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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笑夸故人指绝境
 ——出自《全唐诗》一百七十五卷·李白〈鲁郡尧祠送窦明府薄华还西京〉

 他们从上海坐飞机到长沙中转,长沙到永州每天只有三班飞机。他们又在机场多等了几个小时,最后当飞机抵达永州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六点多了。

 永州城区并不大,很有些江南小城的感觉,街道狭窄而干净,两侧的现代化楼房之间偶尔会有栋古老的建筑夹杂,让人有一种杂糅现代与古典的斑驳感。这里没有大城市的那种窒息的紧迫,总有淡淡的闲适弥漫在空气中。大概是入夜以后的关系,巨大而黑色的轮廓能给人更深刻的印象,淡化掉了时代要素,更接近古典永州那种深邃幽远的意境。

 出租车里的广播吱吱啦啦地响着,播音员说今天东山博物馆发生一起盗窃案。颜政拍拍司机肩膀,让他把广播关掉,别打扰了十九的心情。后者托着腮朝外看去,窗外的街道飞速往后退走,车窗外经常有小店的招牌一闪而过,店面都不大,名字却起得很古雅,不是“潇湘”、“香零”就是“愚溪”都是大有典故的地方。

 永州古称零陵,缘名于舜帝。潇湘二水在这里汇,胜景极多,单是“永州八景”就足以光耀千秋。历代迁客人留了极多歌咏词赋,尤以柳宗元《永州八记》最为著名。

 十九在永州市柳子大酒店定了三间房,这“柳子”二字即是以柳宗元为名。等安顿下来以后,罗中夏和颜政来到十九的房间,商讨接下来怎么办。十九说费老给诸葛淳安排的任务是去湖南境内寻访笔灵,永州是其中一站。

 自从笔冢封闭之后,除了一部分笔灵被诸葛、韦家收藏以外,仍旧有大批笔灵落世间。数百年间,这些野笔灵便一直游,无从归依,就算偶尔碰到合意的人选,寄寓其身,也不过几十年岁月,等寄主死后便解回自由之身。

 正所谓“夜来幽梦忽还乡”,这些笔灵炼自于古人,于是往往循着旧时残留的记忆,无意识地飘回自己生前羁绊最为深重之地。

 因此,诸葛家和韦家历代以来都有一个传统:就是每年派人去各地名胜古迹寻访,以期能够碰到回游旧的笔灵,趁机收之。虽是守株待兔之举,但毕竟不同于刻舟求剑,时间长了总有些收获。笔冢主人去后,炼笔之法也告失传,寻访野笔灵成为两家收罗笔灵的唯一途径,是以这一项传统延续至今。

 既然诸葛淳在永州寻访笔灵,那么必然要去与之相关的文化古迹,按图索骥,必有所得。

 可是按图索骥谈何容易。

 永州是座千年古城,历史积淀极为厚重,文化古迹浩如烟海,每一处都有可能与笔灵有所牵连。比如他们所住的柳子大酒店不远处的柳子街,就有一座纪念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的柳子庙,内中碑刻无数。还有寇准所住的寇公楼、周敦颐曾悟出《太极图说》的月岩、颜真卿的浯溪碑林、蔡邕的秦岩等等。若是知各类典故的诸葛一辉,或许还有些头绪;但以他们三个的能力,面对这许多古迹无异于大海捞针。

 “那我们从绿天庵开始找起呢?”罗中夏小心翼翼地提议。

 “哦?为什么?”十九看了他一眼。自从他智破了魏强的水经笔后,十九的态度有了明显转变,很重视他的意见。

 “我少读书,不知说得对不对啊。”罗中夏仔细斟酌着词句,仿佛嘴里含着个枣子“这些古迹,应该只是那些古人待过一段时间的地方,总不能他在哪儿待过,哪儿就有笔灵吧?只有绿天庵,怀素在那里一住几十年,以蕉为纸,练字成名,连退笔冢也设在那里,有笔灵的机会比较大吧?”

 颜政看了他一眼,奇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博学了?”

 罗中夏掩饰道:“我一下飞机就买了份旅游图,照本宣科而已。”

 就在这时,罗中夏和十九身上的手机同时响起。两个人对视一眼,各自转过身去,用手捂住话筒,低声说道:“喂?”

 罗中夏的手机上显示来电的是彼得和尚,于是他赶紧走出房间去,话筒里传来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声音,而且略带口音。

 “喂,是罗中夏先生吗?”

 “…呃,对,您是哪位?”

 “我是永州市第三中医院的急诊科。是这样,刚才有一位先生受了重伤,被送来我们这里。他送来的时候,手里的手机正在拨你的号码,所以我们联系你,想核实一下他的身份,以及通知他的亲属。”

 罗中夏一听,吓得跳了起来,声音都微微发颤:“那…那位先生是不是个和尚?”

 “对,身上还有张中国佛教协会颁发的度牒,上面写的名字是『彼得』,我看看俗名是韦…”

 罗中夏焦急地问:“那就是了!他现在怎么样?”

 “他全身十几处骨折,目前还处于危险期,我们还在抢救。如果您认识他的家人,请尽快和他们联系。”

 罗中夏急忙说自己就在永州,让对方留下了医院的地址,然后心急火燎地回了房间。回了房间以后,他发觉气氛有些不对。十九已经打完了电话,和颜政两个人面面相觑。看到罗中夏进来,十九晃了晃手机,用一种奇妙的语气说:“猜猜看是谁打来的?”

 “欧巴马?”

 “差不太多,是诸葛淳。”颜政接口道。

 罗中夏张大了嘴,一个本来成为目标的人现在居然主动给他们打电话了,这个转折太意外了。

 “他说了什么?”

 “他还以为我在上海,对家里的变化浑然不觉,让我帮他查关于怀素的资料。”十九又补充了一句“以前我跟他关系还不错,他经常拜托我查些资料什么的。”

 “怀素?那岂不是说他的目标正是绿天庵吗?”

 “很明显,中夏你猜对了。”十九钦佩地望了他一眼,继续说“我故意探了他的口气,他似乎今天晚上就急着要,看来是要立刻动手。”

 说完十九飞快地把柳叶刀和其他装备从行李袋里拿出来,穿戴在身上。她看了看手表,说:“事不宜迟,我们不妨现在就去。诸葛淳既然要探访笔灵,肯定会选人少的时候,现在已经晚上七点多了,正是个好时机。”她的表情跃跃试,已经迫不及待了。

 颜政说:“可是,你们家来追捕诸葛淳的人在哪里?如果他们先走一步,或者刚好撞上我们,就麻烦了。”

 十九略带得意地说:“这个没关系,我事先已经都打听清楚了。他们不想打草惊蛇,所以来永州的人不会很多。我查过了一辉哥的行程,他们要明天早上才到。诸葛淳恐怕还不知道自己的处境,今天晚上正是我们的机会!”

 颜政和十九拔腿要往外走,罗中夏犹豫了一下,拦住了他们:“十九,能不能等一小时?”

 “唔?怎么?”十九诧异道。

 罗中夏觉得不说不行,于是就把刚才电话里的内容告诉他们,顺便把彼得和尚的来历告诉十九——当然,他隐瞒了彼得和尚来永州的目的和绿天庵退笔冢的真相。

 “我知道你们诸葛家和韦家是世仇,不过彼得师傅曾经与我们并肩作战过,我希望去探望一下他。”

 十九柳眉微颦:“…不能等事情办完再去吗?”

 罗中夏道:“人命关天,他现在受了重伤,还不知能撑到几时。”

 颜政一听受伤的是彼得,也站在罗中夏这边:“诸葛淳反正都在绿天庵,不急于这一两个小时嘛。”

 十九左右为难,她握着间柳叶刀,葱白的手指焦躁地敲击着刀柄,却不知如何是好。颜政忽然拍了拍脑袋,拉开房间门,叫来一个路过的服务生。

 “从永州市第三中医院那里搭车到绿天庵,能有多长时间?”

 服务生愣了一下,随即出对外地游客的宽容笑容:“这位先生大概是第一次来永州。永州市第三中医院和绿天庵都是在零陵区,只相隔一个街区而已。就算步行,十分钟也到了。”

 颜政惊讶道:“什么?绿天庵不是在郊区的古庙里吗?”

 服务生恭恭敬敬回答:“对不起,先生,绿天庵就在市区里,东山高山寺的旁边,如今已经是一个公园了。”

 颜政回头望着十九,用眼神向她征询。十九听到这里,终于松了口:“好吧…那我们就先去看你的朋友,但是要快,否则我怕诸葛淳会溜走。”

 彼得和尚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具被白布包裹的木乃伊,医院熟悉的消毒水味钻进鼻子。他觉得全身上下几乎都碎了,疼得不得了,身体就像一块被踩在地上的饼干,破烂不堪。

 当他看到颜政和罗中夏出现在视线里的时候,首先咧开嘴笑了:“如果我在天堂,为什么会看到你们两个?”

 “喂喂,和尚不是该去极乐世界的吗?”颜政也笑嘻嘻地回敬道,把临时买来的一束淡黄雏菊搁到枕头边。罗中夏看他还有力气开玩笑,心中一块石头方才落地。

 “好久不见了,彼得师傅。”

 两个人聚拢到彼得和尚的前,一时间都有些故友重逢的喜悦,不过这种喜悦很快就被现实冲走。他们换了一下各自分开的经历,话题开始变得沉重起来。

 “…于是,你们就跟那位姑娘来到了永州,是吗?”彼得和尚望了望病房外面,感觉到一股强悍的气息。十九就在门外,但是她碍于两家的关系,没有进来,而是在走廊等候。

 罗中夏问:“究竟是谁把你打成这个样子的?”

 “这倒巧了,那个人就是诸葛淳。”彼得和尚吃力地扭了扭脖子,苦笑着回答,脖子上的托架发出吱吱的声音。

 原来彼得和尚接了罗中夏的短信以后,第一时间赶往永州,比罗中夏他们早到了几个小时。他不想等候,就自己去了绿天庵探路。殊料刚爬上东山的高山寺,就面碰到了诸葛淳。当在法源寺的一战,诸葛淳和彼得和尚并没手,但都认识彼此。这一次碰见,诸葛淳的反应却极为强烈,二话没说就动起手来。

 墨汁铺天盖地泼洒过来,丝毫没留一丝余地。彼得和尚本来研守御之道,可猝然遭到攻击不及抵挡,一下子被正面打中。在被打中的一瞬间,他只来得及护住自己的头部,可身体的其他部位就被墨汁重重砸中,肋骨、肩胛骨、股骨等断了十几处。他跌落山下,想拼起最后的力气用手机警告罗中夏,终于还是支撑不住晕厥过去。等到他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里了。

 颜政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膛,他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当在法源寺的一战,诸葛淳只是轻描淡写的一滴墨汁,就已经把他砸得眼冒金星,何况这一次是全力施为。罗中夏早就在怀疑,医院和绿天庵相隔这么近,一定是有缘故的,想不到果然是这样。

 “他出手之快,简直就像是气急败坏,有些蹊跷。”彼得和尚指出“你们此去绿天庵,还是小心些的好,可惜我是不能跟随了。”

 “彼得师傅您好好休息就是,我只是去退笔而已,不会节外生枝。”

 “你究竟还是没放弃这个念头啊。”彼得和尚别有深意看了看他,罗中夏有些窘迫,赶紧把视线挪开。彼得和尚把视线转向颜政:“我的僧袍就挂在旁边,请帮我把里面的东西拿来给罗先生。”

 颜政从他的袍子里取出一封信和一方砚台。罗中夏展开信,上面的墨字用正楷写就,一丝不苟,但是里面的内容,却和韦小榕留给他的那四句诗完全一样:

 〖不如铲却退笔冢,

 酒花荼綍青。

 手辞万众洒然去,

 青莲拥蜕秋蝉轻。〗

 罗中夏放下信笺,盯着彼得和尚问道:“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彼得和尚缓缓吐了口气道:“我初看的时候,也很惊讶。后来我终于想通了,我们之前一直理解错误,只看了第一句,便以为得了线索,兴冲冲直奔云门寺,其实这诗就要和后面联起来看,才有正确寓意。”

 “什么?”

 “你看第二句里『酒花』四字,酒花在诗词中常作『杯中酒涡』,比如『酒花漾金樽里,棹影飘飖玉中』,『任酒花白,眼花,烛花红』,『』意指嗜酒。智永禅师持节端方,而怀素却是一生嗜酒如狂,越是酒酣,兴致愈足,自称『饮酒以养,草书以畅志』。而『荼綍青』显然应该是个比喻,绿天庵本来是叫清荫庵,后来因为怀素种了十亩芭蕉用来练字,才改名绿天庵。”

 彼得和尚说到这里,长叹一声:“如果我们能够早一点注意到的话,就该猜到,这诗中暗示的退笔冢,指的实在应是绿天庵的怀素,而非云门寺的智永。族长大概是注意到了这个错误,于是把这诗重新写了一遍,来提示我们真正的退笔之处,是在这里。”

 “那么后面两句呢?”

 彼得和尚摇了摇头:“我还没参透。”

 罗中夏冷然道:“你分析得不错,但是却有一个矛盾。”

 “愿闻其详。”

 “这诗本是韦势然的阴谋,用来把我到退笔冢前好解放天台白云笔。如果他第二句有这样的暗示,我们又看透了先去绿天庵,那他的阴谋岂不是无法得逞?他何苦多此一举?”

 这时候颜政在旁边了一句嘴:“那如果这诗并不完全是阴谋呢?”

 罗中夏一愣:“怎么说?”

 “如果韦势然最初准备的是不同的诗,而小榕出于提醒我们的目的,在不被她爷爷发现的前提下暗中修改了一些细节。让这首原本故意引导我们去云门寺的诗中,多了一些关于退笔的真实资讯,瞒天过海,你觉得这种可能怎么样?”

 “这怎么可能!?”罗中夏大叫。

 “把所有的不可能排除,剩下的再离奇也是真相。”颜政理直气壮地说,他的“妇女之友”画眉笔也在中跳跃了一下,以示赞同。“反正我始终觉得,小榕不会背叛我们。”

 “可韦势然和她还是在云门寺耍了我们!”

 “那只怪我们笨,没注意到这诗中的寓意嘛,却不是小榕的责任。”颜政摊开手。“如果早意识到这一点,韦势然去云门寺埋伏的时候,我们已经在绿天庵轻轻松松退掉青莲笔了,可惜了她一片苦心。”

 这时候病房外十九咳嗽了一声,示意时间差不多了。颜政和罗中夏只好先结束争论。彼得和尚劝他们说:“反正绿天庵近在咫尺,只消去一趟就知道真相了。”

 罗中夏心中翻腾不安,他随手拿起那方砚台:“这个砚台是做什么用的?”

 彼得和尚摇了摇头:“不知道,但这是族长的嘱托,我想一定有所寓意吧,总之你收着吧。”罗中夏唔了一声,把它揣到怀里。

 “你们去那里,可千万记得照顾自己…和对方,不要学熔羽那小子啊。”

 “当然了,我们是铁情,就算拿十本《龙虎豹》也不换哩。”

 颜政乐呵呵地说,拍了拍罗中夏的肩膀。罗中夏也拍了拍颜政的肩,对于这个大大咧咧的网吧老板,他一向是十分信任的。他现在接触的所有人,都是怀有什么目的,唯有这家伙洒,只是因为觉得好玩就跟过来了。

 两个人在即将离开病房的时候,颜政忽然回过头来问道:“然然和二柱子呢?”

 彼得和尚浮现出夹杂着苦笑与安心的表情,语气枯涩:“他们,现在应该很好吧。”

 颜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眼神里有些失望。彼得和尚招了招手,让他过来,俯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他们在病房里的谈话,十九一句话也没问。三个人离开医院以后直奔绿天庵。那个服务生果然没有说错,两地之间近在咫尺。他们过了马路,转了一个弯,就看到东山。东山之上是湖南名刹高山寺,高山寺所属武殿的后侧,即是绿天庵。他们穿过怀素公园,绕过那一堆所谓的“洗墨池”、“练帖石”、“怀素塑像”之类崭新的伪古迹,沿着上山的石阶飞奔而去。

 此时已经接近九点,空山寂寂,月明风清,白里的游人早就不见了踪影,只有古木参天,翠竹环绕,整个东山都笼罩在一片安详宁静之中。在一座现代化的都市之内居然有这样的一处隔离喧嚣的幽静所在,也算是相当难得。

 他们没作片刻停留,很快把这些都抛在身后,脚下如飞,周围越发幽静荒凉。三个人一直跑到快接近高山寺的时候,忽然收住脚,一时间都怔住了。

 眼前的石阶之上,仰面躺着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子。这人一动不动,生死未明。再往上去,又看到另外一个黑衣人,匍匐于地。

 等到他们视线继续延伸,都不一口凉气。

 眼前短短三十几级台阶,竟有十几个人横七竖八倒卧,如同大屠杀的现场,空气中甚至有淡淡的血腥之气。树木歪倒,落叶凌乱,就连青条石阶都崩裂出数道裂,可见战况之烈。

 十九忽然浑身剧震。

 “这些…都是我们诸葛家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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