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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白杨树
 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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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医生平静的小河泛滥进那个动的夏天,我想,不大可能是因为政治。F医生不问政治是众所周知的。F医生一向只关心他的医学,以及医学以外的一些神秘事物,比如灵魂的由来和去处。他越来越相信:大脑和灵魂是两码事,就像电脑和利用电脑的人是两码事,就像推理和直觉是两码事,就像理性和望是两码事,就像写作和写作所要追寻、所要接近的那一片无边无际的感受是两码事。有一回F医生对诗人L说:你的诗是从哪儿来的呢?你的大脑是根据什么写出了一行行诗文的呢?你必于写作之先就看见了一团浑沌,你必于写作之中追寻那一团浑沌,你必于写作之后发现你离那一团浑沌还是非常遥远。那一团激动着你去写作的浑沌,就是你的灵魂所在,有可能那就是世界全部消息错综无序地纺织。你试图看清它、表达它——这时是大脑在工作,而在此前,那一片浑沌早已存在,灵魂在你的智力之先早已存在,诗魂在你的诗句之前早已成定局。你怎样设法去接近它,那是大脑的任务;你能够在多大程度上接近它,那就是你诗作的品位;你永远不可能等同于它,那就注定了写作无尽无休的路途,那就证明了大脑永远也追不上灵魂,因而大脑和灵魂肯定是两码事。这是题外话。我主要是想,F对任何一派政治家都漠不关心、敬而远之,甚至望而生畏,那么他走进那个动的夏天必是旧情泛滥所致,只能这样理解,和想象,他只是要去寻找他旧的恋人——女导演N。

 以后,F夫人坚持说:F医生一反二十多年之常态,事实上从他看见那本黑皮小书——《LOVEESTORY》——时就开始了,只可能比那更早!这判断不全错也不全对,F医生的旧情泛滥可以说始于此时,但绝不比这更早,其实真正的泛滥发生在F医生走进厨房之后。F医生的儿女后来推断说:就是在煎饺子的时候他从衣兜里摸到了那份印刷品,那是白天别人给他的他可能已经忘了,他可能是偶然需要一张废纸才从衣兜里把它摸了出来。这推断也是不全错又不全对。F医生站在煤气灶前煎饺子“滋滋啦啦”的声音里全是那本黑皮小书掀动的往事。他总看见少女N捧着那本黑皮小书,为书中男女主人公悲惨的爱情故事感动得流泪,总听见青年F对少女N一遍一遍发出的誓言,说他会像书中的男主人公一样违抗父命同她相爱、同她结婚、永不分离。旧情于那时开始不断地涌动,F医生并不是偶然需要一张废纸才摸出那份印刷品,他是要找些什么可读物来抵挡住旧情的风暴,可找到的却偏偏是那份印刷品,上面有N的名字,说是这位女导演如何如何以及正在怎样怎样拍摄着一部连剧本还没有的故事片。F读罢,呆愣了很久,仿佛听见了一种不祥的声音,一团一片喧嚣不息那声音就像年年除夕的爆竹响,是什么呢?他也说不清,但他明确感到了一种危段。

 F医生从厨房里出来,已是神色大变。他步态迟缓地走进卧室。坐在沙发上嘴里含含混混卿哩咕噜地不停,面容僵滞目光恍惚。F夫人以为:一件似乎无望发生的事正在发生着,从不使昼夜颠倒的F正进入昼夜不分的状态——他又在现实与梦境的边缘徘徊了。F夫人便像夜里曾经有过的那样,引导这个丧失了警惕的梦者秘密。她把那本小书在F眼前晃了晃,确信该人已经进入了梦的诚实,便问他:“这病,现在有办法治了吧?”“有一点儿,不多。”“什么病?那是什么病况?”“白血病。可你以为真是因为白血病吗?可这并不是悲剧的原因。”F夫人机智地跟随着他的梦路问:“那,悲剧的原因是什么?”好半天F没有回答。F夫人紧追不舍:“你的,或者别人的,悲剧,是什么?”这时F医生的样子,就好像突然记起一件久已忘怀的大事,惊惧之余,绞尽脑汁追忆着那到底是什么事。到底是什么事呢?于是他又听见了未来的不祥之音,甚至闻到了一种可怕的味道。F夫人仍不放过他:“譬如说你的,你的悲剧,是怎么回事?”F的头深埋下去,他真是不清这是在白天还是在黑夜了。就在F懵懵懂懂浑然不知所在的当地,那句消散多年的话又还魂般地聚拢并借助他的声带振起来:“你的骨头,从来不是个男人。”…也许从来就有这样一个秘诀:咒语由被施咒的人自己说出来,就是解除咒语的方法。窗外星光朗朗,月融融。F喃喃地重复着那句话,心中也如外面的夜空一样清明了。少顷,有一片如云朵般的微笑在他的眼睛里掠过。二十多年的咒语与二十多年“平静的小河”便同归于尽。F夫人又有些害怕了,靠近他,拍拍他的肩,抚摸他的背,叫着他的名字,想把他唤醒回来。但这一次F医生没有睡,也再没有醒,他站起来时说了一句话,声音较虚如同自语,很久以后F夫人以为听清了那句话,其实并不,那句话并不是“我要去看看她了”而是:“我得去保护地了。”

 但是二十多年不见了,音讯皆无,在哪儿能够找到N呢?

 101

 有一条小路。有一排白杨树。背景是一座三层的楼房,芜杂零的楼区依然如故。

 除去那排白杨树比过去明显地高大了,一切都没有变。

 (给我的感觉是:舞台设计者无计可施,那排树是对时间的强行说明。)

 F医生倚着自行车站在小路上。小路西端也还是那样堵死着,有一电线杆和一盏摇摇坠的路灯。从F的位置(还是这个位置,还是当年的位置,也可以认为:还是上一场的那个位置),透过白杨树的枝叶,可以望见那个久违了的窗口。F张望那个窗口,甚至连张望的姿势都没有改变。

 (很像是剧场休息了一刻钟,在这一刻钟里有人擅自想象过一些莫须有的故事,现在,排定的戏剧继续演出。要不就是仅仅换了一回幕,舞台灯光熄灭了一会,F医生趁机钻到后台去改了一下装,灯光再亮时观众已从拙劣的字幕说明上循规蹈矩地认可:这是二十多年以后。)

 具体时间是暮的一个黄昏,下班的时候。

 这儿是一块相对安静的地带,远处(抑或幕后),市声喧嚣。

 (出于对生命变迁的暗示,也可能是出于对生命轮回的暗示,或者是考虑到生命本身就随时随地提供着这类暗示,戏剧编导没忘了在离F不远的地方安排下一个老年男人。)一个老人不断扭转头看F,神色中出猜疑。F早已认出于这个老人,或者这还是当年的那个老人,或者——时光流逝得无情呵——这老人已经是当年那个老人的儿子了。

 当年N的母亲将F拒之门外,他不得不在这条小路上徘徊,那时在他的前后左右就总有这样一个目光警惕的老人。当年那老人,比现在多着一条红袖章。当年那老人指指自己臂上的红袖章,问F:

 “你是什么人?”

 “中国人,”F回答他。

 “别废话,我没问你这个。”

 “那您是问我什么呢?”

 那老人想了想,说:“我问你总在这儿,想干什么?”

 “那么您总在这儿想干什么呢?”

 那老人愣愣地看着F,心里一时有些糊涂,但很快清醒过来了,说:“我问你呢,不是让你问我。”

 “您凭什么问我?”

 “我注意你好多天了,你总在这儿走来走去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以为我没发现吗?”

 “我是问您,您有什么权利问我?”

 那老人就又指指自己的红袖章:“就凭这个问你!”

 F摸摸那红袖章,说:“您在执行任务是吗?那么我告诉您,我的任务比您的重要一百倍。您的权利是这条红袖章,我的职业却让我不能随便暴自己的身份,您懂了吗?”

 那无辜的老人先是目瞪口呆,继而面有疚:“这么说,您是…?”

 F不忍心折磨他了,说:“我们各自恪尽职守吧,别再问了。这件事,最好不要张扬。”

 当年,那可怜的老人,便在很长的一段日子里,远远地向F医生投来怀疑而又恐惧的目光。因为,F在与N分手前的最后一段日子里,N的母亲几次将他拒之门外,让他独自在那白杨树下苦苦地徘徊…

 N的母亲:“你就不要再来了,不要再来找她了。”

 那个慈祥但是憔悴的母亲:“走吧走吧,你们就别再折磨她了。我只剩了这一个女儿了。”

 你们,她是说的你们,不是你而是你们。

 那个历尽坎坷的母亲:“不不不,我懂,不用再说什么了,我什么都能理解。”经沧桑,倍受艰辛的那个母亲:“是的是的,很可能你父母的考虑是对的,何况我们也不愿意影响你的前途。”

 这一回是我们,她不是说我,而是说我们。

 对此她作了一点补充:“我们,N还有我,我们并不想危害任何人的前途。”

 任何人,没错儿她是说的任何人。

 不容分辩,那个傲骨依旧的母亲不容分辨:“好吧就这样吧。”她的眼睛看着门外,示意那是你应该撤步的方向。“不不,不用再见,到此为止。”

 N的父亲,57年的右派,曾经是作家,一位知名的作家,57年被定为极右分子开除了公职,后来像WR一样不得不离开这个城市,比少年WR更早地远离故乡。我对他仅存一点儿依稀的印象:一个身材高大笑声朗的男人,膂力过人。我记得在那座美丽得出乎意料的房子前面,在那个绿草如茵花木繁茂的院子里,他两臂左右平伸,儿时的F和N各攀其一臂。“好了吗?”“好啦!”他便把两个孩子抡起来,天转地转,阳光跳跃白云飞走,直到N喊起来“放下我放下我,快放下我呀,啊妈妈——你看爸爸呀,我都晕啦”然后N的白裙子像降落伞那样展开,落地,在那男人朗的笑声中男孩儿F和女孩儿N搂在一起,等待世界平稳下来。世界平稳下来了。世界平稳下来了,但那朗的笑声没有了,那个高大的身影不见了,N和母亲搬离了那座美丽的房子…

 N的母亲带着N离开了那座美丽的房子,住到这片芜杂零的楼区里来。N的母亲,脸和手糙,但举止依然斯文,神情依然庄重尊贵。N的母亲,穿着依然整洁素雅不入时俗,依然在夜晚、在礼拜弹响那架老式的钢琴,弹奏她历来喜欢的那些曲子。那钢琴声在这片芜杂的楼群里开,一如既往,不孤不傲,不悲不戚,独独地更显得悠长和容易被踩碎

 那个坚强的母亲:“好了好了,我们唯一的安慰就是我们没有欺骗谁。她的父亲是这样,她和她的母亲也是这样!”那个正气浩然的母亲把门关上,把年轻的医生拒之门外:“我们也从没有打算欺骗谁,对对,尤其是爱情!”

 F像个被识破的骗子那样退出来,像个被抓住又被释放的偷地那样,低着头退出来,在这条小路上站了很久不知何去何从。那时,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就有一个老人,就是目前这个老人要不就是这个老人的父亲,如此惟妙惟肖的眼神只能归功于遗传基因。那时的一排白杨树都还细弱,暑假已经过去但蝉鸣尚未低落,此起彼伏叫得惶惶不可终。那些日子,那些个漫长的分分秒秒,他不得不在这条小路上徘徊张望,等待N从家里出来或从外面回来,等待她的出现好再跟她说几句话,把昼思夜想的那些话都告诉她,把写了而没有发出的信都给她看。

 (至此,戏剧的发展有两种方案。一种是N很快地出现,那样F就可能不是现在的F,他就会疯狂地倾诉,嚎陶,呐喊,炽烈的语言如果决堤泛滥就会活他的另一种禀把他锻造成一个舍生忘死目空一切的恋人。当然还有一种方案。)

 复一乃至夜复一夜,他以他的全部勇敢在那个老人警惕的目光下踱来踱去等候着N,并且准备好了随时候警察的盘问。但他没能得逞,这戏剧采纳了另一种方案。

 (另一种方案是:如果N出现得太晚,F的疯狂就要耗散,在复一月夜复一夜的等待中他那软弱求全苟且偷安的禀就又要占了上风,堤坝一旦不能冲决便要等到二十多年以后了,所有那些炽烈奔涌的话语都将倒灌回心中,只在夜梦里发出些许残断的回响,F就仍是今之F。)

 人永远不是命运的对手,N有一个多月没回家。F忘了,那正是N大学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学期,当F夜以继在这条小路上徘徊的时候,N正在几千里外的西北高原上访贫问苦,在黄土窑的油灯下筹备她的毕业论文。我想,N之所以选择了那么远的实习地点,正是想借助空间的陌生来逃避时间的苦难。

 而现在,F呢,他又站在这条小路上,站在苦难的时间里窥望那些熟悉的空间。

 窗口还是那个窗口“人面不知何处去”他从午后望到了黄昏,那窗口里和那阳台上唯有夕阳慢慢走过,唯有栉风沐雨的一只箩筐转移着影子,冷清幽寂了无声息,没出现过任何人。如果出现了会怎样呢?

 (喂喂,如果出现了会怎样呢?冥冥之中的编导者问:如果N出现在阳台上,会怎样呢?阳台的门开了,N走出来,倚在栏杆上看书,那会怎样?阳台的门开了,N走出来,深呼吸,作几下体,会怎样?阳台的门开了,N和一个陌生的男人走出来,晾衣服,那会怎样呢?N走出来,和她的孩子,一起浇花一起说笑,这个尘世的角色F他又会怎样呢?)

 那样的话,我想,F医生他肯定会躲进白杨的树荫里去,躲在白杨树壮的树杯后面去,远远地张望她们,或者仰脸凝视白杨树的叶子和楼群间狭窄的天空。他对梦景的嗜好有着近乎受般的情结。他将远远地张望,或在天际里察看他那形容全非了的往昔的恋人,以及与她相关的一切。按照我的理解,F绝不会立刻上楼去找她。回家的鸟儿收藏起夕阳,万家灯火舒展开夜幕,如果我的理解不错,F不会上楼去找她。对于重逢的形式,我们怕的不是残忍我们怕的是平庸。F医生必定只是默默地张望,不会挥手也不会召唤,他必定会像我所希望的那样希望旧的恋人:

 -:根本就没注意到他。

 二:注意到了他,但是没有认出他。

 三:认出了他但并不理睬他,转身回去。

 四:她看见了他,忽然认出那是他,于是不管她正在干什么都立刻停下来,一动不动,笑容慢慢融化,凝望他,像他一样,不招手,也不召唤,互相凝望,直至夜深重谁也再看不见谁。

 但千万不要是五:她忽然看见他,认出了他,呆愣了几秒钟然后冲他招招手,然后下楼来“哎——,你怎么在这儿?”明知故问“好久未见了,你好吗?。呵,好,你呢?”“我也好,上去坐坐吧?”“不啦,伯母也好吗?”“你忙吗?上去坐坐吧?我们还是朋友,不是吗?”于是只好一起上楼去…

 千万不要是五:走过无比熟悉的甬道,走进无比熟悉的那间小屋,看见完全陌生的陈设“我介绍一下,这是我的丈夫,这是我们的孩子,妈,您看谁来了,您不认识他了?”不认识了,一旦走进那小屋就一切都不认识了,连茶杯也不认识了,连说话的语气也不认识了,连空气的味道也不认识了“抽烟吗?”她递过烟来,保持着得当的距离…

 千万不要是五:“你还是少点儿吧,好吗?”她不是说他,是说另一个男人“呵,他的心脏不太好,”客气地解释,然后脸上掠过一丝外人看不出来的嗔怒“喂,你听见没有,你少点儿,我说错了吗?”没错没错,那个男人的心脏不太好而这个男人的心脏你已无权干涉“不信你问问他,他可是大夫,”嗔怒很懂礼貌地退却,换上微笑“大夫的话你总应该信吧?”“可大夫也在呀?”于是都笑,虽然并不幽默虽然一点儿都不可笑

 千万不要是五:然后没话找话说“哦,你身体还好吗?”“还好,还行,还凑合。”“忙吗?这一向在忙什么?”“噢,一般,自己也不知道瞎忙什么,你呢?你们呢?”“都一样,还能怎么样呢?”又找不到话题了,其实不是找不到,是躲着一些在心里已经排好了的句子…

 千万不要是五:“哎,你知道XX现在在哪儿?”谢天谢地,总算又碰到一件可说的事“XXX在干什么呢?”“XXX呢,最近你见过他没有?”“没有,没有,这么多年一点儿他的消息都没有,怎么样,他?”“几年前倒是在街上碰见一回XX,听他说XXX已经当上局长了。”“不错,那家伙倒是个当官的料。”“你呢?该是教授了吧?”“惭愧惭愧,不过一个主治医生,跟剃头匠似的整天动刀子。”…“呵,不早了,不多打扰了。”“也好,那,以后有时间常来吧。”“唉哟,怎么说走就走?真这么忙?那好吧,认识你真高兴。”…

 哦天,千万不要是这第五种。只要不是这第五种,前四种都可以,只要别这么有礼貌,前四种中的哪一种都是可取的,对F医生都可以算作一种宽慰。宽慰不排除爱也不排除恨甚至不排除“纵使相逢应不识”而只排除平庸,只排除不失礼数地把你标明在一个客人的位置上,把你推开在一个得当的距离之外——对了:朋友。这位置,这距离,是一条魔谷,是一道鬼墙,是一个丑恶凶残食人魂魄的老妖,它能点金成石、化血为水、把你舍命的珍藏“唰啦”一下翻转成一场漫不经心的玩笑。

 是的是的,我相信F医生必定如此:倘若那彬彬有礼的局面是可能的,他唯一的选择是不给它出现的机会。他抑或我——我们将默默地凝望,隔着飓尺空间,隔着浩翰的时间,凝望生命的哀与无常,体味历史的丰饶与短暂。他抑或我,不动声却黯然神伤。他说你看见了吗?我说我看得见:亲近,霎那间只是霎那间已呈疏远。他抑或我,强作镇静但四肢冰凉,他说你听见了没有?我说我能听见:殷殷心血依旧淌得汩汩有声我说我能听见,悠悠心魂又被啃咬得簌簌作响我说是呵是呵我能听见。我说F医生这情景这声音你梦过了二十多年,这已不足为奇。他说可是你再看看你再看看,他说站在阳台上的那不是她,那不是她们那是个陌生人,我说是吗我说好吧好吧我说这没关系这不重要,什么都是可能的我说七千七百个黑夜这样的场面你梦见得还少吗?可不是吗他说什么梦我们没作过还有什么梦我们没来得及作过呢,我们早已不是少见多怪的年华了。F抑或我,我们将静静地远远地久久地眺望,站在夕阳残照中,站在暮鸦归巢的聒噪声中,站在不明真象的漠漠人群中,站到星月高升站到夜风飒飒站到万籁俱寂,在天罗地网的那个结上在怨海情天的一个点上,F,抑或我,我们眺望。

 (如果冥冥之中的编导者问:你们望见了什么?这两个尘世的角色唯有告诉他:那么这世界上都有什么?这是你而不是我们应该回答的。)

 如果这舞台的灯光照亮着你,如果我们相距得足够近,你的影像映入我的眼帘,这就叫作:现实。

 如果这舞台的灯光照亮过你,当我回来你的影像已经飘离,如果你的影像已经飘进茫茫宇宙,这就叫作:过去。

 如果我已经回来,如果你已经不在,但我的意识超越光速我以心灵的目光追踪你飘离的影像,这就是:眺望。

 如果现实已成过去,如果过去永远现实,一个伤痕累累的念在没有地点的时间中或在抹杀了时间的地点上,如果追上了一个飘离的影像那就是:梦。

 那就是梦。

 二十多年,或永生永世,无非如此。

 102

 那个窗口在三层。N的窗口。N当年的窗口。

 这儿的楼都是三层,同样高,同样宽,同样长。

 这片楼区必定出于一个傻瓜的设计,所有的楼都是灰色的,一模一样的长方形,黎明前像似一段段城墙,入夜后仿佛一座座荒冢,白天呢,喧喧嚣嚣如同一支难民船队,每个窗口都把展开斑驳灿烂的旗:被单、衬衫、布、老人的羊皮袄以及女人的花衩。像一首歌中唱的:“从前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

 从前。从前。

 从前青年F跟随着他的恋人走进过其中的一座…

 走进去,走廊昏暗狭窄有如墓道,两旁等距离排开一个个房门。(唔,这才是九岁的画家或者九岁的我所能理解的那类楼房呢!)公用厕所夜夜释放着让人睁不开眼睛的气体。每层的公用厨房里都有八只火炉,表明这座楼里有三八二十四个家,煎炒烹炸之声黎明即始入夜方歇。青年F第一次踉着他的恋人走进这片楼区,其惊讶的程度绝不亚于我或者Z当年闯进那座宫般美丽的房子。青年F跟着N走进其中的一座楼,走进N的家,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那情景,想必就像是一个九岁的男孩儿跟随着一个也是九岁的女人。此后大概有好几个月,F每次来找N,都要骑着车在那楼区中转来转去辨认好久,寻找N的家门。他本能地不愿意熟悉这儿,不愿意承认这儿,不愿意接受N就住在这儿的事实。在青年F的心目中N是一切神圣和纯洁的化身,是他每时每刻的良心,是清晨醒来时的希望和夜晚安眠前的祈祷,甚至干脆是他的信念本身。有好几年,F只有走进N的房间看见N安然无恙依旧生气,他才能确信N只不过是搬离了旧居,从那座美丽而幽静的房子里搬出,住到这里来了。当晴空朗照他还没有见到她时,或夜幕沉垂他又离开她时,他总惶惶然地怀疑:他是否还能再从这片楼区中找到她。

 F不止一次地梦见自己在这片楼区中了路,东奔西走地寻找,寻找唯一那个可爱的窗口,寻找唯一那个温暖的楼门和那个小房间,但是找不到,怎么也找不到了,他真像走进了一座城,误入了一片无边的墓地,陌生的人们告诉他:不,不,这儿根本就没有你要找的这个人!或者并没有什么人告诉他,四处无人,所有的门窗都关着,燃烧的夕阳从这块玻璃跳到那块玻璃,像是照耀着一群楼房模型。阳台上甚至没有晾晒物,没有女人鲜的衣裳,没有孩子飘扬的布,只有坚硬的水泥和它们灰色的影子,没有生命的迹象。楼群的阴影都朝一个方向扑倒,整整齐齐,空空…不过是空空的风中凄凄挟裹着一缕声音:没有,没有,这几根本就没有你要找的那个房间根本就没有你要找的那座楼房根本没有你要我的那个姑娘…F大喊一声醒来,愣很久,不再睡了,起身走上阳台。

 在F医生深蒂固的愿望中正如在我无以对证的印象里,N应该还是如童年和少年时代那样就住在他家楼下。对,那座神奇、美丽、如梦如幻的楼房,F和N就曾住在那里。F住在它的左上角(二层的最左边),N住在它的右下角(一层的最右边)。F从自己卧室的阳台上,一俯身即可看见N的窗户是开着还是关着,N是在家或是还没回来。天天他都能看见她,看见她在朝霞里或在夕阳中,看见她在雪地里不断地哈着手跳皮筋儿,看见她在烈下披散着漉漉的头发游泳回来,看见她在雨里打着一把鲜红的雨伞去上学,看见她仰起脸来喊他“嘿F,快下来,你就快下来吧你这个胆小鬼!”看见她不在的时候她家门前那片寂寞的阳光…。他此生第一次看见她,就是这样伏在阳台栏杆上看见的。但也许不是,也许那时他还没长大,还没有长高到可以伏在阳台的栏杆上,还没有发觉她对他的必要,有可能他是从阳台栏杆的空隙间第一次看见她的,还没有感觉到一种命运的来临。

 青年F走上阳台,无论是出于他深蒂固的愿望还是源于我无以对证的印象,他不免又伏在栏杆上朝那座楼的右下方眺望:仿佛N没有搬走,尤其并没有搬到那片楼区里去,她还是同他一起住在那座美丽而优雅的房子里…

 103

 就是在少女N刚刚考上戏剧(或电影)学院的那一年,N的父亲以其一部童话和其后他为这部童话所作的辩护,成了“人民的敌人”被命令离开儿,离开文学,离开故乡,到西北的大山里去改造灵魂。

 IO4

 若干年前的一个节日,也许是“六·-”也许是“七·一”总之是在一个什么节日的晚会上,舞台的灯光是浅蓝的,女少先队员N走上舞台开始唱歌。那歌的第一句是:“当我幼年的时候,母亲教我唱歌,在她慈爱的目光里,隐约闪着泪光…”她这么一唱,台下的小男孩儿们都不嚷也不闹了,那歌声从柔和的舞台灯光中进了晴朗安谧的夏夜星空。

 那时女少先队员N十岁,跟随父母刚刚从南方来到北方。

 晚会结束了,孩子们快乐地蹦跳着往家走,天星星地月亮。女孩儿们把N围在中间,轻声细语的一团走在前头。男孩儿们不远不近地落在后头,把脚步声跺出点儿来,然后笑一阵,然后再跺出点儿来,点儿一又笑一阵。有个男孩儿说:“她是从南方来的。”另一个男孩儿说:“哟哟哟——,你又知道。”第一个男孩儿说:“废话,是不是?”第二个男孩儿说:“废话南方地儿大了。”这些话,N都听到了。小男孩儿们在后头走成七八糟的一团,小女孩儿都穿着裙子文文静静地在前头走。那时候的路灯没有现在的亮,那时候的街道可比现在的安静。快走到河边了,第三个男孩儿说:“她家就住在桥东一拐弯儿。”第一个男孩儿说:“五号。”第二个男孩儿说:“哟哟哟--,你又知道了。”第一个男孩儿说:“那你说几号?”第二个男孩儿说:“反正不是五号,再说也不是桥东。”第三个男孩儿说:“是桥东,不信打什么赌的?”这些话女孩儿N都听见了,她抿着嘴暗笑,但心里永远记住了这些可爱的朋友和天闪闪的星光。第二个男孩儿说:“打什么赌你说吧。”第三个男孩儿说:“打赌你准输,她家就在桥东一拐弯儿那个油盐店旁边。”第二个男孩儿又说:“哟哟哟——五号哇?”女孩儿们都回过头来看,以为男孩儿们又要打架了呢…

 只有一个男孩儿自始至终一声不响。只有他确切地知道N住在哪儿——就住在他家楼下。但他不说。这个男孩儿就是F。男孩儿F听着那些男孩儿们的争论,心里无比自豪。一阵阵自豪和幸福感在他心里动,使他几次想说出这个准确的消息。他还是没说。他激动地看那星空,忽然无端地相信:那儿绝不会仅仅是冷漠、空冥、虚无。N不住在别处,N从南方来到北方就住在他家楼下,几年以后青年F感到,这正是那高深莫测的天空里和浩瀚无边的星云中早已存在的一份安排,那安排借助夏夜一缕动人的歌声把他与N牵连。

 但那一份安排并非仅此而已。那一缕歌声还惊动了一位著名的电影导演。那老先生正好住在离那会堂和舞台不远的地方,他寻声走来,站在窗边听了一会儿,又进到会堂里看看那唱歌的女孩儿。这样,不久之后,我就在一本电影画报里见到了女少先队员N。我一年一年地看那本画报,看她演的那部电影,看她的美丽与纯真,跟着她的梦想去梦想,而那时,N也要做一个导演的心愿一年年地坚定。

 105

 少女N终于考上了戏剧(或电影)学院。她住在学校里,每到星期天才回家。F呢,正在医学院读三年级,也是住在学校里,也是每星期天才回家。就是说,只有到了星期天,他们才可能见面。戏剧(或电影)学院和医学院相距并不远,但是他们很少在校园里见面;那时,大学生谈恋爱是要受处分的,甚至开除学籍。

 一个周末,F从学校回到家。那既不是画家Z的隆冬的周末,也不是诗人L的盛夏的周末,而是大学生F的深秋的周末。院墙上攀爬植物的叶子都变成了紫和褐色。梧桐树宽大的叶子正随风掉落,离开树枝时发出一阵阵感叹,掉进草丛里悄悄地不作声响。草地上还有一片片留连不去的绿色,草都及时地结籽了。秋光正好,院子里却不见一个人。石子路上的落叶不可避免地被踩破了,细听那破裂的声音其实很复杂。廊柱的影子长长地倒在台阶上,折断了的样子,人的影子也是一样。

 家里人都不在。这样的情况不多,但对F来说,父母不在意味着轻松和自由,没有什么害处。他到处搜寻了一阵,然后站在厨房里把一听罐头、半条红烧鱼和三个馒头往胃里装。(少年Z猜错了,在这座美丽如梦的房子里也是要有馒头的。)他一边吃一边摇晃着身体,眼睛望着窗外正在低落的太阳,两只脚轮在地上踏出节拍,似乎那样可以让食物通过得更畅,更迅速。要是母亲在,又要骂他整天神不守舍,干什么都像是在作梦了。他想马上出去,去找N,中间不必再回来吃晚饭了,一直和她呆到必须回家睡觉的时候——这便是轻松和自由的主要价值。看来母亲说的实在不错,至少有半个F是在作着梦——他希望打开的是一听午餐,而实际打开的是一听番茄酱;因此整个进食的过程中他总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直到三个馒头都已通过食道,他才看见那听午餐还在橱架上享受着安祥的秋

 但是N的家里也没有人。按了门铃但没人应,推一下门,开了。

 地都是书。

 一万本书,像山倒下来似的铺在地上。所有的房门都开着,但是没有人。窗也都开着,风,翻看着一本本写了字的稿纸。风把零散的稿纸吹起来,让它们像蝴蝶那样飞来飞去,在一座座书的山丘上掠过,在山巅上招展并发出欢笑,或又滚下山谷去沉睡。那只猫像张望一群鸟儿那样地张望飞舞的稿纸,转着头仰视它们,或扑向它们,或被它们惊得逃窜,躲在山洼里依然保持着对它们的望。

 F叫着N的名字,在那只猫的陪伴下走遍所有的房间。但是没人应,哪儿都没有人。他想给家里打个电话,报告这儿的情况,问问父母知不知道N家出了什么事。但电话里什么声音都没有,电话被掐断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F坐在书山上,抱着那只惊魂未定的猫,一直等到阳光退出窗外,N还是没回来,N的父母也没回来。他把窗一一关上,把门一一关上,在倾倒的书山中推开一条路。他把门厅里的壁灯扭亮,给N留下一张字条在壁灯上:“我来过了。不知出了什么事。猫先跟我去,它饥肠辘辘。”

 106

 过了三天,N和N的母亲回来了。

 那三天里,F每天下了课就往N的学校跑,N不在,N的同学说她这几天都不住在学校,F转身就走,骑上车飞奔回家。那三天晚上,F回到那座美丽的房子,不让父母知道,直接到N家去,但看见的只是那张字条孤独地在壁灯上。那三个冷清而惶恐的夜,F与那只猫在一起,不开灯,躺在书山上不断地从恶梦中惊醒。第四天晚上,他一走进院门就看见N家有灯光。他大步跑进N家,见N和N的母亲正坐在孤零零的饭桌前吃晚饭。那些书大多不见了,一本本写了字的稿纸也不见了,一排排的书架都不见了,只剩很少的几件家具码放在角落里。

 F愣愣地站了一会儿,问:“你们也得走吗?”

 N和N的母亲互视,无言。

 “你们要到哪儿去?你们也得跟伯父一起去吗?”

 N的脸上没有表情。N的母亲请F坐下,坐下说。

 那只猫跳到他怀里。

 “我们不过是,”N的母亲说“要搬出这个院子,到别处去住。”

 “哪儿?”

 “不远。还在这座城里。”

 “真的?不到西北的大山里去吗?”

 “不。如果要说方向嘛,倒正巧是东南。”N的母亲神情自若,甚至面带微笑。“东南,这座城的东南角。换个环境,不好吗?”

 N把那只猫接过去,一心一意地爱抚着它。

 “可我不相信伯父他会是…”

 “嘘——”N的母亲示意F不要再说。

 那一声“嘘”很轻,但在空空的屋子里仿佛响了很久,仿佛全世界都在屏息聆听它。三个人都不再说什么,目光投在三个方向。屋子显得很大,甚至辽阔,窗和门相距遥远。四壁空空,仿佛没有被踩过的雪。

 那只猫“喵呜——喵呜——”地叫着,在四壁间震起回声。

 “以后再到我们家来,可能,你应该加一点地警惕了。”

 “不,不会。伯母,我不会的。”

 “你…唉,你们俩可真是年轻。”N的母亲看看F,又看看N。

 “伯母,我不会那样的,我不是那种人。而且我相信伯父他不是…”

 “如果你相信,”N的母亲又急忙打断地:“只要你相信他是坦诚的就够了。他如果错了,你相信,他可能错在很多地方,但他没有错在良心上,这就够了。不要再多说了,我想你们…毕竟也是不小了。”

 “以后,要是你还愿意来看看我们,你就到…哦对了,我给你一个我们的新地址。”

 “什么时候搬?”

 “礼拜,”N说。N和那只猫一起看着F。

 “那我来帮你们搬。”

 “不行。”

 “为什么?礼拜我没有事呀?”

 “我说了——绝对不行!”

 “怎么啦,伯母?”

 “那天这座楼,所有的窗子后面都有眼睛。”

 “我不怕。”

 “可我怕。”

 107

 礼拜,天还没亮,F就骑上车到N的新家去了。

 这是他头一次走进这片灰暗芜杂的楼区,此后的三年中他将要百次千次地到这儿来,有时候一天中就要来好几次。而且未来,有一个万死不悔的夜晚在那儿等着他,但只一夜,疯狂而辉煌的一夜。

 F找到了那座楼。楼前有一群孩子在游戏,又脏又快乐,以后F将常常看见他们并羡慕他们。他找到了三层上的那套房间。八个房门中的七个都传出礼拜早晨嘈杂的家庭响曲,只有一个锁着,寂无声息,这一个显然就是N从今往后的家了。他在那门前站着,一无作为甚至一无思想。八个门中的七个不断地有人出来,或提着拖把、或攥着手纸、或端着盆从他面前走过,一路向他行注目礼,甚至在拐进卫生间两手向中摸索带时还回头再把他审视一回。以后,F将要在这样的目光中经受三年考验,而最终与他们不辞而别。

 搬家的车到了。N的母亲看见F,只对他说:“那就别站着,动手搬吧。”F被这句话感动着,整整那一天他再没有站过或坐过一分钟。

 N的母亲看见,从昨天到现在,F和N的目光时常相遇,但互相没有说过一句话。N的母亲想道,这正是所谓“风暴眼”吧,又差不多是一场战争前的沉寂,但可惜他们不可能永远都呆在那一块平安的地带和纯净的时间里。N的母亲知道,未来是不可阻挡的,不管那是什么。

 里外间,两间小屋,都安顿好了,N住里间,母亲住外间,不多的家具安排得很紧凑。看样子还不坏。两个年轻的大学生站在门口往那屋里看,看他们平生的第一回创作。光线渐渐地昏暗了。因为匆忙中忘记买灯泡了,少女N点起了一支蜡烛。三个人围着那烛光坐下,开始吃冷面包和一条冷熏肠。

 N的母亲说:“这倒很像是一次圣餐。”

 N的母亲说:“确实像基督徒们说的,感谢主赐给我们食物。”

 N的母亲说:“好像还应该有一点地音乐,是吗?”

 N的母亲说:“要不要我给你们弹支曲子?”

 N说:“妈,你累了。”

 F说:“要不,放张唱片吧?”

 N把电唱机端出来,随便捡了一张唱片。我想,也许正巧就是画家Z最喜欢的那一张——天苍苍,野茫茫,落如盘异地风烟中的那的歌舞,那近看翩翩远闻杳杳的歌舞

 三个人啃面包的速度都渐渐放慢,目光都盯在那一点摇动的烛光上。N的眼眶里,两团晶莹的东西一点点涨大。N扔下面包,跑上阳台。

 “别,别管她,”N的母亲把F按在椅子上:“到现在,她一直都忍着呢。”

 108

 再次想起点亮那支蜡烛,是另一个夜晚,是母亲不在家的日子,母亲去西北探望父亲却终于没有见到父亲,是她在回程的列车上泪水不干的那个长夜。酷热的八月,暑假的最后一天。

 N不像O或T那样胆小。F不像WR那么胆大。

 两间房子没有独自的卫生间。

 F来时,里屋门关着。

 “喂,我能进来吗?”

 “哦,不,等一会儿,我洗澡呢。”

 F心里一,但老老实实地坐下来等着。

 “你吃过晚饭了吗?”

 “我就是来给你送晚饭的。”

 “什么呀?好吃的吗?”

 “但愿你会认为是好吃的。反正,反正总比煮挂面强吧。我可不想再跟你一起吃那玩意儿了。”

 “那你就赶快去找一个会做饭的吧,跑这儿来干嘛?”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里屋传出水声和笑声:“老天爷,你要是能有一点儿幽默感,说不定我现在就想嫁给你了。”

 F的心嗵嗵地跳,哪儿还去找幽默感呢。现在,现在,现在…F坐在那儿设想着N的现在,现在,此时此刻,N的美丽动人…但设想不出,或者是不敢相信,觉得生理学和解剖学上那些烂的名词和形象不能与她符合,对她甚至是亵读。还谈什么幽默呢。他坐在那儿一声不响,大气也不敢出,生怕N会窥见他庸俗的望。

 “喂,你走了?”

 “哦,没。什么事?”

 又是水声和笑声:“我还以为你走了,或者死了呢。”

 远远的,在很远的地方,一只白色的鸟正朦胧地舒展翅膀。

 “喂,我真想去游泳。可惜这附近哪儿都没有个能游泳的地方。”

 “你知道吗,小时候在澡盆里我就学会游泳了。爸爸把我按在水里,说游吧,把我吓得直哭。”

 “那时候我们在南方。南方,我跟你说过,到处都能找到可以游泳的小水塘。我还记得我和好多小男孩儿、小女孩儿在小水塘里游泳,一丝不挂可真痛快呀,累了就趴在池塘边晒太阳,热了就又跳到水里去…”

 南方,那只白色的鸟儿鼓动翅膀,起飞了,在暮天中,在青年医生的心里和身体里,一下一下扑打起翅膀。

 “有一次我和爸爸妈妈到山里去玩,住在爸爸的一个朋友那儿,那个朋友是看林人。晚上我躺在上,听见山的树像涛一样地响,有时候传来几声鸟儿叫,我问是什么鸟儿叫,妈说是猫头鹰。我有点儿害怕。妈说你怕吗?我不说话,我真是有点儿怕。爸说你怕吗?我说有点儿。爸说,那我们去走走吧,看看‘怕’是个什么玩意儿吧。妈说好极了我们去看看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妈说我们去吹吹夜风,去闻闻夜里山是什么味儿,月亮、树、草都是什么味儿。你说他们俩是不是都有点儿精神病?

 “我们就走出去,月光很亮,走在那山林里,到处都很静,听得见很多小昆虫在叫,我们一路走一路又笑又喊又唱,绝对的——仨精神病患者。我们使劲喊,亮开嗓子唱,妈说太好了多亏你爸想出这个主意,爸说那你们就喊吧唱吧这儿没有人管你们,妈说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人真是难得这样,难得有这样的机会。

 “后来我们到了一个小水塘边,妈说我们何必不游它一泳?我说我们没带游泳衣呀?妈说这儿没有别人天黑了这山里没人来,怕什么?爸说好主意绝对是个好主意,我们都快让衣服给勒死了,都快不知道风吹在股上是什么滋味儿了。妈说那就让风吹吹我们的股吧,让月亮照耀照耀我们的股吧。爸说唉,真可惜,我们的女儿可是已经大了。妈说真糟糕你怎么这么快就长大了呢?妈对我说,那只好你一个人到那边去,我跟爸在这边。我说,咦?这就奇怪了,应该我们两个女人在这边,让爸到那边去他是男人呀?爸和妈都给逗笑了,我说笑什么笑,我说的不对吗…喂喂,你听着呢没有?”

 “噢,听、听着呢…”

 又是水声、笑声。水声和笑声中,白色的鸟儿振翅高飞,从南方飞来北方,从南方到北方都是那鸟儿飞翔的声音…

 “那…”F说“那我,先去把吃的东西热一热吧。”

 F回来的时候,N好像不那么快活了。N穿着一件旧睡袍,坐在桌前呆呆的。F把饭菜放在桌上,要去开灯。

 “别,别开灯,”N说。

 “天黑了。”

 “那也别开灯。”

 她可能是在回想童年的那个山林之夜,因而想起父亲,想起母亲现在去看他但不知是否见到了他。

 N猛地站起,睡袍在幽暗中旋展一周,她找到了过去的那支蜡烛。把蜡烛点亮,放在他们俩中间——他和她面前。烛光摇摇跳跳,她盯着那一点灿烂看。很久,她脸上又活泼起来。

 她说:“你不想…不想看看我吗?”

 他看着她,一动都不敢动。

 她站起来,睡袍拂动,走出烛光之外,走进幽暗。

 他垂下眼睛,不敢去惊动她,不敢惊动那脆弱的时间。

 那只老座钟“嘀嘀哒哒”地响着,让人想起它从来没有停过。

 “抬头看我。”

 “看看我。”

 “看我一个人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他抬起头。睡袍,沿着一丛新鲜秀、蓬、柔韧而又坚实的光芒掉落下去,掉落进幽暗。

 “不,别过来。”

 “对,就这样看我。”

 “就这样。”

 “放心大胆地看看我。”

 “我想让你,胆大包天地看我。”

 “我一个人的时候就想让你来这样看着我。”

 “我想在你面前,就跟我一个人的时候一样。我想不知羞地让你看我。”

 她慢慢地走来走去,那光芒在幽暗中移动、舒展、曲伸、自在坦。那是幽暗中对我们的召唤。我,或者F,或者他人。那是自己对他人的希望,和自己对自己的理想。是个人对世界的渴求,是现在对永远的祈祷。看吧这就是我,一览无余,她是在这样说。看看我,不要害怕,她是在这样说,要放心,要痴,不要羞愧。这不是一件羞的事,这是粉碎羞的时刻。看看,这耸动的脯,并不是为了呼吸而是为了激动才被创造的呀,这腹不是为了永远躲在衣服里面的,恰恰是为了扫那隔膜才一直等待在这儿的,这健康茁壮的双难道不应该放她们出来栉风沐雨么?不能让她们在永远的秘密中凋谢,千万不能!不能让她们不见天,不能让她们不被赞叹,不能让她们不受崇拜,因为她们,不正是凡俗通往圣洁的地点么?她就是这样说的。在喧嚣嘈杂的千万种声音里,可以分辨出她的声音,我,F,或者还有别人,我们可以听见她就是这样说的,这样宣告。所以来吧,此时此地她们不是一触即灭的幻影,她们尊贵但不傲慢,她们超凡但并不脱俗,她们有温度,有弹,有硌痕,有汗,是血,但那血此时此地恰是心魂的形态…

 F冲过去,双住N的双,然后走遍她的每一处神奇和秘密,让她软弱地息,让他们俩在息中互叫着对方的名字,让两个体被心魂烧得烫烫的…

 “我一个人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来?”

 “你一个人的时候就总是我和你在此起的时候,记住,以后也是这样。”

 “我一个人的时候,你就胆大包天地来过我的房间里吗?”

 “是的,来过,在梦里。”

 “不,不是在梦里,是真的,我要你爱我,我要你对我有望,你就来了,你就也看见了我的望。”

 “是,是的,那是真的,我忽然觉得我好像没有过一个人的时候,我一个人的时候就是我在想你的时候,就是我看见了你的时候。”

 老座钟嘀嘀哒哒地响着。他们如是说。他们必如是说:

 “你看见我,是什么样子?”

 “就是现在这样子。”

 “就是现在这么赤着?”

 “就是。

 “就是现在这么毫不知羞,毫不躲藏,这么目光毫不躲闪地躺在一个男人怀里吗?”

 “就是,那个男人就是我。”

 “就是这么孤独这么软弱这么哭着?”

 “不,你从来都不哭。”

 “不,我常常哭,哭得好痛快哭得好难看,你没看见?”

 “看见了,你哭得好勾人。”

 “就是现在这样么?”

 “是。”

 他们如是说。老座钟不停地走着。他们必如是说:

 “就像一个勾人魂魄的妖吧?”

 “和一个被勾去了魂魄的家伙。”

 “一个坏女人把他勾引坏了吗?”

 “对,勾引坏了,然后她后悔莫及。”

 “她要是死也不侮呢?”

 “但愿如此。”

 “她要是壑难填,那么他呢?”

 “他万死不辞。”

 109

 “我是不是一个坏女人?”她在他耳边轻轻说。

 “我是不是太不文雅端庄?”她的头靠在他的肩上,轻声说。

 他看着车窗外的天空,那只白色的鸟,稳稳地飞着。他知道她并不要他回答,她只是要说,要沉在那自由里。

 “我算不算是一个放的女人?”

 “我想我可能就是。没准我妈我爸也是,两个疯子。”

 “我们,是不是太没有规矩了,啊?你和我,是不是一对的爱人?”她在他耳边轻声地笑。

 火车隆隆的声音使别人听不到她的话,所以她大胆地在他耳边说着。她想,周围那些人肯定想不到她在说什么,想不到这个漂亮文雅的女人竟是这样引差为荣,她觉得这实在是一件很感人的事。

 “我吗?”

 “不。一般来说,‘’是贬意的。”

 “那,什么才是?”

 他没回答。

 火车奔驰在旷野上,显得弱小,甩动着一条银灰色的烟缕。他们想不出这个词的含义。我相信,热恋中的人会在这个词面前惑然不解,猜不出它的含义。

 未来,F才能对这个词有所理解。在他不得不放弃真诚的爱恋时,在他一言不发,对N的迷茫默不作答时,他理解了这个词。父母要他不再与N来往,不要再与一个右派的女儿来往,不要任要想想自己的前程,那时他相信世界上真是应该有这么一个词。但是他自己呢?他不得不吗?他不是万死不辞吗?他不是仍然爱着她吗?这样想着的时候,他相信以往人们都把这个词错认了,真诚的一切里面都没有它,背弃真诚的一切理由里面都是它,它不是“不要任”它可能常常倒是“要想想自己的前程”有人用前程来开导他的时候,有人用眼泪用心脏病来要挟他的时候,有人整天在观察他在监视他在刺探他,那时他看见并理解了那两个字。在他终于为了两颗衰老的心脏而背离了自己的真心之时,在他终于为了两份残年的足而使N痛不生之时,在他终于屈服在威胁和哀求之下离N而去之时,一头乌发忽如雪染的那个夜晚,他感到那两个字无处不在,周围旋卷绕着的风中正是那两个字的声

 F和N坐在火车上。火车的终点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小镇。F陪N去那儿堕胎。F的一个同学毕业后在那小镇上的医院里当医生,幸亏这个同学帮忙。

 F忧心仲仲,他知道那会是怎样令人难堪的局面,医生和护士们的冷眼,窃窃地议论,背后指指点点,甩过来一句软软的但是刻薄的话,用那些冰冷的器具折磨她美丽的身体同时甩给她更为冰冷的讥讽,整个小镇都会因此兴奋因此传起种种秽的想象。

 “我不怕,”她在他耳边说“你放心好吗?我什么都不怕。”

 自从发现怀孕以来她一直是这样说。她甚至说她不怕要下这个孩子。她甚至说她不怕着大肚皮在人前走,那是生命,是爱,是真诚的结果,不是。她甚至说,为什么不在我们的结婚典礼上,让他或者她,也伸出小手接受一枚小小的戒指?为什么不让这个孩子,来证明我们的自由真诚呢?为什么不让他或者她,亲眼看见自己庄严的由来?

 当然不可能。这世界不允许。

 她说过:“只有这一点,我觉得遗憾。”

 她曾说:“他,或者她,是在最美丽的时刻被创造的呀!”

 她说:“因此,他们与众不同!”

 她曾在记中写道:“如果得请你们先回去,请你们先等一等,请你们别急晚一些再来,那,肯定是我们还太软弱,但我们保证:我们还要在那样的美丽时刻创造你们。你们有权利那样希望,希望自己不是来自平庸。”

 车窗外有了灿烂的金黄,有了一阵强似一阵的葵花的香风,那个小镇就要到了。

 110

 时隔二十多年,F医生在那片灰暗芜杂的楼区里徘徊了很久,朝那个牵心动魄的窗口张望多时,不见N的踪影也没有她的消息。这时,那个老人走过来。

 “您,怕不是要找N吧?要找那母女俩,是吧?”

 “是。”

 看来还是当年那个老人,并不是那老人的儿子。

 “她们搬走好几年啦。”

 “搬到哪儿去了?”

 “N的父亲回来了,平了反,落实了政策,他们搬走了。”

 “搬到哪儿去了,您知道吗?”

 “她父亲原来是个有名的作家,现在还是。是什么还是什么。”

 “您不知道他们搬到哪儿去了吗?”

 “您可是大变了模样儿了。除非是我,谁还能认得出您来?”

 “没人知道他们搬到哪儿去了吗?”

 “没有。我要是也不知道,这儿就没人能知道了。这么多年了,您可还好吗?”

 “哦,这些年您也还好?您有七十了吧?”

 “八十都多啦。好好,好哇。怎么还不都是活着?可活又说回来了,末了儿怎么还不是都得死?谢谢您啦,还惦记着我。”

 F离开那片芜杂的楼区,没有回家,直接走进那个夏天的里去了。他从老人那儿明白了一件事:凭这头白发,很少还有故人能认出他来了。他可以放心大胆地到N身边去了,去提醒她,保护她。那道符咒顷刻冰释,男人的骨头回到了F身上。他想:现在,他应该在N的身边。他想:她不会认出他来了,这真好“纵使相逢应不识”这着实不坏。这样,他就不至于受那种客套、微笑、量好的距离、和划定的界线的折磨了。他一路走一路想:他要在她身边,在危险的时候守在她身边,在她需要他的时候不再离开她,这是他唯一可做的事了。

 111

 因而未来——数月后或数年后,不管女导演N在哪儿(在国内还是在国外),如果她拍摄的那几本胶片没有丢失,已经洗印出来,她对着阳光看那些胶片时她必会发现,在那两个青年演员左右常常出现一头白发,那头白发白得那么彻底那么纯粹在炽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如果N对那头白发发生了兴趣,赞叹这个老人的情与执着,想看清他的模样,那么她必会发现,这个人总是微微地低着头,那样子仿佛祈祷仿佛冥思仿佛困惑不解。如果N放映这几本胶片,她就必会发现,这个一头白发的男人似曾相识,他的一举一动都非常熟悉,他低头冥思不解的样子好像是在演算一道难题,那神情仿佛见过,肯定是在哪儿见过。但无论如何,无论哪一种情况,不管N是在哪儿看那些胶片,都一样——那时F医生已不在人世。如果有人认出了他,如果时隔二十几年N终于认出了他,大家记起了二十几年前那个乌发迅速变白的年轻朋友,那么,F将恢复男人的名誉,将恢复一个恋人的清白,将为一些人记住。否则人们会以为他那平静的水面下也只有麻木,从而无人注意他那一条死水何时干涸,年长久,在被白昼晒裂的土地上,没人再能找到哪儿曾经是F医生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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