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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
 这是一座幽静神秘的庄园。

 蓟城东南,有一片碧蓝的汪洋水,一片火红的胡杨林。水曰燕酩池,林曰昌国苑。燕酩池,是从经城南的治水引进的活水湖泊,清澈甘甜,历来是燕国王室酿酒坊所在地。所以,就叫做了燕酩池。昌国苑,是燕国当年下齐七十余城后,燕昭王赐给乐毅的园林。因乐毅爵号昌国君,所以叫做了昌国苑。乐毅出走于赵,乐闲入燕承袭昌国君爵位,仍居昌国苑。后来,乐闲因与燕王喜政见不合而离开燕国,昌国苑便成了一座几近荒废的王室林苑。在燕经商的六国商人无不垂涎此地,各国商社联具上书燕王:请以燕酩池、昌国苑划作商贾之地,由六国商贾共同筹金,建造一片如同咸尚商坊一般的天下大市。商贾们以为,如此好事,燕王定会欣然应允。不料,上书一个月后,燕王王书颁下:燕酩池与昌国苑乃王室苑囿,可赏功臣,可为国用;用于商贾,则见利忘义有失王道,从此勿请。商贾们碰了钉子,愤愤然议论蜂起,莫不指斥燕国蔑视商旅一事无成。然议论历来多有折冲,也有人说,宁失财货之利而不失周室老王族尊严,确实只有燕国这种八百年老诸侯才能如此,迂阔是迂阔,却也不失王道风范。于是,商旅们终究众口一词,如此迂阔王室,夫复何言!于是,议论也就渐渐没有了。

 然则,近几年来,外邦商贾与蓟城庶民的有心之人却发现,这片水这片林不期然发生了悄无声息的变化。王室的酿酒坊搬走了,弥漫池畔而常常令路人醉的醇香酒气没有了,静悄悄的火红的胡杨林,也偶尔可见车马出入了。于是,市井酒肆间人们纷纷揣测,这片佳地究竟赏赐给了哪家功臣?诸般猜测揣摩,终究莫衷一是。毕竟,多年来,燕国已经没有一个大功臣可以当得起如此封赏了。

 这片园林水面,成了一片扑朔离的云雾。

 太子丹的垂帘辎车所去者,正是这片神秘幽静的所在。

 几年前,太子丹由太傅鞠武开始,结识了田光,又由田光而结识了荆轲,密谋大计才渐渐步入扎实的筹划。本来,田光是一个轴心人物。以太子丹内心的摆布:田光,可为大计实施之总筹划,譬如齐国孙膑的军师职位;荆轲,可为大计实施的前军大将,譬如田忌之为上将军临敌决战;有此两人,自己便能做齐威王那样的兴燕明君。

 然则,事情乖戾得不可思议,田光却因为太子丹一句话而死了。那是当年太子丹初次与田光相见,小宴聚谈之后的清晨薄雾中,太子丹送田光出门,低声叮嘱了一句:“你我所言,国之大事,愿先生勿也。”太子丹记得很清楚,田光似乎并没在意这句话,只淡淡一个字道:“诺。”此后,田光很快造访了荆轲,与荆轲叙谈至三更时分。及至荆轲承诺了面见太子并与之为谋,两人方始痛饮。饮得一阵,田光慨然叹道:“士侠为行,不使人疑之。今太子叮嘱我勿大事,是太子疑田光也!为行而使人疑之,非士侠也。”事后,太子丹始终不解的是,荆轲竟然一句疏导之话也不说,听任田光钻了牛角。田光最后对荆轲说:“足下可立即面见太子,言田光已死,以明不言之心也!”说罢,一口不足一尺的短兵一闪,田光喉头一缕鲜血,倒地身亡了。

 太子丹第一次见到荆轲,是荆轲自己找来的。

 荆轲请见,平静地叙说了田光之死的经过,丝毫没有悲痛之情,冰冷得如同一尊石雕。太子丹惊愕得无以复加,良久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想问荆轲,为何不拦阻田光自刎?以田光讲述的荆轲的故事,荆轲的神奇,当足以阻挡任何事情的发生。他也想问,荆轲为何不劝阻疏导田光?毕竟,那句叮嘱只是必须而已,决然不关乎怀疑与否,难道明锐如荆轲者也不能理解么?可是,太子丹机警过人,在这电光石火般掠过心头的种种责难疑虑之中,他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对天下名士之侠,只要得其一诺,便只能无条件信任,而不能有任何疑虑之辞!他们不是自己的部属官吏,他们无所求于自己,他们将自己的承诺看得比生命还重!无所求人而只为人付出,若再被人疑,岂不悲哉…

 太子丹惊愕良久,突然放声大哭道:“丹所以告诫先生,实恐秦国间人耳目也!今先生以死明不言之心,丹何堪也!”令太子丹不解的是,对他这个名为太子实同国王的人的痛心大哭,荆轲依然无动于衷,一句话也没有,依旧冷冰冰如同一座石雕。太子丹立即警觉,他若再哭下去,这个冷冰冰的石人完全可能径自离开。

 太子丹适时中止了痛哭,肃然请荆轲入座,离席深深一躬道:“田先生不以丹为不肖,使君得与我见,愿与君一吐所谋,而后奉君之教。”太子丹记得,当时的荆轲连头也没点一下,还是冷冰冰地坐着。太子丹没有丝毫犹豫,先备细叙说了燕国的危亡困境与秦王嬴政的贪鄙之心,而后和盘托出了自己的全部谋划:以勇士携重利出使秦国,在秦王接见时相机处置——上策,效曹沫劫持齐桓公订立休战盟约之法,迫秦王放弃灭国并全部归还列国土地;下策,刺杀秦王以使秦国内,列国趁机合纵破秦!

 太子丹整整说了一个时辰,荆轲一动没动地听了一个时辰。

 太子丹耐心等候了一个时辰,荆轲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

 “前述,皆丹之愿也。可否?愿君教我。”终于,太子丹忍不得了。

 “此,国之大事也。在下,不足任使。”荆轲明确地拒绝了。

 “田先生舍丹而去,荆卿亦舍我乎!”太子丹痛悲有加,一时大哭。

 荆轲还是冷冰冰地坐着,没有一句劝阻说辞。太子丹终于忍不住心头愤,悲怆地哭喊一声道:“大事不成,又累先生丧命,丹何颜立于人世也!”抢过荆轲手中的短兵,便要拉开剑鞘自刎。便在这瞬息之间,荆轲的白布大袖突然平展展伸出,疾如闪电灵如猿手掠过太子丹面庞。太子丹尚在愣怔,手中短兵已经无影无踪。

 “此乃田光所献徐夫人匕首,太子宁加先生之罪乎!”

 便是这短暂一瞬,便是这冷冰冰一问,太子丹对荆轲心悦诚服了。

 “先生已去,丹何独生于世哉!”太子丹嘶声一哭,骤然昏厥了。

 倏忽醒来,太子丹看见了蹲在面前的荆轲,看见了一双泪光闪烁的眼睛。

 “太子之事,荆轲敬诺。”

 太子丹未及顿首一谢,荆轲的白色身影已消失了。

 及至次,太子丹寻访到一条小巷深处一座低矮的茅屋庭院,荆轲依然在案前凝神沉思。太子丹说:“君之所在不宜密事,须得有变。”荆轲说:“当变则变,尽由太子。荆轲所思者,同道人也。”太子丹再没说话,告辞了。旬之后,燕王王书颁下:名士荆轲才具过人,拜上卿之职,襄助太子丹同理国事。此后,太子丹出动了王室仪仗,将荆轲隆重地进了王城外东侧长街的上卿府邸。所有这一切,荆轲都欣然接受了。在群臣竞相赶来的庆贺大宴上,荆轲也与所有谋求立身的名士一样,与燕国大臣们侃侃谈论着种种治国之道,豪的大笑阵阵掠过厅堂。与宴者的种种质询之辞,都在荆轲的雄辩对答中消解了。自此,燕国大臣们完全认可了这位新上卿。

 大宴完毕,太子丹以会商国事为名,与荆轲在书房做了密谈。一进书房,荆轲又成了一尊冷冰冰的石雕。太子丹试探说:“先生已为燕国上卿,何以处之,但凭先生。”荆轲淡淡一笑,第一次说出了一番长话:“太子谋事,铺排缜密,荆轲心知也。所谓上卿,不过后来出使秦国之正当名义而已,不干实事。是以,荆轲能坦然受之。然则,荆轲却要将这上卿做得非同常人。至少,来出使,要使秦王相信:荆轲足堪王使之身。此中之意,亦望太子解得。”太子丹说:“卿如何,丹受教。”荆轲说:“不忠。不能。唯以上信立足。”太子丹会心地大笑一阵,眼角泛着泪花道:“先生之才,真上卿也!奈何燕国危难,竟使先生秽行隐身,不亦悲乎!”荆轲慨然道:“一国大臣,能献重利于秦者,岂能忠臣义士哉!我忠,我能,秦王焉得信也!”太子丹良久无言,最后说:“我为卿谋一秘密所在,专为密事筹划,卿意如何?”荆轲淡淡点头说:“密事多谋,该当如此。”

 这片碧蓝的大池,这片火红的胡杨林,便成了一处神秘所在。

 从那时开始,太子丹与荆轲默契得如同一个人。太子丹以王室名义,大肆修缮了上卿府邸,又经常赐予荆轲以寻常臣子根本不可能得到的太牢具,也就是太庙祭祀后的三牲祭品以及祭祀器具。太子丹又经常邀精通声犬马,又与秦国驻燕特使顿弱相通的几位大臣,每每到上卿府饮宴。其间,荆轲纵酒无度,高谈阔论,全然一个仗恃燕王恩宠而挥霍无度的利禄豪士。于是,种种传闻便在蓟城的官场市井传开来。有人说,太子丹与荆轲游东宫池,荆轲捡起瓦片投掷池中老鼃(蛙),太子立即赐给荆轲以金弹击蛙。有人说,太子丹赏赐给荆轲一匹千里马,荆轲说千里马的马肝最美,太子丹立即派人杀了千里马,取出马肝赏赐给荆轲。还有人说,太子丹邀樊于期与荆轲饮宴,美人鼓琴瑟,荆轲死死盯着鼓琴之手说:“好手也!”于是,太子丹立即下令剁去美人之手,盛在玉盘中赏给荆轲,连荆轲都惊讶得几乎不敢接受了。凡此等等,都活灵活现地传开来。于是,燕国朝野有了一则民谣:“蛙承金弹,马成马肝,美人妙手,竟盛玉盘。上卿之能乎,燕人之悲乎!”

 “赵有郭开,燕有荆轲。天下悲哉!天下幸哉!”

 秦国上卿顿弱的大笑喟叹,太子丹是许久之后才知道的。

 太子丹佩服荆轲,也暗暗地佩服着自己。

 垂帘轻车进入胡杨林时,荆轲正在一幅地图前凝神沉思。

 从蓟城到咸,荆轲一路看去,思谋着诸般路途细节。目光扫过羊皮地图上的濮,荆轲不轻轻一声叹息。卫国的濮城,是荆轲的出生地。少年时的荆轲,自然而然地以为,濮是自己的祖地故乡。然则,在荆轲十岁那年发生的一场变故,使荆轲再也不能将濮当做故里了。那年深秋的一个夜晚,老父亲来了一个风尘仆仆白发苍苍的寻访者。两位老人竟夜聚酒叙谈,及至鸣刺破了秋霜浓雾,小荆轲起来做例行晨功,才看见老父亲抱着一具嘴角血的尸体坐在门前石礅上发呆。小荆轲惊讶莫名,却也并没有害怕,只默默地守在父亲身旁。父亲带着小荆轲,以最简单的葬礼,在濮郊野安葬了那个老人。当夜秋月明朗,一生节用的父亲,竟然在后园设置了最隆重的三牲头香案,带着小荆轲肃然连番拜祭。小荆轲记得很清楚,父亲念叨的祭文是祭祖上、祭父母、祭功臣、祭义士。祭奠完毕,父亲指着天上的月亮,教小荆轲发誓:今夜之后,要将父亲讲说的故事永远刻在心头。小荆轲发誓罢了,父亲便在明亮的月光下讲说了一个漫长的故事。父亲的话语平板得没有任何起伏,然则,每一个字却都如同钉子一般钉进了荆轲的心头。

 荆轲记住了其中每一个人物,每一个细节。

 父亲说,多年多年之前,楚国有个将军名叫荆燕,因私放战俘而获罪,举家被罚做官府奴隶。在将军夫妇被卖给一家项氏世族后,主人在山坡竹林公然了已经是奴隶的将军夫人。其时,一个名叫侯嬴的商旅义侠不期然撞见了这丑陋的一幕,杀了项氏主人,救将军夫妇北上魏国。可是,将军夫妇虑及举族被杀,便将自己唯一的儿子义士带走,将军夫妇当场双双撞死于山石之上。将军的儿子叫荆南,已经被割去了舌头,也是一个小奴隶。荆南随侯嬴进入了魏国安邑,读书习武之时,却被墨家总院秘密相中秘密带走。多年后,荆南又回到了侯嬴身边。后来,商鞅进入秦国变法,因与侯嬴有,侯嬴遂将一身卓绝剑术的荆南,举荐给商鞅做了卫士。又是多年之后,商鞅蒙难,私白雪殉情。荆南奉商鞅嘱托,为其善后,遂与白雪的侍女梅姑一起,带商鞅白雪的儿子进入了墨家总院安身。后来,荆南与梅姑成婚,生下一个儿子叫荆墨。荆南夫妇便离开墨家,定居在了齐国。荆墨秉承父母遗训,不入官,不经商,只以渔猎农耕为本。又是多年之后,荆墨生下一子,叫荆炌。后来,荆炌又生一子,叫荆云。荆云为人豪侠,又兼一身绝技,遂成齐东几百里渔猎庶民排解纠纷疑难的轴心人物,号为鱼鹰游侠。齐湣王暴政之时,荆云率众抗赋,被官府罚为终身刑徒苦役。便在荆云与刑徒们密谋暴动之时,燕国大军攻入齐国,要将全部刑徒押往燕国做苦役。正在此时,一个名叫吕不韦的商贾,为了建立自己的护商马队,重金救出了荆云。后来,荆云便成了这个吕不韦的马队首领。再后来,吕不韦以商谋政,决意襄助在赵国做人质的秦国公子嬴异人逃回秦国。便在那次逃回秦国的路上,荆云的马队义士为截击追来的赵军,全部战死了…

 “我是这个荆云的儿子!你不是我父亲!”

 小荆轲惊人的机,将老父亲大大吓了一跳。

 “听我说。”老父亲长吁一声,又平板板地继续说话。

 父亲说,荆云的确是你的父亲。你的母亲名叫莫胡,原本是荆云救出的一个女奴,后来一直跟随荆云在马队中长大。再后来,荆云将聪的莫胡举荐给吕不韦,做了吕不韦的贴身侍女。此前,莫胡曾经被吕不韦送给华月夫人做女掌事。做华月夫人女掌事期间,莫胡寻找到荆云马队,与荆云在密林篝火旁炽热地野合了。不久,荆云战死,华月夫人也获罪被杀。莫胡在沣京口山中,生下了一个儿子。因此山有一辆破旧的接轴战车,所以母亲给他取名荆轲。后来,莫胡母子都被吕不韦救回了府中。

 “那我如何到得齐国庆氏邑?”

 “听我说。”老父亲不再惊讶,继续着他的平板话音。

 父亲说,齐国庆氏是公卿部族,当年的荆氏则是庆氏封地的最大庶族。自荆云带领封地各部族聚众抗暴而失去踪迹,荆氏族便与庆氏封主结下了仇怨。后来燕军破齐,封主庆氏的老族人几乎伤亡殆尽。田单复国后,残存的庆氏与残存的荆氏又走到了一起,重新回到故地,两族仇恨也因为六年国破家亡的抗燕久战而泯灭。荆氏族人便以封地“庆邑”为姓,融入了庆氏部族,号为新庆氏。多年之后,荆云的故事传到齐国,新庆氏族长便派出父亲带领了几个干族人进入秦国,探察荆云有无血脉之传。在咸几经探察,终于清楚了:吕不韦府邸的女家老莫胡生的小荆轲,是荆云的儿子唐人司马贞之《史记索隐》云:“轲先齐人,齐有庆氏,则或本姓庆。秋庆封,其后改姓贺。次下以至卫而改姓荆。荆庆声相近,故虽在国而异其号耳。”此谓一说,或来自传闻。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小荆轲失踪了。

 …

 “如此说,你是我叔父还是伯父?”

 父亲没有回答,只说将小荆轲带回齐国后的第三年,一相学之士偶见小荆轲,喟然一叹曰:“此子将惊绝天下,诚雄杰之冠也!”族长闻言,与族老们反复计议,一致赞同给小荆轲找个名师打磨。后来,族长便派父亲带着小荆轲游历天下寻找名师了。父亲听说鬼谷子隐居河内某处大山,便带着小荆轲在卫国濮住了下来。多年来,父亲多方寻觅,都没有找到鬼谷子的踪迹。

 …

 “正在此时,那个老人来了?”

 “对。”

 “他是鬼谷子?”

 “不。他是当年吕不韦商社的一个老执事。”

 “他在找我?”

 “对。一直在找,奉吕不韦之命。”

 “他为何要死?”

 “吕不韦一门皆死,他做完了最后一件事,心下安宁了。”

 “最后一件事?他找见了鬼谷子?”

 “不。老执事说鬼谷子已经殁了…”

 “那我自己游历天下!”

 “不。他要我带你去吴越南墨。”

 小荆轲不说话了,毕竟,父亲的决断他还无法评判高下。

 次,父亲带着小荆轲跋涉南下了。历经大半年,他们终于凭着吕不韦老执事留下的密图,找见了墨家最后的一支隐居士侠。父亲将荆轲留在了墨家,便永远地没有消息了…十五年后,荆轲踏出了吴越大山,遍寻列国,竟再也没有父亲的踪迹。从此,荆轲对没了吕不韦以及自己亲生父母的秦国,有了一种深深的仇恨。依天下大势,荆轲清醒地知道,只有投奔秦国,才能建功立业。可是,依着墨家的独立抗霸传统,依着自己的仇恨之心,荆轲对秦王对秦国都有着一种很难说清楚的逆反之心。如此,荆轲多年漂泊,始终没有遇到值得认真去做的一件事,直到燕国…

 荆轲从来没有想到,以经邦济世为己任的他会成为一个刺客。

 从心底说,无论专诸、要离、聂政、豫让等一班刺客如何名动天下,荆轲都不会选择刺客这条路。假如不是田光,不是太子丹,他决然不会有此一诺。当然,更根本的一点在于,假如所刺不是秦王,他决然不会接受这一使命。唯其是刺秦,唯其是除却列国公敌而使天下重回战国大争之世,荆轲终于答应了。荆轲明于天下大势,又对秦王嬴政做了多方揣摩,深深知道,秦王嬴政远非寻常君王。且不说护卫之森严,毕竟,再森严的护卫在荆轲眼里都是无足轻重的。荆轲在意的,是嬴政本人的秉特质。秦王嬴政,虽不是军旅出身的王子,但却是少年好武且文武两才皆极为出众的通才,其机变明锐见事之快,天下有口皆碑。荆轲相信,无论六国人士如何咒骂嬴政,但没有一个人敢于蔑视秦王嬴政的胆略才具。如此一个已经鼓起飓风而正在席卷天下的君王,要以之作为刺杀对象,荆轲不能不有所忐忑。尽管战国历史上曾经有过曹沫、遂、蔺相如等不惜血溅五步而胁迫会盟君王的先例,但在荆轲看来,那不过是一种彼此会心的认真游戏而已;与其说是名士胆略的成功,毋宁说是会盟君王有意退让;毕竟,君王会盟的宗旨是结盟成功,诸多难堪的让步包藏进突然而来的胁迫之中,不亦乐乎!刺杀秦王则不同,那是真实地要取秦王嬴政的性命,要掀翻业已形成势头的天下格局,要中止秦国大军的隆隆战车。这一切,都寄希望于一支短短的匕首,当真是谈何容易!然则,唯其艰难,唯其渺茫,唯其事关天下,荆轲中之豪气才源源不断地被发出来。甚或可以说,假如没有如此艰难渺茫,荆轲根本不会做这个刺客。

 荆轲的筹划是极其缜密的。

 第一要件,是绝世利器。荆轲将田光献出的徐夫人匕首交给了太子丹,请太子丹秘密物了最出色的工匠,给徐夫人匕首锋刃淬入剧毒。匕首淬成那,太子丹请荆轲赶赴密室勘验。三个行将被斩的匈奴人犯被押进密室时,太子丹没有将匕首交给荆轲。太子丹自己执着匕首,站在五步之外,对三名人高马大的匈奴壮汉一掠而过。荆轲清楚地记得,一道碧蓝清冷的光芒闪过,三名壮汉的胳膊立即渗出一道暗红的血印,三名尚在兀自哈哈大笑的壮汉瞬间轰然倒地,一个响亮急促的打嗝声,三张面孔一脸青黑陡然死亡!看着那狰狞无比的面孔,生平第一次,荆轲心头猛然剧烈地跳动了。那一刻,他分明看见了头戴天平冠的秦王嬴政轰然翻倒在地…荆轲接过徐夫人匕首,二话没说便走了。

 第二要件,是能够踏上咸大殿,并能被秦王亲自召见的大礼。邦国之间,最大的礼物便是土地。太子丹本意,是要将与秦国云中郡相邻的全部畜牧之地八百里,献给秦国为礼物。可荆轲说不行,那是燕国事实上已经不能有效控制的地域,作伪之象一目了然;要献地,只能是燕南之地。燕南之地,是燕国易水之北、蓟城之南的最为丰腴的平原丘陵地带,也就是后来的广郡。这燕南之地,原本是古老的蓟国土地,古地名叫做督亢。秋时期,燕国灭蓟国之后,燕国中心从辽东地带迁入蓟国,蓟城便做了燕国都城。从此,燕国便有了两翼伸展的两大块沃土根基:西南曰燕南,东北曰辽东。辽东虽肥,却失之寒冷,渔猎农耕受制颇多。燕南之地气候温润多雨,土地肥沃宜耕,便成为最为金贵的腹心粮仓。燕国能立足战国之世,十有八九是燕南之地的功劳。

 太子丹虽然大为心痛,最终还是赞同了。

 荆轲立即下令亚卿署、境吏署、御书署三署皆燕国官职:亚卿执掌实际政务,境吏掌边境,御书掌文书。绘制新的燕南地图。对这卷地图,荆轲亲自做了精心筹划,提出了制作样式:糙牛皮绘制,贴于三层绢帛之上,两端铜轴,做旧做古;制成之后,装于一尺三寸宽、三尺六寸长的铜匣之中。对于地图绘制之法,荆轲提出了一个独特的要求:地图名称用古称——督亢地图,地图中所有的地名与画法,必须使用最古老的秋燕国时期的名称与尺寸;总之,要做到不经解说,无人看得明白。此图之外,荆轲提出,再制一幅材质寻常而内容相同的地图,只是尺寸稍小。太子丹对荆轲的种种奇特要求大是疑惑,却也一句话没说,只下令一切依上卿之令行事。如此一来,这幅督亢地图竟整整制作了半年,方才完工。图之,荆轲邀来太子丹,在密室中将徐夫人匕首鞘,小心翼翼地放置进地图卷起,而后捧起卷成筒状的地图,树在前轻轻摇动一阵,见无异状,这才长吁了一声。

 “糙牛皮带住了匕首,不使其滑,妙!”太子丹一阵大笑。

 “刺客之要,细务丝毫不得有差。”

 荆轲面无表情地对太子丹讲述了诸般谋划奥秘,桩桩小事件件有心,将素来机警过人的太子丹听得目瞪口呆。最后,荆轲说了专诸刺僚的故事,一声感喟道:“以鱼腹藏鱼肠剑而蒸之,将一道蒸鱼呈现于案而内藏短兵,此千古奇思妙想也!刺秦者,旷古之举也。若无奇谋妙算,岂非儿戏哉?”

 太子丹对荆轲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然则,对荆轲提出的另一件大礼,太子丹还是迟迟不能决断。

 这件大礼,是秦将樊于期的人头。

 对于一个富强的燕国,一个久经沙场的大将的意义是不言自明的。可是,对于濒临绝境的燕国,樊于期却几乎是毫无用处的。以老太傅鞠武的说法,反倒是个祸。虽则如此,太子丹毕竟是个历经坎坷而守信重义的王子,出一个绝路来投者的人头,对任何一个战国豪侠之士,都是不可忍受的折节屈辱。尤其,对于以养士著称的王子公子,更是难以接受的。战国四大公子名天下,其最大的感召力便是豪侠义气。孟尝君一无大业,名头却响当当震动天下,其轴心,其根基,便是重士尚义。当此战国之风,要教太子丹这样一个义气王子出樊于期的人头给秦王,无异于毁了太子丹在天下立足的根基,太子丹的痛苦是必然的。凡此等等,荆轲自然是再清楚不过。然则,荆轲相信,樊于期不是愚昧颟顸之人,他一定会明白全大义而必得牺牲小义这番道理。荆轲本亲自造访樊于期,然思忖一番,还是先行告知了太子丹。

 “樊将军末路投我,安忍以己之用而伤长者,愿先生另谋之!”

 太子丹明确地拒绝了。荆轲也就心安了。

 踏进樊于期的秘密寓所时,荆轲是平静的。荆轲说:“秦国与将军有厚恩,而将军叛之。秦王杀将军举族,又出重金、封地,悬赏将军人头。将军孤身漂泊,如之奈何?”樊于期唏嘘流泪说:“老夫每念及此,常痛于骨髓也!所难处,生趣全失,复仇无门,惶惶不知何以自处耳!”荆轲坦然地说:“若有一举,既可解燕国之患,又可复将军之仇,将军以为如何?”樊于期顿时目光大亮,急促膝行而前问道:“此举何举?”荆轲平静地说出了自己谋划,末了道:“此中之要,荆轲须得以秦王所之物,而能面见秦王。太子不忍,荆轲却相信将军之明察。”樊于期默然良久,站起身来,对荆轲深深一躬道:“幸闻得教也!”说罢,樊于期坦然跪坐,一口长剑当颈抹过,一颗雪白的头颅滚到了荆轲脚下…荆轲一眼瞥见了樊于期脖颈极是整齐的切口,不长吁了一声——没有坦然的心境,没有稳定的心神,一个人的自裁断不会有如此的干净利落。

 那一刻,荆轲真正佩服了这个身经百战的秦国老将。

 樊于期的人头,装进了一方特为打磨的玉匣。

 太子丹闻讯赶来,整整痛哭了两个时辰,连声音都嘶哑了。

 荆轲特意定制了一颗玉雕人头,使太子丹能以大礼安葬了樊于期。

 第三要件,是物同行副使。荆轲清楚地知道,刺秦,实则赴死;无论成与不成,刺客本人几乎都是必死无疑。刺杀未遂,死是必然的。刺杀成功,你能逃得出大咸的千军万马么?唯其如此,同行副使与其说是邦礼仪之必须,毋宁说是士侠赴死之同道。对于如此重大的刺客使命,荆轲所需的同道无须多么高深的剑术功夫,剑术之能,荆轲深信自己一人足以胜任。同道之要,在于心神沉静,而不使秦国朝堂见疑而已。若能心智机警,相机能助一臂之力,自然是上之上矣!反复思忖,荆轲选定了自己与高渐离的好友宋如意。

 宋如意是卫国人,自幼生于桑间濮上的乐风弥漫之地,生豪放不羁,好剑,好乐,好读书,平生不知畏惧为何物。宋如意与高渐离,是荆轲游遍天下结识的两个知音。去冬三人聚酒,当荆轲吐出了这个秘密时,宋如意立即一阵大笑:“咸宫一展利器,血溅五步,天下缟素,人生极致也!快哉快哉!”高渐离却痛苦地皱起了眉头道:“早知今,渐离当弃筑学剑也!”三人一阵哈哈大笑。火焰般的胡杨林弥漫着淡淡的轻霜薄雾,三人将散之时,宋如意说他要回一趟濮,开之时便归。荆轲知道,宋如意要回去对自己的父母儿做最后的安置,甚话没说便送宋如意上路了。

 雪消了,冰开了,宋如意将要回来了。

 荆轲知道,自己上路的时刻也将到了。

 …

 “先生,秦军已经近易水了!”

 太子丹的匆匆脚步与惊恐声音,使荆轲皱起了眉头。平心而论,荆轲对太子丹的定力还是有几分赞赏的,这也是他能对太子丹慨然一诺的因由之一。士侠谋国,主事者没有惊人的定力,往往功败垂成。

 “太子何意?”荆轲撂下了手中地图,眉头还是紧紧地皱着。

 “再不行事,只怕晚矣!”

 “太子要荆轲立即上路?”

 “先生!燕国危矣!…”太子丹放声痛哭。

 “太子是说,决意要荆轲起程也。”

 “先生!丹知你心志未改…然则,没有时了!”

 荆轲长吁一声,冷冰冰板着脸,显然不悦了。

 “先生副使,遣秦舞可也。”太子丹的催促之意毫无遮掩。

 “太子能遣何人?”荆轲终于愤怒了“秦舞无非少年杀人,狂徒竖子而已!纵然去了,亦白送性命!提一匕首而入强秦,若能杀人者皆可,何须荆轲哉!”荆轲怒吼着。太子丹不说话了。猛然,荆轲也不说话了。沉默良久,荆轲长叹一声道:“我之本意,要等一个真正堪当大任者,好同道上路也。今,太子责我迟之。荆轲决意请辞,后起程。”

 太子丹抹着眼泪深深一躬,嘴角搐得好一阵说不出话来。

 第三五更鸣,白茫茫薄雾弥漫了蓟城郊野,三月春风犹见料峭寒意。待特使车马大队开出蓟城南门,荆轲已经完全平静了。看着副使后车威猛雄壮的秦舞似一尊石柱矗立在战车紧紧抱着铜匣的模样,荆轲一时觉得颇是滑稽。太子丹心思周密,三更时分送来一简,说为避秦国商社耳目,已经与一班大吏及高渐离等,先行赶到易水河谷去了。上卿出使秦国,堂堂正正送别全然正道。荆轲不明白太子丹为何一定要赶到易水去,而且约定了一处隐秘的河谷做饯行之地。仓促上路,荆轲心绪有些不宁,也不愿意去揣摩此等小事了。一过十里郊亭,荆轲立即下令车马兼程飞驰。

 堪堪暮色时分,终于抵达了事先约定的易水河谷。

 荆轲在青铜轺车的八尺伞盖下遥遥望去,只见血红的残下一片白衣随风舞动,心头不怦然一动。及至近前,却见河谷小道边一片白茫茫人群——太子丹与知道这件事的心腹大吏们竟都是一身白衣一顶白冠,肃然立着等候。遥见车马驶来,所有人都是深深一躬。突然,荆轲眼前浮现出为樊于期送葬的情形,那,太子丹人等也是这般白衣白冠…

 一路麻木骤然惊醒,荆轲心头蓦然涌起一种莫名的悲壮之情。生平第一次,荆轲眼角涌出了一丝泪水。荆轲一跃下车,对着太子丹与所有的送别者深深一躬,一拱手一阵大笑道:“诸位活祭荆轲,幸何如之也!”

 可是,没有一个人跟着笑,河谷寂静得唯有萧萧风声。终于,一位大吏颤抖的高声划破了死一般的沉静:“太子,为先生致酒壮行——”太子丹捧起了一尊硕大的铜爵,肃然一躬,送到了荆轲面前。荆轲大笑道:“荆轲生于人世,从来未曾祭祖…今这酒,敬给祖宗了!”一句话未了,荆轲猛然哽咽,及至一爵百年燕酒哗哗洒地,荆轲的大滴泪水也情不自地打到了地上。泪水涌的片刻之间,荆轲心头一震,举起大袖一抹而过,及至抬起头来,已经又是豪侠大笑的荆轲了。

 叮咚一声,高渐离的浑厚筑音奏响了。

 高渐离没有说一句话,只对着荆轲扫了一眼。

 那是一簇闪亮的火焰!荆轲心头骤然一热,越的歌声便扑了河谷。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高渐离的越筑音,犹如战鼓着荆轲。在太子丹与送行者们的悲壮和声中,荆轲不能自已地反复唱着,悲凉凄然处,如同唱自己与世间的无尽苦难,太子丹与大吏们都哭成了一片;慷慨越处,气贯长虹如同勇士临阵搏杀,所有的送别者都怒目圆睁,须发扑上了头顶白冠…

 歌声还在回的时候,荆轲大步转身登车。

 荆轲一跺车底,轺车辚辚去了。

 哭声风声萦绕耳畔,荆轲再也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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