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红豆江湖 下章
第二十二章 巫山,神君饮恨之所
 金钟哈哈大笑,竖指赞道:“翔儿,好身法,筝剑配合佳妙,只是那剑招,不像你爹爹的武学。”

 高翔红着脸道:“身法是爹爹从小训练的,那一招剑法,却是郊山鬼叟所传听音剑诀。”

 金钟神色一动,道:“这就令人不解了,伯父师门剑术,也顾有快剑之名,怎么竟与你使的那招听音剑法,有许多相似之处?”

 高翔笑道:“侄儿在君山之下,曾见伯父出手,当时也同样感到奇怪呢!”

 金钟点头叹道:“先师辞世甚久,也许邙山鬼叟那部听音剑诀,果与先师武学有些关联,将采咱们一定要仔细研究一下。”

 两人转身看视西门铠伤势,只见他前被钩锋划破,所幸尚未伤及肋骨,服下金丸后,业已止血,并无大碍了。

 东方子瑜愧悔无及,自将中毒受制经过,含泪详述了一遍。

 高翔听说李家荒园中杀害欧天佐,竟是双剑出的手,不道:“这事如被阿媛知道,必然不肯甘休,二位此次从魔掌中救她出险,功过恰好相抵。我们尚有四枚毒果,赠送你们一枚,全是念在武林同道份上,希望你们从此挣脱苦海,重新做人,这绝不能算是换条件。”

 东方子瑜愧作道:“我等自知罪愆,并不敢奢言换,只求赐予一次自新机会,将来定当报偿。”

 金钟道:“报偿二字,倒不必提起,此地不可久留,毒果现在客店里,二位请告诉敝师妹存身之处,大家一同去店里取用吧!”

 双剑领着金钟和高翔进入柳林,折至小溪旁一个,搬开口大石,徐兰君等三人果然都被点住睡,躺在中。

 高翔大喜,便待出手替三人解开道。

 东方子瑜忽然拦住道:“少侠暂勿解,在下尚有一事奉告。”

 高翔诧道:“前辈还有什么顾忌?”

 东方子瑜惭愧地道:“不瞒二位说,徐纶在擒获她们三人之时,已经令我们暗中做了手脚,马当家和杨姑娘都被灌服过罂粟毒丸,只有高夫人因系徐纶胞妹,未曾下毒,二位最好勿将此事说出来,先带他们回店,预服解药,以内力助他们将药运用,然后解,比较安全。”

 高翔虽然颇感不悦,但事已如此,只好隐忍未言。

 金钟想了想,道:“既然如此,咱们就一同送他们回店再讲了。”

 东方子瑜抱起铁算子马无祥,高翔和金钟分别负着阿媛和徐兰君,一行人急急赶回无升客店。

 甫抵店外,东方子瑜便和西门铠告辞,高翔讶然问道:“你们不想要毒果了吗?”

 东方子瑜垂首道:“恶屠夫褚人龙虽然败去,不久定会另约高手追到客店来,由此地人川,徐纶已沿途设伏,诸位事妥之后,务请即刻启行,我等无颜跟令堂相见,愿先行前往替各位清除埋伏,用以赎罪,等各位平安人川后,再领厚赐吧!”

 金钟道:“彼此既已坦诚相,二位就先取毒果,再走不迟。”

 东方子瑜拱拱手,苦笑道:“不妨,我们身上还有药丸,一二十天内,还不愁毒瘾发作,无功不受禄,二位多珍重。”

 说罢,转身离去。

 高翔感叹道:“一定是我那些话说得大直了,他们后悔杀害欧叔叔,才会不领毒果,先行人川,要将功赎罪,再受毒果。”

 金钟点点头,道:“双剑一向正派,此次迫于毒瘾,做出无脸见人的事,追悔之情不难想见,咱们也快些动身吧!别让他们多担惊险才好。”

 两人越墙回店,才踏进房门放下三个道被制的人,高翔一扬头,却发现金凤仪昏倒在卧房门边。

 正骇异间,房中又传出骆希平倒地之声

 高翔眼明手快,一门帘抢步而人,登时倒一口凉气。

 原来骆希平业已自碎天灵,倒毙前,头骨粉碎,洒了一地鲜血脑浆。

 他当时直了眼,愣楞站了一会,才失声惊呼,两臂一张,扑上前去。

 然而,骆希平气息断绝,竟已施救无力了。

 高翔泪水直落,抱着骆希平的尸体,哽咽叫道:“骆大哥,骆大哥,你这样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啊…”金钟来不及解救爱女,闻声也跟踪人室,一见此情,也惊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好半晌,金钟才如梦初醒,颤声劝道:“翔儿,不要只顾难过了,先救醒凤仪妹妹,问问原因。”

 高翔拭泪起身,目光扫过毒花花盆,突见盆上有几行新刻的字迹,连忙眼,细读之下,只见盆上刻道:“偷生二十年,承厚恩,难图报,身心俱残何颜再返南荒,午刻之前,务盼远离南津,迟恐不及也。”

 两人看罢,似悟似非,不面面相觑。

 高翔环顾室中,毒果未损,也看不出格斗的痕迹,诧然含泪道:“是谁他回南荒去呢?难道就在我们离开客店这段时间,又发生了什么事故?”

 金钟道:“变故连绵,实难猜测,还是救醒凤儿问问就知道了。”

 谁知正说着,金凤仪却自己悠悠清醒过来,高翔急问原因,金风仪便把鬼母婆媳出现,以及夺毒花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道:“当时我被那陆群仙毒烟昏,老骆还在房中,后来鬼母怎么走的,我怎么会解去烟毒,就不知道了。”

 高翔听罢,黯然神伤,泪水又籁籁而下,道:“这么说,必是鬼母在昏世妹之后,进人卧室,骆大哥为了维护毒果,才答应鬼母返回南荒,将她们应付离去,并且为世妹取得解药,但他不愿回返南荒,尽可等我们回来以后再从长计议,为什么又自找了呢?”

 金钟啼嘘道:“他守候毒果,直到我们回店,才举掌自尽,留言嘱我们赶快离开,其中定有不愿因自己残废不便,怕使我们累赘的含意。”

 高翔顿足叹道:“唉!这是何苦来呢!”

 金钟道:“事已如此,徒悲无益,目下徐纶恐已赶往青城,咱们还是节哀应变,照他的遗言,赶快料理杨姑娘和铁算子的事,即刻动身吧!”

 高翔无奈,只得答应,割下一枚毒果,分为二份,喂给阿媛和马无祥服下,一面和金凤仪分别替二人行功助力运行药力,金钟一面叮嘱店家准备办棺木,装殓骆希平。

 忙了半,直到午刻已尽,阿媛和马无祥内毒方解,由高翔替三人拍开道,骆希平也盛殓妥当,金钟命店家雇好江船,大家匆匆收拾护送着灵枢准备往江边祭奠安葬。

 一行男女老少六人,带着三盆毒花一口棺木,谁知刚出店门,面就碰见独眼鬼母骆大香婆媳,和一个面垂彩纱的女人,正飞步奔来。

 高翔走在前面,一眼望见,暗叫:“不好!”连忙挥手止住身后众人,沉声道:“你们快走后门,到江边先登船,我来挡她们一阵。”

 阿媛探问道:“那三个人是谁?”

 高翔急道:“不要多问,快走!”说着,摘下铁筝出门外。

 阿媛天生不怕惹事,哪肯离开,忙也拔出长剑,回头对马无祥道:“你们走吧!我帮翔哥,会一会这些婆娘。”

 马无祥微微一怔,来不及回答,鬼母婆媳已如旋风般卷到,后面金凤仪、徐兰君和金钟尽都退避不及,登时全被堵在门口。

 骆天香一见高翔等正要离去,不然大怒,独眼一瞪,横拐拦住了去路,喝道:“站住!先把我儿子出来再走。”

 高翔戚容抱拳答道:“大娘来得晚了一步,骆大哥他已经…”

 鬼母厉声叱道:“他已经怎么样了?”

 目光一扫门边棺木,突然扬掌径向棺上劈去。

 众人拦阻不及,蓬地一声,棺木应掌而碎。

 鬼母注目一望,脸上骇然变,陆群仙却尖叫着扑上前去,嘶声喊道:“希平!希平!”把孩子往地上一放,捶顿足,嚎了起来。

 那面垂彩纱的女人耸耸肩头,冷笑说道:“骆师姊,如何?我说您大意一走,金钟决不会放过希平,果然不错吧?”

 鬼母面上晴不定,独目中泪水盈盈,泛出阵阵凶光…

 金钟厉声叱道:“姬天珠,休要含血人!”

 一面暗中对徐兰君道:“今难免血战,你快领两个女孩子先走,好好护着三盆毒花…”

 徐兰君担心地道:“师兄,翔儿能应付骆天香吗?”

 金钟急道:“我们自能对付,水道上的事,马当家是内行,你们催船上行,我和翔儿摆鬼母,就可以赶上你们了。”

 徐兰君和金凤仪有些迟疑,金钟沉声道:“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人妖姬天珠存心挑拨,志在毒花,今绝难善罢,你们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徐兰君无奈,只得应允,阿媛兀自嘟着嘴不肯,经不得马无祥和金凤仪连劝带拉,四人护着毒花,急急退入客店。

 姬天珠一见,大叫道:“还想往哪里走!”彩袖一拂径直冲向店门。

 金钟探手撤出玉笔,横身拦住,喝道;“妖婆娘,休要赶尽杀绝。”笔尖一指,暴点而出。

 两人一动手,迅捷无比连换了七八招,金钟大发神威,玉笔挥洒,将人妖退了丈许,徐兰君早已退入客店,从后门匆匆去了。

 人妖姬天珠气得冷笑不止,恨恨道:“谅她们也逃不出手心!骆师姊,还不快动手等什么?”

 鬼母怒火已炽,闻得呼叫,猛然一声大喝,手起拐落,直向高翔搂头砸下。

 高翔因感于骆希平情谊,不愿硬拼,脚下一错,横移数尺,铁筝紧护要害,却没向她还手。

 无升客店门前,登时爆发一场惊心动魄的血战。

 金钟玉笔挥洒,截阻人妖姬天珠,绰有余裕,高翔独斗鬼母,却因心有顾忌,不到十招,便落了下风。

 那鬼母显然被爱子死耗得半疯,沉重的鸠头拐舞得呼呼风生,直恨不得将高翔砸成泥,一招紧似一招,宛如狂风骤雨,凌厉难当。

 这时,正当午刻市集,街上行人,全被无升客栈门前这场血战所,吸引,成千上百的人群,远远围观,呼叫不已。

 金钟眼见高翔渐形不支,有心要招呼他突围身,又不知徐兰君她们是不是顺利上了船?有心要助他一臂之力,又怀疑起那还在棺木边假哭的陆群仙也出手参战,暗暗焦急,竟无主意。

 正当危急,人丛中忽然一阵惊呼:“呀!不好了,这儿又钻出一个独眼老太婆啦!”

 “老太太,别推!别推!我们让路就是了…”

 随着人声呼叫,不到片刻,人丛里挤出来一个头枯发的老婆子,踉踉跄跄,直奔店门而来。

 金钟扫目一望,不一口凉气,你道如何?原来那老婆子一头发,独目圆睁,手提鸠头拐,无论衣着、模样、兵器…简直就跟鬼母骆天香一模一样,难分真伪。

 那老婆子穿出人群,一直奔到场中,鸠头拐一举,对准高翔就是一拐,大叫道:“好妹子,打累了吧?歇一会,这小子交给老姊姊啦!”

 她这一开口,金钟登时大喜,恍忖道:“原来是他老人家。”

 高翔却一时未想透其中机关,猛见又来了一个独眼鬼母,一惊之下,铁筝疾挥,连忙硬接了一招“。

 筝拐相触,当地一声响,高翔心中一动,暗道:“奇怪,这个鬼母招式虽沉,力道却甚轻…”

 仓促间,挥筝出手,一连又是两记硬接硬架,才发觉这老婆子分明有意偏袒自己,处处自动挟在鬼母与高翔之间,手中拐杖,一小半对准高翔虚空假砸,一大半却在牵制鬼母骆天香。

 这一来,他也猜出这老婆子是谁了。

 老婆子一面狂呼大叫,一面挥拐大干,拐头指向高翔,拐尾却撞向鬼母,不过三五招,早将鬼母和高翔隔开七尺以外。

 鬼母一见她形貌,也吃了一惊,拐势微顿,厉喝道:“你是什么人?”

 那老婆子龄牙笑道:“好妹子,怎么连姊姊都不认得了?”

 鬼母骇然叱道:“胡说,老娘哪有什么姊妹!”

 老婆子吃吃笑道:“谁说没有?你还记不得,当年你谋杀亲夫骆化文,还是老姊姊帮你下的毒药,事才四十年,你就忘了吗?”

 鬼母一听这话,脸色顿变,身形略退,鸠头拐一招“狂风扫腔”猛挥而出。

 那老婆子嘻嘻而笑,脚下一个踉跄,掉头就向人妖姬天珠奔去,口里叫道:“喂!老妖婆,你来评评理,当年要不是你这人,跟我这妹子暗生情,她怎会狠心毒死丈夫?现在她不认我啦!你来作个证人。”

 人妖姬天珠正被金钟玉笔紧迫,难以身,闻言心头一跳,手上略慢,嗤地一声响,左手彩袖已被笔尖截断了一大片。

 鬼母咬牙切齿,跟随踪又至,鸠头拐“毒龙出”向老婆子背心捣到。

 那老婆子好象踏上一块香蕉皮,脚下一滑,扑地而倒,口里一声哎呀,恰好遮盖了鬼母鸠头拐上的破空风声。

 人妖姬天珠方自被金钟玉笔迫退,心神微,竟跟鬼母拐头撞个正着。

 鬼母挫腕撤招,人妖已痛得哼出声来。

 老婆子绕场一转,又到了棺木旁,一顿拐杖,喝道:“群仙,尽嚎些什么?还不快起来动手!”

 陆群仙一惊,仰头口道:“婆婆,怎么了?”

 老婆子用手一指鬼母,沉声道:“你看,那老婆娘不知哪里来的,扮成老娘模样,趁下手,现在已跟你姬师姑干起来啦!你快去帮忙截住她!”

 陆群仙扬目一望,果然不错,当时未追细想,一携裙子,跳了起来。

 老婆子一把抱起她那“从小用毒物喂养”的婴儿,顺手给高翔一粒纸团,低声喝道:“傻小子,还不快走!”

 高翔倒提铁筝,奔了两步,回头又道:“多谢朱老前辈援手之德。”

 老婆子挥手道:“别说废话,江边不必去了,最好沿江上行,照纸上行事”

 话犹未毕,鬼母发立如猖,厉吼着又扑了过来。

 老婆子抡起鸠头拐,手向鬼母掷去,一顿足,抱着婴儿掠上屋顶,桀桀怪笑踏脊如飞而去。

 陆群仙回头望见,尖声叫道:“不好啦!她抢走了我的孩子啦!”

 鬼母咬牙切齿道:“老贼胚,不把你捉住千刀万剐,我就不叫骆天香了!群仙,追!”

 三条人影一前二后,穿屋越脊,转瞬去远,人妖姬天珠气得连连顿脚,只得也撇下金钟,掠身追去。

 高翔定了定神,恍如经历了一场恶梦,只得重新收殓骆希平,雇人抬到江边安葬,等到掩埋完毕,到渡口打听,才知道所雇船只,仍然泊在原地,徐兰君等人根本就没有到江边上船!

 金钟惊道:“人妖恰于此时跟鬼母相遇,定非巧合,只怕南津城中,天魔教已经布下爪牙,你娘并未逃出掌握!”

 高翔道:“她们途中若遇拦截,也应该有迹象可见,怎会无声无息失去了踪影?朱老前辈有一个纸团,且看他如何吩咐。”

 于是,匆匆取出纸团,展开看时,只见上面潦草写道:“舟行缓慢,三峡险阻,魔教沿江设伏,毒花已转循武陵入川,汝二人不必追赶,可假作溯江而上,往巴县会合,切记勿乘船只。”

 金钟看完,长嘘道:“幸亏有这位老前辈暗中相助,咱们竟没有想到,川江滩险急,要是乘船,岂不轻轻易易就被迫上了。”

 两人嗟叹一阵,打发了船只,匆匆展开身法,沿江步行向峡口赶去。

 三峡当川鄂之,自南津关西进,已是西陵峡峡口,地势渐陡,峻岭重叠,峭壁挟江而峙,峡中一水如带,闷吼如雷,两岸密林千丈,猿啼如诉,雄浑之中,令人又有苍凉动魄之感。

 金钟和高翔既无舟车,又无骡马,全仗着绝世武功,在万丈峭壁上,循谷道而行,途中虽有荒村野店,也只购备了些干粮食水,并未歇息。

 当天傍晚,赶到官渡口。

 高翔跟金钟商议,在集上勉强歇息一夜,金钟却豪气干云,笑道:“三峡壮伟,白昼犹不能细加领略,反正你我都不畏艰险,何不乘夜再走一程,由这里向前,便是有名的铁棺峡和巫山十二蜂了,索穷一夜时光,明天到巫山再歇息,岂不好吗?”

 高翔笑道:“伯父富甲天下,想不到为了侄儿,竟然跋涉山川,受此艰困,侄儿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金钟哈哈笑道:“你是怕怕父养尊处优,年迈体衰,疏懒了筋骨,走不动山路了?伯父却不服老,咱们何妨比一比,看谁先到巫山县城。”

 高翔忙道:“侄儿功浅,怎敢妄比伯父…”

 金钟洪声大笑道:“不必客气了,我知道你一身玄妙武功,不在伯父之下,走啊!”话声才落,大袖飘飘,洒开步子,出了镇集。

 高翔见劝他不住,忙也了一口气,紧跟着疾步直追,老少二人,移步如飞,转眼又进人了山之中。

 天色渐渐暗下来,约行数里,业已漆黑难辨五指,树丛隔阻,谷道曲折,山猿啼,入耳惊心。

 金钟兴致,极力展开身法,快得就如一缕轻烟,一口气奔了数里,回头一看,高翔依旧衫角飘拂,不急不徐跟在后面三丈左右。

 金钟豪兴发,笑道:“难得荒山僻静,咱们今夜非分个高下不可,翔儿,快!”

 仰面一声低啸,身形突又加快了一倍,但见他斑发后掠,足尖换有如点水靖蜓,起落之间,每一步都在十丈以上。

 这情形,简直成了没命狂奔,谷道虽险,在金钟眼中根本算不了一回事,此时他童心复发,一心只想胜过高翔,哪里还想到其他。

 越过一条断涧,高翔忽然心中一动,暗忖道:“我怎么会这么傻,金伯父享誉武林,博得神君雅号,如果我也凭命追逐,毫不相让,于他脸面上实在不好看,反正前面就是巫山县城,以这种奔行速度,不须天亮就可赶到,我索落后一步,让他高兴高兴。”

 心意一定,假作后力不继,扬声叫道:“伯父先走一步,侄儿随后就来啦!”

 一面叫着,一面放缓了步子,渐渐落后。

 金钟敞笑连声,去势有如星丸电,高翔初时犹能仗着目光锐利,隐约还能望见他的背影,过了一会,仅能听见他的笑声,再过一阵,连声音也逐渐渺不可闻了。

 一个全力飞驰,一个存心落后,快慢之间,差异何等巨大。

 行约半个更次,进入了险峻名闻天下的“巫山十二峰”

 高翔沿途留意,一直没见金钟歇息,心里微诧,加快脚步紧迫了一程,仍未见踪迹,回顾林森森,偶尔一声猿啼狼曝,益增恐怖。

 突然,他记起,千面笑侠朱昆的字条上所说“…魔教沿江设伏…”的警语,心里暗叫不好,真气猛提,陡然又加快了数倍,一路急迫下去…

 金钟一时起了争强之心,展开身法,穿山越涧,疾中奔电,不多久,便进入了峻岭层层巅山十二峰。

 三峡之险,首在巫峡,巫峡西起巫山,东迄巴东,其间险要,便在铁棺峡、金盔银甲峡和巫山十二峰。

 由官渡口至巫山县城,绵延百里,并无村落,山中偶有一二猎户,也远离江边谷道,长江穿峡而过,水湍急,曲折无数,险滩处处。

 顺水下行的船只,多在白过峡,而且必须由经验丰富领水之人指点舵位,顺急泻,瞬息百里,正如古人诗句所谓“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但溯江上行的船只,却大大的不同了。

 江船上行,风帆橹桨俱无用武之力,大多数的浅滩,须由人力拉牵,甚至有水包之处,另设绞盘,将船只缓缓拖行,称为绞滩。

 铁棺峡以上,水急如怒马奔腾,两岸夹立千丈峭壁,仰头上望,天仅一线船行其间,直如蚁行步,奇缓无比。

 江船无论上下,均视三峡为畏途,尤其夜间,极少船只敢冒险入峡的。

 但是,今夜却怪,黑沉如死的峡中,却出现了一丛灯光。

 金钟一路飞驰,偶尔低头下望,只见那灯光下,竟是一艘通体漆黑的大船。

 那艘大船显然早在白昼便已进入三峡水道,只是迄今仍未出峡,此时夜已深,犹自没有碇泊,船上挂着数盏雪亮的气死风灯,照着岸上数十名纤夫,正连夜赶路,溯江而上。

 金钟初时尚未在意,哪知正奔之际,忽听前面传来一阵低沉的人声,连忙煞住身形。

 这一停下来,才发觉前百十丈左右一块大石之后,人影幢幢,竟有七八名之多。

 金钟一闪身,躲在草丛里凝目望去,只见那大石少说也有千斤以上,七八名黑衣大汉,各执长,正抵住大石边缘一圆巨木,石后有一名浑身黑衣劲装的美女郎,负手而立,目光炯炯投向峡中那艘大船。

 女郎姣好的脸蛋上,显得十分焦急不安,不住低声问道:“怎么?有动手的信号了没有!”

 一名黑衣大汉似乎专司眺望,应道:“还没有,现在船只才进入第一区,须等到达第二区,火号起时才能下手。”

 金钟伸头张望,不一口凉气,原来这样的临崖大石,前面还有三处之多,每一块大石重逾千斤,每一块石后,都有一名丽少女率领黑衣大汉守候,敢情这是布置的陷饼,只等崖下船只进入预定区域,只须将石下巨木去,大石顺壁而下,岂不将峡中船只砸个粉碎?

 他恍然记起千百笑侠朱昆特地嘱咐勿乘船只,竟是大有道理的事。

 金钟耸肩一笑,再注目向下,却见那艘黑色大船船头上,高竖着两面方牌,远远看去,虽不真确,却觉那船只极为眼

 他正在思索之际,那眺望信号的大汉忽然叫道:“火号起了!”

 金钟偷眼顺他所指方向一望,心中也骇然一震,暗骂道:“姬天珠,你的手段未免也太毒辣了。”

 原来其所谓火号,竟是顺水而下的一片火海。

 天魔教预先在丈峭崖上布置大石,等到船只进入峡中,突然又在上倾油入水,引火点燃,一片大火顺江而下,峡中趋避不已,船只哪有生路。

 果然,上游火光一现,岸边纤夫突然惊呼:“不好啦!火来啦!”

 数条纤缆一松,那黑漆大船在水中打了个转,船上灯火大明,人影纷,火光中,一条人影掀帘提拐而出,赫然竟是天火教教主徐纶。

 金钟眼中一亮,暗道:“好呀!原来烧的是他!”

 饶他徐纶号称天火教主,一见这情形,也不期骇然变,挥手喝道:“移舟傍岸,火油只在中,不要惊。”

 身边几名蒙面老者立即大声传话下去,船上橹舵齐动,加上岸上纤夫紧收缆索,那黑色大船,迅速地移向峭壁之下。

 这一来,却正好进入大石威力笼罩之下。

 金钟正替天魔教惋惜,崖上石阵,也已发动。

 只听一声令下,数处大石一齐滚动,阵阵震耳闷响传来,巨石如雨,直向峡中滚落,轰轰之声回应不已,宛如天崩地裂,惊心动魄。

 徐纶仰首上望,吓得一身冷汗,厉叫道:“弃船,登岸!”

 拐杖疾点船舷,身子已破空飞起,向岸上扑去。

 这时候,巨石已经如暴雨般滚落而下,峡中水柱冲天,呼嚎惨叫之声此起彼落,那艘大船之尾,已被一块石头系中,轰然一声,登时碎裂。

 船上人影窜,有的挥掌护身,有的落荒登岸,但岸边都是千丈峭壁,飞鸟难渡,只得呼叫着沿江向峡口奔逃。

 崖顶谷道中,忽然高起十余支火把,火光中,一名面垂白纱的绿衣妇人和一个鹤发老妇并肩探头下望,状显得意。

 那老妇吃吃笑道:“传闻金钟如何精明,高翔那小畜生如何聪,想不到今夜都葬身在巫山之下,教主当真是算无遗策。”

 绿衣妇人耸耸肩道:“金钟舟中,应该有三个女人,但我怎么没有见到呢?婆婆,咱们别错了?”

 老妇桀桀怪笑道:“错不了,女人家胆小,船一碎,早连魂儿也没有了,准已顺江逐,喂了工八啦!”

 绿衣妇人仍不放心,举手拢目凝神细看,忽然失声道:“婆婆你看,那随火飘的两面木牌上,镂的什么字?”

 那老妇运目一望,惊道:“呀!天火?难道会是天火教的船只?”

 绿衣妇人跺脚道:“我说错了吧!咱们奉命截击金钟,现在却把天火教的船只沉了,这笑话闹大啦!”

 那老妇倔强的道:“天火教和金钟反正都是对头,也不能算惜,再说,就算有错,也不能全怪咱们,上游不放火,咱们又怎会…”

 绿衣妇人正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峡中船只既属天火教,那金钟又从哪里走了?”

 一句话未完,草丛中突然哈哈大笑,道:“大娘何必费心揣测,金钟不是在这儿了吗?”

 两个妇人陡然一惊,借着火光望去,只见金钟正含笑缓步而出,背手屹立在谷道上。

 那老妇人大喝道:“孩子们,堵住谷道不能放走这老贼!”

 数十名黑衣大汉哄然应诺,刀光闪烁,一拥上前。

 金钟仰面大笑道:“你等煞费苦心,虽未害到金某,手段亦太狠毒,你们不放过我,金钟也不放过你们,今夜倒要见识一下魔教的本领。”

 老妇提起拐杖,厉声叱道:“孩子们,动手!”

 数十名黑衣大汉挥刀进扑,刀剑才举,早被金钟连劈三掌,震飞了七八人之多,谷道本来狭窄,人多一挤,又挤翻了三十个,但听惨叫之声凌空下坠,都跌落千丈峭壁下去了。

 夜叉婆一声虎吼,抡拐上前,亲自来斗金钟。

 两人就在谷道之上,各展玄功,拐来掌往,力战将近五十招,金钟奋起神威,一连数掌将夜叉婆退,长啸一声,撤出了玉笔。

 兵刃在手,精神振奋,那夜叉婆虽然勇猛,拐拐挟着刺耳劲风,却挡不住金钟一支玉笔挥洒从容,招式凌厉历紧密,气得怒吼连声,脚下竟连连倒退。

 妖妇韦天香冷眼旁观,秀眉频皱,突然低声向一名黑衣少女吩咐了几句,那黑衣少女点头应了,带了两名大汉,顺谷道匆匆退去。

 金钟运笔如飞,步步进,其实早看见妖妇在捣鬼,但他自持武功,暗想:“谷道狭窄仅容一人通行,她纵有计,又怎奈何?”

 于是,玉笔一紧,洒开漫天笔影,猛攻上前。

 夜叉婆渐感不支,连连后退,口里叫道:“韦家妹子别看热闹,点子扎手,快助老婆子一臂之力。”

 妖妇却不动容,漫声答道:“峭崖谷道太过狭窄,哪里帮得上忙,咱们且战且退,先引他到敞些的地方,小妹再帮你!怕只怕姓金的不敢跟来。”

 金钟大笑道:“妖婆娘,你纵有诡计,金某也不惧,若嫌此地施展不开,尽可从容退出谷道,另寻宽敞之处,金钟决不趁危出手。”

 妖妇冷笑道:“大话人人会说,咱们不须另觅所在,凭咱们两师妹,就足够取你性命了。”

 说着,彩袖一卷,沉声叫道:“颜大姊先歇一会,小妹替你挡一阵。”

 夜叉婆正气嘘嘘,巴不得有这句话,匆忙晃了一拐,身暴退。

 妖妇果然双袖飞卷,接住了金钟。

 金钟见她赤手空拳,朗笑着也收了玉笔,运掌接战,两人各出全力换了四掌,妖妇连退四步。

 金钟豪气干云,哈哈笑道:“有趣!有趣!金某人今夜倒要试试你们的车轮战法。”

 妖妇边战边退,口里不住讥嘲讽刺,只要怒金钟,力斗百招,身跃退,夜叉婆又挥拐上前。

 两怪使用轮战之法,逗引金钟,不知不觉退后已有里许,堪堪到了一处极为险恶的孤峰之下。

 那孤峰突人云表,宛如一支天石笔,峰密布石,谷道至此,越发狭窄得仅堪落足,峰下便是奔腾怒吼的大江,峭壁尽是青苔,高达数百丈。

 金钟眼见此地形势峥嵘,心里顿生警惕。

 他飞念忖道:“妖妇步步引我入险,难道果真设了什么阴谋陷阶不成?”

 一念及此,霍地收掌,扫目四顾,竟不再追迫。

 妖妇冷笑道:“姓金的,在你英雄一世,今也到了绝地,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所在吗?”

 金钟警觉的撤出玉笔,哂笑道:“这叫什么所在?”

 妖妇道:“这儿叫做断笔峰,你抬起头来看看,峰顶形如天石笔,可惜笔尖断了,你号称玉笔神君,到了此地,正是笔断人亡,埋骨葬身之处。”

 金钟不知是计,果然仰面上望,但见一峰撑天,何曾有什么断笔形状…

 谁知就在这刹那之间,峰之上忽然洒落下一阵白雾。

 那白雾降落极为迅速,金钟恰于此时仰头上望,只觉脸上一凉,双目突然感到一阵刺痛,登时泪水直充,无法张开。

 他大吃一惊,心知中了毒计,匆忙间挥袖快拂,暴喝一声,抖手一掌遥遥向上劈去,掌力过处,峭壁上一株盘矮树上应声滚落一名黑衣大汉,翻翻滚滚直向崖下跌落。

 金钟一掌震飞那大汉,双目一闭,旋身正要退后,不料身后突然轰地一声,碎石横飞,来时谷道竟被炸断。

 金钟腿上一阵麻,探手一摸,摸了一手粘,一条左腿已经失去了知觉,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

 耳边忽然飘来妖妇得意怪笑之声,道:“姓金的,你退路已断,两眼又被毒粉所,还不束手待擒,真要我们痛下毒手才甘心吗?”

 金钟厉喝道:“无鼠辈,你把金钟当作什么人物?别说区区眼睛,你就算把金某人双脚炸断,今夜也休想活着离开巫山十二峰。”

 喝声一落,大袖飞舞,已向妖妇发声处扑去。

 他这时正像一只受了伤的猛虎,出手毫不留情,声落人到,拂手一掌,直劈了过去。

 妖妇急促挥掌相,一声闷哼,险些被金钟的掌力震落到崖下,踉跄退了三四步,娇叱道:“孩子们,刀齐上,剁了这老贼。”

 黑衣大汉们呼啸蜂拥而上,他们并非自认能战胜金钟,而是欺他双目失明,身后谷道又被炸断,仗着人多势众,只要全力一挤,就算打不过他,挤也要把他挤落悬崖。

 数十柄刀剑霍霍风生,但他们却低估了金钟一身超凡人圣的内家功力。

 金钟听风辨位,知道自己正在断崖边缘,猛然一声大喝,左手紧握玉笔,霍地进山壁,整个身躯斜挂笔上,双脚飞起,当先两三名黑衣大汉立被踢落崖下。

 惨叫之声,曳空飞坠,入耳惊心。

 金钟人如疯虎,振臂出玉笔,疾上一步,右掌一式“横推怒牛”掌风贴壁卷到,又有七八名黑衣大汉站立不稳,惊呼着滚落峡中。

 他举手投足之间,连毙十余名天魔教徒,中豪兴然,仰天长啸,抡掌如飞,那些舍命前扑的黑衣大汉,直如滚瓜,被他一掌一个,又震飞了四五人。

 妖妇韦天香怒目叱道:“老贼身负重伤,又成强弩之未,不准后退,继续攻扑,看看他还有多少力气!”

 剩下的魔教徒众,还有一十三四名,加上四名黑衣少女,尽都慑于威,呐喊一声,重又挥刀攻上。

 金钟昂然立在断壁边缘,铁掌连飞,一口气又劈落了十四名魔教教徒,只觉左腿血如注,内力已难以为继。他只顾血战,未能及时闭血疗伤,此时耗力过巨,才发觉腿伤不轻,渐渐有些头晕目眩,支持不住了。

 那四名黑衣少女,俱由天魔教三怪四钗亲自调教,功力更在一般魔教教徒之上,妖妇瞥见金钟气吁吁,哪肯再放过机会,彩袖连扬,四名黑衣少女一齐剑攻至。

 金钟长叹一声,暗道:“我称雄一世,想不到一时争强好胜,竟落在宵小陷阱之中,难道这儿果然就是我笔断人亡的所在么?”

 思念及此,精神陡振,转念道:“人生自古谁无死,我享尽荣华富贵,死也死得瞑目,姓金的顶天立地,为什么学起婆婆妈妈来?”

 正想着,四名黑衣少女业已挥剑攻到,金钟蓦地发出一声震耳大笑,道:“鼠辈们,有多少人?只管来吧!”

 玉笔振腕洒开,叮叮数声,四柄长剑全被震飞手。

 黑衣少女惊呼声中,金钟大步向前又欺近一步,扬掌怒劈,将四名少女接连劈落峭壁。自己一口真气再也凝聚不住,摇摇晃晃,一跤跌坐在谷道上。

 他感觉口一阵阵灼热刺痛,两眼茫茫,看不见任何东西,仿佛整个身体内的血都快尽了…

 忽然,一阵死的恐惧在他心中滋生泛滥起来,他喃喃自语道:“不!我不能死,兰君负冤未雪,凤仪还没有归宿,我若死在此地,谁能帮助翔儿洗雪父仇母恨?谁能代我夺回补天大法,向先师灵前求赎罪愈呢?不!不能死!不能死!”

 峡中死寂片刻,耳际突然响起韦天香阴沉的笑声,道:“金钟,你真是够狠了,临死之前,还伤了我教中三十余名弟子,现在你总到了穷途末路的境地了吧…”

 她讥讽之语未毕,金钟突然一按山壁,霍地跃起,怒叱道:“金钟岂是轻侮之人,妖妇,你打错主意了。”叱声中,玉笔闪电般出手,一鼓作气,连攻七招。

 这七招乃是他平生之力所聚,招出嘶风啸云,笔若万点珠泉,猛向韦天香头洒落。

 妖妇未料到他竟然还有如此惊人功力,匆忙彩袖疾扬,打出两点寒星,人却凌空拔起,闪避猛厉的笔招。

 金钟突觉前一麻,噗噗两声被两粒寒铁金花打个正着,金花花瓣,深深透衣嵌进中,伤口只麻不痛,分明暗器上都淬有剧毒。

 但他毫不在意,摸索着向前又欺近一大步,左手玉笔猛地向峭壁之上,双掌一翻,对空拼力发出一招“神柱擎天”

 妖妇跃离谷道,原以为只须暂时避开金钟一轮垂死挣扎,便可安然无事,谁知他身中两枚寒铁金花,竟如无事一般,这一来,顿时慌了手脚。

 刹那间,掌力漫天而到,妖妇情急,探手向山壁上一株野草抓去,柳疾拧,堪堪让开大部分掌力,不想身躯一震,那株野草竟突然松动。

 她失声惊呼,拚着右股硬挨金钟一掌,双手一推峭壁,飘身踏落谷道,一时失神,脚下一虚,竟翻翻滚滚坠入奔腾怒吼的大江之中。

 对面三丈外的夜叉婆,一见妖妇丧命,心胆尽裂,拐杖一点,回头便跑。

 金钟身形已摇摇倒,耳中听得夜叉婆移步风响,突然奋起神威,一探左掌,从石壁上拔出玉笔,同时,屈指如钩,硬生生又将自己前那两枚寒铁金花挖了出来。

 玉笔入手,金钟钢牙一挫,啪地向石上一砸,登时砸成了两段。

 他咬牙毗目,侧耳倾听了一下,猛然发出一声厉笑,双手齐扬,两截断笔和两枚金花一齐出。

 夜叉婆正亡命奔开,又被金钟厉笑掩盖了暗器破空风声,及待发觉,噗!噗!两声,背心已中了两枚寒铁金花。

 老婆子身形一窒,左背一阵椎心刺痛,又被两截断笔,穿而过。

 只见她松手弃了拐杖,狼曝似一声惨叫,翻身滚下了千丈峭壁。

 金钟扶壁而立,静静倾听着夜叉婆坠水之声,脸一阵动,终于缓缓倒地,木然仰望一线夜空,呢哺道:“笔断人亡!笔断人亡!笔断人亡!…”语声逐渐低弱,最后,已渺不可闻了。

 苍穹如死,猿啼哀哀,险恶的峡中,一片森。

 高翔越追越急,远远听得金钟厉笑回震之声,心头一阵颤惊,脚下顿时又快了一倍,疾如飞矢,直人峡中。

 他一面奔,一面凝神倾听,一面又运目搜索,渐渐接近峰下,突然发现前面谷道断塌,已经无路可通。

 急煞住前奔之势,凝聚目力,隔崖望去,赫然见金钟仰卧在对面谷道上,静静的一动也不动,下半身尽是血污。

 高翔骇然大叫道:“金怕父!金伯父!”

 连叫数声,不见金钟回答,他情知不妙,双臂一振,涌身便向对崖扑去。

 那段被炸毁的谷道,约有十余丈长,断处深不见底。

 高翔一掠十丈,堪堪要跨登对崖,力已不足,迫得五指疾伸,贯力入山壁,暂时悬挂在千丈断崖上,换了一口气,然后两手替,一尺一寸向前移去。

 移行丈许,间一绷,扑上对崖,连忙蹲下身子,扶起金钟,却见他嘴角溢血,面色铁青,气息已若游丝。

 高翔逞然摇撼着嘶声叫道:“金怕父!金伯父,您醒一醒…”

 转念一想:“他气息生机将断,叫喊怎能听得见?唉!我怎会这么糊涂。”

 于是,急急从怀里掏出金丸药瓶,一口气倒出半瓶,进金钟口中,运功替他催力助长生机,费了许久工夫,金钟仅只略有微息,仍未醒转。

 高翔又忖道:“无论如何,总要救醒他老人家,听取几句遗言,否则,将来如何对凤仪世妹代。”

 他心一横,又取出一只黑色药瓶来。

 这只药瓶,是乾坤掌盛世充临死前赠给他的,瓶中便是天火教的毒丸,虽含剧毒,但高翔却知它最能提神聚元,当下毫未犹豫,就匆匆了两粒给金钟。

 果然,两粒药丸人腹不到盏茶之久,金钟竟悠悠睁开了眼睛。

 金钟双目已被毒粉所伤,茫然无法视物,举起颤抖的手在空中虚抓,喃喃道:“我在哪儿?我在哪儿?”

 高翔含泪叫道:“金伯父…”

 语声才出口,金钟突然如受电击,一把抓住了高翔的手肘,力道竟大得出奇,连声道:“翔儿!翔儿!我…我没有死吗?”

 高翔鼻际一阵酸,泪水夺眶而出,但他不敢哭出声来,深了一口气,极力压抑住悲恸,轻声道:“伯父只是受了一点轻伤,不碍事的。”

 金钟凄然摇头道:“不!你不要宽慰我了,我自己知道,两眼已被毒粉瞎,腿上伤口,血大多,又中了韦天香那人两枚淬毒金花,早巳如油枯灯尽,伤得很重。”

 高翔失声道:“伯父是被天魔教妖妇打伤的?”

 金钟叹息道:“就凭她韦天香,怎能伤得了怕父,我…我是伤在自己一时争强好胜,急躁轻敌,才落得沟里翻船,栽在那人暗算之下。”

 他脸上浮现出一抹苦笑,眼皮眨动,眶中泪光闪闪,握着高翔的手,颤声又道:“孩子,我称雄一世,自命武功机智,不弱于人,想不到也会一时大意,毁于宵小,凭良心说,我有些怕死,孩子,你不会笑伯父吧?”

 高翔早已泪水面,无法出声,只顾摇头。

 金钟仿佛也看见了他的凄苦神情,仰天又是一声长叹,道:“人生自古谁无死,伯父虽非圣贤豪杰,又何至吝惜一命,但是你一身冤仇未雪,母羞未白,凤仪也未得归宿,叫我如何死得瞑目?”

 高翔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痛哭失声,叫道:“伯父不要难过,您老人家不会死的,吉人天相,我们还有解毒治伤的药…”

 金钟摇头道:“血枯力尽,纵有仙丹,也治不好伯父的伤了,孩子,你别哭,好好听伯父嘱咐你几句遗言。”

 高翔哽咽道:“伯父,您老人家只管吩咐吧”

 金钟黯然片刻,缓缓道:“你如今武功已臻上乘,雪父仇,洗母恨,只要临事谨慎,假以时,都不难如愿以偿,不过,你秉忠厚,阅历却嫌不足,必须有一个机警干的人,常和你同行,才能教人放心。方今天火、大魔二教势力已渐渐庞大,徐纶和人妖姬天珠,尽皆狡诈无之徒,以你的魄力、武功,固可不惧他们,唯心机及经验,跟他们相比,你却差得太远,今后你务必要多多防患,处处小心。”

 高翔连声道:“侄儿会记住伯父的金玉良言。”

 金钟又道:“杨姑娘为人机警,总嫌阅历不足;马无祥江湖经验虽然丰富,武功又不够辅佐你抵制强敌;凤仪一身武功在今天武林中可算得不俗了,无奈年纪又太轻,终匿居深闺,极少出过家门。这三个人各有所长,也各有短缺,你如能善加调度,都可以做你的帮手,但如果处置不当,却又可能坏了大事,尤其是那位杨姑娘…”

 说到此处,似乎略有顾忌,忽然话题一转,说道:“本来,伯父倒想到一个最适当的人,无论身份、武功、阅历,都只在伯父之上,将来定可助你扫妖气,成就大功,可惜现在却不能亲自去见他,未免遗憾。”

 高翔诧问道:“伯父说的是谁?”

 金钟凄然一笑,缓缓吐出了四个字,道:“神丐符登。”

 高翔哦了一声,暗想:“神丐符登最鄙视金怕父,当年若不是为了他一句话,金怕父和爹爹不会断袍绝,想不到金伯父竟丝毫没有记恨在心,临终之际,犹对他推崇备至,念念不忘,这等情,何其伟大!”

 当他目睹金钟面色越来越苍白,嘴已没有一点红润血,体内虚竭,生命弱如脆丝,这情形显然不是药力能够治疗,一时间不觉悲从中来,泪水泉涌而出。

 金息了一会,忽然吃吃轻笑起来,自语道:“人生真是一场可笑的游戏,自从你爹爹割袍断绝交往,我几乎无时无刻不盼望有一天彼此重相晤对,尽释前嫌,但自从年前收容了你母亲,总觉这一天只怕不会来临了,此次问道入川,你知道我心里有多兴奋?”

 高翔点头道:“侄儿能够体会伯父的心情。”

 金钟喃喃又道:“我又想早些赶到青城,跟你爹爹阐释误会,又怕真的等到四目相对,其尴尬腼腆,情难以堪,这些日子,心里总是在盘算着这件事。现在好啦!根本就不会有那个时候了,二十年积在心底的苦衷,只好带入坟墓…”

 息一阵之后,接着又道:“伯父平生为人自问无愧于心,除了那一次,曾经说过一句对不起谷元亮的谎言,但是…”

 高翔位道:“伯父别说了,我们都能体凉您老人家当时的苦衷”

 金钟凄然的道:“你们能体谅最好,可惜我却不能再亲自赎回这一次罪愆,见着杨姑娘时,务必要代我致意…”

 他口里呢哺低语着,神情却渐渐由匿笑变成苦笑,说到最后几句,笑容犹在,两行清泪,已顺颊滚落,可见他对于这个阐释误会的机会,实际是何等企盼,只恨时不再予,终于未能得偿所愿。

 高翔正啼嘘难,突然发觉金钟笑声有异,慌忙看时,只见他神色已经不对,嘴牵动,似乎还有话想说,却已经吐不出声音。

 骇然之下,左掌疾伸,迅速低住了金钟的心窝,催力透直人,一面挥泪唤道:“金伯父!金伯父!”

 金钟无力地睁开眼帘,又无力地合上,默默挤落两滴泪珠,用尽平生之力,挣扎着又吐出几句话:“好好孝敬你娘,照顾凤仪妹妹,她…她已经无家可归了,你愿意吗?答应我…答应我…”

 高翔急急点头道:“您老人家请放心,侄儿会好好照顾凤仪世妹的。”

 金钟嘴角一掀,似在微笑,终亍无力地垂下了颈项…

 赫赫一代大侠玉笔神君金钟,就此与世长辞,饮恨于巫山之

 峡中水悠悠,玄雾冉冉,一缕旭光拨开重雾浓荫,涂在金钟苍白的面庞上,似有意为他添抹上一层薄晕。

 高翔屈膝跪地,泪如雨落,喃喃祝祷道:“伯父!安息吧!翔儿会照您的吩咐去做,也会把你老人家未了心愿,转禀爹爹和母亲。”

 祝祷完毕,正俯身抱起金钟的尸体,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恻恻的冷笑,有人接口喝道:“站住!先让老夫结算了纵火砸石的新仇再走!”

 高翔一回头,却见断崖对面,不知何时已立着七八名浑身淋淋的蒙面老人,为首的一个,肋下柱着一支纯金打造的丁字拐,一条左腿丁膝而断,赫然正是天火教教主徐纶和太行五煞等人。

 高翔虽然暗暗吃惊,但并无惧意,仍旧抱起金钟的尸体,举步循谷道前行,他此时无心动手,亦不愿多作分辩,再说也不知道昨夜峡中发生的事故经过,一心一念,只盼早些护送金钟的遗体到巫县与金凤仪等会合,驰告恶耗,共议后事。同时也明知后面谷道中断;徐纶等人未必能轻易追得上自己。

 他才奔了两步,徐纶突然厉笑道:“高翔,你人单势孤,荒山无援,走得掉吗?”

 高翔不觉火起,驻足回头冷冷答道:“走得掉如何?走不掉又如何?我不想跟你斗嘴,但是要警告你一句,别忘了你我一月后太白山莲花峰之约。”

 话一说完,掉头疾行,转眼奔了三丈多,突听身后笑声震耳,忍不住再度扭过头来,却见徐纶指挥手下,合力拖来一棵大树,横架在断崖缺口,一行八九人,竟循树身飞跃过崖,疾步追了上来。

 高翔骇然一震,暗忖道:“徐纶功力如何尚不知道,但他身边太行五煞却都是难的家伙,假如我孤身一人,倒不惧他,如今带着金伯父遗体,万一损及他老人家一肤一肌,以后却怎好对凤仪世妹代?唉!罢了,忍这一次吧!凭脚程,他们未必就追得上我。”

 主意一定,深一口真气,展步如飞,循着谷道奔去。

 徐纶举拐喝道:“追!好歹要夺下金钟的尸体,留得本教开坛之,悬竿示众。”

 太行五煞哄然答应,人人奋勇,宛如流星追月,蜂拥疾追。

 谷道之上,婉蜒成一条人龙,一路向西飞奔,不多久就绕过了巫山十二峰。

 高翔起步时领先不足十丈,虽然全力飞驰,终因手中多了一具尸体,一直只能保持十丈左右距离,他势又不能把金钟的尸体放下来,心里一气,迈步狂奔,经过巫山县城,也不入城,循着江岸,一股烟似的疾驰不停。

 越过巫山,谷道已尽,江岸边远较峡中平坦,徐纶见高翔竟弃山地不走,只顾沿江而奔,心里大喜,越加催促手下蹑尾狂追。

 这一阵追逐,由晨至午,整整追奔了三个多时辰,双方都奔驰将近百里。

 人终是血之躯,长途飞奔达半之久,高翔渐渐已感到疲力竭,回头张望,大火教一群高手,竟一个也没有落后,仍然紧迫不舍。

 他混身都被热汗透,背上筝囊,仿佛越来越沉重,尤其一双手必须平伸抱住金钟双臂早已酸痛折,实在支持不住了。

 但此时江反而迂阔,两岸虽有山峰,已不若峡中夹江紧迫,烈当空,附近连个隐蔽躲避的地方也没有。

 他真想停下来返身一战,但想想自己只有两只手,对方却有八九人之多,一旦被他们围住,再要身,势将难如登天,而自己既要护卫金钟遗体,又须与八九名高手轮番恶战,纵有通天彻地本领,也只有落败一途。

 这时候,高翔真应了徐纶那句“人单势孤,荒山无援”的话,当真是上天无路,人地无门,战既不能,走亦无力。

 正在焦急无法,又听徐纶敞声厉笑道:“傻孩子,势已如此,你还想飞上天去?听老夫良言相劝,放下金钟,乖乖归顺老夫,从前旧恨,一笔勾消,老夫和你是舅甥之情,难道会骗你吗?”

 高翔不答,恨恨向地上啐了一口,埋头奔驰如故。

 徐纶一番甘言劝,见他不理,又换了威胁的口吻道:“高翔,你已穷途末路,还执不悟?老夫情份已尽,等一下被获遭擒,你就别怪天火教刑狠毒,这是最后机会了,谅你今难逃老夫手掌。”

 高翔听见叫声甚近,骇然回顾,徐纶等已追至七丈左右,几乎首尾相接。

 他大吃一惊,一颗心险些要从口腔里进跳出来,情急之下,猛然想起自己身上还有一粒威力绝猛无双的霹雳震天球。

 这粒霸道绝伦的震天球,是阿媛在君山山麓坚持要交给他收藏的,当时他颇不愿携带此类歹毒暗器,推辞再三才勉强答应,此刻却正好用来阻吓追兵。

 于是,将金钟的尸体向肩上一搭,探手入怀,掏出了霹雳震天球,却步返身,扬臂大喝道:“不怕死的,只管过来!”

 徐纶和大行五煞等齐都一怔,急急沉身上步,见高翔手中托着一枚乌黑闪亮的圆球,凛然而立,似乎颇有所恃。

 恶屠夫-人龙一条左臂已被高翔铁筝砸断,用布中结悬在前,怨毒地扫了一眼,冷冷道:“小辈死在眼前,还想拿什么鬼玩意吓唬人,咱们一齐上!”

 其余四煞同声哄应,拔刀抡剑,就想上前动手。

 高翔倒退一步,厉声喝道:“站住!谁要敢擅进一步,我这粒霹雳震天球一出手,你们难免粉身碎骨。”

 “霹雳震天球!”

 太行五煞一听这五个字,果然齐吃一惊,连忙收住脚步,恶屠夫有些不信,冷声哼道:“霹雳震天球是幕山汩罗使梁寒真的独门暗器;怎肯轻易送人,这小子准是虚声恫吓,个假的来唬人。”

 二煞魂不散冷风急忙低声说道:“老大,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别忘了那杨丫头的外祖父冷面阎罗谷元亮,跟梁寒真可有过命情。”

 恶屠夫被他一语提醒,顿时哑口无言,戒惧地回头望着教主徐纶。

 徐伦看出手下都有畏意,冷笑说道:“你们在为一方之雄,竟被个臭未干的小孩唬住了,他若有震天球,晨间在峡中谷道上,只要二扬手,咱们谁能逃脱一死?他那时不用震天球,现在来到低处,倒取出来吓人吗?”

 恶屠夫本是人,闻言心中一动,便出手。

 高翔沉声喝道:“我为什么要吓唬人,震天球霸道狠毒,不到不得已,小爷不愿多伤性命,你们要是不相信,尽可以上来试试厉害。”

 徐伦哈哈笑道:“蠢孩子,别说大话了,即使你手中真是霹雳震天球,老夫又何惧之有。”

 笑容突然一敛,沉声喝道:“你们即速散开,分左右包抄,各自小心,看老夫亲手擒他。”

 太行五煞和其余三名蒙面老人果然同时跃身散开,躬矮步戒备,兵刃出鞘,遥取包围之势。

 天火教主徐纶一提纯金丁字拐,笑两声,缓步向高翔欺近,口里嘲笑道:“来啊!震天球可以出手啦!老夫与你亲属舅甥,能够同归于尽,也是值得的事,你只有一粒震天球,总无法一下子把九人全都炸死吧!”边说边行,一双目,却紧紧盯视着高翔那只托球的手掌。

 高翔见他竟然不惜冒险一试,掌心立即溢出冷汗,两种矛盾的思想,在他脑中委决不下…

 他固然可以在举手之间,掷出霹雳震天球,一举毁了天火教主徐纶,但如果自己无法出太行五煞和另外三名蒙面老人的追击,父亲毒瘤未解,母亲沉冤未白,金钟尸骨未寒,金凤仪和阿媛孤苦无依…许多许多尚未了结的心愿,同归于尽,对他是多么不值得啊!

 再说,徐纶虽然罪该万死,他总是自己母亲的同胞兄长,假如不能使他罪行公诸天下,仅只默默无闻死在这荒僻的大江之滨,于父母洗冤无补,只不过白白便宜了天火教,这又是何等愚蠢?

 不能!不能这么轻易让他一死了结,为了父母冤仇,为了武林命脉,都应该让他在天下武林同道面前俯首认罪,然后才能下手。

 高翔迟疑难决,呼吸急促,那只握着霹雳震天球的右手,不由自主颤抖起来。出手?不出手?心念未决,徐纶已欺近到四丈以内,他是何等猾狡诈之人,一眼看透了高翔的心意,金拐猛的一点江岸,身形已凌空拔起,闪电般疾扑了过来。
上章 红豆江湖 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