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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节
 二十

 有一篇外国小说中写过这么一件事:一个负责计划生育的官员,到贫民区去调查情况,兼而作一次“少生儿女可以使生活富裕起来”

 的宣传。那儿的人告诉她:“到了晚上,有钱人去看戏了,去跳舞了,去听音乐会了,我们上哪儿?上。于是一个接一个的孩子就出世了。”

 不过清平湾没有,人都是睡炕。全村三百多人,大约一半是孩子。平均每家四、五个娃。少则两、三个,多则八、九个。

 村里办着小学校。小学校有一眼窑,一个老师,几十个学生。

 窑前的树上挂一块胡宗南留下的炮弹皮,上课下课时就把那炮弹皮“噹、噹、噹”地敲响。学生多是八、九岁,再小的学校不收,再大的就都能上山受苦,家长不让来了。学生分成两班,一个班在窑里上课时,另一个班就在窑前写字,因为窑太小。轮在窑里的不得不跟着老师朗朗地读书:“怀祖国。”“——怀——祖——国”“不要看外头!——放眼世界。”“放——眼——世——界”“不要看外头!——敢教月换”这时窑外的一个班不知出了什么事,笑嚷声震天响。老师出来猛吼几声,抓出一个来问,才知四元儿用墨水把自己两腿之间的东西染成了蓝色。老师把四元儿推搡到窑里去罚站,剩下的孩子都安静下来,纷纷跪在窑前的空地上撅着股写“鸠山设宴和我朋友”写二十遍。写字的本子各式各样,有从供销社买来,也有用糊窗纸订的。五元儿的本子竟是用装肥皂粉的纸袋拆开后订成的,那纸袋只可能从知识青年窑里捡来。五元儿头上的伤还没好,着布条,转着脸四处看,嘻嘻笑,手下写得飞快。

 老师是本村的,上过县高中,眼睛近视得厉害,永远眯着,不和你撞个怀绝不能发现你,发现你以后还要再看你一分钟,然后微笑着叫出你的名字,不保证一定叫得对。

 “干嘛不配副眼镜?”

 “有一副,打碎了。”

 “再配一副呢?”

 “又要十几块钱,还不晓得啥时间又打碎。”所以他宁可总眯着眼睛。

 老师这营生也苦,一天上六节课,只挣八分。逢上农忙还要带着学生上山支农。

 “年昔娃娃们捡的麦穗,打了几斗麦。”老师对徐财说。

 “噢。”

 “卖了几十块钱。看是咋介…?”老师很想给学校添些用具。

 “这事要队委会商量。”徐财从不独断专行。

 队干部会上一商量,大家都说那股子娃娃也不容易,不如割些大让娃娃们吃一顿。于是大买来了,小学校放两天假,教室窑里的灶火整顿好,支起大锅来炖。又买了漏粉,发了豆芽。

 所有的队干部都来帮忙,整宿守候在大锅旁。了,众干部就都先尝一碗。然后又一锅一锅地蒸白馍。馍蒸了,众干部又都先尝几个。

 早晨,娃娃们过节般地早早爬起来,抱着父母早给预备下的大碗到学校来。几十个娃娃排好队,坐成一片,捧着碗望着教室,出声地着鼻子,捕捉教室里出的香,赞叹声不绝于耳,逐渐地又打闹起来。徐财喊:“悄悄儿!谁怪哩?不给狗的吃大。”娃娃们都闭上嘴,屏住呼吸。大白馍全端出来,娃娃们都把大碗举向半空,所有的眼睛都瞅着第一个分到大和白馍的孩子,一时间全村都很静。每个娃娃分得一个白馍,小半碗,大半碗漏粉、豆芽和汤。娃娃们都很快乐,互相比着谁分到的更多,而且更肥。都先喝一口汤,吃一点豆芽和漏粉,看见别人碗里的没动,自己也不动。四元儿忍不住吃了一大口,别的娃娃都笑他,都往他碗里看,笑他碗里已经没有原来那么多了。

 “咋,狗的们心吃!”徐财喊,也很快乐。

 怀月儿先端着碗往回窑走了,说是要给她大、她爷、她妈、她兄弟都尝尝。所有的娃娃都想起窑里,骄傲地端着碗往回走,一边用筷子蘸点汤在嘴里嘬。

 五元儿永远是个倒运鬼,飞似地往窑里跑,和菜全扣在地上,一只大碗也捣烂,又遭了疤子一顿骂。和菜拣起来洗洗还能吃,半碗汤却全喂了狗。狗把那块地成一个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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