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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对于唾手可得的东西。我们往往并不放在心上…如果最值得珍惜的自由都受到忽视。那岂非咄咄怪事。

 ——托马斯·佩恩

 亨德里克被赶出营地的那个晚上,我的情绪达到了我在考利营的最低点。我失眠了——你必须亲身经历过新兵训练营才能理解,一个新兵的情绪要降到多低才会睡不着。我一整天都没有做过真正的训练,所以我身体上并不是很累。我的肩膀依然很疼,尽管上司认为我可以参加正式训练了。我的脑子里还装着母亲的信。

 另外,每次闭上眼睛,我都能听到“啪”的一声,看到泰德瘫在鞭刑台上。

 我并不为失去臂章烦恼。那已经没什么了,因为我准备退伍了,我决定了。如果现在不是午夜,手头没有纸笔,我会立刻开始的。

 泰德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一个持续了半秒钟的错误。只不过是个小错而已。一方面他恨这个单位(谁会喜欢它),另一方面他却想完成服役期并取得公民权。他十分想步入政界,经常谈起拿到公民权后他要干些什么。“我会让这个世界有所改变的,等着瞧吧。”

 但是,他永远不可能再进入政府部门了。就在那一刻,他已经远离了他的梦想,他完蛋了。

 这种事能发生在他身上,当然也可能发生在我身上。设想一下我出了事?明天或是后天?甚至不允许自动退伍…而是被赶了出来,带着背的鞭纹。

 现在应该承认我错了,我的父亲是对的。现在就该递上那张纸,逃回家去,告诉父亲我准备好了去哈佛,然后做生意,如果他仍然同意我这么做的话。应该去见兹穆中士了,早晨起来第一件事,告诉他我已经受够了。但现在不行,因为你不能叫醒兹穆中士,除非你确信他能把你的事视为紧急状况——相信我,你不能!不能对兹穆中士这么干。

 兹穆中士——他给我造成的困惑和亨德里克事件一样多。军事法庭结束之后,泰德被带走了,他留了下来,对弗兰克上尉道:“我能和营长谈几句吗,长官?”

 “当然。我正打算让你留下谈一会儿呢。坐下。”

 兹穆瞟了我一眼,上尉也看着我。用不着等他们命令我出去,我离开了。外间办公室没什么人,只有一两个平民职员。我不敢走到外面去,因为上尉可能叫我。我在一堆文件后面找了张椅子坐下来。

 只要我的头贴着隔板,就能听到他们的谈话声。营部是个永久建筑,不是帐篷,里面有通讯设备和记录仪器。但它是个“最低野外标准建筑”一座小房子。隔板起不了什么作用。我怀疑平民可能听不到什么,他们耳朵上都戴着转录耳机,弯对着打字机。再说,即使他们听到了也没什么。我不是有意偷听的。嗯,好吧,或许我是有意的。

 兹穆说:“长官,我请求调到战斗部队去。”

 弗兰克答道:“我听不见,查理。我的耳鸣又发作了。”

 兹穆:“我是认真的,长官。这里的任务不适合我。”

 弗兰克暴躁地说:“少跟我抱怨你的问题,中士。至少等到我们都没有任务在身的时候。你到底想说什么?”

 兹穆倔强地说:“上尉,那孩子不该挨十鞭子。”

 弗兰克回答道:“当然不该。你知道是谁糟了——我也知道。”

 “是的,长官,我知道。”

 “是吗?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在这个阶段,这些孩子是凶猛的野兽。你知道什么时候背对他们是安全的,什么时候不是。你知道条例9080的内容——你永远不应该给他们机会来违反这项条令。当然有些人会尝试违反——如果连这点攻击都没有,还算什么机动步兵,只不过是一帮穿军装的小绵羊。他们吃饭的时候,睡觉时,行军路上就地休息时,或是上课时,背对他们是安全的。

 但是把他们拉到野外搞实战演习,或是进行任何使他们紧张,肾上腺素上升到极点的事时,他们就像可恶的雷汞一样易爆。你知道这一点,你们那些教官都知道。你受过训练——训练你注意到这一点,训练过在这种事发生之前就把它扑灭。给我解释解释,为什么一个没有经验的新兵能在你的脸上打出这么一大块疤?他应该永远不可能击中你,一看出他想干什么就应该把他打昏。为什么你没有这么干?你的反应慢了吗?“

 “我不知道。”兹穆慢回答道“我想可能是吧。”

 “嗯,如果是真的,战斗部队是你最不应该去的地方。但这不是真的。要不然,你和我三天前的格斗练习就不是真的。到底发生了什么?”

 兹穆回答得很缓慢。“我想我把他看成了一个安全分子。”

 “没有安全分子。”

 “是的,长官。但是他是这么渴望、这么顽强地要服完役期。

 他不怎么聪明,但是很努力。我肯定是潜意识里把他看成了安全分子。“兹穆中士安静了一会儿,随后加了一句,”我想是因为我喜欢他。“

 弗兰克哼了一声“一个教官不应该喜欢上任何新兵。”

 “我知道,长官,但我还是这么想了。他们是一群不错的孩子。

 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淘汰了真正的笨蛋。除了有点笨拙以外,亨德里克仅有的缺点是以为自己知道所有的答案。这个我倒不介意。

 我在他这个年纪时也是这么想的。笨蛋们都回家了,剩下的那些都积极上进、一竭力取悦上级、有很强的适应,像一窝可爱的小狗崽子。他们中的很多人会成为真正的士兵。“

 “这就是你的软肋。你喜欢他…所以没有及时制止他。所以他最后上了法庭,被处以鞭刑,而且因为表现不良被赶出军队。”

 兹穆真诚地说:“我向上天发誓,希望有什么法子能让我来替他挨鞭子,长官。”

 “如果真有这个机会,还轮不到你,我的军衔比你高。你以为过去的一小时里我在希望什么?你知道你带着黑眼圈走进来时,我在担心什么?我尽力想用行政处罚来缓解这件事,可是那个年轻的笨蛋不想就此了结。我真没想到他会疯到说出他给了你一拳——真是太蠢了。你应该几个星期以前就把他从这儿淘汰掉…

 而不是照顾他,直到他惹出麻烦。但是他的确说了,当着我的面,就在证人眼前,得我不得不采取正式手段。难受啊。不能清除记录,不能避免军事法庭…只能把整个沉闷的过程走完,过后再给他吃些药片,制造出一个后半辈子都会和我们作对的平民。他必须接受鞭刑,你或者我都不能代替他。新兵们必须看到违反9080的后果。我们的错误…却是他自己的愚蠢。“

 “是我的错误,上尉。所以我才要求调离。嗯,长官,我想这符合部队的利益。”

 “你这么想,嗯?但是,怎么做有利于部队由我决定,而不是你,中士。查理,是谁挑了你?为什么?想想十二年以前,还记得吗,你是个下士?你当时在哪儿?”

 “在这儿,你知道得很清楚,上尉。就在这儿,在这片被上帝遗忘的荒凉草原上。真希望我永远没到这个地方来。”

 “我们都这么想。但它是陆军中最重要、最精细的工作——把不知深浅的年轻人调教成士兵。当时你的班中谁是最糟的?”

 “唔…”兹穆缓慢地回答道“我不会无礼到说你是最糟的,上尉。”

 “你不会,嗯?但你得费一番劲才能想到第二个候选人。当时我最恨的人就是你,兹穆‘下士’。”

 兹穆听上去大吃一惊,还有点委屈。“你当时这么想,上尉?可那时我并不恨你——我其实很喜欢你。”

 “又怎么样?嗯,‘恨’不是教官随便使用的词。我们不能恨他们,也不能喜欢他们。我们必须教导他们。但是如果当时你喜欢我——你那时的表达方式可真奇怪呀——现在你还喜欢我吗?不要回答。我不会在意你是还是不是——或者,我不想知道答案,不管你的回答是什么。别管了。当时我恨你,常常在梦里幻想把你干掉。但是你的反应很迅速,从来没有给我制造违反9080的机会。所以我成了现在的我,这是你的功劳。现在再说你的请求:我还是个新兵时,你经常会给我下同一个命令,一遍又一遍。我记住了它,认为它比你所说的其他任何东西更加可贵。你还记得那句话吗?我记得,现在我把它奉还给你。‘士兵,闭嘴,当兵就要有个当兵的样子!”’“是,长官。”

 “先别走。这团让人厌烦的麻还是有点用处的。任何一个新兵团都要接受一堂严厉的关于9080的课,这一点我们都知道。他们还没有学会思考,不知道阅读,也从来不听。但是他们可以看…将来的某一天,年轻的亨德里克的不幸遭遇可以挽救他的一位同伴免于被绞死。但是,这个教学案例出自我的营,我很遗憾。

 我不愿意看到我的营再出现类似情况了。把你的教官集合起来,给予他们适当的警告。在未来的二十四小时之内,这些孩子还会处于一种休克状态之中。随后他们会变得沉闷,气氛也会紧张起来。到了星期四或星期五,一些注定要被剔除的孩子可能会开始觉得亨德里克受到的惩罚也不是那么厉害,还没有酒后驾车挨的鞭数多…他会开始觉得这么做或许是值得的,攻击一个他最恨的教官。中士——决不能再发生类似的攻击了!懂了吗?“

 “是,长官。”

 “我想让他们的警惕提高到平常的八倍。我要让他们保持距离,我要让他们的眼睛盯着自己的后背,我要让他们像猫爪前的老鼠一样警惕。布鲁斯基——你要和布鲁斯基特别谈一次。他有一种保持友善的趋势。”

 “我会让布鲁斯基明白的,长官。”

 “一定要做好。因为当第二个孩子开始挥动拳头时,他应该被及时制止——而不是像今天似的丢球失分。那个孩子必须被狠狠击倒在地,而且,教官在这么做的同时不应该让那个孩子打伤他。

 要让他们知道这一点。他们应该让那些孩子明白,违反9080不仅代价昂贵,而且是不可能的。还要让那些敢于挑战的孩子懂得这么做的后果是一记重击,一桶泼在脸上凉水,一个痛得要死的下巴——没有其他任何的好处。“

 “是,长官。我会完成任务的。”

 “最好这样。我不但会痛骂糟的教官,我还会亲自把他丢出草原,附赠脑袋上几个大包…因为我不希望看到我的人因为教官的懒惰再被拴在鞭刑柱上。解散。”

 “是,长官。下午好,上尉。”

 “有什么好的?查利——”

 “长官有什么吩咐?”

 “如果晚上你不是很忙的话,为什么不带上你的软鞋和护垫到军官区来?咱们练上几把。八点怎么样?”

 “是,长官。”

 “这不是命令,而是一次邀请。如果你真的变慢了,或许我可以把你的肩膀踢臼。”

 “嗯,上尉介意小小地打个赌吗?”

 “嗯?现在我可是整天坐在这儿磨椅子。我不会赌的!除非你同意你的一只脚上挂个水泥桶。严肃点,查理,我们度过了悲伤的一天,情况变好之前只会变得更糟。如果你我能在运动中出点汗,互送几下重拳,或许咱们可以睡个好觉,把那些烦心事抛在脑后。”

 “我会来的,上尉。晚饭别吃得太——我得去处理一些事务了。”

 “吃晚饭我是不指望了。还要坐在这儿处理完这份季度报告…团长希望晚饭后看到它…而且一个我不愿意点名的人使我浪费了两个小时。所以今晚的华尔兹我可能会迟到几分钟。现在,走吧,查理,别再来烦我。等会儿见。”

 兹穆中士立即离开,动作之快,我勉强来得及弯下去系鞋带,这样在他穿过外间办公室时,我就可以躲在文件柜的后面不让他看见。弗兰克上尉喊着:“勤务兵!勤务兵!勤务兵!——我得叫你三次吗?你叫什么名字?罚你一个小时额外勤务。去找E、F和G连连长,告诉他们,晚点名之前我希望他们能来我办公室一趟。之后马上去我的帐篷,帮我拿一套干净制服、帽子、佩、鞋子,还有勋标——不要勋章。把它们放在我面前。然后去见医生——我看到你还能用那条胳膊挠,说明你的肩膀疼不到哪儿去。见医生以前你有十三分钟——马上行动,士兵!”

 我完成了任务…其中两个连长我是在高级教官浴室找到的(勤务兵可以去任何地方),第三个在他的桌子边。你得到的命令不是无法完成的,只不过处于无法完成的边缘,看上去没有希望完成。当我在弗兰克上尉的桌子上放下他的晚点名制服时,刚好赶上去见医生的时间。他头都没抬,叫道:“别忘了额外勤务。解散。”所以我因为“叫了两次没有及时出现”而回去多做了一个小时的勤务,及时看到了那令人难受的一幕:泰德·亨德里克在机动步兵团的最后时刻。

 那天晚上,我清醒地躺在上,有足够的时间思考。我知道兹穆中士的工作并不容易,但是以前我从来没有想过他对自己的工作除了自鸣得意之外,还有什么其他想法。他看上去对于这个世界和他自己是这么得意,这么自信,这么愉快。

 这个无法战胜的机器人也会觉得自己失败了,也会觉得自己的脸面丢尽,想要逃走,把他的脸藏在陌生人中间,甚至说他的离开有利于这个部队。这个想法和看到泰德受刑对我产生了同样的震动,在某些方面,它的震动还要更大一些。

 弗兰克上尉同意他的观点——我是指这个失败的严重——还刮了他的鼻子,教训了他。嚯!真是难以想像。中士们不应该被教训,他们应该教训别人。这是自然法则。

 但是,我不得不承认兹穆中士所受的教训太令人尴尬,太令人羞愧了。相比之下,所有我从中士们那儿听到的或是偷听到的咆哮简直就是一支求爱曲,尽管上尉始终都没有提高声调。

 整件事情看起来是这么不可能,我决不会想到和任何人提起它。

 还有弗兰克上尉这个人。我们不会经常看到军官们,他们在晚点名时出现,踱着步子,直到点名结束,不会做任何能淌下一滴汗的事。他们每星期检查一次,私下对中士们说些他们的看法,当然那些看法只会让其他人产生痛苦,而不是中士们本人。每个星期,他们还决定哪个连队能得到看守团旗的荣誉。除了这些以外,他们也会在临时检查中突然出现,站得远远的,歪着身子,仪态高雅,还带着股淡淡的香水味——然后又消失了。

 噢,还有一两件他们经常干的事就是伴随我们一起拉练,有两次弗兰克上尉还演示了他湛的格斗艺术。但是军官们不用工作,我是指真正的工作,他们也没有烦恼,因为中士们是他们的下级,而不是上司。

 但是,事实表明弗兰克上尉的工作这么繁重,他不得不错过晚饭。他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事,才会抱怨缺少锻炼,并且愿意浪费他的私人时间,只不过为了出一身汗。

 至于烦恼,很明显,对发生在亨德里克身上的问题,他比兹穆中士更加难过。尽管他根本不认识亨德里克,还得问他的姓名。

 我有个令人不安的想法,觉得对于所处的这个世界的本质,自己过去的看法完全错了,仿佛它的任何一个部分的本质都和它的外表有很大的不同——这个发现就像发现自己的母亲竟然是个戴着一张橡皮面具的陌生人,以前你连她的面都没见过一样。

 但是我可以确定一件事情:我不想知道机动步兵到底是什么。

 如果它这么艰苦,甚至连上帝们——中士们和军官们——都因此而不快乐,那么它对于我乔尼来说肯定异常艰苦。你怎么能够在一个你不了解的单位里不犯错误呢?我不想被绞死,甚至不想冒被鞭笞的风险…尽管医生站在一旁以确保它不会造成永久伤害。

 在我的家族中,还从来没有人被鞭笞过(学校里打手心除外,这两者之间有本质区别)。我的家族中,无论是父系还是母系,从来没有出过罪犯,甚至没有人受过指控。我们是一个骄傲的家族。惟一缺乏的就是公民权,父亲并不将公民权视为荣誉,觉得这只是一种虚荣,毫无用处。但是一旦我被鞭笞了——好吧,他可能会中风的。

 亨德里克所做的事我心里梦想过一千遍了。为什么不是我?胆小,我猜是这个原因。我知道这些教官,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可以把我的胆汁打出来,所以我闭上了嘴,从来没敢试过。胆小鬼,乔尼。至少泰德·亨德里克是条汉子。而我不是…一个没有胆量的人在陆军中是没有出息的。

 还有,弗兰克上尉甚至不认为这是泰德的错。就算我没有胆量违反9080,要是哪天我犯下了另外的错误——和亨德里克一样,根本不能算自己的错——结果以我被绑在刑柱上收场呢?是该离开的时候了,乔尼,趁着最糟糕的事还没发生之前。

 我母亲的信只不过加深了我的决定。只要我的父母仍然拒绝承认我,我还能硬起心肠。但是一旦他们软下来,我就控制不住了。至少我的母亲已经软化。她这样写道:

 ——但是我必须告诉你,你的父亲仍然不允许提你的名字。

 但是,我最亲爱的,那只是他表达伤心的方式,因为他不能哭泣。你必须理解,我亲爱的宝贝,他爱你胜过他自己的生命——胜过爱我——而你却深深地伤害了他。他对外人说你是个成年人了,有能力做出自己的决定,他为你感到骄傲。但那只是他自己的骄傲在说话,是一个骄傲的人所承受的痛苦伤害,一个他最爱的人在他心底留下的伤害。你必须明白,乔尼,他不提起你,不给你写信,因为他不能——还不是时候,得等到他可以承受这份悲伤。当这个时刻到来时,我会知道的,随后我会从中为你调解,我们就又可以在一起了。

 至于我自己?世上有什么事能使得一个孩子真正惹怒做母亲的呢?你可以伤害我,但是你不能使我少爱你一分。无论你在哪里,无论你选择干什么,你总是那个小男孩,磕破了膝盖之后蜷缩在我的腿上寻求安慰。我的腿已经变细了,或者是你已经长大了(尽管我从来不相信这一点),但是不管怎样,当你需要的时候,它总是等在那儿。小男孩从来不会拒绝母亲的腿。是吗。我亲爱的?我希望是的。我希望你能写信告诉我。

 但我必须加上一句,因为你已经相当长时间没有写信了,因此你最好请你的阿姨把信转给我,直到我告诉你不用再这么做时。她会立刻把它到我手上的——不会导致更多的伤心。你明白吗?

 一千个吻给我的孩子你的母亲

 我明白,全都明白——如果父亲不能哭泣,我能。我哭了。

 最后我终于睡着了…在听到警报后立刻醒来。我们跑出轰炸范围,接着全团又做了一次演习,没有装实弹。我们带上了除装甲之外的所有装备,包括耳机。当保持静止的命令传来时,我们还没有活动开。

 我们保持静止了至少一个小时——我指的是我们甚至几乎屏住了呼吸。一只老鼠踮着脚走过都会听起来很吵。真的有东西从我眼前经过,我想可能是一只小狼。我没有惊慌失措。在保持静止时,我们冷得不行,但是我并不在乎。我知道这是我的最后一次。

 我甚至没有听到第二天早晨的起号。几个星期以来我头一次被打出被窝,勉强赶上列队。在早餐前要求退伍是没有意义的,我必须先和兹穆中士谈话。但是他没有来吃早餐。我请求布鲁斯基允许我去见连长。他说:“没问题,去吧。”他没有问我为什么。

 但是你不能去见一个并不在这儿的人。早餐后我们进行了一次拉练,我仍然没能看到他。这是一次来回双程拉练,午饭由直升飞机送到现场——一次意料之外的奢侈,因为如果出发前没有通知我们的行程的话,那就意味着我们又要练习一次扛饿的本领,除非我们偷藏了储备食物…我忘藏了,最近脑子里的事太多了。

 兹穆中士随着送饭队伍一块儿来了,还拿着我们的信。这不是意料之外的奢侈。我必须为机动步兵团申明这一点。他们可能会剥夺你的食物、水、睡眠,或是其他任何东西,事先不给你任何警告,但是他们决不会扣住你的信,不会比正常的送达时间长一分钟。那是你的信,他们会用最早的一班交通工具送到你手上,让你可以在最早的休息时间内读到,甚至拉练时都一样。这对我来说并不十分重要,因为直到母亲给我写信之前,我只收到过卡尔几封信,此外收到的几乎全都是垃圾邮件。

 兹穆分信时,我甚至没有挤到他身边去。我觉得现在不是和他谈事的时候,回到营地之前最好不要让他注意到我。所以,他手里拿着封信,喊我的名字时,我呆了一下,这才快步上前拿走了信。

 我又呆了一下。信来自杜波司先生,我高中时的历史和道德哲学课老师。我从来没想到圣诞老人会给我来信。

 接着,我读了它,它仍旧显得不是很真实。我不得不检查收信人和发信人地址,来说服自己信确实是他写的,确实是写给我的。

 我亲爱的孩子:得知你不但志愿参军,而且还选择了我原先的部队。我应该早就给你写信表达我的欣喜之情。对于你的选择,我并不感到惊奇,我一直觉得你会这么做的——除此之外,还有一项对于我个人的奖赏:你选择了机动步兵。这是一种不会经常发生的圆。但它却使得一个老师的努力得到了回报。为发现每一块金子,我们筛掉了大量的鹅卵石和沙子,但是金子就是努力的回报。

 写到这儿,为什么我没尽早给你写信的原因已经很明显了。很多年轻人逃离了新兵训练,当然原因多种多样,很多是不应该受责备的。我一直在等(我有我自己的消息来源),直到你越过了那座小山峰,(我们知道越过那座小山峰有多么难!)并且可以确定,如果不出现疾病之类意外,你可以完成你的训练和你的服役期。

 现在你正在经历你服役期内最艰难的一段时光——并不是体能上的(体力上的艰苦不会再对你构成任何麻烦了,你现在已经有能力应付了),而是精神上的困惑…深深的,触及灵魂的调整和自我评价,它们都是实现潜在的公民权所必不可少的阶段。或者,我应该这么说:你已经经历了最艰难的那部分,但是你的前头还有各种苦难和障碍,一个比一个高,你必须把它们彻底清除。但是第一个小山峰是最重要的——小伙子,我等了这么长时间,终于知道你已经成功地翻越了它,否则,你现在应该已经躺在家里了。

 当你到达精神障碍那座山峰的顶端时,你会产生一种感觉,一种全新的感觉。或许你不能用语言来描绘它(我知道我不能,当我还是个新兵时),所以,或许你会允许一个老同志给你说几句,因为能听到别人的心声总会有所帮助。那就是:一个人可以想像的最崇高的生活方式,就是将他自己的身体挡在荒芜的战场和可爱的家园之间。当然,你也知道,这些话不是我说的。

 基本的真理不会改变,一旦一个有察力的人表达了它们,那么无论这个世界如何改变,都没有必要再对它们做出更改。它们是不变的,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对于谁,对于哪个国家来说都是真的。

 让我能听到你的回音,如果你能为一个老家伙花费一点你宝贵的睡眠时间来写一封随意的回信的话。如果你能碰到我以前的战友,请代我致以最温暖的问候。

 祝你好运,士兵!我为你骄傲。

 杰·杜波司中校(退役)

 机动步兵部队

 他的签名和信本身一样使我吃惊。大嘴巴竟然是个中校?我们的营地指挥官才只是个少校。杜波司先生在学校里从来没有使用过军衔。我们原以为(如果我们想到过的话)他只不过是个下士或是相近的职务,断了一只手之后,人家给他安排了一份轻松的工作,教一门不用考试,甚至也不用怎么教的课——只需要考察考察就行。当然我们都知道他是个退伍军人,因为历史和道德哲学课只能由公民来教。竟然是个机动步兵?他看上去不像。谨小慎微,却又透出一点洋洋自得,像舞蹈教师那一型——不是我们这些猿人中的一个。

 但他就是这样签名的。

 回营的路上,我一直在思索着这封奇怪的信。读起来一点也不像他在课堂上说的那些话。哦,我不是说它的内容和他在课堂上讲的有什么相互矛盾之处,但是语气显然是不同的。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个中校称一个新兵为“同志”的?当他还只是“杜波司先生”时,我只是他班上的一个学生,他很少注意到我。只有一次,他暗示我有太多的钱和太少的理智,让我感觉糟透了。(就因为我的老爸可以把学校买下来,当作圣诞礼物送给我——这有错吗?根本不关他的事嘛。)他当时正在谈论“价值”比较黑格尔主义和传统的“使用价值”之间的差别。杜波司先生说:“当然,黑格尔主义关于价值的定义是荒谬的。如果是一团烂泥,你在它上面花多大功夫也不会把烂泥变成苹果馅饼。它仍然是一团烂泥。再进一步,技术差的工人可以轻易地导致价值的削减。一个没有天分的厨师可以把已经具有价值的生面团和新鲜苹果变成一团价值为零的糟粕。相反,一个技艺高超的大厨可以用同样的原料创造出比普通的苹果馅饼高得多的价值,而且他所付出的努力并不比一个普通厨师在准备甜点时所付出的更多。

 “厨房里的这些例子推翻了黑格尔主义的价值观,显示了以使用价值来衡量的传统价值观的正确。”

 杜波司的残肢向我们挥舞着“醒一醒,后面那位。凌乱的具有神秘主义色彩的黑格尔哲学是夸张的、扭曲的、混淆的、神经质的、伪科学的和无逻辑的。但是,这位华而不实的黑格尔,不管怎样,还是隐约瞥见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真理。如果他有点分析能力的话,或许可以第一个真正阐明价值的定义,这个星球也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令人痛心的灾难。”

 “不过,也可能不是这样。”他加了一句“你!”

 我吓了一跳,坐直身子。

 “如果你不想听,或许你可以说。告诉全班,价值是个相对量还是绝对量?”

 我一直在听。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闭上眼睛、松弛脊柱时就不算听课。但是他的问题难住了我。我没有预习今天的课程。

 “绝对量。”我猜着回答。

 “错。”他冷冷地说“与活人之间的相互关系一样,‘价值’这个概念,如果不比较的话就没有意义。一件东西的价值总是和一个单独的人有关,它完全是个人的看法,对于不同的人来说它的量也是不同的。市场价值只不过是个虚拟的意义,是众人心目中的价值的一个不太准确的平均数。众人心目中_的价值的量肯定是不一样的,否则贸易就不可能存在。”(我不心想,如果父亲听到市场价值被称为虚拟意义,他会说些什么——轻蔑地哼一声?很有可能。)“这个与个人密切相关的比较值,价值,对于个人来说取决于两个因素:第一,这个东西能用来干什么,自己能拿它派上什么用场…第二,他必须要付出什么才能得到它,自己必须花多少。

 有一首老歌唱道‘生命中最宝贵东西都是免费的’。这是错误的!

 完全错误!就是这个令人悲哀的谬论瓦解并摧毁了二十世纪的民主社会。那些用心良苦的实验失败了,因为人民上了大当,以为不管自己需要什么,只要好好投票就能得到——不经过艰苦,不流汗,不掉泪,就能到手。

 “只要是有价值的东西,决不会免费。为了能呼吸的生命,我们必须承受生育时的窒息和痛苦。”他仍然盯着我,加了一句“如果你们这些孩子为了得到玩具,必须付出一个新生儿第一次呼吸时的努力,你们会活得更加幸福…更加富有。说到这儿,你们中的某些人,我同情你们贫乏的富有。你!我发给你一个百米赛跑的奖状。这会使你快乐吗?”

 “嗯,我想可以吧。”

 “请不要回避。给你奖状——这儿,我把它写出来:冠军大奖,季百米比赛。”他真的走到我座位旁,把这张纸别在我前。“好了!你快乐吗?你觉得它有价值吗——或者没有?”

 我气坏了。这个混蛋开始时取笑富家子弟——典型的酸葡萄心理,现在又搞出这场闹剧。我扯下纸片,向他扔去。

 杜波司先生看上去很吃惊。“它没有使你感到快乐?”

 “你知道得很清楚,我得了第四!”

 “对!第一名的奖状对你毫无价值…因为它不是你挣来的。

 但是你对于第四名却有点小小的得意:那是你挣的。在场的梦游症患者中,我相信有些人可以理解这出小小的道德剧。我想,那个写下刚才那首诗的诗人可能是想暗示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必须用金钱以外的东西才能购得——他是对的,但如果单纯停留在他的字面意义上,你们就错了。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无法用金钱购得,为得到它们所付出的代价就是苦难、汗水和奉献…一切东西中,最宝贵的也就是最昂贵的,它的代价就是生命本身——为了获得最大价值,必须付出最高昂的代价。“

 返回营地的路上,我一直思索着从杜波司先生——杜波司中校——那儿听来的话,还有他那封出人意料的信。随后我停止了思索,因为军乐队来了。我们唱了一会儿,一组法国歌,包括《马赛曲》、《古罗马军团》和《苦难和危险的儿子》等等。

 军乐队演奏是件好事:当你的尾巴耷拉在草原上时,它会使你重新振作精神。一开始我们什么都没有,列队和点名时只能放点录音。但是长官们很快就发现了谁能演奏音乐,谁不能。于是他们发放乐器,组建了一个团乐队,都是我们自己的人,连乐队指挥都是新兵。

 这并不是说他们能离训练。噢,不!只表示在自己的时间内,长官们允许并鼓励他们玩音乐,例如晚上和星期天。还有,他们可以在列队前进时向后倒退着走,同时演奏音乐,不用和我们走在一起。我们中很多事情都是这么搞的。举个例子,我们的牧师也是个新兵,年纪比我们中的大多数都要大,入伍前是某个我从未听说过的小地方的牧师。他在布道中倾注了很多热情。不管他的信仰是原教旨的还是其他什么(不要问我),但他显然有能力理解新兵们的问题。唱圣歌也很有意思。再说,星期天早上早锻炼和午饭之间的这段时间我们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乐队成员之间有过很多摩擦,但不管怎么说,他们还是坚持下来了。营地内有四套风笛和一些苏格兰制服,是一位苏格兰步兵团的老军官捐赠的,他的儿子在这儿死于训练事故。我们新兵中有一位竟然是风笛手,小时候在苏格兰童子军里学的。很快我们就凑齐了四个风笛手。技术可能不怎么样,但是声音很响。你第一次听到风笛演奏的时候,可能会觉得它的声音很怪,一个新手的练习更会让你浑身直起皮疙瘩,听上去——并且看起来也像胳膊底下夹着一只猫,嘴里含着猫尾巴,时不时咬上几口。

 但是他们能引起你的共鸣。当我们的风笛手第一次走在乐队前排,风笛呜咽出《阿拉曼之死》,我的头发一下子竖了起来,顶高了我的帽子。它会使你感动,让你流泪。

 当然,拉练不能带上军乐队,对他们也不会有特殊照顾。大号和行军鼓必须留下,因为乐队里的小伙子必须带上所有装备,大家都得这样。他们只能带上一些不会增加太多负担的小乐器。但是机动步兵有一些小玩意儿,我相信别的地方都没有,例如一个比口琴大不了多少的盒子,一个小小的电子玩意儿,却能惊人地模拟出大号的声音,演奏的方法也差不多。长途跋涉时,一旦下达乐队演奏的命令,每个乐队成员都把装备卸下,由他的同班战友分摊,同时还不能停下脚步。随后他跑向军乐纵队,开始释放音波。

 这对我们的帮助很大。

 乐队慢慢走向队尾,几乎已经听不到了。我们停止了歌唱,因为歌声会淹没渐渐远去的乐声。

 突然间,我意识到自己的感觉还不错。

 我想明白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感觉。因为几个小时之后我们就会回到营地,我就能要求退伍了?不是。当我决定退伍时,我的确感到一定程度上的宁静,抚平了我紧张不安的情绪,使我得以入睡。但现在是别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我看不到。

 随后,我知道了。我已经越过了我的小山峰!

 我已经越过了杜波司中校信中所说的小山峰。我已经爬了上去,现在开始下山了,脚步轻松。这儿的草原就像蛋糕一样平整,但是就在这片土地上,我曾拖着沉重的脚步艰难地向上攀登。然后,在某一点——我想是当我们纵声歌唱时——我越过了顶峰,现在全是下山的路了。我的装备变轻了,烦恼也被抛在了脑后。

 我们到达营地时,我没有和兹穆中士谈话。我不再需要了。他却主动要和我说话,队伍解散时示意我走上前去。

 “是,长官。”

 “这是个私人问题…所以如果你觉得不方便,就不必回答。”

 他停住了,我怀疑他是想问我是不是偷听到了那次他挨训。我不颤抖起来。

 “今天发信时,”他说“你收到了一封信。我注意到了——完全是无意问,不关我的事嘛——回信地址上的名字。那是个在有些地方非常普通的名字,但是——你没有必要回答这个私人问题——给你写信的那个人是否恰巧没有左手?”

 我猜我的下巴都掉了下来。“你怎么知道的,长官?”

 “那场事故发生时我就在旁边。是杜波司中校,对吗?”

 “是的,长官。”我又加了一句“他是我高中时的历史和道德哲学课老师。”

 我猜这是我惟一一次令兹穆中士刮目相看,即使只是小小那么一点点。他的眉毛向上扬了八分之一英寸,眼睛也瞪得大大的。

 “是吗?你真是太幸运了。”他接着说“当你给他回信时——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跟他说一声那条船上的兹穆中士向他致敬。”

 “是,长官。嗯…我想他给你写了几句话,长官。”

 “什么?”

 “嗯,我不确定。”我拿出信,念了起来:“——如果你能碰到我以前的战友,请代我致以最温暖的问候——是写给你的吗,长官?”

 兹穆陷入了沉思,他的眼睛越过了我,看着别的东西。“嗯?是的。写给我,还有其他一些人。非常感谢。”随后,突然间,一切都结束了。他冷冷地说:“九分钟后晚点名。但是你必须先洗澡,换衣服。动起来,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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