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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沣京废墟的远古洞窟
 嬴柱正捧着一卷竹简发愣,鼻端飘来一阵人心神的异香。

 “整窝书房,晓得多辛苦了。”一双玉臂柔柔地抱了过来。嬴柱拍拍前那双细巧的手一声叹息:“老之将至,其言昏矣!你说父王这诏书我如何便揣摩不透?”身后女子吃吃笑道:“不晓得夫人可以看么?”嬴柱不一笑,伸手将女子揽了过来用竹简轻轻拍着她脸庞:“牢狱一回规矩了?考你,看了。”顺手便将竹简进了女子雪白鼓脯。女子一阵咯咯娇笑:“亵渎王命也,晓得无?”嬴柱两手伸进女子笑道:“食也,与王道何干?快看!看不出名堂受罚!”

 华夫人咯咯笑着从出竹简展开,眼光一扫便跳了起来拍手笑叫:“如此好事为何不说?该受罚!”嬴柱沮丧地一笑着:“立嫡事早明,有甚说头?”“早明早明!好你个蠢也!”华夫人竹简连连点着嬴柱玉冠“那是密诏,这是明诏!那是驷车庶长行事,这是父母行事!那是遥遥无期,这是秋分便行!你当真掂量不得轻重了?”嬴柱不耐地过啪啪敲在头上的竹简哗啦展开:“有甚不同?一个样!你只说,这句‘该当处置者早绸缪,当密则密’所指何来?”

 “晓得了,听我说。”华夫人偎到嬴柱身边笑了“夫君明察:秋分给子楚行加冠大礼,距今尚有两月,老父王定然是提前知会夫君了。知会之意,自然是要你我先做预备了。而当密则密,一则是莫得大肆铺排声张,二则么,对了,定然是不要先行知会子楚与吕不韦!”

 “笑谈!”嬴柱连连摇头“父王很是看重吕不韦,晓得了?”

 “老父王暮政,本来就不依常规行事,晓得了?”

 “好好好,那你再说‘该当处置者早绸缪’何意?”

 “这我却明白,早想对你提说又怕你说我找事,晓得了?”华夫人破例地没有了经常挂在脸上的娇憨笑容“敢问夫君,原本立嫡何子?”

 “公子傒呵。”

 “傒儿目下何在?”

 “问得多余。不在府中修习么?”

 “子楚立嫡加冠,必得回府居住。以傒儿之浮躁乖戾年又居长…”

 “夫人是说,父王所指处置绸缪者便是此事?”

 “我想得多,府中惟此事须得预为绸缪,除此无他了。”

 默然一阵,嬴柱长吁一声颓然靠在长案竟扯起了长长的鼾声。华夫人悄悄起身从书房大屏后拿来一领布袍给嬴柱轻轻盖好,便无声地飘了出去。西斜,嬴柱醒了过来抹抹嘴角漉漉的口涎,饮了一大盅凉茶,便出了书房径自向后园的双林苑去了,直到三更时分方才回到了书房。

 五更鸣,一车一马出了出了咸东门辚辚直向函谷关。

 上将军蒙骜对嬴柱父子的突然到来很是惊诧。秦国法度:太子不奉王命不得入军。嬴柱是老太子了,又与蒙骜有通家之好,突兀入军便不怕涉嫌违法么?虽则如是想,蒙骜毕竟久经沧海,当即在狭窄简朴的中军幕府摆下了洗尘军宴,四面帐门大开,虽说山谷凉风习习穿堂,伏暑燠热之气一扫而去,可甲士军吏身影历历可见,宴席情形也便是尽人皆知。

 “安国君如何知道老夫在函谷关?”一爵洗尘酒后蒙骜高声大气地笑了。

 “不在蓝田大营,上将军能去何处?”嬴柱也是高声大气地笑着。

 “安国君若去崤山狩猎,老夫许你三百弓马。”

 “既非狩猎,亦非出使。嬴柱此来,本是王命也。”

 “早说也!”蒙骜哈哈大笑着回身一挥手“军吏甲士退帐,敛上幕府!”

 “不须不须,我却是受不得燠热闷气,如此正好。”

 “也好!若不关涉机密,安国君尽说无妨。”

 “这是六子傒,老将军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也!只是多年不见,公子更显凛凛之气了。”

 “此子好武,我送他军旅历练,老将军以为如何?”

 “入军何消说得!”蒙骜慨然一句却又目光一闪“记得公子傒曾因功得簪袅爵,依照法度,便可直做千夫将,或移做军吏,不知安国君与公子何意?”

 未等嬴柱开口,嬴傒便霍然起身一躬:“禀报上将军:嬴傒爵位并非战功得来,今入军旅,愿效当年白起先例,直入行伍军卒,凭斩首之功晋升!”

 “好志气!”蒙骜拍案赞叹,立即高声唤来中军司马吩咐“依法登录嬴傒军籍,隐去王族名份,分发函谷关将军麾下,即刻办理!”

 “嗨!”中军司马身一应回头赳赳高声道“公子军中姓名,秦傒!若无他事,即刻随我去函谷关将军幕府!”

 “嗨!”嬴傒赳赳应得一声回身便大步出帐。

 “且慢!”嬴柱一招手站了起来走到帐口,解下黑色绣金斗篷默默地给儿子披在了肩头,又解下中一口短剑在了儿子手中。嬴傒觉察到了父亲的双手微微颤抖,斑白的两鬓竟在顷刻间苍老了许多,心头不便是猛烈地一跳!瞬间犹豫,嬴傒咬着牙关回过神来笑道:“父亲,这般物事军卒不宜。”又给父亲系上了斗篷挎好了短剑,便是深深一躬“君父老矣!善自珍重!”猛然回头大步赳赳地去了。

 “…”嬴柱一个趔趄,却被身后的蒙骜恰倒好处地扶住了。

 “说起王族送子,还得算先祖惠文王硬气也!”蒙骜只慨然一句便打住了。

 嬴柱长吁一声:“骜兄,我心苦矣!只无由得说…”

 这一夜,蒙骜一直陪着嬴柱说到了天亮。嬴柱从来相信这位缜密沉稳的老将军,当年将嬴异人交给蒙府与蒙武同窗共读,而今又将嬴傒到蒙骜军中历练,咀嚼个中滋味,竟是不胜唏嘘。蒙骜遇战阵军事缜密多思,遇人却是豪坦诚,听嬴柱唏嘘诉说便是大笑连连,说嬴柱这太子做得最轻松也最辛苦,轻松者强君在前,辛苦者不得心法也!嬴柱第一次听蒙骜感言国事,便问何谓不得心法?蒙骜说,远观者清,不得心法便是卖矛卖盾犹豫彷徨自家煎熬;要得心法只十二个字,自顾做事,子孙名位顺其自然!嬴柱听过许多人谋划开导,但要他对子孙顺其自然者,还只有蒙骜,一时不大是感慨,送嬴傒入军的伤怀之情减轻了许多,便兴致地问起了蒙骜的军争谋划,是否要重新与六国开打了?蒙骜却是一阵沉而后反问,安国君若是秉政,军争大略将如何摆布?嬴柱顿时吭哧嗫嚅,父王如中天,秉政之事从来没想过。蒙骜叹息一声,终究还是忍不住直言责难,既为邦国储君,便当光明正大地思谋国事,老王纵是万岁亦终有谢世之,若嬴氏子孙尽如安国君之心,秦国岂非下坡路也!嬴柱自感惭愧,便坦诚地向蒙骜请教。蒙骜说得老实,目下蜀巴两郡已成富庶之地,秦国已经缓过劲来,他谋划在三年之内新成军二十万,五年内再成军二十万,使秦国总兵力恢复到长平大战前的六十万。蒙骜啪啪拍着大的军案:“老王歇兵,一则是等待邦国恢复元气,一则是等待盛年新君!若非如此,大军成势如何按兵不动?不争而预争,风瘫而绸缪身后,老王圣明也!”嬴柱大是惊讶:“老将军是奉诏扩军?”蒙骜神秘兮兮地摇头一笑:“老夫何曾奉诏扩军?说得是谋划,谋划!”“啊——”嬴柱恍然大笑“明白明白,只是谋划,只是谋划也!”

 说着说着天便亮了,趁着清晨凉爽,嬴柱与白发苍苍的蒙骜告别了。但乘辎车上路便忽忽大睡的嬴柱这次却无论如何也没了睡意,一路看着绿沉沉的原野车马行人川不息的官道,嬴柱扎扎实实地嗅到了秦国土地上蒸腾而起的生机,多郁闷的心绪第一次舒畅了明亮了。

 天中明月,池中碧水,石板上一张草席,砖灶中一笼驱蚊青烟。吕不韦正在后园消夜,突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刚刚从草席坐起,西门老总事已经到了身边。

 “东公,莫胡有音信了!”老西门微微颤抖着来了。

 “莫胡!甚音信?”吕不韦倏地站了起来。

 西门老总事急促道:“暮时一黑犬入庄,嗖嗖四处搜嗅。仆役四围驱赶,黑犬却如灵猿一般躲闪逃开。老朽得报前去,黑犬不知从何处蹿出围着老朽四下直嗅,嗅得片刻便蹲伏老朽面前呜呜低吼,前爪直打脖子。老朽一端详,黑犬颈中隐隐一道细绳,大胆伸手触摸,黑犬一动不动。老朽在黑犬颈下长中一阵摸索,便摸得一皮绳绑着一支寸许长小指般细的竹管,解下打开一看,只有一行小字:初更随墨獒沣京谷口。我叫一声墨獒,黑犬倏地立了起来,便知是送信人派这只灵獒前来带路。老朽猜测不出何事,决意先行试探再报东公。天黑之后,老朽带了一个武仆撑了一只小舟便去了沣京口,谁知却是小莫胡…”

 “先说人在何处?”吕不韦拍着大芭蕉扇有些不耐。

 “老朽未敢贸然让她回来,人还在沣京口。”

 “走!接她回来。”

 “东公,华月夫人被刑杀,秦法连坐,这这这好么?”

 “当初送莫胡给华月夫人便是错,不接回来更错!莫胡又不是芈氏老族人,秦法连坐,还能坐了仆役?吕不韦若连归来义仆也不敢收留,担待何在!”吕不韦边说边走,几句话说罢已经到了后园门边。

 “东公莫走了,轻舟便在园池码头。”

 “倒是懵了。”吕不韦兀自嘟哝一句,跟着西门老总事便走。

 这座新庄建在渭水南岸的山塬之下,外边看去平淡无奇,实则却是大有奥妙。最特异处便是出行通道隐秘便捷,人车马舟皆可从任何角落直出庄园。后园水池虽只有二十多亩水面,却是水深三丈,经过一条极是隐秘的山暗渠直通渭水。吕不韦的轻舟有四名强壮水手,园池山不张帆也是轻快如陆车。从一片林木苇草中进得渭水,轻舟鼓起了一面白帆,便借着风力向上游破而来。大约半个时辰进得沣京谷水口,明月之下山林幢幢峡谷幽幽,往昔三面山头专门给夜舟指航的风灯全然没有了。

 站在船头的西门老总事啪啪啪连拍三掌,叫了声墨獒。片刻沉寂,便听山坡林木中一阵轻微唰啦声,一双绿幽幽的眼睛骤然闪烁在岸边黝黑的山岩!西门老总事吩咐一声靠岸,小船便轻盈地了过去。西门老总事吩咐水手原地等候,便头前带着吕不韦上了岸边山道。硕大威猛的墨獒正昂头蹲伏道中,见两人上岸扭头便飞蹿出去。西门老总事低声道:“墨獒去报信了,只怕走不到‘王道’门便有人来了。”

 “沣京谷还有人?”吕不韦不有些惊讶。

 “几个伤残老仆与当初买来的胡女无处可去,莫胡领着她们狩猎采集度。”

 “莫胡原本胡女,倒是有担待也!”

 正在说话间,便见王道废墟城门在朦胧月下巍然矗立眼前,吕不韦油然想起第一次在这里与风姿绰约的华月夫人相见,不便是一声叹息。正在此时,一条黑影从废墟城门中倏地扑出,两人一惊之间,黑影已经蹲伏在吕不韦脚下,绿幽幽的光芒夹着哈哈息,却是石雕般一动不动。两人未及开口,废墟城门中又倏地飘出一团红影便扑在了吕不韦身上!

 “先生…”

 “莫胡,苦了你也!”吕不韦轻轻拍着怀中簌簌颤抖的肩头。

 “莫胡误事,当受惩罚!”红影猛然扑拜在地。

 “哪里话来?”吕不韦扶起莫胡笑了“华月夫人自触秦法,谁却管得了她?”

 “不。”莫胡连连摇头“若是我在,定然有信给先生,如何能使那颟顸使者入邯郸而先生还不明就里?荆云大哥与马队义士如何能去?先生何能九死一生…”

 “岂有此理!”吕不韦一声呵斥“颟顸者坏事,我纵事先知晓便能免祸么!从今始不许如此想头!要说有罪,吕不韦第一个!我不谋事,荆云马队义士何能惨死!”

 “先生莫伤心,我错了…”莫胡泣不成声。

 “莫胡呵,你是荆云大哥的义妹,从今后便是我吕不韦的亲妹。走,跟我回家!”

 莫胡却没有动。吕不韦恍然笑道:“你个小头领莫担心,沣京口的胡女仆役全回去,伤残者养其终生,健旺者做事,西门老爹正愁新庄没有人手也!”

 “先生…”莫胡哽咽了。

 “还有事么?”吕不韦亲昵地抚摩着莫胡的散长发。

 “先生容留那些兄弟姐妹,莫胡深感大恩。只是,莫胡不能回去…”

 “莫胡!这是为何?”吕不韦大是惊讶。

 “先生!”莫胡一声哭喊,猛然转身风也似地去了。

 西门老总事大皱眉头:“莫胡忒煞怪!与老朽也是在这里会面片刻便去。噫!墨獒竟没走?”蹲伏的黑犬腔中发出一阵低沉地呜呜,站起来摇着沉重大的尾巴,又低头着吕不韦的脚面。吕不韦不悚然动容,轻轻一拍黑犬硕大的头:“墨獒,你领路,我等去找莫胡姑娘。”话方落点,眼前一道黑影噌地蹿出,边走边回头,曲曲折折地将吕不韦两人领到了一座黑黝黝的山前。“汪汪汪!”三声大叫,墨獒箭一般蹿了进去。

 片刻之间,一盏风灯挂在了口,四名女子抬着两口大棕箱走了出来,为首者对吕不韦深深一躬:“莫胡姐姐说,这两口大棕箱交给先生,请先生恕她不归之罪。”

 “敢问小姐姐,莫胡姑娘可是叮嘱你等随我而去?”

 “是。可我等不能随先生留秦。”

 “却是为何?”

 “莫胡姐姐要回山草原,我等决意护送莫胡姐姐。”

 “且慢且慢。”西门老总事摇摇手“莫胡剑术骑术俱佳,要得护送么?”

 女子顿时默然,相互看看却没了话说。吕不韦大是起疑,挥手断然道:“老夫要见莫胡姑娘!”说罢大步便走。女子脸通红,连忙抢在口前拦住扑地拜倒:“先生不能!莫胡姐姐有苦难言,乞先生体察!”吕不韦生气道:“莫胡是我送出,有苦也是因我而起,我岂能不管?姑娘让开!”正在此时,一道黑影从中忽地蹿出,墨獒对着女子汪汪两声,回头一口咬住了吕不韦衣襟便扯。吕不韦说声走,墨獒便回身进撒腿去了。四女无奈,便举着风灯跟了进来。

 这座山宽阔深邃而又曲折无规则,两壁时有各式小嵌入山体,显然是天然窟又做了人工修葺。中脚地角落随处可见各腐朽的木桶,隐隐弥漫出一种似酒非酒的香气。吕不韦猜测,此很可能便是当年西周王室的酒窖。如此一座大反复错的窟,若非灵异的墨獒搜嗅领道,吕不韦纵是进来也无所适从。走得片刻,墨獒回头一望,嗖地钻进了左手一座小。吕不韦疾步跟进,幽幽烛光下朦胧可见角草席上一片红影,走近端详,吕不韦不大为震惊!一个红裙女子缩做一团瑟瑟颤抖,脸上一副淡黄的竹皮面具,散长发中显出的耳鬓之际白得毫无血

 “莫胡!”吕不韦惊叫一声,伏身抱起女子回头便走,嗡嗡话音不断在山回响“西门老爹留下善后,立即将沣京口遗留人等送回新庄,若有未了之事,当即妥善处置。我先轻舟回庄医治莫胡!”

 蒙蒙曙之中,轻舟飞进了新庄后园的大池。吕不韦将莫胡抱进自己的庭院,吩咐仆役人等不许对任何人提及今夜之事,而后立即唤来正在洒扫庭除的陈渲匆匆说了经过。陈渲端详片刻便道:“此女…久伤未治又多居之地,气血两亏神志昏。我先给她灌下一碗灵芝汤再沐浴更衣,夫君只管请来名医便了。”

 吕不韦指指莫胡头上的面具道:“夫人若是有底,最好不请太医。”

 “我倒是修过女医,已经瞧出了几份奥秘,该当无差。”陈渲红着脸一笑“那你便去忙了,只派个懂药的执事听我吩咐便可,若无异常,晚来当有起。”

 吕不韦忐忑不安的去了,坐在书房却是神不守舍。素来沉稳谦逊的陈渲说得三分便有十分,用不着担心。吕不韦心下难平者,是对莫胡的境遇及其可能牵涉的种种未知人事的秘密。莫胡是荆云举荐到身边的,莫胡既然已经知道了荆云一班义士的惨烈,她的面具与荆云烈士们的面具是否关联?蓦然想到原本可以不死但却义无返顾剖腹自裁的越剑无,吕不韦心头便是一阵剧烈震颤!西门老爹当初说,莫胡是荆云的义妹,便难保不是爱着荆云的情人,也难保不是荆云马队某个义士的胞妹,她若也要随荆云而去,吕不韦何以面对隐身毁容全部惨死的任侠烈士?不!莫胡绝不能死!

 午后时分,西门老总事头大汗来报:沣京谷统共十六名遗留仆役,全数乘船回到新庄;只有那只墨獒守着华月夫人的墓园不走,谁也劝说不动;一个胡女说,若是莫胡在,也许能将它领走,华月夫人死后,墨獒只听莫胡一个人号令。

 “西门老爹,沣京谷之事莫对任何人提起。”

 “老朽明白。”

 “荆云可曾说起过莫胡与他?”

 老西门摇摇头:“荆云义士只有一句话:先生得此女,堪托生死。”

 “老爹想想,莫胡可与那位义士长相相似?”

 老西门思忖一阵又摇摇头:“马队义士无人有真面目,委实看不出也。”

 “华月夫人机谋颇多,老爹还是带几个人将沣京谷仔细踏勘一遍。”

 “好!老朽今夜便去。”

 倏忽暮色降临晚霞照窗,一使女来报说夫人有年请。吕不韦起身便走,匆匆来到起居庭院,等候在廊下的陈渲便将他领进了一间四面帷帐的小房。卧榻悬着白色纱帐,隐隐可见帐中安卧的纤细身影。陈渲低声道:“人已然无事,只怕要昏睡一两了。”吕不韦道:“如此帷帐四布,不怕热出新病么?”陈渲红着脸一笑:“你知道甚来?回房说。”便拉着吕不韦到了自家寝室。

 陈渲说,这个莫胡姑娘有半年前的旧伤,然目下之险是分娩血溃,若非及时带回,只怕此刻便没命了;那副竹面具已经摘去,脸上并无破损之象,只发现鬓角发际处有一片秦半两大的烙印,大腿刺有两个似字非字似图非图的青色印记,教人触目惊心!陈渲幽幽唏嘘,说她记得陈楚两国多有大商贵胄给自己的女奴烙印刺记,可这莫胡姑娘是山胡女,何以竟有此等烙身印记?

 “夫人能记得印记图形么?”吕不韦脸色铁青。

 “发际处分辨不清,腿处记得。”陈渲蘸着茶水在案上画了起来。

 “猗氏!古籀文!”

 “猗氏?氏楚国巨商猗顿氏么?”

 “对!”吕不韦咬牙切齿“这个部族素有恶癖,绝然无差!”

 “那分明是说,莫胡曾经是猗顿族的女奴。”

 吕不韦一阵思忖:“荆云义士曾经在齐国刑徒营做苦役,会否在那里结识了吴越囚犯,逃出后受托救走了莫胡?说不清,还是等她醒来慢慢再问。”

 “我看,当紧是寻找那个孩童,她分娩刚刚两…”

 “呀!糊涂!”吕不韦一跺脚拔腿便走,来到大池边却见轻舟已去,便吩咐另来一只平进咸运货的小船,跳上去说声沣京谷便下令开船。货船笨重,逆上溯一个时辰方到沣京谷口。正要弃舟登岸,却闻山道脚步匆匆,西门老总事抱着一个包袱正面而来。

 “老爹所抱何物?”

 “一个弃婴!还活着,火炭一般滚烫!我正要轻舟先送回庄。”

 “好极好极!我便抱回,你踏勘完后回来再说。”说罢接过包袱跳上轻舟,四名水手八桨起,小船便箭一般顺直下。

 回到新庄,吕不韦立即将婴儿抱给了正在守侯的陈渲。陈渲又惊又喜,忙不迭给嘴已经青紫的婴儿针灸灌药,片刻间婴儿哇地一声哭叫,两人才高兴得笑了起来,陈渲又是一番清理呵护,忙碌得不亦乐乎!看着子手忙脚却又兴奋得咯咯直笑,吕不韦眼前油然浮现出卓昭身影,她若是她,也会如此么?

 夜半时分,西门老总事归来说,查遍了沣京谷人能进去走动的所有废墟窟与华月夫人的庭院,没有发见可疑物事,只是这沣京谷太大,最好是莫胡伤病痊愈后再带人仔细搜寻,盲目寻去只怕是一月两月也没有眉目。吕不韦笑着摆手连呼天意!说找回了这个婴儿,其余物事与我何干,不用劳神费力,只催西门老总事说如何找到这个婴儿的。

 西门老总事说,这个婴儿发现得颇是希奇!他带着两个胡女正要去华月夫人常去消暑的一个山查找,却见一道黑影闪电般掠进那座酒窖窟。有个胡女叫得一声墨獒,另个胡女说她看见墨獒好似叼着一只活物!老西门心下一动,便带着两个胡女提着风灯进了大。两个胡女边走边喊,墨獒墨獒,你在哪里?快出来呵。中却是毫无动静。老西门猛然想起这只神异墨獒送信时对他的气味似乎很熟悉也很信任,便站在中高声道,墨獒出来,老夫是莫胡派来的,你看护的物事我等不会动的。如此说得三遍,一道黑影竟倏地从一个小钻了出来,蹲伏在老西门脚下低沉的呜呜着。老西门便从皮袋中拿出吕不韦从中抱走莫胡时丢在草席上的一方汗巾,墨獒黑黝黝的大鼻子一耸,便站起来摇了摇尾巴向大深处走去。老西门跟进一座小,不大是惊奇!小脚地铺着一层厚厚的茅草,一个全身红紫斑斑的婴儿赤身体躺在一方脏污的小棉被上,旁边卧着一只xx头鼓鼓的野羊!墙角处有一辆已经变做朽木形状却依稀可见的接轴古车,黑糊糊的车身还有溅上去的点点血迹!一时间,三个人都愣怔了。

 “墨獒,弃婴还活着!你义犬也!”老西门大是赞叹。

 墨獒大的尾巴动也不动,只淡漠地瞅了瞅老总事。

 一个细心的胡女叫了起来:“野羊两,婴儿没吃!”

 “墨獒,野羊终究难养活人,老夫抱走他如何?”

 墨獒猛然一扯老西门手中的汗巾,汪汪两声大叫。老西门心头一亮,摇摇汗巾指指婴儿:“墨獒,他是她的婴儿么?”墨獒又是汪汪两声。刹那之间老西门不老泪纵横,紧紧抱住了硕大的狗头:“墨獒啊墨獒,老夫定然将他抱回去交给她,养活他!你,也跟老夫去了。”墨獒的大头蹭了蹭老西门膛,绿幽幽的大眼中漉漉一片,摇摇尾巴便再也不做声了。

 老西门说,墨獒直跟着他走到谷口,听见吕不韦说话才回身跑了。临走时他们不见墨獒,便找到了华月夫人墓园,墨獒果然孤零零地蜷在墓碑前,绿幽幽的大眼一片汪汪,任谁劝说也不起身。吕不韦听得万般感慨,良久默然无语。

 三后,莫胡终于完全清醒了过来,脸膛也重新泛出了红晕。这午后,吕不韦吩咐西门老总事守在内庄门口,任何人来访只说自己进咸城去了,安顿妥当便与陈渲一起到了后园僻静的病室。靠在卧榻大枕的莫胡一见吕不韦便是泪水盈眶,挣扎着要起来行礼。吕不韦连忙上前摁住笑道:“今只说说闲话,姑娘要多礼,我只有走了。”陈渲也过来笑道:“姑娘只管靠着说话,一切有我。”说着话拉开帷帐打开窗户煮好酽茶,又捧来一盅汤药让莫胡喝下,方才笑道:“你等说话,我唤小茵子来照料,我还有事忙了。”说罢唤进一个伶俐女童便匆匆去了。见莫胡只噙着眼泪哽咽,吕不韦笑道:“莫胡呵,莫歉疚。我说过,你便是我胞妹。做嫂者照拂小姑病榻有何不可了?”莫胡哽咽道:“先生高义大德,莫胡不配。”吕不韦幽幽叹息一声:“难亦哉!若是姑娘别有隐情,不韦自不勉强。若说配与不配,姑娘却是言重了。上天生人,原本一等,若非世道不平,何有个高低贵?荆云大哥与马队义士哪个没有非人经历,可他们都是吕不韦的生死至,情同骨,何论配与不配?”莫胡一阵默然,蓦然抬头却说起了她被先生送人后的经历。

 莫胡说,自她到了沣京谷,便做了了华月夫人的内事家老。华月夫人有个族人在王室书房做书吏,职司诏书缮刻,华月夫人因而预先得知嬴异人立嫡密诏。这是莫胡后来才知道的。华月夫人与华夫人密商谋划,是华月夫人有意告知莫胡,并让莫胡设法告知吕不韦预先绸缪。可派自己族弟为“特使”赶赴邯郸,华月夫人却瞒过了莫胡。当莫胡正要发出信鸽时,却偶然从一个贴身侍女的口中知道了“特使”一事,顿时心生疑惑,对华月夫人的虚虚实实难判真假,深恐错报消息坏了大事,便决意亲自北上说个备细。

 正在此时,华月夫人却派莫胡带着六名干仆役冬日南下,来办理三件大事:一是在吴越采炒震泽茶;二是去荆山置办楚国式样的玉具珠宝,并用荆山玉为子楚打磨三套铭文玉佩;最要紧的一件事便是按照华夫人的图样,采买正宗楚丝,在郢都给子楚制地道的四季袍服冠带各六套。华月夫人反复叮嘱,这是她与华夫人给子楚归秦预备的赏赐大礼,于吕公也是光彩之事,非莫胡不能办好。莫胡不好推,便在腊月末起程了。轻舟一发,莫胡便与仆役们约好二月十五在震泽最大茶场会面,而后立即单骑飞驰兼程赶赴邯郸。其时吕不韦与西门老总事恰好不在仓谷溪,行程紧迫的莫胡便赶到了马队营地找到了荆云。住得三,仓谷溪仍是空空,莫胡只好将诸事说给荆云便匆匆南下了。二月与仆役们会齐,三月底茶装舟北运,莫胡便去了荆山,玉具珠宝定好又去郢都。一等事体往返办完,已经到了六月酷暑天,回到咸已经是七月底了。沣京谷的凄凉使莫胡大为震惊,本立即寻觅吕不韦,但遗留姐妹们的惨状却使她不忍猝然离去。

 “此等大变,莫胡实在没有想到…”

 “莫胡呵,往事过矣!不说也罢。”吕不韦长叹一声“我只想问得一事,你可说便说,不可说便不说,且莫为难。你是分娩之身,那个婴儿,可是荆云大哥之后?”

 蓦然之间莫胡如被电击,喉头咕咙一响便颓然倒在了榻上!陈渲恰好赶到,轻柔娴熟地一阵施救,莫胡哇地一声哭喊出来:“先生!我儿还在么?”吕不韦一个眼色,陈渲轻步飘出,片刻便抱来了一个火红的襁褓笑递到榻前。莫胡瑟瑟颤抖着抱过婴儿,看着襁褓中红润酣睡的小脸,疯痴般颠着襁褓又哭又笑。陈渲一边温婉劝慰,一边接过襁褓给婴儿把喂药,莫胡这才渐渐平静下来。

 莫胡说,她一家都是楚国巨商猗顿氏买来的奴隶。父母是猗顿商社的海船苦役,在她八岁那年双双殁于海风沉船。小小的她被猗顿氏的一位公子看中,要收她做烙印的侍榻女奴。她说,只要公子带船出海捞回她父母的遗骸安葬,她便烙印入室,否则宁死不做烙印女奴!两年过去,那位公子并未出海,却见她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便在一个漆黑的夜晚给她灌了药,给她烙了女奴印记。便在她痛不生不吃不喝只要饿死自己的时候,也是一个漆黑的夜晚,一个功夫神奇的黑衣蒙面人破门而入,连杀三名看守剑士斩断铁链将她救了出去。这个蒙面人将她带到了陈城郊野的一片密林营地,给她看了父母出海前给一个义商留下的刻画竹简,那片竹简上画着一个除了她绝不会是别人的小女孩,旁边画着一片草地一匹奔驰的黑马;又带她到隐秘的山凹看了一座奇形怪状的黄土堆,说这便是她父母的安葬地,只因没有救她出来,所以简陋葬埋,只等救出她后辨认而后重新安葬。清明时节打开了坟墓启开了薄片棺木,父母尸身非但没有腐烂,反倒是大睁着两眼如活人一般!莫胡哭得死去活来,生生要跳进墓坑与父母同去,若非那个蒙面人死死抱住又多方救治,她即或当时不死回来也哭死了。

 一个月后,她被荆云大哥专程送到了山草原,托付给一个林胡族头领,要头领请一个中原士子教她认字读书,说好她长大了便来接她。那个头领叫来了他的一群女儿,板着脸对女儿们说,他又有了一个新女儿,谁敢欺侮她就杀了谁!从此,她便在草原开始了骑马读书看牛羊的生活,快乐逍遥中却总觉得空落落的。五年后,那个蒙面人果然来了,问她愿不愿意跟他到中原去。她没说一句话便扑到蒙面人怀里哭了。后来,她知道了这个蒙面人叫荆云,密林马队的骑士们都叫她大哥。她心甘情愿地为他们洗衣做饭,又跟着轮进炊房当值的骑士修习剑术。荆云也是每月一次一进炊房造饭,与她渐渐便相了起来。荆云说她有灵气,埋汰在炊房忒可惜,坚执让她单帐居住,只教骑士们认字读书。很快,莫胡明白了这是一支护商马队,最多的事便是四出探听道路消息,最大的事便是护送商队不被抢劫。莫胡不甘整坐帐读书教书,便寻找种种借口到荆云帐篷帮他料理杂事,实在没事便跟着斥候骑士们出去探路。她灵慧聪颖,各国各地的文字话语一学便会,竟成了马队骑士们人人钟爱的小“通人”

 后来,她随着马队到了邯郸郊野的密林营地。有一次,荆云问她愿不愿意给他景仰的一个高士做贴身女仆?莫胡只说了一句话:“大哥让我做事,不要问我愿不愿意。”半月后,她便跟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到了邯郸胡寓…离开荆云,莫胡却蓦然觉得自己竟深深爱慕着那个始终蒙面的荆云大哥。从沣京谷南下的时候,她心神不宁,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觉得自己再也见不到荆云大哥了。心实在不能自已,她终于从空的仓谷溪飞马冲进了密林营地。那一夜,她着荆云终夜饮酒,两人说了许许多多的话,边饮边说,荆云终于醉了。她几乎没有丝毫犹豫羞怯,从容去了自己与荆云的全身衣物,紧紧抱着荆云钻进了大被之中…

 “天意也!荆云义士有后了!”吕不韦喜极而泣跳了起来。

 “莫胡呵,你儿子该有个好名字也!”陈渲也咯咯笑了起来。

 “请先生赐个名了。”莫胡红着脸低了头。

 “不不不!莫胡自己起!父母命名,善莫大焉!”

 莫胡思忖一阵低声道:“我生他时,那个中有辆接轴古车,就叫荆轲如何?”

 “荆轲!好!便是荆轲!”吕不韦拍案大叫。

 襁褓婴儿哇地一声大哭,响亮得屋中嗡嗡震响不绝!陈渲惊讶笑道:“哟!这小子哭声厉得紧!晓得无,准是个硬种儿了!”三人便一齐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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