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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革命浪漫主义
 1红海洋

 抓革命,促生产———这是我上台以后的工作中心。但是,桂枝死了,给我带来的最直接损失是,每天睡到半夜,姑女红花会突然醒来,大哭着要她的母亲:“我娘哩?我要我娘”这哭声尖直犀利,如鲁迅的伟大匕首,划破漫漫长夜,得我彻夜不眠,耗损了我来的许多精力。自然,我的母亲从岗上搬下来了,回到了他儿孙们的身边。镇政府在程岗大队召开群众大会,宣布了新的革委会名单后,母亲把饭端到我手里,怯怯地问了一句话:“爱军,你给娘说实话,你丈人下台是不是因为你?”我说:“娘,是他自个儿犯了错误哩。他烟瘾发了,敢从《主席语录》上撕下一页纸卷烟;他孙子拉屎了,找不到纸和石头,他敢从主席的书上撕下一页给他的孙子擦股…主席的书是啥儿?那就相当于过去的圣旨哟,你说过去谁敢对圣旨说个不字哩?见了圣旨谁敢不跪哩?不跪就要杀头呢。眼下新社会,民主了,不用像对圣旨一样对主席的话磕头了。不用磕头了你就敢撕下卷烟吗?你就敢撕下给孙子去擦股吗?”我说:“正好那一页上还写的‘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那段话,要不是他疯了,毙他也不是没可能。”母亲便将信将疑地又挪着她半大的脚儿去给他的孙子、孙女端饭了。此后,我伟大的母亲承担起了照顾革命家庭的全部担子和义务,每当红花半夜哭醒时,我就见母亲把红花揽在怀里摇来摇去,见我着眼睛从西屋(我一个人搬进西屋睡去了)到了东屋里,母亲就会说:“睡去吧,你明儿还有村里的一摊儿事,既做了干部就给人家干好些。”我的娘是这个鱼目混珠的人世上最圣洁、伟大的人。我不知道她用啥法儿使红花半夜不再啼哭了,使红生半夜睡着也不再磨牙说话了。走了桂枝,回来了我娘,家里的地总是洁洁净净,桌子和桌子上的主席像、红宝书及墙上贴的“语录画”也总是锃光发亮。苇席总是卷着靠在门后边,凳子不坐时总是放在屋里界墙下。读了一年级的红生的书包放学后总是扔在院里或者屋子的脚地上,可过不了多久,那书包就又总是挂在墙上了。娘使我能够专心投入抓革命促生产的伟大运动了。在冬闲的日子里,我首先用水泥把“二程故里”的牌坊糊了一遍,涂上红漆,描上彩边,写上宋体大字,左边是“伟大领袖主席万岁!”右边是“伟大的中国共产万岁!”横额是“新的圣地”我在程岗各户的墙上用白灰掺上细碎的头发,都泥出了二尺宽、二尺五寸长的一块白色壁板来,在那壁板上一律用红漆画了边,用黄漆涂出了几行字:“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我派人去把十三里河上的大柳树伐了几棵,卖掉后统一购买了主席的巨幅画像和相当于对联的两个长条幅,左边条幅的字仍然是“伟大领袖主席万岁!”右边的也仍然是“伟大的中国共产万岁!”把这些画像和条幅统一发放到各户群众家里,统一贴挂在各家上房正屋的面墙壁上。我在各个生产队的每一块田地的头上统一制作了一米见方的大木牌,木牌统一面向出的东方,写了“三忠于”那三句火热滚烫的话:“忠于主席,忠于泽东思想,忠于伟大的中国共产。”我发动员、团员、青年和退伍军人,以“一帮一,一对红”的方式,让识字的帮助文盲,先进者帮助落后者,年轻的帮助中年或老年,子女帮助母亲或父亲,要求70岁以上的老人尽量得会背主席语录30条;50岁至70岁之间的尽量得会背50条;30岁至50岁的人必须得会背80条;16岁至30岁的必须至少会背100条。我以革命委员会的名义通知程岗学校小学升级时分数高低无所谓,不及格或者零分也可以,但必须得会背主席语录50条,小学升初中,除了背那50条语录外,还必须会背“老三篇”(《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我用一个冬天的时间,绞尽脑汁,四处取经,在程岗创立了“三统一”(门前统一、家里统一、田地统一)和“一帮一、一对红;全村老少学选”的火红局面。我采取了超额背会主席语录者,以条数奖工分(1条10工分);不会背的罚工分(少背1条罚20分),若有抵抗情绪者,立马戴高帽子游街示众(共有39人遭此惩罚)的奖惩制度,使村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除疯子、病人和弱智者)都处在火烫的红色环境里。像人人都是煮在锅里的鱼一样,惊恐跳,叽哇叫但谁也出不了锅口。我深刻地明白一个道理:环境就是一切;环境创造一切。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在延安你很可能就是革命者,在敌占区,谁又能保证你不是反革命的两面派?我希望我能创立一个全县独一无二的新的“红色革命根据地”希望程岗成为一块新革命的实验田。一个冬天下来,我的努力成果累累,丰产丰收,使程岗的革命在寒冷中,红滚滚、如火如荼、火星飞溅。大街小巷的墙上都写了革命的标语和口号,村里村外的榆树、槐树、皂角树、泡桐树、楝树、椿树上都挂了革命的苹果和革命的梨(挂树枝的塑料薄膜上,都画着梨、苹果、柿子、桃、杏等,这些果实上或果实的边上都写有一段语录或是一句主席的话);天空中红色飞舞,街道上红味四溢,地面上红花开放,家庭里红桌红红箱子。红色的海洋红色的湖,红色的山脉红色的田,红色的思想红色的心,红色的口舌红色的语。姓张的见了姓李的,说:“‘斗私批修’———你喝没有?”答:“‘节约闹革命’———我喝过饭了。”问:“‘要破私立公’———你喝啥饭?”答:“‘不破不立’———老样儿,红薯汤。”张家要到李家借东西,推门进去见了人:“‘为人民服务’———婶,你家的箩筐让我用一用。”婶忙说:“‘我们要发扬白求恩精神’———你拿去用吧,新买的,爱惜一点。”说:“‘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知道了,谢谢婶。”在那段日子里,你如果有机会走到程岗大队,你就会明白啥儿是“新时期红色革命根据地”啥人才是“心明眼亮斗志昂”在宣布我当村革委会主任那一天,四十五岁的平头王镇长在群众大会散了之后,把我叫到会场一角望着我,问:“你24岁了?”我说:“25岁了,复员一年了。”说:“爱军,你觉悟很高,是块革命的料,但你听我两句话,一是革命不要砸了二程寺,北京连故宫墙上的一茅草都没动,你要砸了程寺就砸了姓程人的心,就要失掉民心,得到寡助了。二是一定不能忘了抓革命还要促生产,农民是以食为天哩。”我说:“你放心,王镇长,我明白凡是革命文化遗产我们都应尽力去保护。我知道只有抓革命,才能促生产;革命是前提,生产是结果;革命是条件,生产是目的。”我那样说时王镇长以惊奇的目光望我一会儿,拍拍我的肩膀道:“那你就好好革命吧,组织信任你。”(我没有意识到他这话正是他颠覆社会主义巨大阴谋的一次无意暴,但后来,是我的智慧将他揭发出来了。)我知道王镇长并不一定真的信任我(他是老镇长程天民的人),可我革命的言行举止把王镇长征服了,王镇长对我无可奈何了。我在程岗创造的“三统一”和“一帮一”活动,被我和红梅写成《程岗学著经验材料之一》,寄给了县委、县政府,寄给了《九都报》和《河南报》,没想到县里还没反应过来,《九都报》和《河南报》都在暖花开时同一天登将出来了,还都加上编者按,称“程岗的经验是全地区和全省农村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学习的榜样”于是,程岗果然成了全县革命的试验田。同年3月,程岗大队被县政府名为“红灯塔大队”(取延安宝塔之意),而我自己则被县委命名为“农民革命急先锋”的荣誉称号。两面红绸黄字的锦旗,赫然挂在了大队部的会议室。这是我革命初获成功的伟大见证。

 2麦秸垛下

 无法解决的一对矛盾是我精神的革命和我对红梅体的思念。红梅每天都出现在我面前,她因为被焕发起了女人的热情,因为她天然的热爱抛头面的个性,使她在成为大队副支书后,脸上那种若隐若现的愁容然无存。她变得愈发漂亮和动人,英姿飒像支华丽的红缨,不失女人之美,又不失革命者的干练和利落。在许多场合里,我们总是那样心领神会,配合默契。每一次开会前,她和我总是先到会场吃碗饭的功夫,在大队的会议室里,我们忍气声地相互拥抱和抚摸,亲吻和接触,当听到脚步声,我就正襟危坐地回到那个简陋的主席台(一张柳木桌前的椅子上),她就去摆放着那十几把结结实实的长条凳。散会了,我们本可以在人们走后做魂飞魄散那事儿,可大队长程庆林和民兵营长程贤柱总是死心塌地陪着我说话到最后,鱼不离水样一直把我送到家门口(阶级情,鱼水爱)。他们还总是关心热爱地对红梅说:“你先回去吧,一个女人家,桃儿在家等你哩。”红梅就很无奈地望望我,我说:“你走吧,路上小心点。”她就只好走去了。志同道合的革命者像甩不掉影子一样,把我和红梅的情爱立竿见影地隔绝了。有一次,散会后我明明确确说:“都走吧,红梅留下我俩商量一个事。”可在人走之后,我和红梅刚把衣服解开,我刚把红梅抱上拼在一起做的三长凳上,大队的院子里就又有了脚步声,冷汗就轰地一下出了两身子。我从会议室里走出来:“谁?”“我。支书,是我。”一个叫小民的基干民兵在会议室的窗前走来走去说。我说:“你干啥?”民兵说:“营长让我在这放着哨,说形势复杂,上个月东小头儿的大队干部开完会回家被人捅了一刀子。说一定让我等你和夏副支书研究完了事儿把你们送到家门口。”民兵营长,我的好战友,我的好兄弟,我恨不得在你的裆里踢一脚,在你们脸上掴打几耳光。回到会议室,红梅还在灯光下面系扣整头发,脸上的慌汗如刚刚洗过了脸。那一夜,我们就在民兵的脚步声中,在会议室的门和窗间的墙壁下,站在那儿憋着呼吸把那件事儿做完了。做完了我们谁都没有魂飞魄散那感觉,没有心愉神悦那感觉,我们像万不得已在泥水里洗了一次澡,洗过了觉得更脏了更需要找一眼泉水痛快淋漓地洗一遍。我们脸对脸的坐在两条凳子上手拉着手,听着门外基干民兵有节奏的脚步声,她说:“我们这样终有一天会出大事的,会被人发现的。会把你我的革命前程葬送的。”我说:“那你说咋办?”她说:“先忍着不来往。”“那不行。一点都不行,你这是要把我急成程天青那样的疯子哩。”我说“明儿我骑车带你到十八里外的墓里去。”来,我骑着大队唯一的一辆自行车,提前半个小时到村外等着她。可待我们到了那个墓前时,那墓里又丘进了一副新棺材,墓门被砖和石头堵上了。后来,我们找到了一块偏僻的庄稼地。再后来,我们既是一对伟大的革命者,又是一对卑琐的偷情者。既是一对觉悟者,又是一对执不悟的沉沦者。仔细算起来,在以桂枝的死、程天青的疯为标志的革命成功以后的一段日子里,在程岗附近的河滩、林地、田头、开会的路上,检查生产的沟里,哪儿都有我们的愉和悲哀,都有我们的高尚和卑劣,都有我们的兴奋和羞。我们的革命光辉像光样洒遍了程岗大队的田头地垴,我们卑鄙的遍了程岗镇的角角落落。终于到了那么一天,到了县里组织的基层三级干部在我们大队召开了第一批“三统一”和“一帮一”的革命现场会,县委的组织部长找我谈话说,我被纳为不产的镇委委员后,我怀着无比喜悦与激动的心情,把所有参观我们程岗的领导、干部送到村头的五辆卡车上,又把王镇长一行人送走后,新的成功使我忍无可忍了,岩浆的高温不能不了。我再也按捺不住革命的热情燃起的体的火焰了。我把红梅叫到了村头第九队的打麦场边上。那儿距村里半里远,三面是有绿有黄的小麦地,一面是耙耧山的一道坡。那面坡正把麦场和村落隔开来。我们先装出是去各队麦田检查田头“三忠于”的大牌子,去看看庄稼的长势和旱涝,后来就到了那麦场的边儿上。田野无人,谁家的一只羊羔在远处的地里啃着麦,咩咩的叫声又细又软地传过来。到那麦场的边上时,我把脚步停下了,火辣辣地死盯着特意为接参观的干部穿了一件军用布衫的红梅,用目光把她的衣服剥得一件也不剩。她四处看看说:“爱军,危险哩,不行呀。明天第二批参观的人就到村里了,被人看见就一切前功尽弃了,就全都飞蛋打了。”我说:“红梅,我成了镇委的委员啦,县委组织部的李部长亲口给我说过了,说现场会后就宣布,就正式下文件。”那时候她先是有些惊奇,有些不相信,可看着我一脸红彤彤、热狂狂的正经时,她啥儿也没说,退着到麦场外边朝远处望了望,回来就一把将我拉进了两个秸秆垛的儿里,自己动手把麦秸秆上的麦秸拽下一地当做被褥铺起来,三下五下就把衣服全都下了。被她拽下的一片雪白的麦秸散发着温暖的草气和田土的混合味,而麦秸秆上被一个冬天雪伏雨淋的腐味,也正从她撕拽麦秸的一个口上出来,像她为它们把关闭了一冬的寂寞打开了门窗样,腐暖的热味从秆上跌跌撞撞扑出来,把两个麦秸垛的了。在那热白的气味中,我们像捂在一个被子里,冬末梢的冷凉没有了。我已经很久没有那样仔细地观看她的赤了,每一次我俩如贼一样的抚摸、偷情都是那样的匆忙和忙碌,都是那样的胆怯和恐惧。这一天,在我将成为一个镇委委员的前夕里,革命又一次胜利的喜悦把我们的头脑冲昏了,把我们的警觉打消了,把我们的胆怯替代了。那儿离村子只有半里远,离程庙只有二百米,只要走几步拐过那道低矮的山坡儿,一迈腿从水渠的石桥面上跨过去,也就到了村落里,就到了程庙下。可是,我们不顾一切了。她不顾一切了,把衣服全都扔在麦秸垛下,立在那两个麦秸垛的儿里,如那一次光后立在坟口一模样,赤的身上散发着柔白的光亮和香味,双脚和那十粒红色脚趾甲都埋在地上的麦秸里,目光柔柔粘粘地落到我身上。“祝贺你高升,爱军。”她说“功夫不负有心人。”我解着扣儿说:“我有一天成为正式产的国家干部了,你接着干支书;我如果当了镇委书记,你就去当副书记。”她说:“你先别解扣儿,你看看我是不是有了啥变化。”我把手停在扣儿手,又一次仔细地打量着她,忽然发现她的脖子上用红线系了一枚精美的心形纪念章,扣儿一样大,正挂在她的间的沟里,使人想起冬日里的晨时从耙耧山后升起的红头。我说:“纪念章挂在这儿好不好?”她说:“这是你我革命事业的护身符。”又说:“你还发现啥儿呢?”我把目光从她上身往下移,又发现她的小腹明显地起来,原来皮带下的孕纹比先前浅起来。我有些吃惊了。“你怀孕啦?”她摇摇头,脸上的笑如着了一层霞云儿。我说:“你胖了。”她问:“你喜欢我胖还是我瘦?”我说:“都喜欢。”她说:“喜欢我像城里人一样苗条我就少吃一些饭。”“胖些也好。”我说着拿手指去她小腹上轻轻地抚摸着,感到她小腹上的光滑急速地朝我手指上跳击着,颤打着。我这样摸了几下,她的脸色开始苍白了,目光开始火火辣辣了。我知道她在每次的事儿前,都希望我这样欣赏她的赤一会儿,希望抚摸她一会,希望我说几句她爱听的话。我说:“红梅,你越发动人哩,身子的哪儿都如玉一样。”她笑着软软地朝我倒过来,顺着我了上衣的光身滑倒在了麦秸褥子上。“我也好久没有那事儿了,”她望着麦秸垛儿的天空呢呢喃喃说:“说了你不信,庆东有那病,只是半个男人哩,我自那次在墓里疯了以后,就再也不让庆东碰我了,他吃再多的中药,跪在我身边我都不让他碰了。”我微微怔起来,我想起那天程庆东在窗下熬药的模样儿。她说:“你怔啥?不冷吗?”我说:“庆东真的有那男人病?”她说:“他天天吃中药。”我说:“也好,桂枝死了,他又有病。”说着我把我的衣服光了。我知道这时我该说一句谢她的话,说一句为了我她不让庆东碰她的感激话。可我看见她说出的那些话,每一个字都像雀儿样,卧在她黄白相间的脸上,等待着我去回应她,好使那些雀儿飞出去,使我们的渴求立马就足。我已经把衣服光了,我啥儿也不想多说了,火山岩浆已经熔化了青石,到了地壳的表层下。我啥儿也不能再说了,来不及再说了。焦急使我没有说话的功夫了。我灼热的目光在她小腹下的私地燃烧着,那片金红黑黄的私地把我的目光一丝不剩地走了。我先朝她跪下去,一只腿在她的两腿间,一只腿在她的双腿外。我的膝盖碰着麦秸时,发出了燃烧的劈啪声,碰着她比麦秸更白的大腿时,她浑身哆嗦一下,把她脸上的鸟雀惊得扑扑棱棱地飞去了,使她的脸立马从苍白蜡黄中转成了热烫红润的兴奋。她说:“爱军…支书…镇长…书记,我要死了哩,我要死了哩…”她的话使我奔腾的血愈发地要冲出脉管疯狂了,越过堤岸、飞越体了。我已经感觉到我的手指、脚趾、手上都有血浆、岩浆就要出来。我慌慌乱、忙忙匆匆,暴地将她的腿分开,把我跪在她腿外的膝盖移进她的双腿间。不消说,又一个令人心醉、令人心碎的时候如期而至了;不消说,她殷红柔韧的叫声又将在天空如彩虹一样飞起来,又将照亮大地和山脉,鼓舞起我们革命中疯狂的意志和精神,然就这当儿,(天呀天,地呀地!)我们的身后有了脚步声,且那脚步声走着走着咚地一下立住了,不走了。(云飞,松涛吼,群山奔涌/声急,军情紧/肩上压力重千斤/风雨如磐天地暗/团团烈火烧我心…)我把头立马旋过去。程天青突然出现在了场边上。已经开了,他仍然穿一件黑色制服老棉袄(我小时候经常见他穿着这件袄,上兜里别着一钢笔,笔卡儿在兜外闪闪发光),兜口上挂着一枝草儿。他的脸不算太脏,只是白多黑少的目光看着我和红梅,脸上的青色惊奇像树叶一样厚。我知道事情不好了,如革命的道路上遭到了敌人致命的伏击一个样。红梅是在我扭头的同时坐将起来的。又几乎与坐起来的同时,她把她的衣服抓在手里了。就是那一刻,如十里山脉一样漫长的一刻里,程天青盯着我,我也看着他。那时候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没有任何文字和图画。我不知道如何来应付这景况,不知道以后会发生怎样天崩地裂、乾坤翻转的事。寒气从我的脚底生出来,迅速地传到了我的手指和头顶,可热汗又分分明明地挂在我鼻尖上。我以为我就要崩溃了,身上的骨头就酥软了,可程天青那当儿忽然轰地一下朝着我和红梅跪下了,头像捣蒜一样朝我们磕着头说道:“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姑女都死了,你们千万不要毙我…我认罪,我认罪行不行?看在我是老员、解放前就参加革命的份上就饶我这一回…”(他真的为和老一辈革命家丢尽了脸。)我松了一口气,开始不慌不忙地穿着衣服,对红梅说了一句“不要怕”然后衣服穿好了,扣子系齐了,从从容容走出麦秸垛,到仍然跪在那儿磕头的程天青面前,泰山顶般立下来:“你看见啥儿了?”他说:“我认罪,我对不起主席,对不起中央,我用主席的书纸给孙娃擦股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把声音抬高了:“桂枝她爹,我问你看见啥儿啦?”他依旧不抬头,依旧把头在地上捣蒜说:“饶了我吧,看在我解放前给八路军送过信的份儿上…我罪该万死、罪该万死…”说着说着他不再磕头了,而是跪在那儿一下一下朝自己脸上打起了耳光来。我说:“饶了你这回,不管桂枝怎样反革命,不管你怎样反革命,一恩,好歹你也算做过红生、红花的外爷,你就回家吧。”他不再掴打自己了,怔怔地抬头望着我。我说:“走吧,去把那头麦地的羊给我赶出去。”他呆呆地给我磕了一个头,哆嗦着起身走掉了,朝远处麦地的绵羊那儿走过去。他走了,我回头去看一直站在我身后的红梅时,她脸上的惊恐、蜡黄还如窗帘一样在挂着。“他要说出去你我这辈子就完啦。”她说。我想了一阵,望着顺着田埂走了老远的程天青的后背唤:“程天青,你要啥也没看见,你就活在这世上;你要看见啥儿了,你要说出一句啥儿了,你就成了彻头彻尾的反革命,怕革命就不会让你活在这个世上啦。”我以为他不会听见我的话,可他听见了,淡下脚,转过身,老远老远地朝我和红梅深深一跪一磕头,又起身走去了。初光里,有几丝冬末的寒味,从那边山坡下、水渠里过来的风,凉凉地从我们身上掠过去。程天青走去了,但留下的余悸使我俩再也没有那事的兴味儿。我们坐在麦场边的石磙上,望着田野,望着被程天青赶着的羊,望着每一块田地上面向东方的口号牌、语录牌,我和红梅的手紧紧地捏在一块儿。她说:“爱军,得想个法儿,既不影响你我的前程,不影响你我的革命形象,又能使你我想到一块了就能到一块,想有那事儿就能如夫样随时随地去衣裳做事的法儿哩。”我没有接着红梅的话说啥。我把目光从远处的田野上收回来,无意间瞟了一眼我和红梅刚刚钻过的那个麦秸垛的。这一瞟,一个惊人、伟大、雄奇的计划在我的头脑产生了。云开出霞光照,千年铁树开了花。我感到我的脑里先是有“当”的一响,接着就是一声轰隆的巨鸣,就在那一瞬之间,那个庞大的、不可思议的计划在我的头脑里有了轮廓、有了形物、有了开工的程。

 3桐树上的思想

 我决计要从我家挖个暗道通到红梅家里去,使我两个足不出户就能随时随地如夫样见面做事儿。当这个计划如霞光一样闪现时,我心里狂跳了一阵儿,但我没有立马给红梅说。也许,这是我们情爱生活中最为壮美的一页,不到万事俱备我不会轻易说出口。然自这个计划在我头脑中形成以后,每每想起,我就会心热肺烫,热血沸腾。我没有立刻把这个计划付诸行动,我先把县里在我们大队召开的现场会得圆圆,写了三份经验材料:一份是《“三统一”使群众的思想红起来》,一份是《“一帮一”红一线;“一对红”红一片》,最后一份是《关于程寺究竟是封建余毒还是文化遗产的思考》———因为所有的参观者,都对二程寺建筑的雕梁画栋,描龙绘凤,感到美丽而又不适,甚至寺庙上的许多房瓦、青砖上都有明清时期的龙头兽脑,这显然与革命所需要的破旧立新、纯洁环境的要求相距甚远。我非常想砸了二程牌坊和二程寺,让革命的风暴在程岗镇横扫一切。然果真对它进行风暴洗礼,不仅不符合60年代初省里对它颁发的省级文物保护规定,更重要的,砸了二程寺,就等于砸了占程岗大队四分之三人口的程姓人的头(这一点王镇长他妈的说得对,我不能在程岗因二程寺失掉了群众基础———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动力。群众是社会发展中真正的英雄,失掉了群众的支持,就失掉了革命最起码条件。“二程牌坊”之战不是一个教训吗?)我希望我在砸掉二程牌坊和二程寺前,能得到上头的一个红头文件,或是一句口头通知,成为我毁掉这一切、砸掉旧世界的有力支持和保护。我在《关于程寺究竟是封建余毒还是文化遗产的思考》中列举了二程牌坊和二程寺九大罪状:(1)二程牌坊和二程寺的存在,昭示着程颐、程颢的“程朱理学”的黑色旗帜在红色革命中公然的飘扬;是和革命形势的公然相抗。(2)二者的存在,吸引了许多朝拜者,毒害了方圆数百里人民群众的思想。(3)增加了迷信活动(节前后偷偷烧香、上供者络绎不绝)。(4)牌坊与程寺庙上每一块砖瓦上都散发着封建余毒的恶臭。…

 (9)砸掉牌坊与寺庙,无异于捣毁了“程朱理学”的司令部和指挥中心,必然会使泽东思想的伟大旗帜在耙耧山脉高高飞舞,万代飘扬。将这三份材料各复印几份派人送到县委,又寄往地区报和省报以后,农田的追肥施过了,能灌溉的一部分水田浇过了水,革命和生产都告一个段落时,我开始落实我雄奇的计划了。我在某一天我娘领着红花出去时,红生上学时,爬到了我家院里的桐树上,以我在工程兵服役间学到的开山凿的基本知识,让目光从桐树叶间穿过去,以石大狗家房后的榆树为第一标杆,以程翠粉家的一棵椿树为第二标杆,以程天青家门口的老槐树为第五标杆,我目测到从杂姓街我家到程前街红梅家的直线距离大约550米,其间要穿过程寺后节大院的一个角,穿过第2生产队队长石二狗和17户程姓人的家及程后、程中和程后三条街。若地道的通道以半米宽、一米高来计算,地实土方量是275立方,若虚土土方量的增土比例最少按1∶1。5,那虚土土方量就是415立方米。再在550米通道的中间———程中街的大街下挖出一小间能放一张的房子来,大约3米宽,3米长,2米高,那间如我们房一样地下房间的地实土方量18立方米,虚土土方量是27立方米。这样,即便地道笔直,没有一点误差,地实总土方量300立方米,虚土土方量为450立方米。若我白天抓革命,晚上搞生产(挖),按每夜挖出最大地实土方量为0。7立方计算,就是说我要打这个爱情的地道需要420天。420天就是将近一年半。那么,这一年半我要出门开会呢?我要晚上在程岗加班工作呢(如三夏大忙或组织、团员政治学习),我若生病发烧呢?若计算不周,地道挖偏误工呢?就是说,我以最快的速度,每夜挖不止,最少需要二年时间。(这二年内,我还必须达到另一目的,当上镇委书记。)二年时间似乎十分漫长,仿佛是不见光的一个长长黑夜,可那对于一个被爱情膨起来的革命者又算什么呢?抗战争不是打了八年吗?解放战争不是打了四年吗?我自己服役四年,其中在一个工程上不就挖了一年零八个月的山吗?只有被战胜的意志,没有战不胜的困难。这是谁的话?是我在部队上写的豪言壮语还是我在报章上读到的锦言妙句?人,做为人,被革命思想武装起来的人,最勇敢、最智慧、最无私,没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没有什么高峰不能攀登,没有什么奇迹不能创造。最困难的时候我们到,最紧急的关头我们上,最危险的地方我们去,最艰苦的任务我承担。没有血汗,就没有荣誉;没有牺牲,就没有幸福;没有雄心壮志,就没有远大前程;没有脚踏实地,就没有成功在望。革命从风雨中开始,收获从勤劳中起步;快乐从血汗中积累,幸福从挫折中获得。抬起头,往前走,风雨无阻;越沟壑,历艰险,誓不低头。前进吧,未来在招手!努力吧,号角在吹奏!奋斗吧,曙光照千秋!那么,那450立方的虚土挖出来后堆到哪里呢?我在桐树上转了一个身,看见了我家房后,耙耧山脉的程岗山头下那条四季长的水渠。它能盛下多少万立方米的土方呢?有多少土不可以被水冲往下游呢?几天后,我在我家后院墙上扒了一个口,装上一个单扇门,在门里垒了一个猪圈,买了两只小猪。这条被猪圈掩盖的通往村后水渠的后门和小路就算开通了。破土动工是在四月下旬的一个后半夜,那一夜下弦月到夜晚十二点才不急不慢升上来。不消说,世界的社员群众都睡了,月光在村里村外如洒了一层。我把口定在我家后宅空院的红薯窖里,把预先准备好的短把铁锨、镢头、新竹箩筐、马灯、朝口上拉的绳子和铁钩一并系到红薯窖里,然后自己穿着当工程兵挖时才穿的白褂子和绿衩,顺着窖爬下去,把马灯挂在泥壁上,朝两个手心上吐了唾,相对一,跪在地上,抓起镢头,举手用力,第一块如碗大的黄土从我的镢下掉下了。新土的香味立刻红地盖住了窖里留下的陈年的红薯味,还有树叶落在窖里的霉腐味。因为革命,我已经很久没有亲自干过重体力劳动了,成了程岗大队的最高领导后,家里连去井上挑水、从田里分粮分菜都有人送回到屋里边,尤其半月前镇委委员的一纸批文下来后,连院里扫地、往墙上挂物的细小也都由来家串门、说事的村人顺手干去了。似乎能替我家干些活儿是社员的一种荣誉哩,就像我在部队时看见给连长、营长端茶倒水、洗衣服的勤务员脸上总挂着傲慢的笑一样,我看见给我家干活的社员们,脸上一样挂着亲近、热情,还有一些自得的笑。我知道,只消说一声,会有许多社员来帮我把这个地道打到红梅家里去。但是不能。绝对的不能。不仅是革命不允许,而且这样的行为无异于把自己推向了革命的对立面和断头台,使我成为革命的宿敌和冤家。我当然不会让任何人帮我。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这个秘密。这是我和红梅灵魂中永远不向人开启的一条黑暗的通道和房屋,是我们神圣、伟大爱情的升华和见证。我把两个箩筐装了土,从里爬出来,用麻绳把两筐泥土拉到月光下,然后挑着从猪圈边上走出后门,沿着一条小路朝岗下的水渠走过去。月亮已经从岗上移到了村头上,二程寺后节院的启贤堂大殿的殿脊和檐角在月光下显得柔和而舒缓,仿佛在慢慢摇摆爬动一模样。村街上偶有一下两下青青白白的狗吠声,像一片两片透亮的薄冰从夜空滑过去,然后那夏初的月夜就愈发深邃了,奇丽了,妙不可言了。从水渠里翻上来的水声,细雨样浇在月光下、麦地里和我脚下有了的小草上。蛙鸣和蛐蛐的叫,在我的脚步中歇一阵,又无忧无虑地叫起来,把我的脚步和肩头勾担及箩筐的吱呀淹没了。世界变得宁静无比。我听见了耙耧山脉在那宁静中的呼吸声,又好像是小麦的须在收着田野里的水分和养分。把第一担泥土挑到渠岸上,我擦了一把汗,将那两箩筐泥土倒进了水渠里,起身时我看见了镇政府大院那排解放后盖的红机瓦房在程岗的北头,被月光一照,成了黑紫,仿佛那瓦房上凝固了一层血。二年内,我决计要打通这550米革命的爱情通道,而且决计要扫清程岗镇在我政治生涯中布设的大小障碍物,决计要在我27岁生日之前当上书记或镇长,成为程岗镇的第一把手。那一夜,我把那挖了0。8米深,往水渠中倒了十九担土,看了十九次镇政府机瓦房,我对自己说了19遍那样决计、一定的话,最后叫三遍了,东方泛起了白色,我朝着镇政府方向洒了一泡,回家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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