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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你师爷一辈子才冤呢。”

 “他弹断了多少?”

 “他本来能弹够一千,可他记成了八百。要不然他能弹断一千。”

 天不亮老瞎子就上路了。他说最多十天就回来。谁也没想到他竟去了那么久。

 老瞎子回到羊坳时已经是冬天。漫天大雪,灰暗的天空连接着白色的群山。没有声息,处处也没有生气,空旷而沉寂。所以老瞎子那顶发了黑的草帽就尤其躜动得显著。他蹒蹒跚跚地爬上野羊岭,庙院中衰草瑟瑟,窜出一只狐狸,仓惶逃远。

 村里人告诉他,小瞎子已经走了些日子。

 “我告诉他等我回来。”

 “不知道他干嘛就走了。”

 “他没说去哪儿,留下什么话没?”

 “他说让您甭找他。”

 “什么时候走的?”

 人们想了好久,都说是在兰秀儿嫁到山外去的那天。老瞎子心里便一切全明白。

 众人劝老瞎子留下来,这么冰天雪地的上哪去?不如在野羊坳说一冬天书。老瞎子指指他的琴,人们见琴柄上空已经没了琴弦。老瞎子面容也憔悴,呼吸也孱弱,嗓音也沙哑了,完全变了个人。他说得去找他的徒弟。

 若不是还想着他的徒弟,老瞎子就回不到野羊坳。那张他保存了五十年的药方原来是一张无字的白纸。他不信,请了多少识字而又诚实的人帮他看,人人都说那果真是一张无字的白纸。老瞎子在药铺前的台阶上坐了一会儿,他以为是一会儿,其实已经几天几夜,骨头一样的眼珠在询问苍天,脸色也变成骨头一样的苍白。有人以为他是疯了,安慰他,劝他。老瞎子苦笑:七十岁了再疯还有什么意思?他只是再不想动弹,吸引着他活下去、走下去、唱下去的东西骤然间消失干净。就象一不能拉紧的琴弦,再难弹出悦耳的曲子。老瞎子的心弦断了,准确地说,是有一端空无所系了。一琴弦需要两个点才能拉紧。心弦也要两个点――一头是追求,一头是目的――你才能在中间这紧绷绷的过程上弹响心曲。现在发现那目的原来是空的。老瞎子在一个小客店里住了很久,觉得身体里的一切都在熄灭。他整天躺在炕上,不弹也不唱,一天天迅速地衰老。直到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直到忽然想起他的徒弟,他知道自己的死期将至,可那孩子在等他回去。

 茫茫雪野,皑皑群山,在地之间躜动着一个黑点。走近时,老瞎子的身身影弯得如一痤桥。他去找他的徒弟。他知道那孩子目前的心情、处境。

 他想自己先得振作起来,但是不行,前面明明没有了目标。

 他一路走,便怀恋起过去的日子,才知道以往那些奔奔忙忙兴致的翻山、走路、弹琴,乃至心焦、忧虑都是多么欢乐!那时有个东西把心弦扯紧,虽然那东西原是虚设。老瞎妇想起他师父临终时的情景。他师父把那张自己没用上的药方封进他的琴槽。“您别死,再活几年,您就能睁眼看一回了。”说这话时他还是个孩子。他师父久久不言语,最后说:“记住,人的命就象这琴弦,拉紧了才能弹好,弹好了就够了。”…不错,那意思就是说:目的本来没有。不错,他的一辈子都被那虚设的目的拉紧,于是生活中叮叮当当才有了生气。重要的是从那绷紧的过程中得到欢乐,老瞎子知道怎么对自己的徒弟说了。可是他又想:能把一切都告诉小瞎子吗?老瞎子又试着振作起来,可还是不行,总摆不掉那无字的白纸…

 在深山里,老瞎子找到了小瞎子。

 小瞎子正跌倒在雪地里,一动不动,想那么等死。老瞎子懂得那绝不是装出来的悲衰。老瞎子把他拖进一个山,他已无力反抗。老瞎子捡了些柴,打起一堆火。

 小瞎子渐渐有了哭声。老瞎子放了心,任他尽情尽意地哭。只要还能哭就还有救,只要还能哭就有哭够的时候。

 小瞎子哭了几天几夜,老瞎子就那么一声不吭地守着。火光和哭声惊动了野免子、山、野羊和狐狸和鹞鹰…

 终于小瞎子说话了:“干嘛咱们是瞎子!”

 “就因为咱们是瞎子。”老瞎子回答。

 终于小瞎子又说:“我想睁开眼看看,师父,我想睁开眼看看!哪怕就看一回。”

 “你真那么想吗?”

 “真想,真想――”

 老瞎子把篝火拨得更旺些。

 雪停了。铅灰色的天空中,太阳象一面闪光的小镜子,鹞鹰在平稳地滑翔。

 “那就弹你的琴弦,”老瞎子说“一尽力地弹吧。”

 “师父,您的药抓来了?”小瞎子如梦方醒。

 “记住,得真正是弹断的才成。”

 “您已经看见了吗?师父,您现在看得见了?”

 小瞎子挣扎着起来,伸手去摸师父的眼窝。老瞎子把他的手抓住。

 “记住,得弹断一千二百

 “一千二?”

 “把你的琴给我,我把这药方给你封在琴槽里。”老瞎子现在才懂了师父当年对他说的话――你的命就在这琴弦上。

 目的虽是虚设的,可非得有不行,不然琴弦怎么拉紧,拉不紧就弹不响。

 “怎么是一千二,师父?”

 “是一千二。我没弹够,我记成了一千。”老瞎子想:这孩子再怎么弹吧,还能弹断一千二百?永远扯紧跳的琴弦,不必去看那无字的白纸…

 这地方偏僻荒凉,群山不断。荒草丛中随时会飞起一对山,跳出一只野免、狐狸,或者其它小野兽。山谷中鹞鹰在盘旋。

 现在让我们回到开始:

 莽莽苍苍的群山之中走着两个瞎子,一老一少,一前一后,两顶发了黑的草帽起伏躜动,匆匆忙忙,象是随着一条不安静的河水在漂流。无所谓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也无所谓谁是谁…

 八五年四月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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