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鹏深感到耙耧山脉对他的不容是在他回到故乡半月之后。日子宛若山梁下的
水,叮叮当当
复一
地朝前
去,最初回村的白色的惊讶和灰色的惋惜,都被日子中碎琐的气息冲刷得又平又淡,如半碗无人问津的剩水。除了他身上因换洗衣服还不得不穿上的军装,似乎村人都已经忘记了他曾经是一名军人,曾经是中尉排长,曾经因为他让耙耧山脉的这方村落激动过、骄傲过,因而也沮丧过、惋惜过。
都已经过去了。
只半个月的光景,就都已经过去了。
这样的年月里,做生意的人总在为赔谦忙碌着,种地的人在为几个月不见一场雨雪焦急着。别的村人,也都有自己的事情。喂
的妇女要准备
过冬的饲料,养猪的人们在为猪
价格的上涨而后悔入冬时少逮了两头小崽在叫苦不迭。闲下的村人,也都找到了新的话题:村头一家的闺女,17岁跟着一个陌生男人下广州闯
去了。
一个世界都在忙着。
在村街上相互碰着,也不再有人间起大鹏在部队的一些什么。
“吃过了?”
“吃过了。”
“干啥儿去?”
“不干啥儿哩。”
一切都过去了。似乎唯一还记挂大鹏的仅还有姑姑一人。姑姑老了。姑姑忽然之间头上花白的头发白全了,那原来三分有一的黑发本是夹杂在白发中的,可半月之间,那些黑发不见了,消失了。姑姑在半月之间老了5岁,或者10岁,再或15岁。
年龄的界定在她脸上模糊得如这个季节阴天时候挂在天边的云。
姑不离问大鹏的过去。他在军校、军营的那段往事如失手飞走的鹰一样从姑的嘴边消失了。姑唯一关心的,是大鹏
后的生活。他的年龄忽然之间加倍地放大在了姑的面前,25岁,在耙耧山脉已经找不到没有结婚的人了,当务之急的,便是要让他成家。
姑说:“过
了,就得结婚。”
他说:“结吧。”
姑说:“找啥儿样的?”
他说:“啥样儿的都行。”
姑说:“总得有个条件。”
他说:“只要不憨不傻。”
姑首先想到了后梁上的两个姑娘,都小大鹏三岁,当年大鹏上学,曾经有人来提议此事,然想到他毕业后无量的前程,却被姑搁置一边去了。今天大鹏既已回来种地,也许正是他们的一段极为般配的姻缘。谁知,姑托媒人都去说了,一家姑娘不仅早已嫁人,且孩娃都己三岁;另一家姑娘虽末嫁人,却到城里寻了一份体面的工作,成了税务局的穿着灰色制服上街收税的税务人员,不说工资高低,单每月从税收中提成的奖金就有800多元。姑和媒人一道到了姑娘家里,人家正好回来给父亲祝寿,彼此坐下说了景况,姑娘给姑倒了一杯水喝,还在那水里放了一勺白糖。
“他回来了?”
“回来了。”
“不去了?”
“不去了。”
“为啥哩?”
“不为啥,就因为不想在那部队干了吧。”
“不想干他
儿就不用当兵,不用上学,不用提干,还穿着干部服装休假回到山梁上。”
天气是半寒时候,冬末午时的
光,把山脉上各个村落都照得温暖洋洋。在人家的院落里,坐在一片温黄的
光中,寒意从姑姑的脚下生出来,穿过她的身子,到她的银白的发梢,像一场寒冷的冬风掠过隆冬的山梁。她不敢看人家那板
的银灰的制服,不敢看人家充
藐视的眼神,把头深而久远地低下去,枯目的头发从她的额门上垂落下来,如冬日山梁荒坡上垂落的枯草。
姑娘说:“他回来总该有个工作吧?”
姑说:“他读了四年大学,想干总会有的。”
姑娘说:“一年前我托人说媒,他嫌我在家种地,现在他不明不白回来种地了,是聪明人就不会让你再回头来找我。”
离开姑娘时天色已经暮黑,到家里姑没有吃饭就睡了。一连几
姑都早出晚归,踏遍耙耧山脉的各村各户,终于就找到了那么一个21岁的姑娘,东山梁上人,初中文化,有父有母,也俏丽可人,会种地经商,生意做得尚好,卖成衣成
,到洛
进货,回镇上销售,都说地有一笔大的存项。都知道她是乡村中的一位强手,许多在乡村有地位的青年都曾谋过她的婚计,但最终都被她给谢了。姑去说了大鹏的景况,原不想她会应承,可她却说行的,说她听说过这个大鹏,说她愿意和他见面,
也愿意和他结亲成家。
见面的地点就依着乡村的浪漫,远在镇外的一个桥上。因为她在镇上有一个“常青服装”门市,又恰在集
,她不愿因为婚事影响她一
的生意,又知道乡村的繁华中不适宜婚姻的第一次相谋。总也还需要点滴诗意,就选到了那镇外的一个桥头。
大鹏是如约去了。不足半个月的光景,使他极快地恢复上了乡村的尘土,已经变得模糊起来,多多少少,有些恍若隔世之感。找对象、结婚、生子、种地、盖房,再为
渐长大的孩子找对象,让他生子、盖房、种地,这一辈辈形成的岁月的模式忽然间极温和地占据了他的脑海,被他不假思索地接受了,融化了。原来你就是农民,现在你还是农民,七八年的军旅生涯,只不过是你的一次出门远行,难道说一个人出门远行了一次,就一定要改变他的什么吗?比如去了镇上,去了县城,进了省会,所见所闻和在城里的一些经历,难道就能改变了你农民的本身?当然不能。
NTJE核裂剂并没有改变你的什么,它只不过以它
裂的燃爆力恢复了你一个农民的原来。土地是无边无际的褐色的海洋,它可以宽容下一个人命运的天地起伏和剧烈动
,你就是将军,到了乡村的尘土之中,也要蒙上土地的温暖的黄
,你的金星的光泽也要被土地的
泽所
没。你就是乞讨的农人,破碗里也装有土地中的粮粒,漫溢出清冽冽的土地和粮食的温馨。
乡村生活使大鹏感到他并没有失去什么,比如尊严和荣誉,对军人至关重要,对农民却变得十分淡薄,不抗饥又不挡渴。他开始有意地去忘记那NTJE核裂剂所引发的一切,
辱和嘲
,懦弱和胆怯,
离和军事法庭,都被有意地搁放到一边去了。没人提及,自己也不去想它,果然就差不多忘记掉了,如早上起
不再去回忆昨夜的恶梦,把精力放在白天的家常活上,忙了累了,也自然把过去忘得可以。
然而,他以为真的忘了,可和这“常青服装店”的主人一次见面,却使他明白,忘记了是假的,被自己遮丑一样盖到了他农民的本身。不久前部队的那些经历,已经很快地蒙了才是真的。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她才21岁,却会问出那样的话来:
“你真的是怕死被开除回来的?”
“是啥儿东西就那一滴黄水就把你吓成那样。”
“没想到你这么个大男人那么胆小。”
她就立在桥头的一棵树下,
光照在她的脸上,使她显得有些
黄。由于自己经营服装生意,又常跑都市洛
,穿着自然入时。她看见他和媒人一道走来,出人意料地大方,问他们吃过早饭没有,间路上走了多长时间。她的大方使他先就对她满意起来,为自己和她结婚后的日子钩画了一个长远。可没有想到,媒人推说去镇上赶集,留下他们走了以后,事情却使他措手不及,使他感到羞辱无边无际。
“往那头走走吧。”
她望着桥下的黄沙大提,说了这句话就先自离开桥头,下到了桥下的堤上。他跟在她的身后,既不感到紧张,又不感到温馨。好歹读过四年军校,在那儿见到的男女漫步多了,又因为自己抱着只要是个女的,都同意与人家结婚过日子的极其随意的目的,所以就那么走着。他望着她的背影,看见她皮鞋底上钉的鞋溜儿铁片又明又亮,踩在沙子上发出吱喳吱喳的声音。
河是一条干河,河道上一片土灰色的鹅卵石和被风吹卷到一起的柴草,走了一段,她引他下到堤外一片柳林。冬日里柳枝都干干地枯着,柳叶在地上铺了一层,在那依堤而成的柳林垦,没风,
光黄厚,地上摆了许多并肩而坐的石头。看着那些树下成对的石头和石头上铺的报纸,他想到城里的公园,想到了这年月耙耧山脉开始了的繁华,还想到,也许她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不然她不会对这儿这么熟悉。
“坐吧。”她先自坐了下来。
他在她对面也拣一块石头坐下。
四野无人。他朝四周望了一下,拾一
枯黄的干柳枝在手里折着,默了一阵,想到自己是读过大学的人,觉得自己该主动说话,抬起头来,竟看见她在端详着自己,他只好又把头低了下去。
她说:“你的事我都听说了。”
他说:“让你笑话了。”
她说:“能活着回来就好,县公安局有一个成了英雄,可人死了,英雄也白搭。”
她这话使他感到有一股暖
,忽然间涌遍了全身。这是他从部队回来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他仿佛为了等这样一句话等得月深年久,等得焦虑不安,以为再世等不到了,终于失望了,可这话却在忽然间被人说了出来,且还是被一个也许要和他过一辈子的姑娘说了出来。“能活着回来就好”从这句话中漫溢出来的“活着就好”的暖
使他像是从寒冷的冬天突然跳进了温泉池子一样,轻快受用得无以言表。
他盯着她看,像盯着一个他找了成百上千年的人,心里的感激差一点使他
下泪来。
如果这时候她让他给她跪下,他会毫不犹豫地跪下来。他愿意向所有对他说“活着就好”的人跪下来。他等着她要他向她跪下来,可是她没有。她从地上拾起一片干柳叶,在手里翻了一阵,丢掉,也生硬地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