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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凯瑟琳
 华盛顿:1940

 在凯瑟琳·亚历山大见到的城市中,华盛顿是最使她感到兴奋的。她过去一直认为芝加哥是美国的中心地区,但是华盛顿使她大开眼界。这儿是美国真正的核心,是美国充了活力、不断搏动着的心脏。最初,凯瑟琳感到困惑,因为一眼望去,街上是身着各式各样的制服的军人:陆军,海军空战队,海军陆战队。战争确实可能会发生,凯瑟琳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一严峻的事实。

 在华盛顿,到处都是战争的迹象。如果战争爆发的话,就会从这座城市开始。美国将会在这儿宣战,并进行战争动员,做出决策。正是这座城市掌握着世界的命运。而她,凯瑟琳·亚历山大,将成为这座城市的一员。

 她搬进了苏茜·罗伯茨的住所,那是一套明亮、使人感到快的房间。房间在四楼,可是楼内没有电梯。套间包括一间还算宽敞的起居室,两间接连的小卧室,一间很小的洗澡间,还有一间狭窄的厨房。

 苏茜见到她似乎很高兴。她说的第一句话是:“赶快打开行李,把你最好的衣服熨一熨,今天晚上你和我都有约会,出去吃晚饭。”

 凯瑟琳眨了眨眼睛。“你怎么出去了这么长时间?”

 “凯茜,华盛顿是姑娘们可以选择不同的对象的地方。这儿到处都是孤独的男人,真可怜。”

 第一天晚上,她们就在维拉德饭店进了晚餐。和苏茜约会的是一个来自印第安纳州的众议员,凯瑟琳的约会对象是一个俄勒冈州来的院外活动集团的成员,他们俩住在市内,子都不在身边。晚饭后,他们到华盛顿乡村俱乐部去跳舞。凯瑟琳原希望那位院外活动集团的成员给她找一个工作。然而他却提出要送她一部小汽车和一套公寓房间。她谢绝了。

 苏茜把那位众议员带回家,凯瑟琳径自去睡觉。过了一会儿,她听见他们走进苏茜的卧室。

 几天之后,吃早饭的时候,苏茜说:“喂,我听说有一个空缺,你可能会感兴趣。昨天,在晚会上有个姑娘说她要离职回得克萨斯州去,我记得几年前我在阿马利洛①…”

 【①阿马利洛:得克萨斯州西北的一个城市。】

 “她在哪儿工作?”凯瑟琳打断她说。

 “谁?”

 “那姑娘。”凯瑟琳耐心地说。

 “哦。她为比尔·弗雷泽工作。他在国务院负责公共关系工作。《新闻周刊》上个月报道了他的生平,封面上还有他的照片。这工作应该是很轻松的。我昨天晚上才听说,所以,如果你现在去试试,你会胜过所有其他的姑娘。”

 “谢谢,”凯瑟琳感激地说。“威廉·弗雷泽,我来了。”

 二十分钟以后,凯瑟琳已经在去国务院的路上了。她到达后,门卫告诉了她弗雷泽办公室的地点,然后她乘电梯上楼。

 凯瑟琳在办公室外的走廊里停下,取出小镜子,看了一下脸上的化妆。她想自己准能行。现在还不到九点三十分,她估计将会单独一个人受到接见。她把门打开,走了进去。里面的情景使她冷了半截。

 办公室的外间挤了姑娘,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的靠着墙,所有的人似乎同时都在讲话。接待员的写字台被围得水不通,她急得要命,想维持室内的秩序。“弗雷泽先生现在正忙着呢,”她不断地重复说,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接见你们。”

 “他到底要不要面试新秘书?”其中一位姑娘问道。

 “是要面试的,但是…”她绝望地环视了一下这些愤怒的姑娘“天哪!这简直太荒唐了!”

 靠走廊的那扇门打开了,又有三个姑娘挤了进来,把凯瑟琳推到一边。

 “已经有人顶了缺吗?”其中一位姑娘问。

 “他大概想要个后宫,”另一位姑娘这么说“那么我们都可以留在这儿了。”

 通往办公室里间的门开了,一个男人走了出来。他身高略低于六英尺,看上去还算颀长,虽不是运动员,但还像一个每周有三个早上去运动俱乐部锻炼以保持自己的体型的人。他有金色的鬈发,两鬓已经长出了银丝,蓝色的眼睛十分明亮,下巴的线条显示出他的严峻和强壮。

 “这儿到底是怎么回事,萨莉?”他声音深沉而又充了威严。

 “这些姑娘听说有个空缺,弗雷泽先生。”

 “上帝!一个小时之前我才听说这件事。”他的眼睛把房间扫了一圈。“这简直像丛林中的鼓声,传得真快。”当他的目光移向凯瑟琳时,她直了身体站在那儿,对他热情地一笑,仿佛说我将成为一个秘书,但是他的目光移过了她,然后又转回到接待员。“我要一本《生活》杂志,”他对她说“三四星期前出的那一期。封面上有斯大林的像。”

 “我去订购,弗雷泽先生,”接待员说。

 “我现在就要。”他朝他的办公室走回去。

 “我给《时代》、《生活》杂志联合办事处打个电话,”接待员说“看看他们是不是能找到一本。”

 弗雷泽在门口停住了脚步。“萨莉,我正在和博拉参议员通电话。我要从这期中念一段给他听。你得在两分钟内给我找一本。”

 房间里的姑娘们面面相觑,耸着肩膀。凯瑟琳站在那儿,拼命地思索。她转过身,挤出了办公室。

 “好。有一位退出了,”一个姑娘说。

 接待员拿起了电话筒,拨了问讯处的号码。“《时代》、《生活》杂志联合办事处的电话号码,”她说。姑娘们注视着她,房间里安静了下来。“谢谢你。”她把电话筒放下,然后又拿起,拨了号码。“喂,这是国务院威廉·弗雷泽办公室,弗雷泽先生需要一本过期的《生活》杂志,马上就要。是封面上有斯大林像的那一期…你们那儿不存过期的杂志?我可以和谁联系?…明白了。谢谢你。”她把电话挂断了。

 “运气不好,亲爱的。”一个姑娘说。

 另一位又说:“他们一定能提供有关美人的材料,是吗?如果他想今晚到我的住处去,我会念给他听的。”一阵笑声。

 对讲电话装置的铃声响了。她把键按了下去。“两分钟到了,”弗雷泽的声音传了过来,杂志呢?”

 接待员深深地了口气。“我刚才跟《时代》、《生活》杂志联合办事处联系过,弗雷泽先生,他们说不可能找到…”

 这时,门开了,凯瑟琳急匆匆地走进来。她手里拿着一本《生活》杂志,封面上有斯大林的像。她挤到写字台前,把杂志放到接待员的手里。接待员难以置信地盯着杂志。“我…我这里有一本,弗雷泽先生。我马上就送进来。”她站起身,感激地对凯瑟琳笑了一笑,急忙走进了办公室的里间。所有的姑娘都转过脸盯着凯瑟琳,她们的目光里突然充了敌意。

 五分钟之后,通往弗雷泽的办公室的门开了,弗雷泽和接待员出现在门口。接待员指了指凯瑟琳。“就是那个姑娘。”

 威廉·弗雷泽转过身,若有所思地端详着凯瑟琳。“请进来坐坐,好吗?”

 “好的,先生。”凯瑟琳跟着弗雷泽走进了他的办公室,感到其他姑娘的目光刺向她的后背。弗雷泽把门关上了。

 他的办公室是那种典型的官僚气十足的首都政府要员的办公室,但是他把它装饰得很合时代,家具和艺术品的摆设都显示出他个人的趣味。

 “坐下,我该称你什么,小姐?”

 “亚历山大,凯瑟琳·亚历山大。”

 “萨莉告诉我是你为我提供了《生活》杂志。”

 “是的,先生。”

 “我猜想你的拎包里不见得正好有一本三星期前的杂志吧。”

 “是的,先生。”

 “你怎么这么快就找到了一本?”

 “我到理发店去了一趟。理发店和牙科诊所总是随便放着些过期的杂志。”

 “我懂了。”弗雷泽笑了,他严峻的面容似乎显得不那么可怕了。“我看我是想不到这一点的,”他说,你是不是处处都那么聪明?”

 凯瑟琳想起了罗恩·彼得森。“不是,先生。”她回答道。

 “你是不是想找个秘书的工作?”

 “并不完全是那样。”凯瑟琳注意到了他惊异的眼光。“我愿意接受这工作,”她连忙补充说,我真正想的是当你的助手。”

 “我们干吗不让你现在先当秘书?”弗雷泽冷冰冰地说“将来你兴许能成为我的助手。”

 她怀希望地看着他:你的意思是我已经获得了这个职位?”

 “先试用。”他按下了对讲电话装置的按键,把嘴靠近话箱。“萨莉,请谢谢那些年轻的女士们。告诉她们这个职位已经有人了。”

 “好,弗雷泽先生。”他又把按键扳了上来。“每周付你三十美元,你满意吗?”

 “哦,行,先生。谢谢你,弗雷泽先生。”

 “你明天早上就可以开始工作,九点钟。你从萨莉那里要一张人事表格填一下。”

 凯瑟琳离开了威廉·弗雷泽办公室之后,又去了《华盛顿邮报》编辑部。

 门厅里有个警察坐在写字台后,把她拦住了。

 “我是威廉·弗雷泽的私人秘书,”她傲慢地说“就在那边国务院工作。我需要从你们的资料室了解一些情况。”

 “什么情况?”

 “有关威廉·弗雷泽的情况。”

 他把她仔细地打量了一会儿,说:“这是我一星期中听到的最奇怪的要求。是你的上司要你这么干的,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不,”她说,想使他无法拒绝“我打算对他进行揭发。”

 五分钟后,一个职员领她走进了资料室。他出有关威廉·弗雷泽的文件,凯瑟琳开始阅读起来。

 一小时之后,凯瑟琳成了对威廉·弗雷泽了解得最透彻的权威。他四十五岁,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普林斯顿大学,曾创办过广告公司:弗雷泽同人会。这家公司后来成为这个行业中最兴隆的企业。一年以前,应总统之请,他向公司请了长假来为政府工作。他曾与莉迪亚·坎皮恩结婚,她是一位富有的社会名。他们已经离婚四年了,没有孩子。弗雷泽是百万富翁,在乔治敦有所住宅,在缅因州的巴尔港有一幢避暑别墅。他的爱好是网球、划船和水球。新闻报道几次称他为“美国最合格的单身汉之一”

 凯瑟琳回到家后,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苏茜。苏茜坚持说她们应该出去庆祝一番,有两个来自安纳波利斯市的富有的军官候补生现在也在华盛顿。

 和凯瑟琳游的是一位可爱的小伙子,但整个晚上她一直在心里把他和威廉·弗雷泽进行对比。和弗雷泽一比,这年轻人就显得既幼稚而又乏味了。凯瑟琳心里想,不知道自己是否会爱上那个新上司。当她和他在一起时,她没有那种姑娘们常有的激动的感觉,但是她有另外一种感情:她喜欢他这个人,对他怀有尊敬。她得出的结论是:那种激动的感觉,很可能只是法国情小说臆造出来的。

 两位军官候补生把姑娘们带到华盛顿郊区的一家意大利小餐馆。他们美美地吃了一顿,然后又去看《砒霜与烈酒》。凯瑟琳很喜欢这部电影。时值午夜,这两个年轻人把她们送到了家。苏茜请他们再喝一杯酒。当凯瑟琳觉得他们要在这儿过夜时,她找了个借口,说她得去睡觉了。

 她转身走进自己的卧室,随手把身后的门锁上了。

 第二天早上八点三十分,凯瑟琳来到了她的新办公室。门已经开了,接待室的灯亮着。她听到里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便走了进去。

 威廉·弗雷泽坐在写字台后,正向一部机器口授信件。凯瑟琳走进来时,他抬起头,把机器关了。“你来得很早。”他说。

 “我想在开始工作之前四处看看,熟悉一下环境。”

 “坐下。”他的语气有点使她感到困惑。他似乎很生气。凯瑟琳坐下了。“我不喜欢别人探听我的事,亚历山大小姐。”

 凯瑟琳感到脸红了。“我——我不明白。”

 “华盛顿是个小城市,甚至可以说还算不上是个城市。它是个十足的村庄。这里只要发生了什么事,五分钟之内就家喻户晓了。”

 “我还是不——”

 “你到达《华盛顿邮报》编辑部两分钟之后,这一报纸的出版商就给我来电话,问为什么我的秘书在对我进行调查。”

 凯瑟琳坐在那儿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你已经了解到所有你想知道的那些无聊的闲话了吗?”

 她感到她的窘迫正迅速地转变为愤怒。“我没进行窥探,”凯瑟琳说着,站了起来。“我了解你的情况只不过想知道我将为什么样的人工作。”由于愤怒,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我认为一个好的秘书应该能适应她的雇主,我想知道怎样来适应。”

 弗雷泽坐在那儿,他的表情充了敌意。

 凯瑟琳凝视着他,十分痛恨这个人。她几乎要落泪了。“你用不着为此而烦恼了,弗雷泽先生,我辞职。”她转过身,开始向门口走去。

 “坐下,”弗雷泽说,他的声音很严厉。凯瑟琳转过身,感到十分惊奇。“我可忍受不了那种该死的喜怒无常的人。”弗雷泽又说。

 她怒目而视。“我不是…”

 “行了,我很抱歉。那你请坐下,可以吗?”他从写字台上拿起烟斗,把它点着了。

 凯瑟琳站在原处,不知所措,心里觉得受了很大的羞辱。“我认为这样不行,”她开口了“哦…”弗雷泽了一口烟,然后把火柴吹灭。“这当然行,凯瑟琳,”他讲道理说。“你现在不能辞职。你看我要和一个新的女秘书相处多麻烦啊!”凯瑟琳看着他,发现他明亮的蓝眼睛里隐约闪现出愉快的神色。他笑了,她的嘴上也出一丝勉强的微笑,同时坐进了椅子。

 “这就好了。有没有人曾经告诉过你,说你容易感情用事?”

 “我是感情用事了。很抱歉。”

 弗雷泽坐在他的椅子里,向后靠去。“也许过错在我,是我过分感了。他妈的,被人称为‘美国最合格的单身汉之一’不太好受啊!”凯瑟琳希望他不要用这些字眼。她心里想,是什么使她感到最不舒服呢?是“他妈的”还是单身汉?

 或许弗雷泽说得对。大概她对他的兴趣并不像她想的那样不带感情色彩。大概,她下意识地…

 “…我是世界上所有该死的傻瓜单身女子攻击的目标,”弗雷泽继续说“如果我告诉你,女人有时会变得十分放肆,恐怕你是不会相信的。”

 她会不会放肆呢?请尝我们的出纳员。凯瑟琳想到这里,脸羞得绯红。

 “把一个人说成神真够受的。”弗雷泽叹息着说。“既然这好像是全国调查周,那么跟我谈谈你的情况。有男朋友吗?”

 “没有,”她说“就是说没有特别中意的,”她又迅速地补充说。

 他好奇地看着她。“你住在哪儿?”

 “我和大学时的一个女同学一起住在一套公寓房间里。”

 “西北大学。”

 她惊讶地看着他,然后意识到他一定看了她填的履历表。

 “是的,先生。”

 “我将告诉你一些有关我的情况,都是你在报社的资料室里没看到的。为我这个家伙工作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你会感到我很通情达理,但是我有些过分挑剔。我们要相处得好会很难的。你认为你能对付得了吗?”

 “让我试试。”凯瑟琳说。

 “好。萨莉会给你在这儿安排日常的工作。最重要的是得记住,我可是要不停地喝咖啡,我喜欢滚烫的浓咖啡。”

 “我会记住的。”她站起来,开始朝门走去。

 “还有,凯瑟琳?”

 “什么事,弗雷泽先生?”

 “你今晚回家以后,对着镜子练一练说亵渎的话。如果我一讲下话你就吓得要命,那会把我得走投无路的。”

 他又这么说话,使她感到自己像个孩子。“是,弗雷泽先生。”她冷冷地说,随即冲出办公室,真想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这次会见和凯瑟琳预料的迥然不同。她再也不喜欢威廉·弗雷泽了。她认为他是个自命不凡、专横而又傲慢的乡巴佬。怪不得他的子和他离了婚。好吧,既然来了,就先干起来吧,但她决心马上另找个工作,一个能使她为真正的人而不是为恶霸服务的工作。

 凯瑟琳走出去之后,弗雷泽坐在椅子里向后靠去,嘴上带着微笑。难道现在的姑娘还会这么纯真而又充了向往,这么诚挚,这么专心致志吗?她生气的时候,眼睛里闪出愤怒的光芒,嘴也在颤抖,毫无一点防御的能力。他真想把她抱在怀里,成为她的保护人。他悲哀地承认,那是保护她不受自己的伤害。在她身上,有一种古老的闪光的品质,他几乎已经忘了姑娘身上还会有这种品质。她那么可爱,那么聪明,而且有自己的思想。她将成为他最好的女秘书。弗雷泽内心深处感觉到她还不仅仅会成为他的秘书,但到底会成为什么,他现在还不清楚。由于经常受到女人的惑,每当他为一个女人而动情时,就会自然而然地变得警觉起来。他难得有这样的遇。他的烟斗已经熄了。他又把它点着,脸上仍然带着笑容。又过了一会儿,弗雷泽把她叫进来口授信件时,凯瑟琳显得彬彬有礼,但很冷淡。她等着弗雷泽说一些亲热的话,这样她就有机会表现出她是多么神圣不可侵犯,但是他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态度又是那么认真。凯瑟琳想他显然把早上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一个男人怎么会这样麻木不仁?

 凯瑟琳不由自主地感到她的新工作很有吸引力。电话铃不时地响起,听到这些打电话的人的名字,她感到非常激动。在第一个星期里,美国的副总统打来两次电话。打来电话的还有五六个参议员和国务卿,还有一个著名女演员,她正在市内为她的新影片做宣传。这一星期的高是罗斯福总统打来了电话。凯瑟琳激动得松开了手里的话筒,以致中断了和总统秘书的对话。

 除了这些电话使人感到兴奋以外,弗雷泽还经常在他的办公室、乡村俱乐部或某个比较有名的餐馆约见客人。过了头几个星期之后,弗雷泽让凯瑟琳来安排这些会见,并且预订好约会的房间。她开始了解弗雷泽想会见什么人,回避什么人。她的工作是那么吸引人,到了那个月月底,她把另找工作的事早已忘在九霄云外了。

 凯瑟琳和弗雷泽之间仍然保持着一般的工作关系,但是她对他已经有了一定的了解,知道他的冷淡并不是不友好,而是一种尊严:他以谨慎为屏障,来保护自己,使自己免遭外界的侵扰。凯瑟琳感到弗雷泽实际上很孤单。他的工作要求他和不同的人交往,但是她意识到他天生就是一个孤独的人。她还感觉得到威廉·弗雷泽和她不是同一类人。就此而论,美国大多数男人都和她不是同一类的人,她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她不时和苏茜一起出去和男人约会,但是发现他们大多结过婚,她更喜欢一个人单独去看电影或戏剧。她去看了格特鲁德·劳伦斯和一个名叫丹尼·凯的新喜剧演员演出的《她在黑暗中》、《和父亲一起生活》和《阿莉斯的戎马生涯》。参加演出的还有一个叫柯克·道格拉斯的青年男演员。她喜欢琴杰·罗杰斯演出的《基蒂·福伊尔》,因为这部戏使她联想到她自己。一天晚上,在看《哈姆雷特》时,她看见弗雷泽和一位优雅的女郎坐在包厢里,这姑娘穿着一身昂贵的夜礼服,凯瑟琳在《时装》杂志里见过这种服式。她不知道这姑娘是谁。弗雷泽有时也自己不声不响地安排约会,她从来也不了解他到哪儿去,或者和谁一起出去。他把剧院环视了一番,看见了她。第二天早上,他口授完所有的信件之后才提起这件事。

 “你认为《哈姆雷特》怎么样?”他问。

 “这剧本本身是成功的,但我不太喜欢他们的演出。”

 “我倒很喜欢这些演员,”他说“我认为演奥菲莉娅的姑娘特别好。”

 凯瑟琳点了点头,准备离去。

 “你喜欢奥菲莉娅吗?”弗雷泽追问道。

 “如果你要我说老实话,”凯瑟琳谨慎地说“我认为她演得并不成功。”她转过身,走了出去。

 那天夜里,凯瑟琳回到家时,苏茜正在等她。“有人找过你。”苏茜说。

 “谁?”

 “联邦调查局的。他们在对你进行调查。”

 天哪,凯瑟琳吃了一惊,心里想:他们发现了我是个处女,可能华盛顿有歧视处女的法律。她大声问:“联邦调查局为什么调查我?”

 “因为你现在在为政府工作。”

 “哦。”

 “你的弗雷泽先生人怎么样?”

 “我的弗雷泽先生人不错。”凯瑟琳说。

 “你认为他会喜欢我吗?”苏茜提了一个凯瑟琳没有料到的问题。

 凯瑟琳仔细端详着她的老同学,她高高的个儿,苗条,肤浅黑。“最多和你一起吃早饭。”

 一个接一个的星期过去了,凯瑟琳和在附近的办公室里工作的女秘书们混了。有几个姑娘和她们的上司有暧昧关系,而且她们好像不在乎这些男人是否已经有了家室。她们羡慕凯瑟琳在为威廉·弗雷泽工作。

 “这个惹人爱的男人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一天吃午饭时,一个姑娘问。“他勾引过你吗?”

 “哦,他才不干那样的事哩,”凯瑟琳认真地说“我每天早上九点钟才来,我们在长沙发上一直忙到一点钟,然后分手去吃午饭。”

 “说真的,你觉得他怎么样?”

 “很难接近。”凯瑟琳撒了个谎。自从他们第一次争吵以后,她对他产生了好感。他说他很挑剔,这是实话。每当她做错了事,她就会为此受到训斥,但是她发现他是通情达理的人。她曾看见他从百忙中出时间来帮助别人,尽管他所帮助的人都不能为他做任何事,而且他总是做了好事还不让人知道。是的,她确实非常喜欢威廉·弗雷泽,但这是她自己的事,与别人无关。

 有一次,他们有许多工作要赶着完成,弗雷泽请凯瑟琳到家里和他一道吃晚饭,这样他们就能工作得更晚一些。弗雷泽的司机塔尔梅奇把轿车开到办公大楼外等着他们。弗雷泽把凯瑟琳让进汽车之后,也钻了进去,坐在她旁边。这时,正好有几个女秘书从大楼里走出来,以会意的眼光注视着他们。接近傍晚时刻街道车水马龙,他们的轿车平稳而又迅速地驶入了车辆的行列之中。

 “我会破坏了你的好名声。”凯瑟琳说。

 弗雷泽笑了。“我想给你一点劝告。如果你要和一个知名人士搞不正当关系,那就公开地到外面去进行。”

 “受了凉怎么办?”他笑了。“我的意思是带着你的情夫——如果大家仍然用这个词的话——到公共场所去,著名的餐馆、剧院。”

 “看莎士比亚的戏剧?”凯瑟琳天真地说。弗雷泽没理睬这个问题。“人们总是想找到别人不正当的动机。他们会这么想,嘿,嘿,他公开地带她出来了。不知道他私下又在和谁会面。’人们总是不相信显而易见的事。”

 “这种说法倒有意思。”

 “阿瑟·柯南·道尔就写过这么个故事,用显而易见的事来欺骗别人,”弗雷泽说“我记不起这个故事的名字。”

 “是埃德加·爱伦·坡写的。《被盗窃的信》。”凯瑟琳刚一说出口,就后悔了。男人不喜欢聪明的姑娘。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她不是他的女友,是他的秘书。

 此后,他们一路上都保持缄默。

 弗雷泽的住宅造型优美,仿佛是从图画书里剪下来的。一个穿着白外衣的男管家把门打开了。弗雷泽说:“弗兰克,这是亚历山大小姐。”

 “你好,弗兰克。我们在电话里交谈过,”凯瑟琳说。

 “是的,小姐。见到你真高兴,亚历山大小姐。”凯瑟琳把客厅观察了一番。有一道优美的旧式楼梯通往二楼,楼梯是用橡木做的,擦得光亮。地上铺的是大理石,天花板上挂着一盏令人眼花缭的枝形吊灯。

 弗雷泽端详着她的脸。“喜欢吗?”他问。

 “问我喜欢不喜欢?哦,喜欢!”

 他脸上出了微笑。凯瑟琳担心自己显得太热情了,像一个为财富所吸引的姑娘,像那些一直在追求着他的放肆的女人。“这客厅…看上去好。”她结结巴巴地说。

 弗雷泽带着嘲笑的眼光看着她,凯瑟琳害怕地感到他能看出她心里在想什么。“到书房里来。”弗雷泽说。

 凯瑟琳跟着他走进了一个覆盖着嵌板的大房间,房间的四周排了书。这里的气氛使她感到自己仿佛来到了另一个时代,这儿一切都显得那么优雅,使她联想到一种更加随和、融洽的生活。

 弗雷泽又在打量着她。“怎么样?”他严肃地问。

 凯瑟琳这次不会毫无防备了。“比国会图书馆小。”她说,实际上是在为自己辩解。

 他放声大笑。“你说得对。”

 弗兰克拎着一只银制的冰桶走进房间。他把冰桶放在餐柜的一头。“弗雷泽先生,你什么时候吃晚饭?”

 “七点半。”

 “我去告诉厨师。”弗兰克走出了房间。

 “你要我给你配点什么酒?”弗雷泽问凯瑟琳。

 “不用了,谢谢你。”

 他看看她。“凯瑟琳,你不喝酒?”

 “我工作时不喝酒,”她说“我会把‘p’和‘o’这两个字母搞混了。”

 “你是指‘p’和‘q’,是吗?”

 “‘p’和‘o’。打字机上的这两字母键靠在一起。”

 “我不知道。”

 “你用不着知道。所以你每星期付我一大笔钱。”

 “我付你多少钱?”弗雷泽问。

 “三十美元,还请我到华盛顿最漂亮的住宅里来吃晚饭。”

 “你肯定不想喝酒了吗?”

 “不喝了,谢谢你。”凯瑟琳说。

 弗雷泽为自己调配马丁尼酒时,凯瑟琳在房间里走了一圈,看他的藏书。这儿古典的名著应有尽有,有一部分书是意大利文的,还有一部分是阿拉伯文的。

 弗雷泽走到她身边。

 “你并不会讲意大利语和阿拉伯语,是吗?”凯瑟琳问。

 “会讲。我在中东住了几年,学会了阿拉伯语。”

 她的脸羞红了。“真抱歉。我不是有意探听你的私事。”

 弗雷泽看看她,他的目光显示出他觉得很有趣。凯瑟琳感到自己像个小学生。她不清楚自己是恨威廉·弗雷泽呢,还是爱上了他。有一点她很清楚:他是她碰到过的最好的人。

 晚餐十分丰盛。所有的菜都是法式的,调料也很讲究。甜食是樱桃饼。怪不得弗雷泽每星期有三个上午到俱乐部去锻炼身体。要不然的话,他早该发胖了。

 “晚餐怎么样?”弗雷泽问她。

 “这可不像食堂里的饭菜。”她微笑着说。

 弗雷泽笑了。“我总有一天要到食堂去吃一餐。”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去。”

 他看着她。“食堂的菜那么糟糕?”

 “不是菜。是那些姑娘。她们叫你不得安宁。”

 “你怎么会这么想?”

 “她们把你议论个没完。”

 “你是说她们向你问我的情况?”

 “是的。”她笑了,出了洁白的牙齿。

 “我猜想她们问完之后,一定为得不到消息而感到失望。”

 她摇摇头。“不对,我编造了许多关于你的谎话。”

 弗雷泽坐在椅子里向后靠去,呷着酒,显出很从容的样子。“什么样的谎话?”

 “你真想听一听?”

 “当然。”

 “好吧,我对她们说你是个凶暴的人,整天对我嚷个不停。”

 他咧着嘴笑了。“我可没有整天那样。”

 “我告诉他们你是个打猎,拿着一支上了膛的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一边又对我口授信件,我心里一直担心会走火,把我打死。”

 “她们一定听得入神了。”

 “她们很喜欢猜想你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你发现了我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了吗?”弗雷泽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她盯着他那对明亮的蓝眼睛,过了一会才把目光移开。“我想已经发现了。”她说。

 “我是怎样的人?”

 凯瑟琳突然感到内心很紧张。这已经不是开玩笑了,他们不知不觉在用一种不同的语气进行谈话。那是一种使人感到激动的语气,一种使人心情的语气。她没有回答。

 弗雷泽把她打量了一会儿,然后出了笑容。“谈论我一定很枯燥。再来一点甜食,好吗?”

 “不要了,谢谢你。我一星期都不用再吃饭了。”

 “那我们去工作吧。”

 他们一直工作到午夜。弗雷泽把凯瑟琳送到门口,塔尔梅奇在外面等着,准备用轿车把她送回家。

 在回家的路上,她一直在思考着弗雷泽这个人。有人曾经说过,男人首先要表现得坚强,然后才能变得十分温存。威廉·弗雷泽非常坚强。这天晚上是她一生中最愉快的晚上之一,这使她感到不安。她怕自己会变成那种醋劲十足的女秘书,整天坐在办公室里,对每一个给她的上司打电话的姑娘都恨之入骨。嘿,她决不能让这种事发生。华盛顿所有配得上他的女人都在拼命赢得他的青睐。她可不愿加入这些人的行列。

 凯瑟琳回到家后发现苏茜一直在等她。凯瑟琳一进门她就对她追问个不停。

 “说!”苏茜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凯瑟琳回答说“我们在一起吃了晚饭。”

 苏茜难以置信地盯着她。“他难道没有和你调情?”

 “没有,当然没有。”

 苏茜叹了口气。“我早就该这么想。他不敢。”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亲爱的,你的一举一动像圣母马利亚。他大概害怕他一碰到你,你就会大叫‘强’,然后晕死过去。”

 凯瑟琳感到双颊变得绯红。“我可不是在那一方面对他感兴趣,”她倔强地说“我也不像圣母马利亚。”她心翻滚地自言自语说:我的一举一动像处女凯瑟琳,可爱的老圣女凯瑟琳,她所做的一切无非是把她的圣堂搬到了华盛顿,其他依然如故,她仍然在原来那个古老的教堂里侍奉上帝。

 在此以后,接连着六个月,弗雷泽经常外出。他到了芝加哥和旧金山,然后又去欧洲。凯瑟琳有很多事要做,一直很忙。然而,由于弗雷泽走了,办公室显得冷冷清清。

 来访的客人络绎不绝,他们都很有趣,其中大多数是男人。凯瑟琳接二连三地受到别人的邀请,有的请她吃午饭,有的请她共进晚餐,还有的要她当情妇一起去欧洲旅行。她任何邀请都不接受,这部分是由于她对他们都不感兴趣,但更多的是因为她感到弗雷泽不会赞同她把公事和享乐混为一谈。如果说弗雷泽知道她经常放弃这样的机会,那么他仍然会保持缄默。她在他家和他一起吃晚饭以后,他每周给她增加了十美元薪金。

 凯瑟琳似乎感到城市的节奏发生了变化。人们的行动更快,也显得更紧张。报纸的标题对欧洲发生的一系列入侵事件和危机不断发出惊呼。法国的陷落比欧洲其他迅速发展的事态使美国人更深地感到忧虑,因为他们觉得这是对人生自由的侵犯。法国是自由的摇篮之一,但在这个国家里,自由已不复存在。

 挪威也陷落了,英国正在其本土进行生死搏斗,德国、意大利和日本已经签订了协议。人们越来越感到美国将不可避免地卷入这场战争。一天,凯瑟琳问弗雷泽他对此怎么看。

 “我认为这只是个时间问题,我们迟早会卷入的,”他沉思着说“如果英国制止不了希特勒,我们就得去。”

 “但是博拉参议员说…”

 “那些认为美国利益第一的人就像鸵鸟一样。”弗雷泽愤怒地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如果战争发生的话,你准备怎么办?”

 “当英雄。”他说。

 凯瑟琳的脑海中浮现出他穿着军装去参战的英武形象,其实她并不愿这么想。在她看来,在这个文明的时代,人们都认为他们能通过相互残杀来解决分歧,这似乎太愚蠢了。

 “不用担心,凯瑟琳,”弗雷泽说“短期内还不会发生什么事。战争真的爆发时,我们会做好准备的。”

 “英国怎么办,”她问“如果希特勒决定入侵,英国是不是抵挡得住?希特勒有那么多坦克和飞机,英国人一无所有。”

 “他们会有的,”弗雷泽向她保证说“很快就会有的。”

 他转换了话题,然后他们又开始工作了。

 一星期以后,报纸纷纷报道罗斯福关于租借法案的新想法。看来弗雷泽早知道,他原来是设法在不透机密的情况下使她感到放心。

 光似箭,一个星期接着一个星期过去了。凯瑟琳偶尔也接受别人的邀请去约会,但是她每次都不住要把与她约会的人和威廉·弗雷泽进行对比,结果总是感到后悔。她感到她的感情只留给一个狭小的天地,但是不知道如何来冲破这一僵局。她心想自己只不过被弗雷泽冲昏了头脑,很快就会清醒过来。然而,她怀有的这种感情又使她和别的男人待在一起时一点也不感到愉快,因为他们比他差得太远了。

 一天晚上,时间已经不早,凯瑟琳仍在工作,弗雷泽看完一场戏后出乎意料地又回到了办公室。当他走进来时,她抬起头,吃了一惊。

 “我们在这儿到底要干什么?”他咆哮着说。“难道是奴隶船,干吗你要拼死拼活地干?”

 “我想把这份报告写完,”她说,这样你明天就可以带到旧金山去。”

 “你可以把它给我寄来。”他回答说。他在她对面的一张椅子里坐下,打量着她。“你难道除了写这些乏味的报道外晚上就没有更值得做的事了吗?”他问道。

 “今天晚上我正好有空。”

 弗雷泽坐到椅子里,握起拳头,撑着下巴,眼睛盯着她。“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走进这个办公室时说的话吗?”

 “我说了许多傻话。”

 “你说你不想当秘书。你要当我的助手。”

 她的脸上出了微笑。“我当时没有自知之明。”

 “你现在成得多了。”

 她抬起头看着他。“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很简单,凯瑟琳,”他平静地说“在过去的三个月里,你实际上已经是我的助手。现在我要正式宣布这个任命。”

 她凝视着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能肯定你?…”

 “我没有更早授予你这个职称,也没给你提薪,因为我不想把你吓着了。但是现在你有信心担当起这个工作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凯瑟琳高兴得话都说不连贯了“我——你不会后悔的,弗雷泽先生。”

 “我已经后悔了,我的助手们都叫我比尔。”

 “比尔。”

 那天晚上,凯瑟琳躺在上,记起了他盯着她看时的神情以及她当时的感受,久久不能入睡。

 凯瑟琳给父亲写过几次信,问他什么时候来华盛顿看她。她很想带他在城里到处看看,把他介绍给自己的朋友比尔·弗雷泽。她寄出最近的两封信后一直没得到回音。她很着急,给叔叔在奥马哈的住处打了电话。她叔叔接到了电话。

 “凯茜!我——我正要给你打电话。”

 凯瑟琳的心一沉。

 “父亲怎么样了?”

 对方踌躇了一会儿。

 “他已旧病发作。我早就想和你通电话,但是你父亲要我等他好一些了再说。”

 凯瑟琳紧紧握住话筒。

 “他好些了吗?”

 “恐怕没有,凯茜。”她叔叔在电话里说。“他瘫痪了。”

 “我马上就回去。”凯瑟琳说。

 她走进弗雷泽的办公室,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

 “我很难过,”弗雷泽说,我能帮什么忙吗?”

 “我也不知道。我想立即赶回去看他,比尔。”

 “没问题。”他拿起话筒,开始打电话。他的司机把凯瑟琳送回她的住处。她匆匆忙忙地往箱子里放了些衣物,然后司机又送她去机场。弗雷泽已经为她预订了飞机票。

 飞机在奥马哈机场降落时,凯瑟琳的叔叔和婶婶已经在那儿等她,只要一看他们的脸色她就知道来晚了。他们驾车去殡仪馆,一路上默默无言,走进房子时,她内心充了一种不可名状的茫然若失和孤独的感觉。她唯一的亲人已经死了,再也不可挽回。她被引进了一个小礼堂。父亲穿着他最好的衣服躺在一口简陋的棺材里。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身体萎缩了,仿佛生活的磨难使他消损了,身体也变得更为瘦小了。叔叔把父亲的遗物交给凯瑟琳,这些是他一生的积蓄和他最珍爱的东西,包括五十美元现金,一些旧照片,几张付清了的账单,一只手表,一把泽灰暗的银制削笔刀以及一扎她写给他的信。这些信用一线系在一起,已经翻得很旧,纸角都卷了起来,他显然读过很多遍。任何人留下这样一份遗产都会显得很寒酸,凯瑟琳为父亲感到万分难受。他的理想是那么大,而成功的地方则是那么一星点儿。她记起了她还是个小姑娘时的情景,那时他是多么快、多么生气。她记起父亲从大路上走回家,口袋里了钱,怀里堆了礼品。那时她是多么激动!她又想起了他那些从未真正取得成功的奇妙发明。值得留恋的事并不多,但这些就是他留下的一切。凯瑟琳突然感到她有那么多话想对他讲,那么多事要为他做,但是太晚了,永远都不可能了。

 他们把她父亲安葬在教堂旁的一个小公墓内。凯瑟琳原打算和叔叔、婶婶一起度过一夜,第二天乘火车回去,但是她突然感到再待一分钟都忍受不了。

 她给机场打了电话,订了下一班去华盛顿的飞机票。比尔·弗雷泽来机场接她了。他在那儿等着,当她需要时可以照顾她,这似乎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他把凯瑟琳带到弗吉尼亚州一个古古香的乡间旅馆去吃晚饭。当她谈论她父亲时,他认真地听着。她讲了一个关于他的有趣的故事,但讲到一半就哭了起来,然而奇怪的是在比尔·弗雷泽面前她并不感到难为情。

 他建议凯瑟琳休息一段时间,但她却不想让自己有空闲的时间,她要让自己的脑子装其他的事情,不去想父亲的死。她不知不觉地养成了每星期和弗雷泽一起吃一两次晚饭的习惯。凯瑟琳感到:她同他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亲近了。

 他们没有预先安排好,也没有事前考虑过,事情就这么发生了。有一次他们在办公室一直工作到很晚。凯瑟琳正在审阅文件,感到比尔·弗雷泽站在她身后。他的手指缓慢地、爱抚地触摸着她的颈项。

 “凯瑟琳…”

 她转过身,抬起头看着他,紧接着他俩拥抱在一起,仿佛他们曾经吻过无数次,仿佛这是过去发生过的事情,也是将来要发生的事情。这就是她的归宿。

 事情就这么简单,凯瑟琳想。事情一直是这么简单的,但是我以前不知道。

 “穿上外衣,亲爱的。”比尔·弗雷泽说“我们回家去。”

 小汽车向乔治敦①驶去,他们坐在车内紧紧地靠在一起,弗雷泽的手臂搂着凯瑟琳,显得十分温存,仿佛在保护她。她从未感受过这种幸福。她十分清楚自己正恋着他,至于他是否爱她,这无关大局。他喜欢她,她对此会感到心满意足的。

 【①乔治敦,华盛顿的一个区。】

 半小时之后,小汽车在他的住宅前停下。弗雷泽把凯瑟琳引进了他的藏书室。

 “想喝点酒吗?”

 她看着他说:“让我们上楼去。”

 这天晚上走进这幢房子的年轻姑娘已不复存在,她已变成了一位少妇。威廉·弗雷泽的情妇。

 现在,甚至连联邦调查局也会感到满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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