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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桑离点点头。

 “听说是郭老师的儿子?真的假的?”段芮很好奇。

 桑离有点为难,想了想还是点点头。

 段芮笑笑:“也不错啊,将来毕业的时候让郭老师给你办留校,当个老师什么的,多舒服啊。”

 “我没想那么多,我就想唱歌。”桑离探头看看沈捷的背影,下意识拂拂自己身上的紫长裙。

 “那就去省歌剧院,让你男朋友的老爸帮帮你,郭老师的老公不是能干的?大官哦…”段芮一边带桑离往宴会厅走一边眨眨眼。

 “向叔叔?他不会的,他人很正的。”桑离嗫嚅着。

 “切,凭你的专业水平想去省歌剧院那还不是小菜一碟,他也就是举手之劳,打个招呼而已,也不影响他一贯正派的个人形象啊。”段芮不在意地说。

 桑离却有些惑了:这似乎,是一个更加现实、更加功利的世界,和她最初的音乐梦想有着本质差异,然而却又息息相关。

 那么,究竟自己的这条理想中的道路,是不是真的可以理想下去?

 是夜,中悦宴会厅里灯火辉煌,那些陌生的面孔来来往往,能看出大多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彬彬有礼,时常还可以听到他们用英语对话。不唱歌的间歇,桑离好奇地看着在大厅中间忙着和这样那样的人们驻足交谈的沈捷,他今天穿一件深西装,领带是斜条纹,和来宾谈笑风生的样子还真是蛮养眼。

 桑离一边看一边想:其实,他倒不是个让人讨厌的人。虽然看上去很有钱,可是并不可恶,正相反,他很博学,很善解人意,只是太老了,呵呵…一边想一边有些想偷偷笑,笑容里幸灾乐祸的嘲笑成分比较多,似乎“31岁”这个年纪已经很凋敝,很惨不忍睹。她甚至偷偷想:如果不存在雇佣关系,是不是就不需要叫他“沈总”而是要叫“沈叔叔”?

 这样想着,越发有笑容漾上角来。

 远远地,沈捷在谈笑间向桑离的方向看一眼,恰巧就看见她正看着自己微笑。下意识地也回个笑容给她,可是她居然没有反应!

 沈捷有些奇怪,想了想便唤来一个服务生,轻声嘱咐几句。

 过一会,就有服务生走到桑离身边,笑着对她说:“桑小姐,沈总说你和段小姐可以随便过去吃点什么了。”

 “吃饭?”桑离有些惊讶:“不用唱歌了?”

 “沈总说等吃了你们可以随便弹几首钢琴曲子,歌就不用唱了。”服务生毕恭毕敬。

 桑离很高兴,急忙跑过去召唤段芮,两人手牵手去取东西吃。

 中悦的西点一向做得很考究,桑离吃一块,再吃一块,最后干脆多取几块放在自己盘子里。刚回身想找段芮一起躲出去吃,却发现段芮已经被一个陌生男人拦住聊天。隐约还能听见男人问一些“您在哪个部门工作,以前怎么没有见过”之类的话,而段芮中规中矩地笑着答“我是艺术学院的学生,在这里兼职弹钢琴”…

 桑离眨眨眼,一个人悄悄退出去,心想:不知道这个男人有没有很强大的“附加值”?

 桑离一个人躲在宴会厅连接的温室庭院里吃点心,吃到一半才发现自己没有取饮料。刚想起身回宴会厅,却发现面前有一杯橙汁递过来,桑离惊讶地抬头,发现是沈捷。

 “很吃惊?我还以为你能猜到是我。”沈捷笑笑,顺势在桑离身边的长椅上坐下。

 桑离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来,说声“谢谢”扭头看见沈捷靠在长椅椅背上,闭着眼,脸疲惫。桑离喝口橙汁,清清嗓子才问:“沈总,你吃东西了吗?”

 沈捷仍旧闭着眼睛答:“没时间。”

 “那你不饿?”桑离好奇地问。

 “习惯了。”依旧声音平平。

 桑离迟疑一下,低头看看自己尚摆着很多小点心、也只摆着点心这一种食物的餐盘,想了想问:“那…你吃点心吗?”

 沈捷睁开眼,看见桑离犹犹豫豫地看着自己,月光下,女孩子漂亮的脸上此时却有温柔的光辉。心里蓦地一动,反问:“吃这些?”

 看他看着自己的餐盘好像很不能相信的样子,桑离没好气:“不吃算了,我还没嫌你脏呢。”

 沈捷一愣,大笑出声,伸手接过桑离的餐盘便取点心吃,一边道:“谁说我嫌你脏了?我是怕你没吃,现在学了雷锋,晚上回去还会饿。”

 桑离看沈捷埋头吃点心的样子,真好像饿了很久,忍不住在心里可怜他一下,想着:有钱人其实也不容易的…

 中间沈捷抬头,指指桑离手里的橙汁:“水——”

 桑离急忙把橙汁递上,嘱咐:“别噎着。”

 沈捷喝一大口,看看桑离眼的怜悯,怎么好像小女孩看小狗的样子?觉得很好笑,便问:“你不喝了?”

 桑离这才反应过来:“啊,不好意思,我都喝过了——”

 沈捷顺嘴接话:“没关系,我不嫌你脏。”

 桑离迅速涨红脸,起身,狠狠瞪沈捷两秒钟,突然很奇怪地笑了,看着沈捷快速说了句:“谢谢叔叔。”

 话音未落,已经转身跑回宴会厅去。

 沈捷正喝橙汁,被这个称呼呛到,猛地咳出来。桑离一边跑一边听到身后的咳嗽声,笑眯眯地觉得真是解气啊解气…

 那晚,桑离并不知道沈捷看着她的背影,好气又好笑。然而,在好气与好笑之外,还有更多的好奇,与更多的望。

 如果说之前他不过是想要她成为他的世界里出出进进的一个人,那么从那晚开始,他想完全拥有她的愿望,则越来越强烈。

 只是那个时候,桑离不会做出任何回应,甚至都不会往逾距的方向多思量哪怕一点半点。

 因为十九岁那年,不需要强调,桑离也深信:在这个世界上,桑离只爱向宁一个。

 这是她最单纯美好的前半生——当我们可以并有机会用全部身心去爱一个人的时候,那是我们青春的顶点,而那时的爱情,又是何等的帜高张!

 B-5

 随后不久,六月初,音乐系举行声乐表演专业优秀学生汇报演出。

 前一晚桑离给向宁打电话,语气里颇多自豪,宣称:“这是我大学阶段的第一次演出。”

 向宁愣一下才问:“你怎么不早说?”

 “现在说不一样吗?”桑离不明白。

 “当然不一样,你早说,我就会去参加。”向宁埋怨。

 一点点的小甜蜜,好像夏天凉爽芬芳的绿豆冰,浅浅淡淡上涌。桑离的笑容漫上来,还要做深明大义状:“你不是忙毕业吗?再说还有段芮师姐和我们寝室的人都说要给我献花。”

 献花历来是学院里演唱会的习俗:一曲唱毕或是最后谢幕时,总会有很多年轻的身影冲上舞台,抱着大捧的鲜花献上去。届时,亲疏远近、人缘好坏就一清二楚:师兄师姐师弟师妹、男朋友女朋友朋友的朋友…人人手上都是形各异的花朵。偶尔台上的人手里的鲜花多到捧不过来,一弯鞠躬就会掉一束,台下的观众大多见怪不怪,只有掌声,以及微笑。

 如果,真的有向宁给自己献花,会是怎样的场景?

 挂断电话,桑离趴在自己上想出了神。

 可是,回过神来,还是要去练歌,还是要一个人走在校园里铺了丁香味道的甬路上,一抬头看见天上的星星明灭闪烁,心里想:哪一颗在他的头顶,他抬头时便可以看到?

 第二天,艺术剧场里果然是花香四溢:舞台上的花篮、舞台下的花盆、观众手里的花束…如果再加上女孩子身上淡淡的花果味道香水气息,基本上就是一座花果山。

 参加表演的有十几个学生,大一的只有两个,桑离是其中之一。她排第七个上场,不着急,就一个人悠哉游哉地在后台走廊里开声。高一级的师姐伍玥足够无聊,正拎着裙角在一边偷看台下贵宾席,一个个地报数:“校长、系主任、教务处处长、歌剧院的…”

 数到一半突然一句:“哎,怎么还有他?”

 “谁?”桑离开声完毕,刚走近屋里就听见这句话。

 “梁炜菘,”伍玥躲在一边,探头探脑地指着贵宾席正中间的位置“看那里。”

 桑离沿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三十几岁模样的男人,方方的脸孔,远看是很像梁炜菘。可是可能吗?好歹也是国内知名的男高音歌唱家,这么大的“腕儿”会来参加一次本科生的汇报演出?

 便很纳闷:“真的哎,没看错吧,是他吗?”

 伍玥指指点点:“左手边坐校长,右手边坐咱系主任,如果不是梁炜菘,哪还用这么大的排场?”

 那大抵就是桑离第一次见到梁炜菘——是活生生的梁炜菘,而不是CD封套上或者杂志封面上的梁炜菘。那年他三十五岁,比沈捷还要大一些,身材算不上多么高大,然而威望如中天。

 后来才知道两件事:第一,梁炜菘和系主任是研究生时代的同学,这次来出差,捎带着卖个面子看场演出;第二,梁炜菘看完整场演出,只问了系主任一个问题——“那个唱阿依达咏叹调的女生叫什么名字”

 ——威尔第歌剧《阿依达》中的咏叹调,郭蕴华选的曲目。桑离声情并茂地唱:“父亲的名字是尊贵的,而达梅斯是我最亲爱的人的名字,这双重忧伤的热泪,淌在我这颗惘的心里…”

 从观众席里看过去,舞台上,桑离将长发挽起,盘成乌黑的髻,穿白色抹长裙,出修长的脖颈来。在一片大红大绿或金光闪闪的演出服阵营中,这一抹白,就好像“坠入凡间的精灵”——这个比喻是谁发明的?真是再贴切不过。

 然而那天,桑离和梁炜菘最近距离的接触也不过是在演出结束后,领导与业内名上台与演出人员握手合影。梁炜菘的手掌握住桑离手的刹那,他大概还认真看了看眼前的这个女孩子,而后点点头,微笑一下,说了句“祝贺你,很精彩”桑离有些受宠若惊,急忙奉上一个很甜的笑容,而后用掺杂着好奇与崇敬的目光目送梁炜菘走远。那时候,他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反倒是顾小影、穆忻和蔡湘,演出结束后抱了大捧的百合花,用浅紫的缎带扎紧了,兴高采烈地上台献花,又指挥有照相机的男生给她们合影。

 顾小影开心地搂了桑离,冲着照相机镜头笑容灿烂,摆出各种POSE。末了说:“桑离,你知不知道你唱歌的时候有多漂亮?哇,我们都像看见天女下凡哎!”

 桑离抿嘴笑,不说话。

 穆忻肯定的捧场:“是,特别漂亮,神采飞扬。”

 蔡湘笑嘻嘻的:“桑离,你就没想过站在更大的舞台上唱歌?”

 她又开始做梦:“到时候,我在中央电视台当编导,给你做专辑,请你去一号大厅录节目…”

 “醒醒,醒醒,”桑离挥挥手,也同她们闹“你还梦见什么了?”

 “谁说是做梦了,”蔡湘噘嘴,背歌词“心若在,梦就在。”

 几个女孩子在舞台上笑成一团。

 直到终于被一个笑笑的声音打断:“桑离,祝贺你演出成功。”

 桑离回头,瞬间瞪大眼,愣住。

 沈捷?!

 明亮的灯光下,桑离呆呆地看着那个儒雅俊朗的男人抱了臂站在自己面前。有些喧闹的剧场里有人看见这边的动静,也注意到本来就很出色的沈捷,呼朋唤友地往这边看,却只有桑离,还在发呆。

 几个女孩子也愣了,顾小影先回过神来,捅捅桑离:“你朋友?”

 桑离似乎这才反应过来,却口而出一句:“你怎么来了?”

 沈捷愣一下,定睛看看眼前女孩子呆呆的、受到刺的表情,似乎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一句话,只好提醒她:“桑离,‘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你就是这么待客的?”

 他一边说一边笑着走近一些:“我还以为我这么礼贤下士,你会发誓给中悦效力一辈子。”

 也难得桑离心情好,胆子便大,瞟瞟他空着的手,扁扁嘴:“我还以为上司会送我花。”

 沈捷笑了,他笑起来的样子大气又温文,一下子抓住台上台下没来得及走的若干女孩子的视线。他笑着说:“谁说我没给你准备花,是花太多,我两只手拿不过来。”

 桑离口冷气,下意识地看看门外:“真的假的?”

 沈捷看她认真的样子,终于哈哈大笑,问桑离:“你现在有时间吗,我带你去拿花。”

 桑离狐疑地看他一眼:“你骗人!你是路过这里的吧?你怎么会来?”

 沈捷看看四周越来越多的好奇目光,有些无奈:“是,我知道你今天请假,恰好有事到这附近来,办完后索过来看你演出,怎么,不?”

 “当然,”桑离笑着答“可是我现在要回寝室了。”

 她笑眯眯地指指四周:剧场里的灯光正在一排排地熄灭,人们陆陆续续往门外走,只有407们还站在原地,好奇地看着沈捷。

 沈捷笑着跟407的女生们打招呼:“你们好,我叫沈捷,是桑离的同事,在她兼职时认识的。”

 “哦…”407们发出集体感叹声。

 随后七嘴八舌地道别。

 顾小影笑嘻嘻地:“那你们慢慢聊吧,我们要回去了。”

 转身拖蔡湘走,蔡湘还没忘挣扎着回转身,一脸坏笑地看桑离:“妞儿,打扮这么漂亮别出校园,这世界很危险。”

 穆忻向来是行动派,直接接过桑离怀里的几捧鲜花,笑着对沈捷点点头,嘱咐桑离:“我帮你拿回去吧,你去吃点饭再回来,我会跟楼长打招呼。”

 说完抱着鲜花扬长而去。

 沈捷奇怪地看桑离:“你没吃饭?”

 低头看看手表:晚上9点10分。

 桑离吁口气,抬头,恰好看见剧场门口有负责老师喊话:“同学你们走不走啊,要关门啦!”

 “这就走!”桑离喊一声,回头看看沈捷,微笑“下午一直在这边,也没觉得饿。”

 沈捷想了想,一边随她往外走,一边道:“跟我走吧,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不用的,”桑离本能地推辞“我去超市买个面包就好。”

 沈捷不依:“这么晚了,吃什么面包,消化得了吗?”

 他像是安排小孩子一样:“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喝粥。”

 “粥?”桑离轻笑“沈总你是有钱人,原来才请客喝粥啊?”

 “去了就知道了,”沈捷也笑“我从来不撒谎。”

 “切,”桑离撇嘴,然而还是跟上他的脚步“生意人不撒谎?骗谁呢?”

 “真的,”沈捷正道“在饮食方面,我从来不欺骗自己的味蕾。”

 B-6

 结果,就随他上了山。

 银色的宝马在盘山公路上飞驰,桑离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突然有些胆战心惊:自己并不了解沈捷其人,这黑灯瞎火的,他要带自己去哪里?

 这样想着,忍不住脸上就浮现出紧张的表情。她扭头看沈捷,见他神色平常,只是一丝不苟地开着车。

 过很久,大概她的目光太集中,又太多疑,沈捷终于叹口气,仍然目视前方,却含无奈地说:“桑小姐,我是合法商人,请你不要用看人贩子的目光看我可以吗?”

 桑离一愣“扑哧”笑出声,这才扭头看窗外。深夜的南部山区,车少得可怜,只有宝马孤零零的灯光,一路向看不清的远处。也不知走了多久,桑离有些紧张也有些昏昏睡的时候,车终于停在一处不知名的宅子前。

 沈捷下车,绕到另一边,打开车门,一板一眼地行个绅士礼:“这位小姐,到了,请下车。”

 桑离笑出声,被沈捷瞪一眼:“有这么好笑吗?”

 桑离随他往宅子门口走,叹口气:“我都没有机会对人家炫耀,原来五星级酒店的总经理做门童是这个样子的。”

 沈捷笑了,一边带桑离往前走一边轻轻扶一下她的胳膊,提醒一句:“看好路。”

 刚说完,桑离便微微一个趔趄,被沈捷扶住,才发现原来面前是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路,高跟鞋踩在上面,有些一瘸一拐地打滑。

 沈捷略一迟疑,伸出一只手给桑离:“你鞋跟太高,抓住我袖子,不要摔倒。”

 桑离用三指头捏住沈捷的袖子,抱怨:“这是什么破饭店啊,修条路都华而不实。”

 沈捷一边带路一边笑:“谁告诉你这是饭店的?”

 “啊?”桑离惑地抬头看看四周:漆黑的山野,没有路灯,什么都看不到,只有眼前蜿蜒的院墙,和不远处的大门,似乎颇有些古风,衬着月光,让人平白想起一句诗叫做“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

 那么自己是僧?不对,自己是女的,僧是沈捷才对…31岁的“小”和尚…

 一边想,桑离一边忍不住地咧嘴笑。

 这时两人已经走到大门前,桑离松开沈捷的衣袖,便听见他一边敲门一边喊:“小五,开门!”

 喊了足有六七声,才听见里面踢踢拖拖的声音响起来,接着有人问:“谁啊?”

 “我,你哥。”沈捷声音并不高,可是桑离觉得他的声音在这样漆黑的夜里听起来好像很像电视剧里杀人越货的土匪头子,便又有些想笑。

 门“吱嘎”一声开了,触目便是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一边眼睛一边往这边看,看见沈捷的时候眼睛一亮:“啊,哥!”

 “早就告诉你是我了,现在才反应,”沈捷伸手摸摸眼前男孩子的头,笑着往院子里走“你呢,睡了没?”

 “刚睡,”男孩子一边开心地跟上沈捷的脚步,一边好奇地看着桑离问沈捷“哥,这是谁啊?”

 “叫‘姐姐’就行,”沈捷路往院子里走“晚上熬粥了没?”

 “熬了,野菜粥,还剩了些呢,哥你没吃饭?”男孩子亦步亦趋地跟着,看来已经睡意全无,脸上是兴奋。

 “帮我热两碗,我去后院,一会回来喝。”沈捷笑笑,嘱咐。

 又扭头招呼桑离:“来啊,我还给你准备了很多花呢。”

 “啊?”桑离看看他,不像在撒谎。

 沿着一条同样是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走到尽头,推开一扇木门,沈捷微微侧过身,将面前的风景让到桑离面前。桑离一抬头,看见眼前景致的刹那,忍不住“呀”地低呼一声。

 ——如果说上次的茉莉花海已经深深震撼了她,那么这一次,当六月的夜晚,你置身寂静的山野,天上一轮新月盈盈地洒着清辉,你放眼望去,看见一大片广玉兰的时候,会是怎样的心情?

 那样皎洁的广玉兰,鳞次栉比,绵延无边地盛开向远处。带着甜味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每一次呼吸都好像带了幻剂,让你忍不住想要沉入这大片的花海。桑离似乎梗住了呼吸,只是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广玉兰树:并不高大,也没有繁茂的枝叶,然而在这有银色月光的夜里,那大片大片的白色花朵居然有惊心动魄的美!

 这样呆立着的时候,沈捷已经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把剪刀,走到花海中“咔嚓咔嚓”几剪子,只一会的功夫,就剪了大捧的花枝,抱着走过来,走到桑离面前,放进她怀里。

 桑离还是呆呆地看着大片的广玉兰树,再低头看看怀里的花枝,浓郁的香气染了她一身,月光下,白色的长裙与白色的广玉兰几乎融到一起,化成大片大片的月光。

 桑离看呆了。

 沈捷也看呆了。

 他就那样握着一把剪刀,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女孩子:她的发髻还是一丝不出小巧的耳朵和修长的脖子,沿着侧脸的线条一路蜿蜒向下,延伸到白色纱裙际的皎洁线条中去。她整个人都洋溢出广玉兰一样的光泽与香气,在这个六月的夜晚,美好得就像天使一样!

 他忍不住回想起不久前坐在剧场最末排静静看她演唱时的情景:他在没有人知道的角落里落座,看向舞台上美好的女孩子,她不知道他在那里,她似乎从来都不知道他在那里,可是他自己却知道,当他看到舞台上的桑离时,心动了…

 正在这时,小五的喊声将他从失神的边缘拉回来,也拉回发呆的桑离的思绪,寂静夜空中只能听见小五在前院喊:“哥,粥好啦!哥——”

 沈捷微微有些尴尬地收回目光,恰好看见桑离抬起头,笑着看他,说:“谢谢你。”

 沈捷笑了,他很庆幸自己没有什么不理智的行为,对桑离这样的女孩子,他还是坚持要“慢工出细活儿”

 他伸手接过桑离怀里的花,带她往回走:“进屋喝点粥,我再送你回学校。”

 听到这句话,桑离本来还有些怀疑的心彻底落回原地,心情一轻松,更乐得开玩笑,便响亮地答:“谢谢叔叔。”

 沈捷回头瞪桑离:“不准叫我叔叔!”

 桑离瞥他一眼:“那叫沈总好了。”

 沈捷皱皱眉头:“算了,你叫我名字吧。”

 “沈捷?”桑离奇怪地复述一遍。

 “哎。”沈捷答得也顺溜。

 谁知女孩子意见很大:“这哪行,多不礼貌,你比我大那么多。”

 “很多吗?才十二岁而已。”沈捷捺住子,反复在心里告诉自己别发火别发火,年龄不是问题,时间不是差距。

 “可是我爸比你大十三岁,那你叫我爸什么?”桑离瞪眼。

 沈捷头疼地看看桑离,干脆命令:“有别人在的时候你叫我沈总,没别人的时候就叫名字!记住了,不然扣你薪水!”

 他一边说一边抱着花大步走进屋子里,留桑离在后面一边走一边嘟嘟囔囔:“滥用职权!”

 沈捷听到了,背对着她笑。

 及至进屋,桑离才看清楚,原来面前的一溜大瓦房里别有天!

 触目是一水儿的明清风格家具:紫檀罗汉,紫檀多宝架,明式黄花梨玫瑰椅,就连餐桌都是黄花梨镶大理石梅花形圆桌…被打通的房间里没有墙,所有隔断都是绛红色纱质隔帘,隔着影影绰绰的红色,整个人都好像迅速回到100年前…

 那样的古香古,直叫桑离看傻了眼!

 看桑离瞠目结舌地张望四周,沈捷在餐桌前坐下,推一碗粥招呼桑离:“别看了,快来喝粥。”

 桑离回转身,目光呆呆地看沈捷:“这是你家?”

 沈捷拉她坐下,把粥碗推到她面前:“嗯,我母亲喜欢住这里,我平时住酒店。”

 桑离还是傻傻的“哦”一声,再抬头看看四周,很努力匀口气,瞪大眼睛道:“像电视剧里呢!”

 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有些慌张:“你妈妈在家?”

 沈捷好笑地看看桑离紧张的表情:“你紧张什么?她出国了,现在不在。”

 桑离如释重负地吁口气。正说话间,小五笑嘻嘻地走进来,站在门口好奇地看桑离。桑离回头,看见小五的目光,莫名其妙地又看沈捷:“他是你弟弟?”

 沈捷笑了:“你问题还真多,快喝!”

 他一边敲敲桌子,一边伸出手腕在桑离面前晃晃:“10点半了啊!你们是不是11点锁楼门?”

 “啊!”桑离大叫一声,急忙捧起粥碗开始喝粥,喝了第一口,便吃惊道“这是什么粥?很鲜呢。”

 沈捷笑了,回身看小五:“明天告诉你,又一个人被她的野菜粥征服了。”

 小五站在一边“呵呵”地笑,看桑离很快就把自己的粥喝完,盯着沈捷的那碗看。沈捷也不说话,只是笑笑,又把自己的碗推到桑离面前。

 “你不喝?”桑离转转眼珠子问。

 “我不饿,这碗本来也是给你的。”沈捷像看小孩子一样看桑离,看见她开心地笑着接过粥碗,继续喝。

 两大碗的粥很快见底,她才心满意足地抿抿嘴,看着沈捷笑:“谢谢叔叔。”

 小五一愣,看看沈捷,莫名其妙地又看看桑离。沈捷哭笑不得,警告她:“告诉过你不准再叫我叔叔的!”

 桑离开心地站起身,伸手摸摸自己的肚皮,很开心地冲沈捷说:“真是好喝哦!谢谢你,沈捷。”

 她笑起来的样子那么天真无,沈捷突然觉得自己的呼吸有些紧。

 可他还是掩饰住了,伸手抱过那大束的广玉兰,带桑离出门。路过小五身边的时候顺手拍拍他的肩:“过几天我再回来。”

 看得出小五对沈捷感情很深,听了这句话兴高采烈地送他们出门,还絮絮地说:“我睡得早,她今天还说你好长时间没回来了,她说哥你要是再不回来她就去酒店里给你送饭…”

 沈捷上车,发动车子,摇下车窗对小五笑笑:“告诉你,我下次回来前给她电话,让她准备几个好菜。”

 他说完,扭头看看桑离,再对小五补充一句:“多做几个菜,我带人回来吃。”

 “哎!好嘞!”小五高声答一句,笑眯眯地挥挥手,看车子渐渐走远。

 车上,桑离吃喝足开始犯困,可是不敢睡,便努力找沈捷说话:“他是谁啊?快讲讲。”

 沈捷无奈,一边开车一边讲:“小五家在外地,父母早逝,和姐姐一起随生活。几年前他姐姐大学毕业了,说是要和一个男人结婚,就到了这边来,可是从此杳无音信。怕孙女吃亏上当,就一路找过来,可是贴了很多寻人启事都没找到。到最后,祖孙两个花光了路费,也没有饭钱,就坐在路边乞讨。我母亲从那里路过,看见他们不像坏人,就索带回了家。小五不想上学,就送他去技校学门手艺,就在家里帮忙打扫卫生,做做饭。也没停了继续找她的孙女,可是到现在都还没有消息。”

 “啊?不会是发生意外了吧?”桑离听得心惊跳。

 “谁知道呢,”沈捷看着前方,轻轻叹口气“我母亲说人各有命,别人的命我们也无从干涉,所以对小五和,能帮就帮一把,至于其他的,听天由命吧。”

 桑离微微一顿,似乎想起什么,可是倏忽间又忘记了。她扭头,可以看见沈捷握着方向盘的手指,修长细瘦。沿着手一路看上去,他的侧脸没有表情,然而五官清楚,有着桑离认识的男生们脸上没有的成稳健。

 似乎,根本就不可同而语。

 桑离自小是聪明孩子,被许多男孩子追,被许多男孩子赞扬。她知道自己有多漂亮,更知道自古就有“红颜祸水”这句话。她不清楚自己是否属于“祸水”但她总觉得可以从沈捷脸上看出一些若有若无的好感来。可是很奇怪,这一刻,她却突然揣摩不出沈捷的意图。

 若是对自己有意,他出现的频率并不算频繁;若是对自己无意,又为什么看上去如此亲昵?

 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困了,她很想卸去全身的武装,收了那些戒备的刺,好好睡一觉,开着空调的车厢比闷热的寝室似乎还要适宜打盹…

 渐渐,她的眼睛不自觉地就闭上了。车里车外都是黑暗,她的头靠在椅背上,长长的睫随着车子的颠簸而有微微的颤动。

 沈捷一边开车,一边看桑离,想了想,还是把车停在路边,下自己身上的西装外套,小心地覆在桑离身上。这样做的时候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小表妹喜欢玩的芭比娃娃——那时候,不过四五岁的小女孩给娃娃盖被子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轻手轻脚。

 眼前这个,的的确确就是他沈捷见过的最像芭比娃娃的女孩子。

 姣好的容貌、玲珑的身材、透着灵气的眼睛、家世简单、心思单纯…这样的上品,沈捷你要不要出手?

 只是,倘若出了手,还收得回来吗?

 寂静的山野中,蜿蜒的盘山路上,沈捷坐在驾驶座上,摇下车窗,取出一支烟点燃了,看红色火光明灭闪烁。六月的夜晚,他在车后座上大束广玉兰的香气中,听着不知何处传来的蛙鸣,再看一下闭眼打盹的桑离,突然有了这些许迟疑、几分恍惚。

 B-7

 晚上十一点半,桑离摸黑进了407,果然那三个人还没有睡觉。

 听见桑离进门的声音,蔡湘喊一句:“桑离,向宁让你明天早上给他回电话。”

 “糟了,”桑离这才想起来“我演出结束忘记告诉他了。”

 “没关系,”顾小影躺在上带着笑音答“他打电话来的时候我和他聊了会,详细汇报了你的演出盛况,然后说你和同学出去吃晚饭了。”

 “同学?”穆忻笑得很狡猾“桑离老实待,那人到底是谁?”

 蔡湘干脆从上坐起来:“快说,那人是谁?”

 “中悦大酒店总经理,沈捷,算是我的上司吧。”桑离轻描淡写。

 “啊?”顾小影也坐起来,月光照进来,桑离甚至能看清楚对面上的顾小影一脸惊愕的表情。

 “第三者足?豪门恩怨?新版灰姑娘?”顾小影瞪大眼睛。

 桑离翻个白眼:“姐姐你看言情小说看多了吧?”

 相比于蔡湘的爱好是看各类娱乐八卦而言,顾小影的爱好也不见得多高尚,那就是看言情小说。据她自己所说,放眼港台言情界,她对言情小说作者及优秀作品如数家珍,其熟练程度丝毫不亚于男生们对日本AV女优的了解…

 顾小影神色忧虑:“桑离,我怎么总觉得此人并非善类?”

 “衣冠禽兽?”蔡湘倒一口冷气。

 桑离哭笑不得:“你们说什么呢?我有男朋友的好不好!”“桑离你还是处女吧?”穆忻就属于要么不说话,要么开口吓死人的那一种!

 黑暗里,桑离目瞪口呆地站在自己前,呆呆地看着穆忻的方向。看见她翻过身,趴在边,两眼直直地瞪着桑离,屋子里寂静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蔡湘突然“扑哧”一声笑出声。然后顾小影也开始笑,最后穆忻也笑了,屋子里笑声震天。隔壁寝室听不下去了,有人开始敲墙壁,407们把脸捂进枕头里笑,笑得桑离哭丧着脸,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顾小影笑得不过气:“哎哎,桂英,你真是才华横溢啊!哈哈!”

 蔡湘笑得则意味深长:“桂英,难道你很有经验?”

 因为穆忻姓穆,又有些男孩子性格,所以在顾小影这种“绰号之祖”的构思下,她就拥有了“桂英”这么纯朴的一个新名字…

 穆忻笑了:“我就是比较好奇嘛,谁让香菜你说什么‘衣冠禽兽’,我们美术生的思维都很具象好不好。”

 “对哦!”顾小影激动地往上铺爬“桂英你是不是画过人体,你给我讲讲,男生和女生有什么不同?”

 话音未落,已经被穆忻一掌拍下去:“你有的他们都有。”

 “胡说八道,我有,他们就没有!”蔡湘很振奋。

 “他们也有,请你相信我,”穆忻很诚恳地看着对面上的蔡湘“一般来说我们请的模特肌和腹肌都还不错。”

 顾小影十分不厚道:“香菜你又充那个大的,你确定是你有而人家没有?”

 “啪啦”一个抱枕直接飞过来“噗”的砸上顾小影乐极生悲的头颅。

 蔡湘咬牙切齿:“我告诉你顾小苍蝇,你要是再说我小,我就马上把你扒光了扔出去,让咱学校的男生尝尝‘衣茄子’这道菜!”

 桑离终于从惊愕中回过神来,站在窗边哭诉:“你们这群氓!”

 矛头立即对准她。

 穆忻眉开眼笑:“桑离,只有你有男朋友哎!要不你讲个简单的吧,打啵儿什么感觉?”

 打啵儿?

 桑离不好意思了,怎么说呢,说和向宁?呵呵…那是多么私密的感觉…

 “我问个问题哦,”求知一向很强的顾小影举手“我看言情小说里都说打啵儿是有舌头参与的,我想问问那样的话你岂不是要接触到对方的口水?天啊真是好恶心…”

 “啊!”蔡湘崩溃:“苍蝇你能不能不要恶心人啊!”穆忻在上铺锤,哈哈笑:“对对对,桑离快说说,我也想知道!”

 “我去洗漱了!”桑离夺路而逃,留下身后三个女发出令人骨悚然的笑声。

 第二天给向宁打电话,向宁埋怨:“小离我昨晚等你到十一点半。”

 桑离赔笑:“我出去吃晚饭,十一点半才回来的。”

 “哦,和同学一起啊。”向宁从小随着郭蕴华参加过若干次演唱会,不疑有它。

 而桑离却有短暂的怔仲:抬头,还能看见桌子上大花瓶里装着的广玉兰,阳光下怒放了白色的花,似乎还能看见山野里大片的广玉兰树,一溜青石大瓦房,屋子里整齐的檀木和黄梨木家具,镶着大片水墨纹理石,好像风起云涌的天穹…

 “小离?”向宁迟疑着唤一声。

 “啊,哥,”这么久了,桑离还是喜欢这样称呼他“你说什么?”

 向宁轻轻叹口气:“你还是这么容易开小差啊,这么多年都没变。”

 他轻声笑:“我说我过几天回去休十几天假,然后就要去单位报到了。”

 “单位?”桑离微微愣住“哪个单位?”

 “唉,”向宁这次叹息得比较彻底“看来我刚才说的你还真是一句都没听见。我说我和部里签协议了,最终还是决定留在北京工作,只是以后可能有段时间要派驻国外。”

 “那我怎么办?”桑离有些恍惚。

 “我担心的就是你,”向宁顿一顿“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爸调去W市做市委书记了,那边的高校想请我妈过去,待遇给得很优厚。我爸当然也希望一家人能团聚,我妈正在考虑。可是,如果我们都走了,省城那边就只剩你自己了…”

 “那我毕业去找你?”桑离有些懵。

 “你可以考音乐学院的研究生啊,或者考这边的歌剧院,”向宁也拿不准“当然有一定难度,但是不一定不行,小离你的专业那么好。”

 “是么?”桑离苦笑“哥你还曾经说过等你毕业就回来工作,陪着我,带我去吃很多好吃的…”

 桑离絮絮的,向宁却沉默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说人都是会变的?还是说理想都会屈从于现实?抑或好男儿志在四方,大好机会不能放弃?

 “可是,小离,你难道不想拼一拼吗?你不想来中国最好的歌剧院唱歌了吗?”向宁犹豫着,终于还是问。

 桑离愣一下,六月天,这城市骄似火,她却突然打个莫名其妙的寒颤。

 是啊,自己说过的,要在中国最好的歌剧院里唱独唱。

 其实,这个愿望,她从来都没有放下。

 恐怕也只有看守琴房楼的阿姨知道:这一年里,音乐系声乐表演专业去琴房次数最多的人是谁?

 可是,一年的大学生活,已经令她如此现实地看清楚横亘在梦想路上的那些屏障:物质的、精神的、能力的…

 她知道自己是这一级学生里专业成绩最好的那一个,连系主任都对自己赞赏有加。可是,去最好的歌剧院…那不是想去就能去的。

 正如段芮所说,想要去那里,首先要有拿得出手的奖项,最好还有几张哪怕只有小范围影响力的唱片,举行过业内予以肯定的独唱音乐会,之后投入大笔金钱去找名师学专业,并在名师推荐下获得去知名歌剧院试唱的机会…

 这其中的哪一项不需要投资?

 且根本,就是物质与人脉的双重投资。

 而向宁,他又有什么责任替自己去承担如此巨大的代价?

 即便他愿意替自己承担,凭他的薪水,仍旧是不够的吧?

 作为一个新晋公务员,就算有个为官一方的父亲,但毕竟鞭长莫及。对向宁而言,他再优秀,于现阶段来说恐怕也是人微言轻,声名显赫的大歌剧院又凭什么买他的账?

 现在,她似乎有些明白沈捷说过的那句话了:尽管,高雅音乐也可以是下里巴人的享受,但真正能把高雅音乐学好的人,一定过着白雪的生活。

 而且,她没有说,大学一年里,她还听说了另外一句话。

 张爱玲说过的:出名要趁早。

 或许,再没有人,会比终生以舞台为家的表演类学生更能理解这句话的髓。

 出名的确是要趁早的。

 因为,倘若不抓紧一切时间步步为营地走在“出名”的路上,那么,许多事,恐怕都会来不及。

 青春那么短,好时光稍纵即逝。

 而一个女子的资本,又能停驻多少年?

 不能否认——这是桑离第一次对彼此的未来产生隐隐的忧虑。

 也是从这时起,她人生中至单纯的上半册便结束了。

 而那个叫沈捷的男人,开始以无孔不入的方式,进入她的生命中。

 A-1

 清晨,桑离很早便起了。

 今天照例又是她去老年大学上课的日子。

 说起来还是马煜的功劳:自从桑离说想要出去找份兼职,马煜便联络了自己的若干朋友,终于找到老年大学,说是那里还缺一名老年合唱团的指导老师。

 第一次去上课那天,马煜嘱咐桑离:“是委屈了你一点,不然先试试,如果太辛苦就算了。”

 桑离笑:“怎么会?像我这样只有一张本科毕业证的人,有人肯相信我,已经很足了。”

 她一边说,一边准备上课所要用到的教材,甚至还一丝不苟地做了课件。马煜不明白她干嘛要这么仔细,她解释:“又不是打算拿唱歌做职业的人,如果把时间都耗费在纠正唱法上,还不如拿出一部分时间介绍一点歌曲背景、音乐知识,到了他们这个年纪,音乐不过只是陶冶情的一件事。”

 马煜点头。他似乎早就知道她是个敬业的人,也没多话,便开车送她去上课。

 老年大学在城市的西北端,和位于城市东南端的“樱园绿景”之间隔了整整一条城市对角线。马煜开车路过和平路的时候,桑离一抬头,便再次看见那块广告牌——“离园府邸,江南旧梦,再相逢”

 仍旧,还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悄悄扼住桑离的喉咙,让她有微微的窒息。

 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那块渐渐由远及近的广告牌:这些天来,她不是已经忘记它的存在,正相反,它无孔不入,提醒她那些曾经的“旧梦”她要很努力,才能通过做其他事来转移注意力,然后强迫自己忘记那个人、那些事、那段曾经。

 她深呼吸一口气,马煜听到了,侧一下头:“怎么了?”

 半晌,桑离才突然开口问:“离园,你去过吗?”

 她的思维好像很跳跃,马煜反应了一会,还是问:“什么离园?”

 “离园府邸,好像是连锁酒店。”

 “哦,”马煜恍然大悟“离园啊,当然去过。上个月CNG公司搞周年庆,非要体验一下中国传统文化,就托我们公司做庆典策划。我们一班人马讨论很久,最后才选在‘离园’,因为放眼城内,好像再没有哪家酒店能像离园那么有中国韵味。”

 “离园里面是什么样子?”桑离迟疑着问。

 马煜很显然对离园的布局很熟悉,信手拈来:“四个园子吧,夏秋冬各一个,这个创意本身按理说不稀奇,但是每个园子居然还真的做出了自己的特点。比如说春天的樱园比较平整,用一个湖分割成前后两部分,用一道曲桥相连,增加了纵深感。夏天的榴园道路比较曲折,都是鹅卵石铺的甬路,靠堆砌的石山起到阻隔的作用,一方面增加了景致的层次感,总觉着别有天,另一方面也是在有限的空间里通过曲折的道路做出更广阔的效果。总体风格就是江南私家园林的集粹,虽然有点大杂烩的感觉,不过总起来说做的还不错。”

 桑离苦笑着点点头:“那么,秋天应该是枫园,没有枫树,就用了火炬树。树不多,但很密集,树下还有石桌石凳,靠着一口看上去很清冽的水井。沿着后门走出去,能拐到冬天的梅园里,房子是上下两层的,楼梯是木头的。梅树只有四棵,花窗却没有重样的…”

 “你怎么知道?”马煜有点惊讶,趁红灯停车,扭头看桑离。

 “我想,离园的老板,应该是我的一位老朋友。”桑离缓缓道,她说“老朋友”这个词的时候,声音似有些许发涩。

 马煜愣一下,便扭回头去继续开车,一路上,两人再没有说话。

 老年大学大约是这个城市里最安静的校园了。

 天气正好的早晨,能看见教学楼正对的湖面上碧波潋滟,有准备上课的老人一边聊天一边三三两两地在通往教学楼的九曲桥上走,不是少年时的意气风发,却也是很平和隽永的图画。

 桑离正走着,听到身后有人喊:“桑老师!”

 桑离回头,看见一个头银丝却雍容华贵的老夫人走过来,她大约六十几岁的年纪,穿一件暗绿色滚边盘扣中式旗袍,搭一条薄而软的藕披肩。看见桑离先微微笑,自我介绍:“我姓秦,在你班里学声乐。”

 “我记得,”桑离也回她一个微笑“秦阿姨,您是我们班里最漂亮的阿姨。”

 桑离说的是真心话,然而这声“阿姨”却比被赞扬“漂亮”更快地打动了眼前的妇人。她略收一下脚步,在桑离面前一顿,复挽过桑离,一起往教学楼里走,一边微笑着道:“我这个年纪,所谓的漂亮也不过就是个端庄而已,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喽。”

 桑离也笑了:“那我只能祈祷,当我到了您这个年纪,也可以像阿姨您这么端庄。”

 秦阿姨笑笑:“冲你这声‘阿姨’,我也没白来上这个老年大学。”

 桑离笑笑,似有些不明白。

 秦阿姨解释:“我是好久没有听人叫我阿姨了,我身边的人虽然怎么称呼我的都有,可是都礼貌地带着生分。刚才听你这么叫,我还在想,其实‘阿姨’这个称呼也没有什么特别,最特别的不过是喊你‘阿姨’的那个人。”

 她看看桑离,眼里也带着和暖:“并不是所有人喊这声‘阿姨’都能让人觉得亲切的。”

 “阿姨,您可真是太褒奖我了。”桑离微微笑一笑,觉得秦阿姨真是很会说话的一个人。

 秦阿姨似乎看出了桑离的想法,顺便转移了话题:“桑老师,你是本市人?”

 桑离摇摇头,顺着秦阿姨的话打趣:“我是舶来品,在这里生活也不过三四年的时间。”

 秦阿姨点点头,她的口音倒是一听就是本地人。她想了想,对桑离道:“那如果桑老师有时间的话,可以出来一起喝茶吗?”

 桑离短暂地愣一下,也微笑:“当然好。”

 接着补充一句:“您叫我桑离就好。”

 秦阿姨笑着点点头,又顺便要了桑离的联系方式。

 说话间进了教室,两人分开,一个开始讲课,一个开始听课。

 然而那一天,桑离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就拐到秦阿姨那里,每次视线的相撞,都能看到秦阿姨眼睛里的温和与善意。桑离心底一暖,甚至有些许错觉,觉得如果自己的妈妈在,会不会也这样看着自己?

 A-2

 下课后,桑离在校门口看见了马煜的“奥迪”

 她和秦阿姨走在一起,便问一句:“秦阿姨,您怎么走?”

 秦阿姨笑着拍拍她的手臂:“有人接我。”

 她顺手指指不远处,桑离看见一辆白色轿车停在那里,便点点头,看着马煜的方向,笑着和秦阿姨告别。桑离远远的就已经看见马煜走下车来,站在车边看着她。他这天穿着浅色西装,远看过去,很斯文,很俊秀。

 秦阿姨甚至兴致盎然地问了一句:“桑老师,那是你男朋友?”

 桑离想了想,终于还是点点头。

 秦阿姨就很温和地笑了:“真是很出色的小伙子。”

 结果,一路上,桑离就坐在副驾驶座上饶有兴趣的看着马煜。马煜被她看得莫名其妙,抬头看看后视镜里,自己好像没有什么不妥。便问桑离:“我哪里不对劲吗?”

 桑离故意一本正经地看着他,然后点点头:“真是很出色的小伙子。”

 马煜一愣,然后笑了:“刚才你旁边那人说的?”

 桑离笑得史无前例的大:“小伙子啊,小伙子…还好YOYO是女孩子,不然我就要告诉秦阿姨,哪里是什么小伙子啊,分明就是小伙子的爹!”

 马煜皱眉,抗议:“我还很年轻。”

 桑离点头:“对对,你还很年轻。刚才阿姨还问你是不是我男朋友,我怎么听着这称呼都是很多年前的了。”

 她长长叹口气:“看来我真该出来走走了,连六十岁的阿姨心态都比我年轻。”

 马煜赞同地点点头,不过思维却在另外的轨道上:“是该出来走走了,多去一些酒吧、咖啡厅看看,回去改进一下你们的甜点也好,吃来吃去总是那几种。”

 桑离看看马煜:“二十多种甜点啊,还不够你吃的?”

 “再好吃也架不住总吃啊,”马煜一边开车,一边用手指敲敲方向盘“别人约会都是去看电影、泡吧,我倒好,不是在你的店里吃点心、看你弹琴,就是在我家里给YOYO讲故事、做饭。”

 桑离笑:“听起来,马先生你是在抱怨?”

 马煜叹口气:“我哪敢啊。只不过以前看小师弟们追女生追得花样百出、殚竭虑,总觉得是年轻人的矫情。现在轮到自己,才发现原来和年纪没有什么关系。这‘恋爱’的本质,果然就是得‘谈’出来的。”

 桑离笑出声:“马煜,我以为德国留学的博士都很严谨求实呢,原来你还存有传统文科男生的那点浪漫情怀啊?”

 “这不是浪漫,”马煜正道“我是很认真地在与你交往,并且希望你能在一段时间的交往之后,尝试着接受我,也接受YOYO。”

 桑离渐渐敛起笑容,有些陷入沉思。车厢里变得很安静,正在这时,桑离手机响起来,桑离低头看来电人姓名,居然显示着“南杨”?!

 桑离一愣,按了接听,就听见南杨有些着急的声音:“小离吗?”

 “是我。”桑离一边接听一边看着窗外,中午的阳光那么茂盛,叶子都泛出浓重的绿色。

 “小离你快回家吧,你爸出事了,”南杨声音很大,还有些“好端端的突然就倒下去,刚送到医院,你回来看看吧。”

 桑离心脏猛地收缩一下,手心都有些泛凉。她怔怔看着前方的玻璃,没有答话。

 “小离,你回来看看吧,再怎么说也是一家人,你都五六年没回家了,什么样的矛盾也该淡了吧…”

 “南杨,你确定是要我回去?”桑离的声音清冷“你就不怕我一出现,他本来好好的,也能被我气成病危?”

 “桑离!”南杨生气了“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哪有做父母的不爱自己的孩子的,你们之间的矛盾无非是一些误会,这么多年过去了,干嘛还攥着不放?”

 “误会?”桑离笑了,笑容却很诡异“恐怕不是误会吧,你明知道我是人人唾弃、千夫所指,算什么误会?自始至终,也只有你一个人觉得我还是小时候那个干干净净的桑离。可是南杨,我告诉你,我爸说的没错,我丧尽天良,我泯灭人,我活该被唾弃!我告诉你吧,我回去也没用,他不会愿意看见我的,他要是看见了我,死得更快。”

 “桑离!”南杨真火了“你他妈的能不能说点人话?!你什么时候能不要这么自说自话,什么时候能在脑子里装点别人的想法?!我告诉你,今天你回来也得回来,不回来我就去抓你回来!我也不怕你知道,医院已经下《病危通知书》了,你再不回来,就连最后一面都看不到了!”

 桑离沉默。

 南杨努力压制住自己的火气:“桑离,多了我也不说了,我在中心医院等你,你到后给我电话。”

 他就这么挂了电话,桑离无力地仰头靠在汽车椅背上,似乎也是这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沁了两掌心的冷汗。

 马煜没说话,只是把车在路边停下。树荫里,他摇下车窗,点燃一支香烟。袅袅的烟雾飘散开,只能听见车外阵阵的蝉鸣。

 过了很久,马煜听到桑离说:“现在,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他回头,触上她冷冷的目光。她的笑容那么凉,凉得似乎要令人心生绝望。

 “马煜,不是我不爱你,而是跟我相比,你太干净了,”她的声音那么苍凉“我做过很多错事,过去的那个我,用我妹妹的话说就是‘人尽可夫’。要说爱,我这辈子只爱过一个人,可我还是离开他了。再后来,他终于扔下我不管了,我才发现我已经不可能再爱上别人了。”

 她的目光空,低头喃喃自语:“我后悔了,我现在真的后悔了,可是时间不能倒,我后悔也来不及了。顾小影曾经告诉我,说人长大了的标志,就是从此不再为自己的选择后悔。所以我告诉自己,不可以后悔了,而是要感激,感激曾经做错了事、吃过了亏,然后还能活着,所以还有机会重来。我决定痛改前非,好好生活下去,然后就遇见了你。每次在你家,和你、YOYO在一起时我都会觉得很温暖。我很感谢你,可是,过去那些都抹不掉了。我很害怕,怕将来有人会翻出来曾经的那些事,那时候,对你也是一种伤害。”

 她抬起头,眼里有闪烁的泪花。

 她看着他,说:“你仔细想想,你能接受这样的一个我吗?等你想明白了,觉得能够接受了,我们再认真交往下去,好不好?”

 A-3

 “能!”

 下一秒,这个男人突然这样说。

 桑离愣一下,有些懵:“啊?”

 马煜扔掉烟蒂,重新发动车子,然后一边按手机键一边说:“不管怎样我都能接受,所以我们可以从现在开始认真交往下去了。现在我让秘书订最近一班回你家的机票,我们回去看你爸爸。”

 桑离整个被惊到了,只是呆呆看着马煜打电话订机票,然后发动车子,上高架桥,趁中午人不多,用90公里的时速往“樱园绿景”赶。中间好像看见测速仪闪烁N下,马煜还有心思开玩笑:“不知道今年的12分还够不够扣?”

 他说完,桑离才回过神来,下意识抓住马煜一边的袖子:“我还没讲呢。”

 “我知道的已经很多了,”他目不斜视“你的姓名、别、民族、家庭成员、政治面貌、是否已婚、身份证号,还有你学什么专业,喜欢唱什么歌,吃什么东西,穿哪种衣服,我都知道。你的过去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就喜欢现在住我们家隔壁楼上的那个桑离,现在的她生活很规律,作风很检点,做饭很好吃,家里很干净,当然也有点冷清…”

 他扭头看桑离一眼,看见她目瞪口呆地抓着自己的袖子,便说:“你把手松一松,我还要开车呢,你再这样我直接开到民政局了啊!”桑离惶惶然松了手,看见马煜的角浮出明显的笑容,她有些晕眩:形势变化太快,一千里啊!刚才自己在说什么来着,怎么就聊到了这上面?民政局…民政局是干什么的?

 一路的晕头脑中赶回“樱园绿景”马煜回家安顿YOYO,桑离回自己家收拾东西。她在客厅里呆呆站了10分钟,却仍然不知道该带些什么好。

 真的,要回家吗?

 桑离的记忆似乎有些模糊了:那个家,还是小时候的样子吗?时间真快,一晃就是六年了。六年没有回去,花树里的胡同变模样了吗?那棵刻着自己名字的木芙蓉树还在不在?现在,马上又要到木芙蓉飘香的季节了吧…

 正想着,马煜来敲门,桑离打开门,看马煜手里拎一个小旅行袋,听见他说:“收拾好了?”

 桑离摇摇头,还是很迷糊。马煜叹口气,进门一项项提点:“换洗的衣服,洗漱用品,身份证…”

 桑离一样样找出来,收进行李袋。马煜接过来,带桑离下楼,楼下黑色奥迪边站着一个年轻女子,见他们出来,微笑着打开车门,并自我介绍:“桑小姐,你好,我叫陈蔚,是马总的秘书,来送你们去机场。”

 桑离对陈蔚笑笑,上车,一路上听陈蔚给马煜汇报,然后是马煜给陈蔚布置工作。桑离同情地看看陈蔚,看她在副驾驶座上一边点头一边奋笔疾书,几乎能预见在马煜不在的日子里,这个秘书的日子会有多辛苦。

 直到上了飞机,桑离终于忍不住叹口气,对坐在自己身边的马煜说:“做你的秘书还真不容易,一个人能抵两个人用。”

 马煜笑了,伸手拉下桑离身侧窗户上的遮板,用胳膊环住她:“睡一觉吧,睡醒了就到了。”

 他的声音坚定,莫名就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桑离有点百感集,只是靠着他,终于沉沉睡去。

 桑离醒来时是夜晚11点30分,三分钟后,飞机降落。马煜牵了桑离的手下飞机,从机场拦了出租车,直奔中心医院。从机场到中心医院大约有三十几公里的路,每接近市区一点,桑离的呼吸就要沉重一点。

 马煜感觉到了,便握紧桑离的手,她的手冰凉,表情紧张。马煜侧过身,将桑离揽进怀里,紧紧拥住她。他的怀抱那么温暖,桑离把冰冷的耳朵贴在马煜口,隔着衬衣,甚至还能听见有力的心跳声。渐渐,桑离觉得自己有些颤抖的呼吸慢慢变得平稳。

 她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是父亲的病危,还是即将来临的见面?是那些不愿意看见的人,还是这个城市所代表着的那段支离破碎的记忆?

 在距离中心医院还有两个路口的时候,桑离拨通了南杨的电话,只响了一声,就听见南杨接起来,低声音说:“小离?”

 桑离沉声道:“我马上到医院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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