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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节 欲将子还兮 子不我思
 霜雾尚未散尽,一辆缁车辚辚驶出仓谷溪,过了邯郸便直向北去。

 三之后的夕阳时分,缁车又回到了仓谷溪。风尘仆仆的薛公对在谷口的吕不韦低声道:“卓公只有一句话:但凭昭儿之心!”吕不韦长吁一声,吩咐西门老总事置酒为薛公洗尘,自己便匆匆来到跨院客寓。

 三之间,公始终盯在客寓,与嬴异人形影不离。依着薛公主张,嬴异人情痴意,便当让他“醉卧”几,待诸事妥当再让他醒来最好。吕不韦却是另一番主张,以为嬴异人此次异常与胡杨林初闻秦筝时大不相同,情痴而心未,重施“醉卧”之法,其心必生疑窦,预后便是隐患;加之卓昭与赵姬均在当场,嬴异人“醉卧”不起,对如此两个女子也不好圆说,尤其卓昭至情至,若有口无心地嚷嚷起来反倒生公听罢连连点头:“嘿嘿,吕公思谋深远,我等老兄弟只就事论事而已!吕公之心,理会得,这小子只交给老夫便了。”也是公奇思妙想,一场儿女斡旋竟做得有声有不着痕迹——清晨在林间活动筋骨,不意“撞见”踽踽独行的异人,主动谈及昨酒宴秦歌,嬴异人精神陡长!公便嚷嚷拜师,要嬴异人教他秦歌。秦歌唱得三五支,山顶便有了遥遥秦筝随和。嬴异人心神悸动,一时竟突然声!公哈哈大笑,颠颠儿爬上山顶,邀来了兀自筝的卓昭,要请卓昭弹筝,他与嬴异人轮和歌。卓昭大是欣然,只公一开口她便笑得打跌岔气,要嬴异人来筝。如此两人轮筝,时而相互校音,加上公的滑稽唱法搅和,竟是其乐融融。次清晨霜雾尚在弥漫,嬴异人便来敦请公林间学歌,乐得公手舞足蹈,直将秦歌唱得怪腔怪调,一曲未了,山头便传来了清亮曼妙的长笑。

 如此三公将这一对痴情歌手倒是周旋得胡天胡地忘乎所以,卓昭竟是一次也没有来找吕不韦粘。然则,吕不韦却是忧心忡忡,眼看这长图远谋便要卡在如此一个关节上,竟实在有些难以决断。论得雄杰谋划,一个女子之事委实不当志。若是寻常一个女子,吕不韦肯定会毫不犹豫地送给嬴异人。但是,卓昭偏偏不是如此可以毫不犹豫送人的女子。且不说自己确实钟爱卓昭,便是当着大义高风名动天下的卓原公当面允诺亲事这一节,也不当擅自决断。更兼卓昭任娇憨,吕不韦还当真拿不准,这个小妹对这个漂泊公子能否看得入眼?毕竟,卓昭不是平民女子,而是那种对等闲王孙公子根本不屑一顾的女子。惟其虑及这一难处,吕不韦在第一次听了嬴异人倾诉之后便有了盘算:重金秘密买得一个才貌俱佳的名门女子,隆重为嬴异人举办婚事,以安这颗骤然唤醒情动之心。谁知买得了赵姬,备得了缜密的宴席,却不曾料到陡然横生的波澜!宴席之上,吕不韦虽然勉力保持着主人应有的雍容微笑,内心却已经是一声悲凉的叹息——人算何如天算也!命当如斯,徒叹奈何?及至薛公劝说“此时收手尚来得及”他才悚然警悟,决意妥善处置这件难堪棘手的儿女之事,决意不让它毁了半道大谋!虑及自己面对卓原老人难以启齿,才请薛公担当了这个微妙的说客。薛公往返天卓庄的三,吕不韦直是如坐针毡。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若是卓原坚执不赞同此事,便只有与嬴异人摊开了说,一力劝他接受赵姬;若嬴异人坚执不接受赵姬,甚或痴情发疯,他便就此出世隐居,绝不重回商旅!如今,卓原老人竟是如此的旷达,剩下的惟一难关,便是自己直接面对卓昭了。

 一想到那双漾着浓浓情意的眼睛,吕不韦心中便是一阵莫名酸楚。

 “嘿嘿,来得正好也!”公站在客寓门外的山道上,竹杖向山坡一指,便拉着吕不韦进了茂密的胡杨林。不待吕不韦开口,公便是一阵低声咕哝,说罢竟是哈哈大笑。

 “老哥哥把得准?”

 “嘿嘿,十拿九稳也!”

 “直说便是?”

 “直说便是!”吕不韦长吁一声,良久默然,对着公深深一躬,便转身去了。

 掌灯时分,神采飞扬的卓昭一团火焰般飘进了书房:“不韦大哥,我来也!”

 明亮的铜人灯下,吕不韦正在缓慢地往一支竹简上写着什么,低头答应了一声,抬手将竹简摆好,这才回身笑道:“昭妹来了,入座说话。”“偏不坐!”卓昭粲然一笑,过来便从案同拿起了几支摆放整齐的竹简“又不是书吏,整刻写个甚?我看看。”便转悠着念了起来“天生人而使有贪,贪有有情,情有节。圣人修节,以止,故不过行其情也…哟!老夫子一般,还论说情耶!”

 “情不当论么?”吕不韦淡淡一笑。

 “只是拘泥过分,似孔似孟,没个挥洒!”

 “人皆有,既不能斩断,亦无法逾越,只听之任之了。”

 “不韦大哥,”卓昭微微皱起了眉头一声叹息“我不明白,为何越是走近你就越是生疏?我所歆慕的你,原本不是这般样子。”

 “你所歆慕者,只是你心中的幻象而已。”

 “不韦大哥!”卓昭一声娇嗔,猛然扑到了吕不韦怀中,赤的双臂紧紧住了他的脖颈热切地拥吻着。吕不韦仿佛一尊石雕,既不躲避也无回应,一任卓昭热切地搂抱拥吻。渐渐地,卓昭松开双手,看看淡漠的吕不韦,猛然站起来捂住脸庞哭了。

 “昭妹,你我都不要骗自己了。”吕不韦一声叹息又淡淡一笑“最初的朦胧已经过去,一道虚幻的彩虹而已。相处有期,你觉我迂阔执一,用情淡泊。我觉你任情任,不堪其累,使我分心过甚。凭心而论,你我都觉对方美中不足,偏偏彼此又都无法改变。我之用情淡漠,不足以使你快慰心怀。你之任炽热,使我不能专心谋事。诚然,若是没有意外,此等缺憾也许不难弥补。然则,今却实实在在地出现了如此一个痴情者。他将爱看做第一生命,不惜舍弃未来的君王大位,而只以与所爱之人相知终生为人生志趣。胡杨林一曲秦筝,拨动了他的心弦,旬间夜夜和歌,在他心中扎下了爱的根基。人之为情死,不韦纵然难为,孰能无动于衷?”见卓昭只静静地看着他不做声,吕不韦也从案前站了起来,声音竟有些沙哑颤抖“昭妹灵慧,既有了一个与你相类之人,情愫一般地热烈,志趣一般地相投,知音知心,莫之为甚!你我有何必要再拘泥一句承诺之言,来维持这种无望改变的缺憾?而他之于你,且不说高贵血统远大前程,更为紧要者,他以爱你为生命之根本,没有你,他的生命就会萎缩,就会死亡!坦诚地说,此等爱心,吕不韦永远也难以做到。我可以做你的朋友,做你的兄长,然不敢做,也不能做为你献出全部生命的情人与夫君!”长长地息一声,吕不韦如释重负。

 “那个人是谁?”卓昭的目光如五彩云般不断变幻着。

 “秦国公子,嬴异人。”

 “明白也!”卓昭脸庞溢了罕见的揶揄笑容“我是你送给他的礼物。他活得有情,你的权力之路便更为通达。是么?”

 “礼物?”吕不韦冷冷一笑“将天下豪侠巨商卓原公的孙女儿做礼物送人,吕不韦有此资格么?恕我直言,假如嬴异人不是如此炽烈,昭妹也不为嬴异人之炽烈而动心,不韦岂敢有负天地良心也!”

 “我?为之动心?”卓昭咯咯笑了。

 “昭妹忘了,不韦是商人,心中有衡器。”吕不韦不无诙谐。

 “也是。他有劲道!”卓昭又是咯咯一笑:“可你,不以为自己懦弱么?”

 “时也命也!”吕不韦喟然一叹“不韦无事不成,唯败于一个情字。至少,情字当前,吕不韦从来不是英雄。”

 “这便是‘圣人修节以止,故不过行其情也’?”

 “…”“你,不觉心中很冷么?”

 “冷与不冷,因人而已也。”吕不韦摇头笑了“人生一世,几无失败之婚配,多有失败之功业。”

 “说得好!”卓昭冷冷一瞥“我回过爷爷再答复大人。”

 “薛公专程回了天卓庄。大父有言:但凭昭儿之心。”

 “…”卓昭背着身一声哽咽,风也似地去了。

 吕不韦面色苍白,几乎便要跌倒,勉力扶住身边的剑架闭目凝神,总算没有眩晕过去,良久睁开眼睛,却见公正摇晃着雪白的头颅打量着他嘿嘿笑个不停。吕不韦重地息一声道:“老哥哥,你笑得出来?”公扶着吕不韦进入座案,又斟了一盏凉茶放在案头,这才大盘腿坐在对面笑道:“兄弟正心拨,老哥哥高兴也!”吕不韦木然摇头叹息:“拨正心?难矣哉!”公陡地拍案厉声一喝:“吕不韦!你要翻悔!”吕不韦突然吃惊,使劲摇摇头方觉清醒:“老哥哥,我要翻悔么?”公目光炯炯地盯住了吕不韦:“嘿嘿,老夫只一句话:下笔勿改,愈描愈黑。你自斟酌,老夫去也!”起身竹杖一点便走。

 “老哥哥留步也!”吕不韦扯住公“你看,我好了。”

 “嘿嘿,好了?你只说,目下要紧处何在?”

 “异人卓昭成婚。”

 “然也!夜长梦多,愈快愈好。”

 吕不韦思忖道:“老哥哥言之在理,只是此间关涉甚多,尚须周详谋划。”

 “嘿嘿,老夫晓得。”公一顿竹杖“你之所谓关涉,首在卓昭与赵姬之间如何衡平?其次便在如何向老卓原代此事?也就是说,如何顾全卓氏体面?对也不对?”

 “不是体面,是举族安危也!”吕不韦低了声音“老哥哥便想,秦赵血海深仇,赵国若知卓氏有女驾于秦国公子王孙,岂能善罢甘休?”

 “嘿嘿,老夫早有妙策,保你各方安稳也。”

 “来!入座细说。”

 “嘿嘿,书房漏风处多,还是到山头上去。”公笃的一跺竹杖,便拉着吕不韦出了书房上了后山。风清月冷,山林寂然,两人喁喁细语直说到四更起雾方散。

 次清晨,一骑快马飞出仓谷溪直奔邯郸。当晚,便有信陵君总管带门客名士三十,平原君总管遂带门客名士三十,两路车马到仓谷溪祝贺乔迁。是夜仓谷溪长夜大宴,席间吕不韦请出义妹才女赵姬献歌舞乐以助兴,一时惊动四座名士,盛赞赵姬为“歌舞乐三绝,才情天下无双”!秦国公子嬴异人当场虔诚求婚,当众慷慨立誓:“但赵女,世做赵人!若得负约,短寿夭亡!”感奋之下,吕不韦慨然应允,许诺一月之内当即为两人成婚。举座名士门客口赞叹,众口一词地恭贺嬴异人与赵姬白头偕老。三之后,嬴异人在薛公陪同下与两路名士门客高车骏马浩浩地回了邯郸。吕不韦一直送出谷口十里,方才还庄。

 旬之间,秦国质公子立志娶赵女的消息便传扬开来,才女赵姬的名声大做,一时竟成为邯郸佳话。客居赵国的名士也都纷纷到嬴异人府拜访祝贺,信陵君与平原君也送来了丰厚的贺礼。嬴异人神采焕发送不迭,竟忙得不亦乐乎。诸般消息传到仓谷溪,公乐得手舞足蹈连呼天意,便直催吕不韦早了事。吕不韦原想立时节再办理此事,公却是连连摇头:“立开新篇。此事是个结笔,不能过冬也!”

 终于,吕不韦将送亲之定在了大寒。

 清晨起来,明亮冰冷的阳光洒了山谷,胡杨林漫山遍野的金红,重重庭院一片苍凉。吕不韦从山书房出来,站在高高的石阶上向跨院注目凝望,数十年一团春风的脸庞骤然苍老了,深深的皱纹重地刻在两鬓与腮边,平添了几分沧桑冷峻。

 西门老总事匆匆来了:“先生,亲车马已经到了谷口。”

 “知会公,请车马稍待,我去请赵姬姑娘。”吕不韦低声吩咐一句,便下山向卓昭的跨院客寓走来。

 客寓坐落在书房西南一个极为避风的小山坳里,面对山泉溪,四面胡杨环绕,空谷幽幽,温暖如,原是极好的待客之所。自那书房一谈,卓昭便径自住进了客寓,一次也没有出来,更没有见过吕不韦。所有需要卓昭知道的事情,都是公进客寓去说。而公每次回报,都说卓昭姑娘深明大义通达晓事,尽可放心。吕不韦却是心下忐忑,几次想与卓昭再叙一次,都被公劝了回去。依着公主张,吕不韦今也无须出面,只听他安排便是。然则,西门老总事一声禀报,吕不韦却再也忍不住了——无论如何,他都要亲自送走卓昭!

 “啪,啪,啪。”轻轻的叩门声在清幽的山谷分外清晰。

 庭院寂寂,厚重的铁钉木门轻轻滑开,两名侍女抬着一张香案出来,又两名侍女抬着那具秦筝出来,在门厅摆置停当,便肃然无声地钉在门廊不动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吕不韦心头不便是猛地一颤——卓昭走来了,一身白色长裙,一件大红斗篷,秀发高挽,缓步悠悠,仙子般美丽,雪山般冰冷!她走到已经摆好的香案前,从侍女手中接过已经点燃的两支大香,向北方深深一躬扑地跪倒:“爷爷,父亲,孩儿今告别了。”吕不韦一阵心悸腿软,几乎便要随之拜倒,可他紧紧咬住牙关,终于住了身子。

 “心别之,为君一歌。”卓昭起身,对着吕不韦深深一躬,返身走到秦筝案前,神色平淡端庄地入座。倏忽之间,秦筝叮咚而起,山塬共鸣,空旷悠远:

 野有蔓草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与子偕乐

 子惠思我褰裳涉水

 自不思我岂无他君

 惟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惟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将子还兮子不我思

 子不我思兮生而不能知…

 随着冰冷的歌声,吕不韦心底翻江倒海一般,眼前飞掠着卓昭与他相识之后的种种景象,终是一声闷哼,沉重地倒在了门厅冰冷的青石条上。卓昭却没有丝毫的惊讶,缓缓起身径自摇摇去了。待公闻讯赶来,吕不韦正被一个红裙女子搂在怀中喂热汤,不大是惊讶:“赵姬,你如何能出来?回去!”

 “我是卓昭,却与赵姬何干?”红裙女子揶揄地笑了。

 “嘿嘿,倒是奇也!你不恨他?”

 “我爱他!甘愿做牛做马。”红裙女子抱起吕不韦大步走了。

 “天意也!”公一顿竹杖,不便是一阵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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