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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投笔纪
 虽云从戎,却未投笔军中黑暗,我来掀底

 我在台大毕业后两个多月,就南下风山服兵役了。服的兵役是一年半制的预备军官,距今已是三十九年前,在这种军官中,我自是老大。我虽以老大自居,可是国民政府显然不承认,因为他们把我"开除军籍"了。我在一九七二年以叛罪被判十年,一九七五年又被改判八年半。按"兵役法"第五条:"凡曾判处七年以上有期徒刑者服兵役,称为役。"从此我就失掉服兵役的"义务"(美国说法)或权利(苏联说法)川对国民政府说来,他们在我身上花的代价,显然全失败了;可是对我说来,我却利用这一年半的机会,值回票价式的因"祸"得福。我能把自己锻炼成男子汉,一年半的军人生活,对我颇有帮助。写到这里,我真要感谢整我整得无微不至的国民了!

 一年半预官生涯中,义半年在凤山陆军步兵学校受训。由于我精力过入、从不午睡,所以我利用午睡时间偷偷写记,再把记包在塑料袋中,放在前,跟我寸步不离,不论雨下或汗如雨下,拜塑料之隔,记本不受影响。就这样的有心记录,我留下了所有预备军官都做不到的奇迹-足足一年半完整不缺的预官记。三十多年后,跟我同队受训的潘豌刚、杨尔琳、刘耀祖、施河、陈瑞洲都分别为它写了序文。

 在这部六十六万字的记里,看似零狗碎,实系片羽吉光,许多军人时代的李敖生涯,也就跃然纸上。我摘录一些,以见李敖的军人时代。

 当时我理想中的勇敢文入榜样是美国文学家海明威。九月十六我写信给马戈:

 军中已十,一直可说积极愉快,目前最心折的人是海明威,我买了一本何欣写的《海明威创作论》,读之颇快,我喜欢他那几次参加战斗,追求死的精神与勇迈,因此在军中生活,我的态度与看法殊遇异于一般人,我觉得这不是虚度日子,这是最好的一种磨练与生活。因此我在这儿实在可说很愉快。我井非完全忘怀了过去,在休憩和疲惫之余,我也偶然想起往日的欢乐日子与忧郁的岁月,可是它们已经不能再给我什么——那至多只是一层云翳一般的梦幻,虚无的、黯淡的、不能震撼我的、瞬息就会过去的…

 九月二十三我又有凤山杂诗写军中情况:

 白天世仇为烈,晚上情人乃草席。

 整耳边闻何事?立正稍息与看齐。

 第二天我又写:

 南台九月很少雨,整昏昏不得已,水厂断水不必愁,每天沐以汗洗。

 九月二十九我写受训者的自我介绍:

 十四队自我介绍,一个人说:"将来做总统,先取消军训。"

 十月二十我写军中干部嘴脸:

 队前吆喝人生畏,台上颐指群俯首,羔羊圈里是大虫,长官到来变走狗。

 十月二十八在里港,写一个难忘的午后:

 整上午六0及八一炮讲习试,面对美浓溪旁,群山遥抱,溪水与砂石相间,午饭后人皆就荫而卧,我却携板凳、望远镜、讲义夹步于一砂石角上,远眺二村女浣衣,二童子浮于木上戏水,全身虽受炙,然以清风澄水微波,亦不觉其苦也。现在我还在该处写记,一同学言我如是颇有"诗意",我心头有所思,可是充了一片茫茫的味儿。往远处望,山真是高得多,平望过去,鹅卵石、碎石、绿草、黑沙、浅水、长堤、轻烟、微波、浅蓝的天、不定的白云、云上的山峰,现在我准备来一次水清而濯足了。上面太阳晒着,水不算凉,可是脚放下去却有一番"不如足下"的感觉,头上的胶盔还不错,遮了不少的阳光和热度,水中的鱼比蝌蚪还要小,板凳放在沙上就陷了下去,愈陷愈深。我这样在水边随手随笔,简直没章法,也没伦次,现在想到的是Thoreau的Wdldan,又想到LakeCo摸,想到自然的美、自然的可爱与永恒,上午看炮的击,幻想到如果目标是人,那种伤亡是多凄惨的事!我现在要到水深处走走。村民于炮方停,争涉水至八八码处抢弹壳。脚一在水中走,黑沙就飞起来了。水中卷绑腿、差点斤了。一个黄蝴蝶就水边飞过,可爱的。

 因为景太美,故未能读书,也婆婆妈妈的这样杂写了一阵。

 十月三十一我写防毒训练,强迫去毒气教室闻催泪毒气:

 个个眼又挤眉,丑态百出莫问谁,任你心肪坚如铁,也要忻然把泪垂。

 铁石心肠李太岁,忽然多情似小妹,毒气室中挤出来,一把鼻涕一把泪。

 一九六0年一月十八我写指导员与我:

 今为第二次教室值,指导员当众为我扣领扣,我昂首做之状,众一再哄堂不止,下课时指谓我为第九队偶像,人人都学我,结果画虎不成反类犬,我说他们根本就是狗,指言我见解头脑之过人,我说我不敢赞成他的话,恐其心战也。

 请其多给我分数。

 指导员的使命之一,是要非国民的人入,并说不入会分发到金门前线,在大家都怕得纷纷入的时候,我坚定不入,并表示甘愿去前线。二月六我写道:

 晚饭后召雄来谈,说我乐天不在乎分发,人言我独成一格,别有风格。

 我自思我之为人,最与这些年轻人不同的,在我是一个最有灵的英雄人物,并不是一个现实的躯壳的食者——

 这是我最自负的地方,也是这些浑球们最不能及之处。我实在可说是一条硬汉(除了有点怕黑以外),我很有那种南八的精神,张巡说:"死耳!"这是何等气势、何等气魄!在这方面我颇有一种殉道者的精神,小人们得志得利得鱼摸之处是当然的事,何足羡也那!个人这区区颠沛,何足道哉!

 这天记所记"不在乎分发"和"区区颠沛,何足道哉,,的事,就是指不入要上前线的事。结果我因勇得福,上面不放心派我到前线,反倒留在了台湾本岛。

 二月十六我写众生睡相:

 (一)一江水式——张宏谋,一夜要起来撒好几次。

 (二)咬牙切齿式——陈瑞洲,磨牙如鼠,如牛之反刍。

 (三)山鸣谷应式——张培炽,打呼之声震撼全室。

 (四)黄河泛滥式一一郑仁苏,一个人要占两个榻榻米。

 (五)兰香四式——颜学愚,脚臭不可闻。

 三月三我下部队,分发到陈诚嫡系的十六师四十九团先在四二炮连做副排长。三月五,下部队第三天,我写作给妈妈:

 这个地方在仁武附近,凤山北面,天气最热,苍蝇最多,今天早上买了五张苍蝇纸,一抓就是一二百只-只不过是八席大的一个房子,就有这么多的苍蝇!水也极不方便,用老百姓的井水,又远,又不干净。臭虫多,蚊子多,厕所远,吃饭要蹲着,交通极端不便,都是这个地方的缺点,不过这也是个读书的好机会,我懒得动,懒得往外跑,倒也可多读一些书。

 三月七我写下我第一次参观"军中乐园"的情况:

 参观"仁武特约茶室",即所谓"军中乐园"者,排长所谓的"动物园"。外面弹子房,照片与号码,规则须知,喧哗,空气极劣,红灯,一半倚门无表情,一与兵谈,一搂兵,室中花单,化妆台,罩相见,大腿外,四十分钟(因为营连番接客,每次四十分钟,所以无暇穿衣服,每次完毕,出来打水时,只穿罩与内。一九八四年十月四,李敖附识)。炮术语:"空炸、瞬发、延期、双用"(军中称曰打炮;未触即xx者曰"空炸";早者曰"瞬发";可持久者曰"延期";至于"双用"何所指,今已忘记。一九八四年七月四,李敖附识)。

 在这次参观后,我用心搜集资料,在二十六年后(一九八六年)发表四万多字的长文-《"军中乐园"的血与泪》,李敖为有心人,由此可见!

 在四二炮连一周,三月十,我被调到团部连做搜索排排长,即赴"搜索集训队"报到,下午上校师长江敬煦来点名,称我"李排长",此公后来官拜上将,做了安全局局长,对我后的反国民行动,颇多打,人间孽缘,有如是者!

 搜索排排长做了五十二天。其间兼做地雷课教官,极受

 三月十六我看到军中如何处理暴行事件:

 早晨师朝会后集体去参观四二炮连,第三排之上士韩乾忠被决,去时人已死,众大骂:"人死了还看个鸟!"头两节基本教练后又跑去看,已下坑,距我宿处不过一百米。香火鞭炮正起,只看到两双球鞋。此人去年六月四因打百分输香烟,上士大胖子总是好牌,被,以击上上,因救治不得法,血入而死,俯放之反倒不致死。今早仍言:"我不过吓唬吓唬他,想不到就响了!"浙江人。甚矣,冲动之可畏也!

 军中暴行基本原因是老兵苦闷,往往暴行之时,拿,所以伤亡甚多。我退伍后不久,第六连连长等都被老兵打死了。

 四月二十九消息传来,我又被分发到第四连做兵器排排长。五月二我离搜索排:

 今早夹道送的场面甚动人,也真是大场面!有的战士叫着说:"你的故事还有好多没有讲哪!"粹华要送我,我却之,端纪以车来,九仙、开云为我背物,皆头大汗,心甚不忍,发薪后当表示一点小意思。

 夜与副连长等在草地上谈天,王佐来,竟送来"金龙牌"热水瓶,上写:

 

 李排长临别留念

 友谊永固

 胡正卿丁忠

 敬赠

 曾继美王佐

 我在第四连,从连长俞克勤以下,都很另眼相看,五月四

 连长好意,下令为我架一克难桌,桌面是工排长的箱子…又把副座的灯架给我,又送我一水杯。前晚副连长把内衣借我,昨天连长又要如法炮制,吾谢之。

 午后编队,兵器排如斯组成,在施坷处借三十元,买双喜两包及花生米牛干糖等,于四时半召集排中十员干部座谈,我主持得颇好,老兵们执礼甚恭,最大者四十岁,最小者亦长吾七岁,他们甚执礼,可是散会时却收拾遗物,彼等真穷而可怜。

 兵器排里有七五炮和六0炮,各由组长一名带班,五月七我写道:

 今起大忙,开始讲课,想不到这些人如此之Stupid-ness,累得我身大汗,亲为之伏地示范,花了三小时才算懂了一个"米位",组长甚至不知六八四十八,真要命。

 到了第四连后十三天,就开始了移驻大行军,从高雄县仁武乡走到台南县新化那拔林:

 五月十六晨三时后即被吵醒,急整行装(抓周排长及永亭的公差),团长训话后,五时二十分即出发,一口气走过椭梓方有点小休息,过冈山,营长与小谈,政工小姐甚美,午在嘉兴里大休息,永亭为我找来一盆热水洗脚,徐菊生为我找来盐置其中,连长赞我带兵之成功也。…在相当疲惫下至阿莲国校,夜宿教室中,四个高低不平的桌子,把我的背分成了四瓣,在民家大便,甚臭,今行约三十六里!

 五月十六三时后又起,孙起祥助我理背包,把背包挖空,另成一小包置营长车中,披星而行,伴月而走,路有上下坡,更好行,过深坑,抵关庙,庙甚大,然未得参观,赴新化午饭,此段最苦,脚痛甚,左脚筋亦生毛病。一小充员边走边哭,几乎每个人皆生了泡,我只是皮鞋太不便,幸未生泡。我用尽了一切方法来支撑下去,唱歌、哼诗、拿出小册边走边读英文…老兵们还是有办法,充员多不支,炮多为老兵所分荷,值星官扛三,金海独负一炮,皆可大书者也。苦撑之下,终达新化,不好去抢开水,老兵送我,另吃四支冰及汽水四瓶,其狼狈可想,卧地不起,行政官替我准备车,营长亦来问,我拒坐车,连长极赞我,谓营长举拇指找我,亦如昨。小睡数分钟即出发,充员们及老兵们甚赞排长之坚决不馁,一口气由新化抵前拔林,歇都未歇一下,十三里一下子走完了。两九十二里!

 我一辈子也没快速走过这么远的路,要不是做了预备军官,哪能有如此磨练啊!

 记中,我记下的民间疾苦颇多,五月二十九有一则如下:

 一女孩(十六)双亲亡,有债,老太婆卖之,索佣四00,女卖二0000,今早在变电所,围观人甚多。

 我又记下民间言论不少,六月二有记厕所文学者:

 在仁武拟汇集厕所文学,未竟其功,只录出一则最佳者,出自五人手笔,步岳告我时,两人笑不可抑;又忆仁武厕所中曾有数则,志之于后,聊见一斑云尔:

 1、人在军中心在家家中留下一枝花

 此二句传甚广,曾数见不鲜。

 2、当兵如牛马,当官如

 此二句造诣颇不恶。

 3、长都是王八蛋

 写这话到死都是不要脸,你没本领做官长就这样写。

 此出自两人之手笔。

 4、花啊!我真想你呀!

 没出息!

 此亦出自两人之手笔(阿花是弹子房中的女记分员),一为多情之上,一为有道之人,相得益彰。

 析厕所文学,其成厥有数端:

 (一)多成于冬天,天凉穿上衣,钢笔在焉,夏天穿背心,很少带钢笔。

 (二)有一肚子鸟气,必之于臭门板而后快。

 (三)必大便干燥,致"便有余力,则以学文"。

 (四)必伤风——鼻子不通,不怕臭,灵感不致为臭气所扰。

 (五)必知识水准仅及于W。C,文学程度或稍过之。

 (六)必有创作而又不得于凡夫,故作题壁之举以期藏之名山。

 (七)必有予岂好辩或予不得已也的亚圣心怀。

 (八)必为精神上善将人阿Q式"擦擦"者

 七月六我记周排长的故事:

 加薪事公布,我净得三一六·五元。为阿兵哥们抄一份布之。瑞芝说:"这回又加了六炮!"

 "六炮"是指打了六"炮",就是加薪的钱正好可以够他到军中乐园玩六次。他的换算单位发人深省:军人生活简单,变成惟一的大事。至于我,我的军人时代全无关系,全靠手自我解决。

 做了陆军,又下了部队,下了野战部队,就不能闲着,整天折腾训练,殊少宁。我属于"前瞻师",是美援配备最好的部队,花样也最多,回看那时的记,犹心有余"记":

 八月二

 雨中醒来,黑暗中集合,出营门大风雨,冒风雨行军甚速,过新化转双兴里,北过西势村、新竹村、大弯、妈祖庙,抵归仁时已中午,疲劳不堪,脚痛而落伍,躺在教室的讲台上,喝了十周排长送来的酒。下午改坐四分之三炮车,雨中浑身里外皆,为了等部队,车边走边停,我感到很冷,用巾围在脖子上稍御寒,甚苦恼。傍晚抵阿莲,又看到我所喜欢的大岗山。今我行三十八里,夜在阿莲教室外扭干衣服,阿兵让出水泥讲台给我睡,被也了,勉强架起蚊帐,天黑即眠。二三小时后,吴照把讲台一撞,头顶架蚊帐的抬七五炮大竹杠掉下来,打了头一记。

 二、半夜醒来,一片漆黑,浑身酸痛,水门汀愈睡愈凉,张永亭臭脚伸过来,一夜蹬我好几次。

 八月三

 …军复北进,次深坑村,途中卖菠萝者过,两行队伍一直望之。在深坑村集结,坐在竹上,把绑腿鞋袜穷晒一阵,看小女孩编草帽,其熟练程度甚惊人,我也编一阵,画虎矣。

 小女孩大花头发,极富表情、美丽,憨态十足,很少看到这样可爱的女孩子,而草帽一个只卖七角,实在可怜可怜,民间疾苦只有如此深入观察,方可得之。逗小女孩子及小男孩子们。

 八月四

 一、晨睡起酸背痛。黑暗中行抵关庙北边,大骂高兴记一次,可算是当官以来第一次大吵,解散炮一班为其背三00,晨雾中拂晓攻击,我身兼排附及六0组长,过许县溪,菊生负我,我却之,毅然下水,水深及膝,连过三河,在烂泥中摔一跤,端撞我右下颚,痛不可言。在菠萝地中行进,刺腿之至。看口二击及战车冲锋,攻下虎山(0·七八)后东转直达埤子头,在埤子头警所中午饭,看阿兵们买菠萝实在很想吃,可是身上一文不名(仅余六十二元于前晚请客了),又以不愿身蹈军纪故也。阿兵送菠萝给我,我亦拒之。午饭后鞋袜尚未晒干,正边晒边读书之际,又复出发!转赴双兴里,途中小憩,吴信忠言其当兵十八年,今年已四十,觉体力不支。在双兴里小憩,再晒鞋袜,未几又上车去新化农职接受命令。大便仍少,在校中洗头手,写记,躺在水泥台上小眠,蚊子甚多,又苦牙病,颚痛。

 二、夜间攻击一四0,以守六0炮,少走一些,穷坐一阵,左耳听三00,右耳听五三六,由于孙起祥通讯错误,连长又第三次"找炮排",今误会尚小,解释清楚,晚私放高兴记及张源益归。

 三、返那拔林途中甚艰苦,我虽已练习得相当能走路,可是仍累得很。十二时抵家,喝甜稀饭一碗,无水,只好把没洗的旧来换,躺在上大舒服,洗澡真奢侈也。

 四、今行至少两万一千米,中经山路及植物丛,许多路本属汽车"机动",可是为与九三师比赛"谁的汽油省得多",故用足下"机动"了。副团长说"如散步一般,很轻松"。-哈哈。

 由此可见,"前瞻师"虽为美式配备,但为了打小算盘,又美个呀!

 八月十一傍晚,部队又行动了:

 天黑下雨,我轻装,只穿雨衣戴胶盔,急行于泥泞,转赴马路,在桥边被团长拉了一把,真浑球!军行甚速,间跑步,唱了一段歌以解之。至小新营,东向走人士路中,小休息一会,又在泥中走,过仁德、明和、南洲,终抵山上,已累得不成样子,幸周忠明自动代拿雨衣及送水来,稍好。我浑身汗,拉出上衣,在冷风中吹吹,吹了一路,反倒凉快。

 自山上小休后,再行即渐不支,终落伍,独行山中,夜甚美,但有一点恐惧,远村灯火,望之极美、极人。黑路摸索多时,宜其向往夜间之光明也。自山上"拖死狗"拖到丰德村,在变电所小休息,在新桥上小休息,阿兵哥叫问口令,拖到阵地(甲乙丙)时,人家已防御许久了,至少已半小时,仍一一撑旗杆视察,然后卧于雨衣上方,睡时,情况解除。

 归来洗浴后,已二时矣。夜行四十六里,我今行约五十里。

 躺在上,这是多少个小时以来一直向往的、渴望的、不忍睡去,因为要好好享受一下这种难得的休息,现在两腿已非我所有,那是"死人"的,脚上的黑,洗也洗不下去。

 军中的艰苦生涯更凝固了我的悍气与斗志,在九月九早上,我写信给马戈、景新汉,特别指出未来的方向:

 在这"水深波阔"的时代里,我们是多么渺小!多么无力!又多么短暂!如果我们能在环境允许的"极限"下,伺机动一番,说说我们想说的、做做我们想做的,捣一下小、冒一下小险,使老顽固们高一高血,大概这就是我们最大的"能耐"了!我们还能怎样呢?我们岂配做"杀头生意"么?

 因此我说,在环境的"极限"下,我们少做一分懦夫,我们就该多充一分勇士;能表白一下真我,就少戴一次假面。如果我们能高飞,我们希望飞得像只多谋的九头鸟;如果我们与覆巢同下,我们希望不是一个太狼狈的坏蛋;如果我们在釜底,我们希望不做俎,而是一条活生生的游魂!

 本着这点可怜的持身观点,我忍不住骂你们两位不"乡愿"之气,你们在血气方刚之年就垂垂"稳健"起来了,就带着老成持重的口吻主张"多少融合一些"(老马)和"何必曰绝"(老景)了!你们也居然浇我凉水、扯我后腿了!

 路是那么长,我们随时会倒下,死就死了,又何必"正首丘"呢?青山多得很,到处都可埋我们这副不算重的骨头,在重归尘土的刹那,愿我们都能刻上几行带有彩的里程碑!

 这种指向,证之我和好朋友们后的殊途而不同归,可看出我蓄谋之早、独进之勇,都伏机在我军中受苦之时。我的体,虽奔波于晒雨淋凡夫俗子,但我的精神却独与天地往来,神驰他方,没有人知道我这样体与精神错地生活着,可是我显然复一这样生活着。几乎所有的预备军官都在鬼混、"数馒头"、数退伍的日子,可是我却这样充实的利用体训练的机会加工给我精神训练,我真的自豪呢!

 在十六周的"师教练"以后,我又走回高雄县仁武乡。十月八记:

 二点五十分起,四时后戴月出发,未几即浑身是汗。过新化天始亮,午在阿莲郊外竹林下吃油饼。睡不着、热、蚊蚁三要命。

 五时出发,抵冈山天黑,抵桥头时已累得不堪,昏倦眠,或唱或背诗或敲打鼓励阿兵哥们,最后挣扎抵楠梓,很饿很渴。菊生送蛋一枚,边际效用甚大。赴仁武途中月再出——再度见月,十时后抵达,本行百余里。

 十月二十四起被派参加"三民主义讲习班",听八股、考八股后,又被派去参加演讲比赛。十一月三,我写信给王尚义、马宏祥、陈彦增报告趣闻如下:

 "三民主义讲习班"被抓公差,参加讲演比赛,本人先讽第一营营长不诚实(此人常打一预官朋友官腔,故乘机讽之),继说师长对"班训"解释之错误,然后军中乐园、打炮、女人大腿、anti论、高跟鞋等全部出笼,众大哄堂,我的营长笑得抬不起头,众大笑后继大骇异,盖彼等当兵以来从未见如此庄严场合竟有如此狂人也。事后中队长(即第一营营长)以"头发蓬,仪容不整,没礼貌"反击我,并嘱"勿放肆"。我演说时另一组回头听者有之;骂我神经病者亦有之;誉我者亦多,而我态度之自然,则任何与赛者所不能望项背也。此次最后一名当然又依步校旧例-仍旧由本人获得。

 "历史人物评介"比赛又把我推出来,本拟讲武曌或玉环,因为已受好几个笑脸警告,谓在那种神圣场合安可再及于女人?于是我被硬指定讲关公,在十三四分钟的演说里;在副师长瞪眼睛里;在四五百军官大笑欢呼嗟叹声里;在十几次掌声打断的情况里,我以严肃的脸孔;以台大历史系的金牌子;以嬉笑讽刺的口吻,轻而易举的拆穿了关老爷那张偶像的脸,顺便拆穿了花木兰、包龙图、郑成功等人的真面目,下台后副师长赶忙上去一再强调关公是民族英雄,忠肝义胆,阿兵哥们则人人以一种惊奇而忍俊不的鬼脸看我,一一位预官说:"我们很久没听你讲演了,你又来了!"另一位说:

 "你的演说使三民主义讲习班光芒万丈!使预官班光芒万丈!"有的说:"你把关公根本否定了,在你嘴里,关公一个钱都不值了!"一位少校说:"李敖啊!你真有一套,你的历史背得真有一套!"有的叹我游戏人间;有的挽我长谈,与我为友,指导员说:"为了讨好听众,你的效果达到了;为了争取第一,你就失败了。我们内心佩服你,可是场合不同,所以你得了最末一名!"颇有人为我得倒数第一不平者,哀哉!

 最有趣的,那位第一营营长——神经营长,在十二月十九还跟我有一段后话:

 在操场冷风中写此(记),值团长及刘蕴富来,相谈甚久。团长言及钱穆及胡适皆为冶史的,又杂谈家世及出路,神经营长笑握我手,左手又握上来,我也握过去,四乎握在一起。他连说我们是三民主义讲习班同学,我说不敢当不敢当。

 后来他问我是不是受过什么刺,看我好像有点神经病。我心里想:问这话的人心里就有神经病!他劝我入世后小心讲化。

 十一月十八,我又记录了军中的问题:

 连长夜归来,言跳伞事,并为我抄得屏东军中乐园的史料,甚感其意,其两肩伤痕甚多。聚谈中,副座言及连中事件,想不到黄吴照班上只有两人幸免,真骇人听闻者也,充员多秘不敢报。我力主从速解决此类事,不可再姑息。副座以难于启口当面指责,只嘱充员于其巡进时赶紧来报告。

 十一月二十三,我又有机会接近屏东三地门的高山族:

 午后突来电话,立即撤往振兴,在光与尘土的昏黄里,静默地过了这一程。在振兴沟中洗脚,沼中大便,未及晚饭忽有特殊情况,竟得驰赴三地门,路甚直,二又二分之一飞驰,群山在望,右面丛山下层成一形,甚直长,抵堤边后即人市区——所谓市区者,一条土街耳!见到很多高山族,一男人在买烟袋,我和他讲日本话,他笑了,他们多用日本语或部分高山土语交谈,很少会台语的。一店员说在这儿开店要会五种话,即国、、台、客、高山。高山族女人多又穿裙又穿长黑(下开口),好包头,族民皆脏而窝囊,好喝酒、吸烟吃摈榔,男女皆如此,好友则相抱贴脸同饮一杯酒,女郎最惧伊兄,以前一破衣可易一,彼多挑大担柴下山来,卖十元,烟酒槟榔一阵而后返,乐在其中,政府对波有特殊待遇,念书者皆公费。

 这一奇遇使我亲眼看到真正台湾人(高山族)不讲"台语",原来闽南人的"台语"根本是假台湾话。

 十一月二十八我写信给妈妈,请支援买个手表。

 因我已一年口五个月没有表,极感不便与误事,决心下月(+二月)买一支Titoni,是最低级的空中霸王表,不算好,但是还可用,约六百五至七百间,我想动用稿费、狐朋狗友的乐捐,及你的一部分美援买它下来,你愿意美援多少?

 不援不好意思。

 谈到手表,我真好有一写。我在二十岁以前从来没戴过手表,二十岁生日后第二天,爸爸死了,火葬前他的手表留下来,由我戴上,后来遗失了,从此又没有表。我做预备军官排长,没表极不方便,可是一直没钱买,只好老是向别人间时间,这次由妈妈以下集资买表时,排长生涯已近尾声了。

 不过,在尾声近时,我却有了一次离开台湾本岛的机会,十六师调往澎湖。我在澎湖共住了十天。到了二月一,五十六师那边忽然传来提前退伍的消息,不久证实二月六退伍。

 有记如下:

 二月五

 …八时后参加排中宴,大吃小喝,敬酒送照片一类,排附即席亮出送我之钢笔。散席后我一一嘱别,德武、永亭等皆借我之去,难过溢于言表。与他们谈至夜深,收拾东西,忠明强送我"川资",我强拒之,一时后始睡。

 二月六四时三刻凤鸣叫醒我,永亭、德武及陶、郑班长皆来送行。车站候车时,菊生又持早饭来,排附也来,江涛又来送我装饰兔子一对,王字送王八一对(外包以红纸,上写:"不可漏天机,至家后再拆!小心放置,不可挤,王字赠"字样),陈仪贤送珊瑚领带夹一支。早上空气在卡车中享受-那是一种羁的自由的空气。在码头领到退伍证,一纸文书,令人无限感慨…

 退伍以后,施河写诗送我,其中一首是:

 小功一个又一个,还有一个也允诺,幸有李敖小子在,预备军官增颜色。

 我想施河真说对了,我的确为预备军官增了颜色,自有预备军官以来,我想从来没有像我这样认真的从这一年半的军人生涯中汲取经验、留下记录,在磨练中加工、在困境中周旋,不消极、不退缩、不屈服、不鬼混,最后得其正果。国民政府以预备军官制度牢笼人,可是我却能冲决网罗,趁势加强了我后打击他们的本领与本钱!国民号召做,革命军人",最后冒出了李敖这种革他们命的军人,可真有趣极了。

 在军中一年半时间,我心之所系,在Rosa身上。她是外文系的漂亮女生,我单恋而已。我在军中,用英文写了一篇文章给她,她回信说:"你的文笔是美的,颇动人的,读了你这篇抒情散文,我甚佩服你的想象力及羡慕你的灵感。既然写作是你的癖好,替我写一篇散文如何?作何用?恕不奉告,让我提议一个你很感兴趣的题目-红玫瑰。我相信你定能写出令人废寝忘餐之杰作来。"我为她写了,她用"黎思"笔名,发表在"台大四十八年外文系同学通讯"里了。Rosa一直是我军人时代"幻想"主要对象,当我收到她信的时候,一连高兴了好几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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