着其余三光的鞭打,一面死死盯着周成双眼,全身几乎都化作一杆笔。她一个弱女子,竟能同时承受三侵染精神而不崩溃,其心之坚定,实在可怕。若非是情绪极端到了一定程度,断然不会如此。

 彼得和尚虽开口求她帮忙,却没想到她竟如此极端,几乎是拼了同归于尽的心。他拼命想要站起来去阻止,两条腿却似是截肢了一样,完全没有力气。彼得和尚再想动,却忽然发现柳苑苑在周成的同时,似乎在暗自念诵着什么,表情随着念动愈发痛苦,而她那枝小巧笔灵的尖端,也愈发锋锐。

 笔灵炼自才人,无不带有强烈的个人痕迹,若是懂得如何运用这点,便能催发出笔灵最大的潜力。李白诗之于青莲笔,即是如此。彼得和尚深知此节,此时见到柳苑苑念诵,知道这一定与她的笔灵干系重大。他闭上眼睛,极力倾听,终于听得出这原来是一首词。

 一首怨词。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瞒,瞒,瞒!

 这一首怨词柳苑苑念得越是忿怨,笔灵纠结的力量便越是强悍。难怪那三光对她无济于事,当一个人的特定情绪达到巅峰之时,其他任何干扰也就都失去了效果。

 彼得和尚听得这词,面色发白。他读诗书,这一首词的来历自然是知道的,心下歉然,喃喃道:“苑苑,是我对你不住…”他终于明白为何柳苑苑一直不肯说出笔灵名字。

 韦势然在一旁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竟是这枝笔。”

 秦宜也反应了过来,杏眼圆睁,喃喃道:“原来竟是她…”

 只有罗中夏与颜政表情茫然,不知怎么回事。

 这一首词本是南宋大家陆游的表妹唐婉所作。唐婉与陆游本是两情相悦,后来却被父母拆散,各自成了亲。两人后来偶然在沈园相遇,陆游怅然久之,填了一首〈钗头凤〉题于壁间;唐婉见到以后,便以这一首〈钗头凤·世情薄〉应和,回去之后不久便郁郁而死。

 柳苑苑的这枝笔灵,正是笔冢主人为唐婉炼出来的。唐婉才情不彰,炼出来的笔灵本来微弱,但这一首词写得至情至尽、字句所蕴无不是心血泣成,是以这一管笔灵的灵力虽不强,单就幽怨一道,却已偏执到了极致——即便是擅长操控人心官感的五笔,也要被这笔灵的幽怨所淹没——所以这笔擅长催化心理偏执,也是有道理的。

 而苑苑能被这枝笔灵选中,恐怕也是因为她对彼得和尚这么多年来持续不断的偏执愤懑吧。只是这怨笔纵然以怨为主,却仍存了思念之情,怨而为念,思慕而不可得,柳苑苑的内心深处,对那个韦情东仍是一腔的留念怀恋。

 这才是这首〈世情薄〉的主旨所在。

 彼得和尚细细一想,便已明了,只是为时已晚。

 随着柳苑苑念诵的声音越来越大,周成双眼开始黯淡无神,那个猥琐的成周即将从睡梦中苏醒,他的神情已经占据了三分之一的脸庞。柳苑苑为了抵御三光的侵袭,本身情绪达到极致,精神力去得实在太尽,就像是一辆时速三百公里的汽车,头撞去固然破坏力极大,但自己也不免车毁人亡。

 换句话说,成周苏醒之时,就是柳苑苑力身亡之

 彼得和尚直呆呆地望着这一切,徒劳而疲惫。他本希望借助她的力量困,却没想到又把她送上了绝路。莫非柳苑苑也会如前世笔灵唐婉一样,为了这一个负了她的男子落得香消玉殒的结果?

 “苑苑,对不起!”彼得和尚突然双手支在地上,泫然若泣,这十几年来,他还从不曾如此失态过。

 柳苑苑听到这句,浑身一震,下意识地回眸望去。就在这时,她的精神攻击出现了一丝裂隙,周成突然之间直了膛,双目圆睁,大声吼道:“成周,给我滚回去!”成周的表情仿佛受到惊吓,立刻从脸庞缩了下去。四光线霎时熄灭,又陷入一片黑暗当中。

 五笔的终极颜色——黑色,终于又出现了。

 当黑色再一次出现的时候,周成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里。

 柳苑苑瞪大了美丽而空的双眼,仿佛不相信这一切。她红嚅动,回过头试图想要对彼得和尚说些什么,末了却只是身子猛地弓起,出一口鲜血,划出一条弧线泼洒在巨鼎之上,整个人软软地朝后倒下去。刚才她的力量全部了过去,如今全反噬回来了。

 就在她倒下之前,被一道白光接住,拦卷起至半空中,再轻轻放低到离地面稍微高一点的地方。周成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她的身后,冷峻的表情棱角分明,只是不再像刚才那么从容了。

 “这家伙莫非会瞬间移动?”颜政和罗中夏心里想。

 周成看出他们的疑问,冷冷道:“不,我是走过来的,只是你们的速度实在太慢了。”他双指一并一分,白光分作了两条,一条紧紧裹住柳苑苑,一条高高翘起,像是条蓄势待发的眼镜蛇。

 “这女人真是差点要了我的命。”周成老老实实地感慨道,他对自己的失败倒是丝毫不避讳“有那么一瞬间,我还真的以为完了。她的这枝『世情薄』本是二等小笔,竟能把我的五到这番境地,实在令人佩服。”

 周成说到这里,瞥了一眼伏在地上的彼得和尚:“若非你多那么一句嘴,现在我已败了。苑苑她可真是遇人不淑啊。”彼得和尚垂着头,一动不动,襟上却是鲜血。周成耸了耸肩,把柳苑苑搁回到地上,她已是奄奄一息,任凭随意摆布。

 罗中夏见彼得受辱吐血,情知他内创至重,不心头大怒,冲着周成喝道:“你得意个!你的白光我们已经破解了,只消有镜子在手,就不怕你的那四光!你敢再来打过吗?”

 周成对这威胁丝毫不在意,他悠然环顾四周,拍了拍手道:“好了,已经浪费了这么多时间。还是赶紧取笔吧。”

 他刚一说完,白光嗖地闪到了十九脚踝,扭成一圈,把她整个人抛将起来。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若不能预见到这白光会飞到何处,就算手里有镜子,也是无济于事。

 “韦大人,您也老了,位置让年轻人坐坐吧。”周成嘴里说着轻薄话,白光却丝毫没闲着,抡着十九的柔软身躯,朝着韦势然砸了过去。

 罗中夏最初以为韦势然应该是心有成算,他的笔灵能力不明,但应不会弱到哪里去,以他的狡黠程度,一定可以做到最大的活用。可局势的发展,却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面对即将袭来的冲击,韦势然根本无从躲闪,被远远飞来的十九撞了个正着“噗通”一声跌下了米芾砚,就像是一个全无用处的糟老头子。

 “他没有笔灵?不可能啊,没有笔灵他怎么进来的?”疑问从罗中夏脑海里浮现。

 可已经没时间让他细想了。没了韦势然的压制,那方米芾砚在一瞬间变成通红一片,砚底蓄积已久的丹火开始疯狂地冲击着砚台,把原本呈青灰色的砚面烧得越来越红,到最后甚至于有些发白,随时可能会被融掉。

 这方砚台得了米芾真传,水性极重,所以才被笔冢主人挑选来作镇鼎之物。在这几千度的高温冲击之下,这砚仍旧勉强维持着大致形状。

 可惜砚台再神,终究还是有极限的。随着烧灼时间的逐渐增长,终于一道细微的裂出现在米芾砚上,像是一条触目惊心的伤口。金黄的火焰在砚台的另外一端烈地跳动着,侵彻着砚面的伤口,高温的利齿在拼命撕扯咬噬。葛洪一代仙师,其鼎火已得三昧真传,又岂是米芾的砚台所能抵挡。

 随着“嘎巴嘎巴”数声脆响,这一方千古名砚终于承受不住高温压力,生生被葛洪的鼎火烧得四分五裂,灼热的碎片挟着熊熊焰花向四周迸而去。

 方砚一碎,葛洪丹火登时冲破了最后的限制,从鼎脐的太极圈内剧烈地出来,宛如绽放了一朵丽无比的赤红大花,映红了每一个人的脸庞。

 鼎砚之笔阵,彻底失去了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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