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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结束或开始
 落叶飘零的夜晚,游人差不多散尽的时候,我独自到那座古园里去,走过幽静的小路,走进杨柏杂陈的树林,走到那座古祭坛的近旁,我看见C还在那儿。一盏路灯在夜里划出一块明亮的圆区,我看见他正坐在那儿,坐在轮椅上读书。

 我有时候怀疑:他会不会就是我?

 四周的幽暗遮掩了其余的景物,世界一时变得非常小,只是一团小小的明亮,C看书看得累了,伸一个懒,转动轮椅,地上的落叶被辗碎了,发出唧唧吱吱的声音。

 我有时想:我就是这个残疾人C吗?

 我问他:“我就是你吗?”

 C冲我笑笑:“你愿意是我吗?”

 于是他又转动轮椅,前进、后退、原地转圈,180度360度720度…像是舞蹈,像是一种新近发明的游戏。

 “你写作之夜的每一个角色,有谁愿意永远来玩这个游戏吗?”

 我无言答对。

 他认真地看着我:“可是,所有的人都玩着相似的游戏呀,你不知道?”

 “对不起,”我说“也许我伤害了你的自尊心…”

 “不不,”他摇摇头“不是那么回事儿。”

 C转动起轮椅在小路上慢慢走。一盏盏路灯相距很远,一段段明亮与明亮之间是一段段黑暗与黑暗,他的影子时而在明亮中显现,时而在黑暗中隐没。明亮与黑暗中我听见他说:

 “其实你在第一章中写得很好——我只是你写作之夜的一部分,你所有的写作之夜才是你,因为你也一样,你也只是你写作之夜的一部分。”

 我于是想起了第一章。我问:“你再没碰见那个孩子吗?”

 “不,”他说“我总是碰见他们。”

 “在哪儿?”

 “在所有的地方和所有的时间。我有时候碰见他们俩,有时候碰见他们之中的一个。”

 “我不想开玩笑。”

 “我也不想。玩笑那么多,还用得着麻烦我们开吗?”

 “我跟你说正经的呢。”

 “我也是。说正经的,此时此地你没有看见他们之中的一个吗?”

 我四处张望,但四周幽暗不见别人。

 “他们在哪儿?”

 “现在吗?就在这条小路上。”

 “你是说我?你是说我还在说你?”

 “不光是你,也不光是我。他们还是所有的人。在另外的地方和另外的时间,他们可以是任何人。因为所有的人都曾经是他们。因为所有的人,都曾经是一个男孩儿和一个女孩儿。”

 那个老人的预言:如果你到这里来,/不论走哪条路,从哪里出发,/那都是一样…

 C说:“你还记得女导演N的那两个年青的演员吗?”

 “是,”我说“我懂了,他们在所有的地方和所有的时间里。”

 “他们不也是那两个孩子吗?”

 “是。他们是所有的角色。他们是所有的角色,也是所有的演员。”

 终于有一天,N在她曾经拍摄的那些胶片上认出了F:一头白发,那就是他吗?

 那时N在国外,具体在哪儿并不重要,N在异国他乡。

 孤独的礼拜早晨,她醒来但不动,躺在上,睁大眼睛很久很久地听着窗外的鸟叫。到处的鸟儿都是这样叫,她感到就像是小时候赖在上不想起来,晨光的窗帘上慢慢壮大,慢慢地一片灿烂,她仿佛又听见母亲或者父亲一遍遍地喊她:“嘿,懒姑娘,还不快起吗,太阳都晒到股啦!”“快,快呀,快起未吧,你看人家F多懂事、F跑步都回来啦!”“喂,小F,下以你去跑步时也叫着我们家这个懒丫头好吗?”…N猛坐起来,但是到处都很安静,没有母亲和父亲喊她的声音,异国他乡,只有鸟儿的声声啼啭。到处的鸟儿都是一样。她坐在上,甚至想喊——“妈妈快来呀,我的裙子在阳台上呢,快给我拿来呀…”但是到处都很安静,没有也不可能有母亲的应答。她愣愣地看着房门,几乎要落泪,知道一拉开房门这感觉就会立刻消失,门外是别人的祖国和故乡,没有她的童年和历史。

 N抱拢双膝独自呆坐了很久,目光走遍房间的各个角落。忽然,她注意到了那几本胶片。它们规规矩矩耐心地躺在书柜里,除了洗印时草草看过一下,一直忙得没顾上再去看它们。多久了呀,它们躺在那儿,就是在等她有一天又想故乡吧。她跳下,搬出那几个胶片盒走到窗前,拉开窗帘,伸出胶片,对着太阳,一尺一尺细细地看。就是这时她看见了F。

 N并没有立刻认出队她只是发现在那两个青年演员左右常常出现一头白发,那头的白发白得那么彻底那么纯粹,在炽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N一边看一边赞叹这老人的情与执著,便想看清他的模样。她一尺一尺地寻找,用放大镜一格一格地看,可还是看不大清他的像貌,这个头白发的人总是微微地低着头,那样子仿佛祈祷、仿佛冥思、仿佛困惑不解。但是N恍惚觉得,这个白发的男人似曾相识,他的一举一动都非常熟悉,他低头冥思不解的样子好像是在演算一道难题,那神情仿佛见过,肯定是在哪儿见过…呵,N恍然大悟:这是F呀,这不就是他吗?就是他呀!

 晚上,N借到了一架放映机,把窗帘都拉起来,关了灯,在墙上放映那几本胶片。是的,是F,那就是她少年时的朋友、青年时的恋人呀!多少年不见了却在这异国他乡见到了你!早就听说你一夜白了头,可是自那以后再没能见到你…曾经的那一头乌发哪儿去了?一夜之间真的会踪影不留吗?头银丝如霜如雪晶莹闪亮,真的是你吗?为了什么呀…是呀是呀我现在才知道了,有些话是不能说的,是没有办法说的,只能收藏在心里,如果不在心里死去它就会爬上你的发梢变成一团燃烧的冰凌…可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多少年里你为什么不来?现在你为什么来了?为什么总在我的四周,不离我的左右?你仍然在躲闪着我,所以那时我没有发现你,我看得出你一直在躲闪着我的镜头,但是你躲闪不开,你还是被留在了我的胶片上…你是来找我吗?是,肯定是,可你为什么早点儿不来?我等了你多久哇!直到你结了婚,直到我也结了婚,我还是以为你会来的…我没有想错,你到底是来了,到这动的夏天里找你的恋人来了…

 墙上,画面摇晃起来——那儿会起来了,摄影机摇摇晃晃颠上颠下,镜头里一下是天,一下是地,一下是拥挤的人群,一下是数木清的腿和纷的脚步…然后胶片断了,没有了,墙上一片漆黑,心里和房间里一团漆黑。

 漆黑之中,N想起了她曾在那摄影机旁说过的话:“情节非常简单:第一,男女主人公正在初恋的狂热之中。第二,他们不小心在这动的人群中互相丢失了。”…“没有剧本,甚至连故事和更多的情节都还没有。现在除了这对恋人在互相寻找之外,什么都还来不及想。”…“因为我相信,不管在什么时候,我们可能丢失和我们正在寻找的都是——爱情!就是现在,我也敢说,在我们视野所及的范围里,有几千几万对“恋人正在互相寻找,正在为爱情祈祷上苍。”…

 漆黑中N想:真是让我说对了,那些寻找着的人中就有F。他听见我说的那些话了吗?他应该听见了。N想:我应该回去看看他了,是呀“对爱情来说,什么年龄都合适…”

 但是N还不知道,那时F医生已不在人世。

 F医生死在那架摄影机停止转动之后不久。关于他的死,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一种说法是:他在那时犯了心脏病,从来没发现过他有心脏病,但是一发却不可收拾。

 N从国外回来才听说这件事,才明白,多年前的分手竟是她与F的永别。

 冬天的末尾,融雪时节,N走过正在解冻的那条河,走过河上的桥,走进那片灰的房群。小巷如网。积雪在路边收缩融化得丑陋不堪,在上百年的老房的房檐上滴淌得悠闲自得。空气中散布着煤烟味、油烟味、谁家正在煎鱼的味——多么熟悉的味呀!风吹在脸上并不冷,全球的气候都变得不可琢磨。N独自一人穿过短短长长的窄巷,走过高高矮矮的老房,注意着路上的每一个行人和每一个院门中进出的人,希望能碰上一个她认识的,或者仅仅是一张熟悉的脸…这是她少年时常常走的路呀,每一个院门她都熟悉,甚至每一电线杆和每一面残破的老墙她都认得,一切都还是那样,像一首歌中唱的“从前是这样,如今你还是这样”只是人比过去多了,而且都是陌生的面孔。除了气候在变暖,就是人在变多,N记得小时候,尤其午后,在这小巷里走半天也碰不见一个人…呵,那家小油盐店也还在呢,只是门窗都换成了铅合金的…那么家呢,那座核黄的楼房在哪儿?唔,那儿,还在那儿,只是有点儿认不出了,它曾经是多么醒目多么漂亮呀,现在却显得陈旧、苍老,面尘灰无打彩的样子,风吹雨打已把那美丽的颜色冲剥殆尽了…

 院子里堆得七八糟:砖瓦灰沙,木料,铁管,自行车和板车…而在这一团芜杂中竟停着一辆崭新的“林肯”牌轿车。

 N敲了敲F家的门,没有人应,一推,门开了。轻轻走进去,厅廊里一股明显的霉味,地毯上污渍斑斑,走在上面甚至踏起灰土,墙上没有装饰只有尘灰,很多处落了灰皮,很多处,尘灰在那儿结起了网,屋顶上有一圈圈锈黄的水迹。很多门,但都锁着。慢慢往深处走,只有一扇门开着,从中可见一个老人的背影。

 N在那门口站住,认出了那老人正是F的父亲——坐在写字台前。房间很大,很空旷,冬日的阳光从落地窗中透进来,一方一方落在地毯上,落在桌上和上变了形,落在那老人弯驼的背上。

 F的父亲转过头来:“您是?”

 “我是N呀,您还记得我吗?”

 “呵…呵,当然。”

 老人定定地把N看了好一会儿,不说什么,就走出去。回来的时候,他拖着一个麻袋。

 “这是F要我给你的,”F的父亲说。

 “什么?”

 “不知道。他放在我这儿的,我没看过。后来,有个叫L的人来跟我说,F要我有一天见到你,把这些东西给你。”

 N打开麻袋,只朝里面一望就知道了:那都是F写给她的信。一式的信封(他给她写信从来都是用这种信封),都封着,都贴好了邮票,但都没有邮戳。N掏出几封看看,单从不同时期的邮票上就都明白了:这么多年他一直在给她写信——并不发出的信。

 F的父亲坐在阳光里,一动不动一声不响。冬天的阳光抚摸着他弯驼的背。

 “伯母呢?还有…家里别的人呢?”

 “在国外。”

 “哪儿?”

 “具体是哪儿并不重要。”

 “那…就您一个人了吗?”

 “听说,你不是也去了国外吗?”

 “是。是在…”

 “不不,我不问这个。我只想问,你们,以及比你们更年轻的人,对叛徒怎么看?”

 “叛徒?”

 “对,叛徒。一个因为怕死和怕折磨的人,并不是为了想升官和发财的人,成了叛徒,你们对这样的人怎么看?对这样的叛徒,你们怎么想?”

 “我…我没想过…”

 “行了,我知道了。”

 “但是我想…也许…”

 “好了我知道了,我没有别的事要问了。”

 事实上,时隔二十多年,自打F一看见N,他就开始觉得心脏不舒服了,气短气闷,心动过速。

 二十多年了,他不知多少次设想过与N重逢时的情景,设想N的样子,设想她的变化,但就在他那样设想的时候他也明白,无论怎样设想也不会跟实际的情景一样的。就是说,尽管设想可以很多却总是有限的,不大可能与实际一致。对死的设想也是这样,你知道你肯定会某一天死去,你有时候设想你终归会怎样死去,在什么样的时间和地点、以及什么样的情境中死去,但这设想很少可能与实际一致,死真的来了的时候你还是猝不及防。

 二十多年了,人山人海中远远看去,N竟没有什么大的改变,还是那么漂亮、健美、生气怀。

 F站在人群中,从身旁一个小女孩儿的镜子里看了一下自己。那个小女孩儿玩着一面小镜子,用那镜子反的阳光晃她母亲的眼睛、晃她父亲的眼睛,晃到了便笑着跑开,换一个角度再重复这样的游戏。F问她:“你几岁了?”“五岁半!”小女孩儿说,同时伸出五个小巧的手指,但是把十个手指都看了一遍却不知道那半岁应该怎样表示。F便乘机从她的小镜子里看了看自己,他看见了差不多是一个老人:头白发,脸皱纹,而且——最让他吃惊的是——脸色晦暗、皮松弛,一副茫然疲惫的样子。他的心脏紧紧地疼了一下:我确实是永远也配不上N的…

 那里正有一个记者问N:“如果那时这两个演员已经不合适了呢?比如说,他们已经老了呢?”N站在摄影机旁回答:“对爱情来说,什么年龄都合适。只要我那时还活着,我还是要把他们请来,我将拍摄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互相亲吻着回忆往昔,互相亲吻着,回忆他们几十年中乃至一生一世历尽艰辛的寻找。…

 心脏一下下发紧、发闷,炽烈的太阳让F头昏眼花。他找到一处人少些的地方坐下,深呼吸,闭一会儿眼,静一静…周围的喧嚣似乎沉落下去,他可能是瞌睡了一会儿,甚至做了一个梦。F从没到过南方却梦见了南方萤飞舞的夏夜:雨后一轮清白的月亮,四处虫鸣唧啾,微醺的夜风吹人魂魄,魂魄似乎飘离体,飘散开飘散开,却又蒙蒙聚拢在芭蕉叶下…这时就见N走在前面,形单影只却依旧年青、生气,淡蓝色的裙裾飘飘摆摆,动而无声…“喂,是你吗,N?”他冲她喊,但是N不回答。芭蕉叶上,透黑晶亮的水滴沿着齐齐楚楚的叶脉滚动。他跟随着N婷婷的背影,走进一座老式宅院…N站住,他也站住,他们一同观望良久:木结构的老屋高挑飞檐,月在檐端,地清白,一扇门开着,几扇窗也都开着。N走向老屋,走上台阶,步履轻捷,走过回廊,走过廊柱的道道黑影,走进幽暗的老屋去,不久,幽暗的这儿、那儿便都亮起点点烛光…“N,是你吗?”仍无人应。F也便走上台阶,走进老屋,但这儿、那儿却是只有烛光,没有N,烛光摇摇闪闪却哪儿也不见N的影子?“N,你在吗?”“你在哪儿,N?”“是我呀,喂,你听不出是我吗?”“我来了,喂,我一直都跟在你身旁你不知道吗?”没有透心的寒冷。忽然,所有的烛光一下子轰然熄灭,一片漆黑…

 F被惊醒了,大喊一声坐起来。他左右看看,怕还是自己的恶梦未醒,但是他身旁已经没人。再举目朝N刚才所在的地方看,N已不见,所有的人都不见了,都藏到哪儿去了呢?F慌忙爬起来,往东跑一会儿不见N,往西跑一会儿仍不见N的影子,到处都没有她,没有人,就像C在思念着X的日子里所见过的那种情景,到处都是空空…F医生惊愕地眼睛,心脏一阵发闷,浑身发软,天旋地转…

 F躺倒在一棵老树下,静静地躺在那儿,没有人发现他。唯那老树枝繁叶茂,每一片叶子都在摇动,但没有声音。有一只鸟在那枝叶间筑巢,衔来一草,魔魔道道地摆一会儿,飞走了,没有声音,过了一会儿又飞回来,又衔来一团泥继续魔魔道道地摆,不管人间发生了什么,它只管飞来飞去安顿着家园。F医生看着那只鸟,看着老树浓密的枝叶,看着那枝叶上面的天空,云和风都没有声音…他觉得自己的灵魂正在飘起来,飘离体,无遮无拦地飘散开去,像在刚才的梦中那样,但不再聚拢,聚拢可真讨厌,他不愿意聚拢,他高兴就这样飘…他想起了女教师O,O大概就是这样飘的吧?O大约一直还在这样自由自在地飘着吧?进入另一种存在就是这样吗?我正在进入另一种存在吗…他再去看那棵老树,非常奇怪他竟像是在低头看那棵老树,他不仅看见了下面那棵老树而且看见了下面发生的一切…

 F医生息着,睁大着眼睛。弥留之际他可能在想些什么呢?

 他一定会想起女教师O的问题:我们活着,走着,到底是要走去哪儿?

 因而在我的印象里,F医生一定又会想起他一向感兴趣的那个问题:灵魂是什么?灵魂在哪儿,也就是说“我”一向都在哪儿?

 他一定会想起他曾经对诗人说过的话:我在我的身体里吗?可是找遍我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找不到我,找遍我的大脑的每一条沟回也都找不到我,是的诗人你说对了,那是一个结构,灵魂在哪儿也找不到但灵魂又是无处不在,因为灵魂是一种结构。就像音乐,它并不在哪一个音符里,但它在每一个音符里,它是所有的音符构成的一种消息。就像绘画,单一的色彩和线条里并没有它,但如果色彩和线条构成过去和未来的消息,构成动静和望,构成思念和召唤,绘画才出生…

 我想这时F医生一定又有了新的想法。他息着、睁大眼睛盼诗人来,要告诉诗人L:可是,灵魂或者“我”只在身体和大脑的结构里吗?L你想想看吧,灵魂可能离开身体以外的世界而存在吗?“我”能离开别人而还是“我”吗?“我”可以离开这土地、天空、月星辰而还是“我”吗?“我”可能离开远古的消息和未来的呼唤而依然是“我”吗?“我”怎么可能离开造就“我”的一切而孤独地是“我”呢…

 F医生息着,眼睛里出快乐的光彩,我知道他在想念诗人:L你在哪儿?你快来呀听我说,我不光在我的身体之中,我还在这整个世界所有的消息里,在所有的已知和所有的未知里,在所有的人所有的望里,因而那是不灭不死的呀…L你看那蚁群,也许每一只孤独的蚂蚁都像你我一样,回答不出女教师O的问题,但是它们全体却领悟着一个方向而不舍昼夜地朝那几行进…你看那些蜜蜂呵,它们各司其职,每一只蜂地都知道是为了什么吗?不。但是,蜂群知道,蜂族生生不息永远在那创造的路上…你再看那只筑巢的鸟呀,它把窝造得多么聪明、巧、合理!可那是因为它的智力呢,还是因为那是它的本能?是因为它的理智呢,还是因为它的望?是后者,必定是那天赋的望。就像我们的肠胃,L你懂了吗?肠胃的工作不聪明、不巧、不合理么?它们把有用的营养收把多余的东西排除,可曾用着智力么?肠胃知道这都是为了什么吗?它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但是我回答不了O的问题。但无处不在的我的灵魂早已知道答案。我只是这世界的一部分,所以我不知道,可是这世界的所有部分才是我,所以这个世界的望它知道,所以这个世界的运动它知道,所以这个世界的艰辛与危惧它们知道,所以这个世界的祈祷它一定知道…

 还有那个被命名为艾略特的预言者,他知道:你到这里来/是到祈祷一向是正当的地方来/俯首下跪。祈祷不只是/一种话语,祈祷者头脑的/清醒的活动,或者是祈求呼告的声音。/死者活着的时候,无法以语言表达的/他们作为死者能告诉你:死者的交流思想/超乎生者的语言之外是用火表达的。/…

 当诗人L赶来的时候,F医生已经奄奄一息。L把耳朵贴近F颤动的嘴,感到他还在微弱地呼吸,听见他喃喃地说着:“至于…至于我自己嘛,L,我多年来只有…只有一个心愿,那就是在来生,如果…如果真的有来生,不管是在哪儿,不管是在…是在天堂还是在…还是在地狱,我都要…要找到N,回答她…回答她一直希望…希望我回答的:在现实之外,爱,仍然是真的…”

 那是,L从F的眼睛里看见,天上正飞着一只白色的鸟。

 F睁大着眼睛,一眨不眨,望着那只鸟:雪白闪亮,飞得很高,飞得很慢,在巨大的天穹里一下一下地扇动翅膀,舒畅且优雅,没有声音,穿过云,穿过风,穿过太阳,飞向南方…但也许,那就是F的灵魂正在飞去来世。

 那时,在我的印象里,是所有的恋人们重逢的季节。

 那时,如果恋人从远方回来,在我的印象里有很多种方式。属于C的方式已经在第二章里写过了。还有一种方式,属于诗人L。

 如果恋人在信上说:“一俟那边的事可以身,我立刻就启程回来,不再走了,永远不再走了,不再分离…”这便是C的恋人,这就是属于残疾人C与恋人重逢的方式。如果恋人在电话里说:“喂,你还好吗…是,我回来了…还有我的先生,我先生他也问你好…”那么,这就是L思夜梦的那个人,这就是属于诗人L与昔日恋人重逢的方式。

 “喂,是你吗L?”

 电话里她的声音有些改变了,但诗人还是一下子就听出来是她。

 “你在哪儿?喂,你现在在哪儿?”L的声音依旧急切,像几年前在那个风雪之夜的小车站上一样。

 “我在家里。喂,你还好吗?”她的声音却非常平静——或者是故作平静。

 “呵,还…还可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久。对,还住在那儿,还是那座楼。你呢,也还是住在那儿?”

 “也还是那儿。”

 停顿。好像一下子都不知道再说什么。

 “我…”L的声音不由得发抖。“我想现在就去找你,也许…也许还是有些话要说…”

 “我也是想看看你。我想请你晚上来,行吗?”

 行吗,为什么是行吗?“当然,你要是现在有事我就晚上去。”

 “好,我们等你。”

 我们——虽然早已料到,但诗人还是浑身一阵紧,心跳仿佛停顿了一下。

 “我先生,他也问你好。”

 “呵…谢谢。”

 很长的一段停顿,两边的电话里都只剩下呼吸声。

 “我想,我们还是朋友,我们都是朋友…喂,L,L你听着吗?”

 “呵对,是朋友…”

 “我相信我们还可以是朋友,还应该是朋友。”

 朋友?L想:这是拉近呢,还是推远?抑或是从远处拉近,再从近处推远?

 “喂,喂——!”

 “呵,我听着呢。”

 “我觉得,我们仍然可以做非常好的朋友。”

 但是一般的朋友——这样似乎才完整。L想:不远也不近,一个恰当的距离。

 “喂,行吗?我想请你晚上来,行吗?”

 又是行吗,可若不得行吗又应该是什么呢?

 “呵,当然。”

 “太好了,谢谢。”

 谢谢?怎么会是谢谢?

 “晚上七点,好吗?我们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

 “好吧,七点。”似乎别无选择。

 多年的期盼,屡屡设想的重逢,就要在七点钟实现呢还是就要在七点钟破灭?朋友行吗谢谢准备好了——这几个字让L有一种世事无常、命若尘灰之感。整整一个下午,L心种恍惚什么也不能想。

 七点钟,诗人L走进了F医生的恐惧。

 透过白杨树浓密的枝叶,眺望昔日恋人的窗口,于是L走进了F对于重逢的第五种设想:她恰好在阳台上,站在淡淡的夕阳里,看见了他,呆愣了几秒钟然后冲他招招手,很快下楼来。

 “哎——,你好。”

 “你好。”

 流行的问候,语气也无特殊,仿佛仅仅是两个偶遇的人。

 “你真准时。”

 “哦,是吗?”

 要不要握握手呢?没有,犹豫了一下但都没有伸出手来——谢天谢地,就是说往日还没有磨光。

 “那就,上去吧?”

 已无退路。

 走过无比熟悉的楼门、楼梯、甬道,走进无比熟悉的厅廊,看见的是完全陌生的装饰和陈设。

 “我介绍一下,这是我先生…这是L…”

 “你好。”

 “你好。”

 “久闻大名,我读过你的诗。”

 “咳,不值一读…”

 “哎哎,那儿是卫生间,这边,这边,不认识了?”

 不认识了。一旦走进屋里就一切都不认识了,连茶杯也不认识了,连说话的语气也不认识了,连空气的味道也不认识了…这时候L开始明白:还是F医生说得对——空冥的猜想可以负载任意的梦景,实在的答案便要限定出真实的痛苦。

 “茶呢,还是咖啡?”她问。

 “哦,茶,还是茶吧。”

 “抽烟吗?”她递过烟来。

 “哦,我自己来。”

 “嘿,你还是别了,好吗?”——不,这不是说L,是在说另一个男人。

 “呵,他的心脏不太好。”她客气地解释,然后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嗔怒,对着另一个男人:“喂,你听见没有?你的心脏,我说错了吗?”

 没错没错,那个男人的心脏不太好,而这个男人的心脏你已无权干涉。F还说什么来——美丽的位置?

 “可诗人也在呀,”另一个男人说“我总该陪诗人一支吧?”

 嗔怒很懂礼貌地退却,换上微笑:“那好,就这一支…”

 三个人都笑,虽然并不可笑,虽然L心里一阵钝痛。

 “L,你的身体还好吗?”

 “还好,嗯…你算凑合吧。”

 “还长跑吗?”

 “偶尔,偶尔跑一跑。”

 “嘿,听听人家!可你一动也不动…”

 谁一动也不动?噢,还是说的另一个男人。而这一个已经是人家。

 另一个男人不说什么,靠那支香烟维持着脸上的笑容。

 天慢慢黑了。打开灯,拉起窗帘,窗帘轻轻飘动,搅起一缕花香。

 窗外很热闹,一团喊声热烈或是愤怒,在吵架,五六条高亢的喉咙在对骂。屋里却很安静,一时找不到话题了。不是准备好吗,看来怎么准备也不会太好。F的原话是这样说的:如果上帝不允许一个人把他的梦境统统忘掉得干净,就让梦停留在最美丽的位置…所谓最美丽的位置,并不一定是最快乐的位置,最痛苦的位置也行,最忧伤最熬煎的位置也可以,只是排除…只是排除什么来?

 “忙吗?这一向都在忙什么?”

 终于抓来一个应急的话题。

 “噢,一般,自己也不知道瞎忙什么,你呢?你们呢?”

 “都一样,还能怎么样呢?”

 “喝茶呀,别客气,这茶不错…”

 “哎哎,好,好…”“真正的‘龙井’,今年的新茶,怎么样?”

 “嗯,不错…”

 又找不到话题了。远处,那几个人的架却还没吵完。不是找不到话题,是在小心地躲避着一些话题,一些区,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时间、这样的世界上、这样的世界所建立的规则中、这样的距离和这样的微笑里,埋藏着的或者标明着的区…又让F医生说对了:世间的话并不都是能够说的…但这样的场合又必需得说点儿什么。说什么呢?切记不要犯规,主要是不能犯规,其次才是不要冷场。

 酒茶上桌了。真是车到山前必在路,至少眼下没有冷场的威胁了。大家都像是松了一口气,话题一下子变得无限多了:可以说鱼,可以说,可以说多吃青菜对血以及对心脏的好处,可以褒贬烹调的手艺,可以举杯祝酒,祝什么呢?一切顺利,对,万事如意…可以对自己的食表示自信但对自己的食量表示谦虚,可以针砭铺张浪费的时弊,可以摇头不时下的物价,可以回忆孩提时的过年,可以怀恋青年时胃口的博大…但这是一种有限的无限(注意不要犯规):可以说的可以无限地说,不可以说的要囚在心里,可以说的并不一定是想说的,想说的呢,却大半是不宜说的。还有分寸,还有小心,还有戒备、掩饰、故作的幽默、必要的微笑、不卑不亢、不冷不热、不远不近、彬彬有礼…对了,F是说:只排除平庸。F是说:只排除不失礼数地把你标明在一个客人的位置上,把你推开在一个距离外,又把你限定在一种距离内——对了:朋友。这位置,这距离,是一条魔谷,是一道鬼墙,是一个丑恶凶残食人魂魄的浮云,轻飘飘随风而散…

 光灯嗡嗡地轻响,一刻不停。现在窗里和窗外都很安静了。

 L觉得非常累,一支接一支地着烟——反正他是一个无人管束的男人。脸上微笑的肌非常累,测定着距离的目光非常累,躲避着区的神经非常累…我想大家都是一样,都很累,包括刚才那几个吵架的人一定也是累了,这会儿正躺在哪儿气呢…

 “哎,你知道张亮现在在哪儿吗?”

 好极了,又想想一种可说而不犯规的话题了。

 “噢,他嘛,还是在银行…”

 “会计?”

 “不,出纳。每天点钞票,不过都是别人的。”

 “喂,喝呀,别光说。”

 “唔——不行不行,我可没什么酒量。”

 “开玩笑,你才喝了多少?来来,来…”

 “李大明呢,在干什么?”

 “练摊儿呢,租了个铺面房。”

 “卖什么?”

 “服装,中药,家具,火腿。逮着什么卖什么。”

 “呵别,他可不能再喝了,他的心脏。这虾不太新鲜,凑合吃吧。”

 “唔,好的,真的…”

 “怎么样,你最近又写什么呢?”

 “没有,什么也没写,嗯…”“嘿,我刚发现,你这双鞋不错嘛,多少钱?”

 “你给开个价?”

 “二百…嗯,…二百五!”

 “卖给你。”

 “一百九?”

 “五折卖给你。”

 “什么?!”

 “八十。”

 “胡说,不可能!”

 “处理的,最后的两只都让我买来了,一只42号,一只43号。”

 这回可以多笑一会儿了。

 L想:是不是可以告辞了?不行,这么快就走好像不大合适…

 “不不不,我也不能再喝了。真的。”

 “要不要点儿汤?”

 “汤?好吧汤…唔——够了够了。”

 “据说今年夏天会更热,你们没装个空调?”

 “是,是拉算装一个。”

 “听说何迪已经是局长了,是吗?”

 “不错,那家伙是个当官的料。”

 “楚严呢,最近你见过他没有?”

 “没有,没有,这么多年一点儿他的消息都没有,怎么样,他?”

 “几年前在街上碰见过他一回,他和几个人一起办了个心理咨询中心”

 “是吗!他不是学兽医的吗?”

 “改行了,他说他早改行了。嘿,你怎么又?第几支了?”

 “最后一支。”

 “楚严那家伙尽歪的,有一阵子老给人家算命,见谁给谁算。”

 远处车站的钟声又响了。可以了吧?也许可以告辞了吧?

 “吃点儿水果吧,L?”

 “呵不,厕所在哪儿?”

 诗人在厕所里磨磨蹭蹭呆了很久,心想是不是可以走了?无论如何还是走吧,否则非累死不可。诗人在镜子里看看自己,表情倒是没什么不当的地方:但是这个人是我吗?你是谁呢?是那个找遍世界痛不生的人吗?是那个从荒原里走过来从死的惑里走过来的人吗?你千里迢迢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这样一场客客气气的相见?等了多少年了呀,昼思夜梦的重逢,就是为了说这些话和听这些话吗?是呀是呀,F医生早就对你说过:这么看重实现,L,你还不是个诗人…

 “怎么,你要走?”

 “真抱歉,我还有些事。”

 “那怎么行,你才吃了多少?”

 “噢,了,真的了。”

 “那,再坐一会总可以吧?”

 “是呀,别吃了就走哇。”

 好像没有推的理由。虽然是玩笑,但吃了就走总归不大合适,这儿毕竟不是饭馆。

 L只好又坐下。大家只好重新寻找话题。

 从刚才的算命说起,说到手相和生辰,说到中国的“河图”和“洛书”说到外国一个叫作诺查丹玛斯的大预言家,说到外星人,说到宇宙的有限或无限…L几次想走但还是没有走,又说到一些不可思议的传闻,说到人体特异功能,说到有人可以隔墙取物,有人能够穿门入室,说到二维世界、三维世界、四维世界,说到空间和时间…L想,不走就是为了说这些事吗?又说到另一个世界,另一种存在,说到天堂,说到了这宇宙中是否存在更高级的智慧…

 “更高级的智慧又怎样呢?”这时候女主人说,表情忽然认真起来。“无所不能吗?在他们那儿,就没有差别了吗?”

 两个男人都摇头,无以作答。

 “呵,我真的得走了,跟一个朋友约好了,我得去…”

 “真的吗?”

 “真的。他们在等我呢,已经有点晚了…”

 可是三个人一同看表,才发现已经很晚了,末班车的时间已经过了。

 L苦笑一下。很明显,并没有谁在等他,这是一个借口。但是谁也不想揭穿这个谎言。

 “要不,今晚你就别走了。”她推开另一个房间的门说“住这儿。”

 L朝那间房屋里看了一眼,犹豫了一下。在那犹豫里间可能发生了很多事。

 “太晚了,就住下吧。这间屋子没有别人。”

 “不了,我走。”

 “可是没有车了呀?”

 “用不着车,”L故作轻松地笑笑“我不是擅长长跑吗?”

 “那…好吧。”

 “好。认识你真高兴,以后有时间来吧。”

 “谢谢,我也是真…真高兴。”

 她送他出来。在楼梯最后的一个拐角处,只剩了他们俩的时候,L认真地看了一下她的眼睛——从七点到现在他还没有真正看一看她。灯光昏暗,L看她,也可能只是一瞥,也可能竟是很久,她的目光像被烫了似地躲开去,躲开诗人。还好,这样还好,诗人一直不敢看她的眼睛就是害怕会看见一双若无其事的眼睛。还好,她躲开了,就是说往日并未完全消散。继续走下楼梯,谁也不说话,走出楼门,走上那条小路,走过那排白杨树,两个人一直都没有说话。这样好,否则说什么呢?还是不说话的好——这是从七点到现在,从若干年前的分手直到现在,也许还是从现在直到永远,诗人所得的唯一安慰。

 “好了,再见吧。”

 “再见。”

 又都恢复起平静,整理好各自的表情,符合了流行的告别,符合了这个世界舞台的规则。L终于听懂了F心底的固执和苦难:如果自由但不平安,如果平安却不自由,就让往日保存在一个美丽的位置上吧,不要苛求重逢,不要独钟实现,不要怨甚至不要说…那美丽的位置也许只好在心里,在想象里,在梦里,只好在永远不能完成的你的长诗里…

 L独自走在寂静的夏夜里。当然,没有谁在等他,没有什么约会。然后他跑起来,长跑,真正的长跑…

 可惜F医生已不在人世,否则可以去找F,在F那儿过夜,F会彻夜倾听诗人的诉说。

 这样,诗人只能在沉睡的城市里独自跑到黎明,跑来找我,惊醒我的好梦,对我说:一个美丽的位置才可能是一个幸福的位置,它不排除苦难,它只排除平庸。

 美丽的位置?

 对了,那必不能是一个从赤诚相见退回到彬彬有礼的位置。

 一个美丽的位置?

 对了,那必木能是一个心血枯焦却被轻描淡写的位置。

 恋人们重逢的季节,在我的印象里,诸多重逢的方式中有一种属于葵林中的那个女人。

 如果从一代人到又一代人,一代又一代的人群中“叛徒”这个词仍不熄灭,仍然伺机发散出它固有的声音,它就会在这样的季节里搅扰得一个老人不能安枕。如果在沸沸扬扬的那些日子,六月不平静的白天和夜晚,这可怕的声音又一次涌动、喧嚣起来,传进一个老人晚年的梦中,他必定会愕然惊醒,拥衾呆坐,在孤独的月光里喃喃地叫着一个纤柔的名字,一连数夜不能成眠。

 这个老人,这样的老人,无疑就是Z的叔叔。

 果真如此,这个老人——Z的叔叔或者并不限于Z的叔叔,就终于会在我的写作之夜作出决定:回到北方的葵林去,到他多年前的恋人身边去,同她一起去度过最后的生命。

 那样的话,在诸多的重逢方式中,便有了属于葵林中那个女人的一种:

 星稀月淡,百里虫鸣,葵林依旧,风过葵叶似阵阵涛声,那女的忽然听见Z的叔叔穿过葵林,向她来了。

 女人点亮灯,烧好水,铺好,沏好茶,静静地等着。

 年年月月,她能分辨出这葵林里的一切声音,能听出是狐狸还是黄鼬在哭,是狗还是谁在笑,是蜻蜒还是蝴蝶在飞,是蛐蛐还是蚂蚱在跳…她当然能知道是他来了,她已经听见他衰老的息和蹒跚的脚步。

 她梳理一下自己灰白的头发,听见他已经走到了院门前。

 院门开着。

 她再从镜子里看一看自己被岁月磨损的容颜,听见他已经站在了屋门外。

 “进来吧,门没。”

 他进来,简单的行李仍在地上,看着她。

 “渴了,先喝点地茶吧。”

 他坐下来喝茶,看着她。

 “我去给你煮一碗面来。”

 他呆呆地坐着。好像从年青时入梦,醒来已是暮年。

 一会儿,她端了一碗热腾腾的场面进来。

 “吃吧。”

 他就吃。

 “慢慢地吃。”

 他就吃得慢一点儿。

 好像几十年都不存在。好像他们早已是老夫老。好像他娶她的时光因为遥远已经记不清是何年何月了。她像他只是出了一趟门刚刚回来。好像她从来就是这样在等他回家,等他从那混乱的世界上回到这儿来。

 “我,”他说“这次来就不走了。”

 她点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

 “嗯。我知道,要么你再也不会来了,要是你又来了你就再也不会走了。”

 “你知道我会再来?”

 她摇摇头,看着窗外的月光。

 “那你怎么知道,我就再也不会走了?”

 “因为,我一生一世只是在等待这一天。”

 这样的季节,如果有一个男人去寻O的坟莹,他会是谁呢?

 我看着他默立的背影,竟认不出。

 只有猜想。

 WR吗?或者,Z?不,都不是。

 在山落的红光里,在祈祷一向是正当的地方,他便像是O的前夫,更像是写作之夜所忽略的那个人。

 只是一块一尺多高的小碑,普通的青石,简单地刻了O的名字、被荒草遮掩得难于发现。四周的坟茔,星罗棋布,墓碑高低错落,都比她的漂亮、高大、庄严或辉煌…似乎仍在宣布一个不可或缺的消息,仍在争抢着告诉这一个世界关于:另一个世界里的差别。

 O的前夫.或者我猜想中的那个男人,把一蓬素朴的野花捧在碑前,折开,一朵一朵让它们散落在O的坟上。那样,O就仍然是一个蹲在草丛中的孩子,在夕阳的深远和宁静里,执拗于一个美丽的梦想了。

 当然我们还会想到一个被忽略的人:F夫人。在这样的忽略里,她走近F医生如女教师O一样的坟前,或者正从那儿走开…怀念他或者从此忘记他。

 在这季节,WR独自一人,走进那片黑拥挤不堪的老屋群。

 走过条条狭窄的小巷,走过道道残破的老墙,走过一个个依稀相识的院门…WR发现,有很多辆搬家公司的卡车往来于如网的小巷中,这儿那儿,人们都在呼喊着把家具搬出院子搬上卡车,这儿那儿都有老人们借别的目光和青年人兴奋的笑闹。怎么回事?WR驻步打听,人们告诉他:这一片老屋都要拆了,这一带的居民都要迁往别处了,噢,盼了多少年了呀…

 WR愣愣地站了一会儿,忽然跑起来。当然,必定是朝着那座美丽房子的方向。

 是呀,很多院子都已经搬空了…可不是吗,有些老墙已经推倒了,很多地方已是一片瓦砾…是呀是呀,远处正传来推土机和吊车的隆隆声…他一路跑一路担心着,那座楼房呢,它还在吗?O的家还在吗?他加快脚步,耽误了这么多年他忽然觉得时间是如此地紧迫了,慢一点儿就怕再也见不着它了…东拐西弯小巷深深…唔,那排白杨树还在,只是比过去明显地高大了,夏天的蝉声依旧热烈…唔,那个小油盐店也还在,门窗紧闭已经停业了…噢——

 红色的院墙。绿色的院门,那座漂亮的楼房还在!

 WR站下,着,久久仁望。

 肯定,他会想起过去的日子,所有已经过去的岁月。

 但是,那是它吗?这么普通、陈旧、苍老?唔,是的,是它,凭位置判断应该就是它!只是认不出了。它曾经灿烂得就像一道雨后的初晴的晚霞,可现在却是面尘灰无打彩,风吹雨打已把昔日美丽的颜色冲剥殆尽了…

 WR轻轻地走过去,走近它,一步步迈上台阶,走进去…沉寂得让人一阵阵晕眩,好像仍是在远方的恶梦里。在这世界的隔壁,远方,罕为人知的地方,他屡屡梦见过它,梦中的它就是现在这样子:空空的甬道,空空的走廊,空空的墙上没有任何装饰,冷漠的灰皮一块块剥落,脚步声震动了墙角上尘灰结成的网,门都开着,所有的门都失魂落魄般地随风摇摆,厅回廊绕不见一个人,仿佛远古遗留下的一处残迹…

 “喂有人吗?”

 没人应。

 “喂——,还有人住在这儿吗?”

 只有回声。

 WR一间屋一间屋地看,快走或者慢走,踢开被丢弃的塑料瓶或罐头盒,在明亮和幽暗中快走或者慢走,找O的家。

 就是这儿。不错,就是这儿。地上是尘灰,平坦的细土上有老鼠的脚印。没有人。当然也没有钢琴声。所有的东西都搬走了。厨房里没有了烟火味。卫生间的龙头里拧不出一滴水。客厅里得有花也没有描。四周环顾,从一个敞开的门中可以望见另一个敞开的门,从一个敞开的门里可以望见所有敞开的门…

 走进那间他最常去的房间,也没有了林立的书架。他回忆着那些书架的位置,在回忆中的那些书架之间走,走到当年与o面对面站着和望着的地方。伸出手去,仿佛隔着书架地伸过手去,但是那边,o的位置,是一片虚空…

 转身走到窗前,夏天的阳光都退在窗外,抬头仰望,万里晴空中也没有了那只白色的鸟。

 靠着窗台默默地站着。不知他在想什么,不知道他怎么想起要在这样的季节里到这儿来。我想,很可能,WR又与那个曾经袭扰过他的悖论遭遇了吧,很可能他终于明白:他将要不断地与那个讨厌的悻论遭遇,这就是他的命…

 站在那儿,一声不响,直到夜幕降临。

 这时,远处的一个门的隙里闪出一缕灯光。

 朝那缕灯光走去。敲敲门,没有人应。轻轻一推,门开了。

 门里的房间并不大,到处堆了一捆捆一摞摞的稿纸,山一样重重叠叠。山一样的环绕之中,闪现一盏台灯.灯下一个脊背弯驼的老头。

 “请问…”

 老头转过身来,看着WR。

 “请问,o家搬到哪儿去了?”

 老头摇摇头:“对不起,我不大清楚。”

 “这一带不是都要折迁了吗?这儿的人都要迁到哪儿去,您不知道吗?”

 “不知道,我昨天才回来。”

 “您呢?您的家要迁到哪儿去呢?”

 “呵,我哪儿也不去。不写完我的书,我哪儿也不去。”

 “那…”

 老头已经回过身去继续写他的书了。

 “对不起,打扰了。”WR退步出来。

 退步出来的过程碰倒了一座纸山,稿纸散落一地。WR慌忙去捡时,看见了纸上奇怪的文字…呵,这写的是什么呀?这是哪国的文字?这是哪一个世界的文字?门外来风把地上的稿纸吹打,吹得在地上跑,吹得在空中飘。随手接住一张,再看,仍然没有一个认识的字,而且可以肯定:这不是文字,这只是任意地走笔、毫无规律的线条,随心所的涂画。WR呆楞在那儿,想起女导演N曾经对他说起过这样一个老头…

 这时一个老太太进来了,惊慌地看着WR。

 “哦,您别怕,”WR赶紧解释“我是来找人,我只是来问问O家搬到哪儿去了。您知道吗,O家搬到哪儿去了?”

 老太太捉住WR的手腕,拉着他走到旁边的屋里,低声说:“请你别告诉他,好吗?什么也别告诉他。”

 “您指什么?”

 老太太指指WR手里的稿纸,又指指隔壁:“随便他写什么吧,随便他怎么写去吧,别告诉他真象,行吗?因为…因为要是告诉了他,他倒活不成了。”

 WR望着屋顶屏息细听:走笔声、掀纸声一刻不断,墙那边正是“文思如涌”

 “就让他这么写下去?”

 “嘘——小声点儿。反正他也活不久了。这不碍谁的事。

 有我陪着他,有纸和笔陪着他,他就足够了。”

 “他要写什么?”

 “一部真正的童话。”

 “他不是早晚也要拿去发表的吗?那时还不是要揭穿吗?”

 “不,不会。他永远也写不完的。死之前,看样子他不会停F来。这样,他就永远都在那些快乐的童话里了。”

 “就让地,死也不明真象?”

 “这也是一个悖论。”

 “修论?”

 “两难。”

 “噢?”

 “是对他隐瞒真象,以使他快乐地活着呢?还是对他说出真象,而让他痛苦地去死?”

 WR告辞那老太太,走出曾经美丽的那座房子时,已是繁星天。这让我想起在童年,也是在这样浩渺的星空下,我们曾一路同行,朝世界透了危险和疑问的那个方向,张望未来。那时我们都还幼小,前途莫测。现在也是一样,前途莫测。我写下了WR,或者我创造了他,或者他走进和走在我的一种思绪里,但是在这样的季节,在生命的很多种悖论面前,我仍不清楚他以后的路途。他只好就在这写作之夜将尽时消失,或者隐遁,或者在我的希望里重新起程——无论队哪儿起程都是一样,去走以后的(并非比以前更为简单的)路…但那是我还不能知道的事。现在还不能知道。

 与此同时母亲又到南方。WR或者Z的母亲,或者并不限于他们的母亲,在我的希望里终于回到南方。

 七十岁也并不晚,八十岁也埋没不了她的梦想。这样母亲必然与她并不爱的那个男人离了婚,去南方,去接她一向所爱的那个人的骨灰,并在月或细雨中,把爱人的骨灰葬在那老宅院里,葬在芭蕉树下,葬在她自己也将走尽人生的地方。

 我在第七章写过:所有可敬可爱的女人,她们应该来自南方又回到南方,她们由那块魅人的水土生成又化入那块水土的神秘…我在第七章里写过:我大约难免要在这本书中,用我的纸和笔,把那些美丽的可敬可爱的女人最终都送得远远的,送回她们的南方。现在这一心愿已经完成。

 画家Z呢?O死后,再也没有见到Z。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如果在北方,苍穹如盖阔野连天的一处地方,碎石遍布,所有的石头上都画着白色的羽,我想那就是Z唯一的踪迹。

 暗红色的石头,小如斗,大如屋,形态嵯峨,散布数里。石头上,白色的羽寂静、飘展、优雅、傲慢、动…千姿百态。若从高空(比如飞机上)俯看,黄的土地上,暗红色的石头就像凝结的血,雪白的羽清晰可辨,仿佛很久以前有一只大鸟在这天空中被击中,挣扎着、哀叫着、扑打着翅膀依然飞翔数里,羽纷纷飘落在地上…

 我猜想那必是Z之所为,Z曾经到过那儿。

 但是没有人见到过他。

 或者没有人知道,Z画下那些羽之后又去了哪儿。

 那么,我又在哪儿呢?

 如今我常常还能听见F医生对我说:是差别推动了望,是望不息地去寻找平等,这样上帝就造就了一个永动的轮回,或者,这永动的轮回就使“我”诞生。

 我就在这样的消息里。

 不不,我梦中的F医生会纠正我:并不是“我”就在这样的消息里,而是,这样的消息就是“我”

 一九九五年五月十八完稿

 六月二十六修改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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