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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来献策与刘宗率领数万人马先进了武昌,过了三四天才接大顺皇帝进城。李自成在四月初进人武昌的时候,武昌几乎是一座空城。城内外除驻扎着大顺将士外,几乎再没有什么别的人。前年春天左良玉的人马第一次洗劫武昌东下,武昌的元气已被破坏殆尽。没有死于兵烫的百姓大批逃往乡下或鄂南山中。后来有一小部分人回到城里,还有一部分则或依靠部队做些小买卖为生,或在世年头同部队拉上关系,混点差事。武昌城里刚刚恢复了一丝活力,左良玉的人马就再一次全军东移,于十天前席卷而去。那些与左营有关系的人都跟着走了;同左营联系不多的人又纷纷往乡下逃了。人们一则害怕李自成的人马扰,一则怕清兵来到,武昌一带会成为战场,所以凡是有力量逃跑的人都尽可能跑得远一点,因此上不但武昌城差不多成了空城,就连隔江的汉镇也不例外,稍微殷实一些的商铺都已被抢光,人也逃得不知去向了。

 李自成进人武昌之后,将没有烧毁的总督署作为驻跸所在,照例称为“行宫”此时文武大臣中常留在他身边商量机密事的只剩下刘宗和宋献策了。文臣中喻上就跟袁宗第在一起,现尚在荆门一带;顾君恩则奉刘宗之命协助刘芳亮在黄冈一带部署军事,以牵制洲兵使之不能直攻汉和鄂东。但有消息说,此人已于数前不知去向。武将里原来见秀也参预密议,只因为退出长安时他没有遵照李自成的谕旨将带不走的粮食烧毁,结果几乎全被清兵所得,以致受到李自成的严厉责备,从此他的心中很不自安,而李自成也很少使他再参预密议了。

 到武昌的第二天,李自成带着刘宗和宋献策,骑马登上蛇山,观察形势。从大前天起,也就是李自成进人武昌的前两天,宋献策先来到,就在城东洪山一带部署了重兵。今天气晴朗,李自成立马蛇山高处,看见洪山一带已经有许多旗帜,隐约地有军帐和马群。从洪山到武昌,几座小山上也驻扎了人马,正在修筑营垒。宋献策明白李自成心中十分忧虑,便故意面带笑容,用马鞭指点着,-一告诉李自成这些小山和湖泊的名字与地势,然后说道:

 “陛下请看,倘若洲人从别处渡过长江,从陆上进攻武昌,那么这些大小山头便都是武昌城的天然屏障。只要鼓舞士气,加上指挥得当,凭借这些山上山下的坚固营垒,大东门和小东门就完全可以固守。陛下请看,从洪山往东,山势连绵不断,形势甚佳。正如苏东坡在《前赤壁赋》中所写的:‘西望夏日,东望武昌,山川相缨,郁乎苍苍。’请陛下宽心,此地必可坚守。当然,上的金口,下的鄂城、华容、葛店等处,都需要派兵设防。这些吃紧的地方,臣昨已经同汝侯商议好,分派了将土前去守驻。”

 李自成说:“袁宗第从荆州撤退下来的人马,先头部队今可来,明大部队到齐以后,也可以布置在大小东门外边,与摇旗一起协防。”

 刘宗说:“不必了。这一带已经部署了郝摇旗和田玉峰的人马,按人数说不算少了。汉很重要,那里的兵力尚嫌不够。我同军师的意见是命袁营驻军汉,那里现有的一万人马也归他指挥。请皇上斟酌,好事先派人去接袁营,将皇上的决定传谕汉举,就在汉靠岸。”

 李自成点点头:“就这么办吧--走,我们到蛇山那头看看去。”

 他们来到蛇山西头,下了马,站在濒临大江的黄鹤矶上。这里,山和蛇山东西对峙,锁住大江,得江水向东北奔如箭。阵阵微风西来,江涛拍打着突出江心的黄鹤矾,澎湃作声,银色花四处飞溅。

 李自成过去只是素闻武昌的地理形势如何好,如何重要,今亲上黄鹤矶,放眼一望,不能不为之惊叹:

 “太好了!果然是山川险固,控扼南北!”

 然而,他又立刻在心中想到:要坚守此地,恐非易事啊!军粮已所剩无几,人马也无法补充。况且潼关那么险要尚不能守,何况此地?他想着这些不利情况,脸上不免出忧郁神色。

 宋献策自然也有同样的忧郁,但是他总想促使李自成重新鼓起当年那种奋发有为、百折不挠的精神,率领众将士在此地破釜沉舟一战,挫败敌人锐气,争取息机会。他深深知道,倘若再败,退出武昌,就可能溃不成军,大顺朝就彻底完了。所以他尽量摆出一副从容的姿态,用同往日一样老谋深算的语气说道:

 “陛下请看,这就是大别山,俗称山,又称鲁山…”

 “鲁山?”

 “相传三国时候鲁肃曾在此驻军,山半至今留有鲁肃墓,还有一座鲁肃庙,所以大别山又称鲁山。”

 “原来如此。”

 “这山并不大,倒是名气不小。山也不险峻,可是因为濒临大江,与蛇山东西相峙,故在军事上十分重要。要封锁长江,使下游水师不能通过江面,必须以重兵固守大别山。大别山不仅如长江锁钥,也是控扼南北的咽喉…”

 接着,宋献策又进一步说明大别山扼守南北的形势:大别山下只有一条路,近处则小山和湖泊星罗棋布。守住了大别山,就截断了南北来往之路。大别山下自古就是战场,有些历史名将就败于大别山下…

 说到这里,宋献策突然停住,因为“败于大别山下”一语触动了他的心思,他猛然意识到此时此地对大顺皇帝说这些似乎有些不合时宜。他有些心虚地看看李自成,见李自成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反映,他才稍稍放下心来。就在这时,李自成突然指着江心的一个树木茂密的沙洲问道:

 “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有名的鹦鹉洲。唐代诗人崔颇有两句诗云:‘晴川历历汉树,芳草萋萋鹦鹉洲’,说的就是皇上所指的地方。倘若将一部分水师驻扎在鹦鹉洲上,就可以与大别山。蛇山的守军遥相呼应。”

 李自成又指着汉城说道:“此城可是不算小,又夹在大别山和长江、汉水之间,地理形势很重要。”

 宋献策忙说:“那是汉镇,辖属于汉县,汉县又辖属于汉府。汉府只辖两县,一是汉,一是汉川。只辖两县的府在全国十八行省中除此之外,别无二处。武昌府与汉府仅隔一条长江,本来武昌府就可以管辖汉一带,而偏偏在汉又设一府,又偏偏下辖只有两县,其原因当是十分清楚的:只要汉府能够守住大别山一带,就可以同武昌府夹江对峙,不需要有更多的属县。”

 李自成点点头,对刘宗说道:

 “把袁宗第放在汉,让他驻守大别山,很好。”

 随即他又向上游遥遥可见的两座山头指着说:“那地方守长江也很重要,要不要驻军?”

 宋献策说:“那两座山,一座叫作大君山,一座叫作小君山,在以往的战争中都曾驻军。我们今人马虽然不多,也该派去两位将领率军驻守才好。倘若敌人沿水路顺长江下来,从那里也可以向江面打炮,或从那里派兵船截杀。”

 李自成又点点头,没说话,眼睛向别处望去。

 刘宗已经好一阵子没有说话了,因为他对固守长江已毫无信心。这时他在心中说道:

 “唉!固守,固守,不守不行,守又凭何而守?兵在哪里?将在哪里?虽说有十来万人,可事到如今,哪一个还能顶多大用?”

 就在这时,刘芳亮从汉川派人前来禀报:德安府已于五前失守,溃散的人马有一部分逃到了黄冈、汉川一带,他已经收容了。可是顾君恩一直没有找到,派人四处打听,杏无音信,估计是真的逃走了。

 刘宗忍不住顿脚大骂:“这班人,真是无之极!我们顺风顺水的时候,他们都跑出来股溜沟子,自己说自己是什么‘从龙之臣’。一看局势不好,做官没指望了,又一个个脚底抹油--开溜,都是什么东西!”

 从黄鹤矶回到行营,李自成得到刘体纯禀报:有细作从襄回来,说听王光恩部下传说,李过、高一功率领一支大军前来湖广,已经从安康进入四川,显然是打算从夔州一带出川。另有小股人马从四川和湖广两省界处向南,好像是向巴东、秭归方向去。李自成在襄时已经听到荒信,说李过、高一功等率领一支人马到了汉中。如今听到这消息,就觉得比较可信,看来,李过、高一功的人马已与皇后会合了。他心中顿时大感欣慰,忍不住对宋献策说道:

 “果然有了消息!有了这消息,朕更要固守武昌,在这里与皇后的大军会师。”

 话虽这样说,但李自成的心情依然十分复杂。一方面,他确实感到振奋,仿佛有了很大的希望;一方面,他又十分焦急,不知道这支大军何时才能到来。他命刘体纯赶紧再向襄、夷陵和秭归派出几路细作,让他们火速再去打探高、李大军的消息。真是望眼穿呀!于是他又让宋献策卜卦。连卜了几次,结果总是说确有大军前来,但不能马上赶到,最快也要等一个丁方能到达。什么了呢?看来四月间的了是来不了了;五月里倒是有三个了。宋献策掐着指头推算:上旬五月初六是丁未,如果不能来,就得等待五月十六了西;如果还不能来,就只好等五月二十六丁亥,可是,那真是太迟了。按照李自成的愿望,皇后的大军至迟该在了未五月初六来到。即使这样,离现在也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清兵来势凶猛,大顺军能不能在武昌坚守一个月呢?这么一想,李自成的决心就又动摇了。可是不守武昌,更往何处去是好?想来想去,觉得只有按照军师说的办,赶紧想办法鼓舞士气,征集粮草,安抚武昌一带民心…

 袁宗第带领人马来到了。李自成命他将人马驻扎在汉大别山一带,随即向他询问情况。袁宗第禀报说,他的人马刚刚撤离荆门、荆州一带,清兵的先头部队不足一万人就到了。看样子他们是要先占领荆州、夷陵一带,然后再顺东下。李自成又问起喻上猷,袁宗第才说喻上猷已经逃跑了。问是怎么逃跑的,袁宗第说道:

 “喻上猷说他是石首县人,在荆州一带乡亲故旧好友甚多,自请回乡号召士民,共保大顺,抵御胡人。借这个理由离开了我,一走就再没有音信。”

 “他的眷属不是随在军中么?”

 “事后才发现,他早先已派人把眷属送回石首县乡下去了。”

 李自成沉下脸来,不再说话。宋献策使眼色让袁宗第告退。当大帐中只剩下李自成和来献策的时候,李自成忍不住长叹一声,拉住宋献策的手说道:

 “献策,除你之外,重要的文臣都逃走了。想着两年前,明朝的文臣们纷纷来投降朕,像苍蝇一样嘤嘤嗡嗡。那个局面,何等热闹啊!可是自从退出北京,局势变了,这班文臣就散去大半,有许多一转身就投降了胡人,当了清朝官。退出长安,局势又是一变,这时候就连自称为最早的‘从龙之臣’也忙着逃跑。跑吧,跑吧,如今都跑光了。这些人,唉,他们也能算是人吗?献策呀,文臣们逃光了,武将们也离心离德,都各为自己打算,一遇见敌人就逃命,就溃散。唉,不过两年,两年,献策,就这短短的两年呀…”

 宋献策也不由得动了感情,颤着声音安慰李自成说:

 “陛下不必为此事生气伤神,他们既不同心,走掉也好。只要我们能在此地固守一个月,待皇后大军一到,大局就有转机,重整江山不难。眼下最要紧的,是请陛下多想想如何鼓舞士气,如何固守武昌。只要在这里站稳脚跟,何患大臣不来?武将们自然也会同心同德,力保大顺。陛下半生戎马,身经百战,是英雄创业之主,何至于心境颓丧若此。”

 李自成点头说:“卿言甚是,朕不应自己先心境颓丧,而应拿出往年在商洛山中的劲头来。”

 停了片刻,他又小声问道:“献策,如今靠赏赐也不行了,可有什么办法能够鼓舞将士之气呢?”

 宋献策说:“近一二来,臣也在为此事心。倘若此时能天降祥瑞…”

 “国运至此,不会再有什么祥瑞了!”

 “不!祥瑞何尝没有?只是陛下每应付战事不暇,不曾留意罢了。昨陛下曾言,今要驾幸汉,慰劳将士,现在江边船只已经准备停当,对岸将士也已经在江边列队恭了。”

 李自成因为连心神不宁,这一件昨天说过的事情竟被他完全忘了,这可是以前从没有过的情况。经军师一提,他才恍然想起,说道:

 “唉,让对岸将士久等了。汝候怎么还没有来到?”

 “昨在御前商定,今陛下驾幸汉劳军,汝侯代陛下赴洪山劳军,他已经去了。”

 李自成又一恍然:奇怪,怎么连昨夜亲口吩咐刘宗代为洪山劳军的话都忘记了?自己今年不过三十九岁,并不算老,忘竟然这么大!以前自己的记非常好,千军万马之中,只要同哪一位新兵见过一次面,问过姓名的,事隔多年,再见时不用思索,都能立刻叫出名字来。如今这是怎么了?想到这里,一种很不吉利的预感猛然冒上心头,使他不心头一颤:难道我真要完了吗?他觉得背上汗津津的,不敢再继续胡思想,威严地轻声说;

 “起驾!”

 十来只大船停靠在汉门外的码头上,已经等候圣驾许久了。只见最前边的一只船上,一百名亲兵将士列队肃立。第二只船上是一班乐人,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乐器。第三只船特别大,船上旗旗猎猎,船头靠后一点儿树一柄黄伞,黄伞后面是一队简单的仪仗。一群盔甲整齐的武将和亲兵,簇拥着李自成上了这条大船。紧跟在大船后面的是四只大小装饰都一样的船,船上乘坐的都是扈从亲兵,也是旗帜鲜明,刀耀眼。再后面又是四只大船,分别载着二十多匹战马和一群管理战马的官员与马夫。马群中有一匹佩着带银饰的黄辔头、黄丝缰、鎏金马蹬、朱漆描龙马鞍的战马,人们离很远就能看出来那是大顺皇上的御马乌龙驹。李自成为观看江上风景,没有坐在船舱中,而是坐在船头上。黄伞在他的身后,他的前面是一个青烟缭绕的大铜香炉。军师宋献策和彻前侍卫总兵官太平伯吴汝义都立在他身边侍候,不敢就座。

 忽然,头一条船上点放了三声炮响,震耳聋的声音跟着火光一闪“隆隆”地掠过江面,撞击在山上,又从山头发出回响。炮声一停,第二只船上就开始演奏。在吹吹打打的乐声里,船队离开了汉门码头。江新涨,水湍急,加上西南风微微吹送,这一个船队就像话一样斜向东北去。李自成坐在船头,一面看着江上风景,一面在心中胡思想,一面不时同宋献策交谈,还回过头向吴汝义询问了咸宁等地老百姓抗拒征粮的情况。江山形胜,使他感慨良多。但最使他挂心的是清兵不就要追来,这里地形虽好,却无力固守。由此又想到皇后的大军不知现在何处,更不知何时能够赶来。倘若武昌不能固守,他该往何处去?

 这一个大船队到汉府城南门外的码头靠岸。袁宗第早已经率领一大群将领和新上任的汉府尹以及一些文职官吏在岸上恭。汉府衙门为今皇上临时驻跸之处,已于昨夜晚打扫得干干净净。从码头到府行,街道很窄,铺着青石板,石板也不平,但也都打扫过了,上面还撒了黄沙。临街两边所有的铺板门和住宅大门都紧紧关闭着,家家门前都放一方桌,桌面上供奉着黄纸或黄缎的牌位,上写“大顺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牌位前点着香炉,香炉里香烟缭绕。街上没有一个百姓,李自成对此并不奇怪,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警跸”但是他不知道,即使不警跸,街上也不会有什么人,因为当地的百姓差不多都逃光了,那些香案其实多是士兵们代为布置的。

 李自成骑着御马,在将士们的簇拥中进了汉府衙门。在后堂休息片刻之后,便在鼓乐声中来到大堂。皇帝的简单仪仗已经陈设在大堂前的台阶下边。大堂正中的案子上蒙着黄缎,挂着黄缎绣龙围幛。御案两边一边一个大铜香炉,香烟袅袅。一张太师椅上也蒙着黄缎,放着绣龙黄缎椅垫。椅子背后立着小小的精致的可以折叠起来的八扇朱红底黄漆描龙屏风。李自成在乐声中升入临时为他布置的御座。如今没有鸿胪寺官员了,只好由吴汝义呼唤众将官分批朝见。虽然吴汝义的呼唤不合鸿胪寺官员鸣赞的腔调,也没有御史纠仪,但众将官还是肃然行礼。当然,武将因为介胄①在身,免去了俯伏叩拜。行礼以后,来献策宣布:

 ①介胄--铠甲。

 “皇上念将士们忠勇骁战,十分辛苦,今御驾亲临劳军,特赏赐白银万两,彩缎千匹。”

 将士们在袁宗第带领下一齐山呼:“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随后,李自成问了问汉的防守部署情况,就命令众将官各自回营,只留下袁宗第和另外少数几个高级将领以及汉府尹,一行人正要起身去大别山察看营垒,刘芳亮却急匆匆地赶来了。他是前天到孝感一带部署军事,昨夜间回到汉川,尚未及休息,就接到军师的通知,要他今来汉见驾。他紧赶慢赶,不料还是迟了,没来得及在码头上接皇上。他向李自成行礼以后,李自成看他十分疲劳,且比往日瘦了许多,便问他道:

 “有什么紧急军情么?”

 刘芳亮回答:“臣请单独向皇上奏闻。”

 一听这话,宋献策就使个眼色,让袁宗第同他一起避出去,其他人自然都相跟着肃静地退出。刘芳亮快步走到李自成面前,低声说了一阵话。李自成连连点头,脸色阴沉地说道:

 “明远,朕原想让你在此地好好休息休息,现在看来不行了。你还是赶快回去吧,部署军事要紧。你那里朕发去一万两银子、一万匹彩缎,你代朕犒劳将士们。朕这里没有别的事情了,你赶快回汉川去吧。”

 刘芳亮又行了礼,退了出去。见到立在大堂外的宋献策和袁宗第,他点点头,说道:

 “西边的事情,我已经向皇上禀明。如今不能够在此停留了,必须马上赶回去。”

 说完,拱手作别。

 李自成在宋献策、袁宗第和少数武将以及汉府尹簇拥之下,带了数百名亲军,离开汉城,登临大别山。到了半山,一般武将都奉命留下,只有宋献策、吴汝义、袁宗第和少数仪仗跟随。所到之处,都有将士们恭,气氛庄严肃穆。李自成的表情非常冷漠,就连听到将士们呼喊“万岁”时,脸上也不一丝笑容,也很少说话,只管闷着头朝前走。大别山上的营垒星罗棋布,各个山头和山下江边陆地上也都就着地势部署了兵马。李自成走到大别山西头,来到一座营垒前。营垒下边是一片湖水。宋献策告诉他:

 “这地方叫作月湖。月湖岸上的那一处高地相传为秋时伯牙弹琴之处,叫作琴台。”

 李自成点点头,小声说道:

 “守住这一带营垒要紧哪!”

 一队将士在营垒外列队恭。他看出其中两员将领都是在商洛山中参加义军的,当时还都是二十挂零的头小伙子。他至今还记得他们的名字;记得他曾经拍着他们的肩膀问长问短;记得他在得胜寨练兵的时候,他们都已经当上了小头目,他曾经亲自箭给他们看。今天,这两员将领见他驾临,都非常激动,眼睛里都闪现着莹莹泪光。但是他没有再呼唤他们的名字,没有再拍打他们的肩膀,更不要说向他们问长问短了。他只是淡淡地、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便从他们面前走过去了。

 从大别山下来之后,李自成没有再回汉城,而是在鼓乐声中上了船。船队快到江心时,他望见在江岸上恭送的官员们已经散去,不由得一阵惆怅涌上心头。他想:这大别山,这汉城,大概是没有机会再来了。

 李自成回到武昌行宫,心中十分烦闷。他留下来献策一起用了午膳,然后屏退左右,问道:

 “献策,李过、高一功和皇后的人马至今尚在四川境内,远水救不了近火。清兵正从水陆两路追来,大约不即会大兵境。今去汉劳军,自始至终,朕心里没有一刻轻松。据你看来,我军在武昌能够支持多久?倘若武昌失守,该退往何处?”

 宋献策神色严重地说道:

 “臣只考虑如何固守待援,没有想过要离开此地。”

 李自成心中一震,微微颔首。

 宋献策接着说道:“陛下,我大顺当前面对的敌人,除了洲人和吴三桂之外,还有尚可喜和耿仲明等汉的队伍,总计人马至少也在二十万以上。我军因为屡遭挫折,士气不振,害怕与敌作战。所以虽据地利,却不可倚恃。惟有陛下自己镇静,示将士以必守之心,方能望将士戮力同心,为陛下保住这一片立足之地。今执皇帝威仪汉劳军,其目的正在于此。”

 李自成点头微笑说:

 “献策,你的话让朕想起来宋真宗驾幸澶州的故事,看来你是要学寇准呀!”

 宋献策突然跪下去,以头触地,说道:

 “请陛下恕臣死罪,使臣得进一言。”

 李自成大为诧异,说道:

 “献策,你这是干什么?有话快说,何必如此?”

 见军师仍然跪在地上,李自成亲自去拉他,说道:

 “因目前人心危疑,朕有时候就容易动怒,所以连你也不敢有话直说。可是我一向祝你甚近,倚为心腹,你还有什么话不能直言呢?起来,快起来说话!”

 宋献策仍不肯起来,着眼泪说道:

 “臣蒙陛下知遇之恩,由江湖布衣擢到军师高位,如此机遇,旷世少有。臣身为军师,每服侍陛下左右,而国家陷于今地步,实在罪不容诛。”

 李自成松开手,叹一口气,说道:

 “再不要提这些了。往山海关去的事,你也曾几次谏阻,是朕不肯采纳。此系天意,非你做军师的计虑不周,不能怪你。”

 “虽说是大意,究竟也是人谋不臧。”

 “献策,这几年来让朕后悔的事情很多,都过去了,说也无益。还是说说眼前吧。你起来,坐下去,对朕直言无妨。”

 宋献策又叩了一个头,才站起身坐在椅子上,恭敬地欠着身子,声音微微打颤地说道:

 “陛下,今形势紧迫,臣不能不直言无隐。倘若触犯天威,也是出自一片忠心,急不择言…”

 “献策,我的军师呀,朕什么时候疑心过你不是忠臣?快说你要说的话吧,朕急着听呢!”

 “陛下,我大顺朝不算放出去的府、州、县官,单说朝廷上的重要文臣,也得有数百,如今全逃光了。牛金星与微臣在陛下初人河南时就来到陛下左右…”

 “你赶快说要紧的话吧,别绕圈子了。”

 “臣与牛金星,一个做了丞相,一个是陛下的军师。如今牛金星逃走了,只剩下臣一个人仍然待罪陛下身边。处此万分危难之时,臣又是牛金星引见的…”

 李自成截断他的话,说道:

 “牛金星父子辜负皇恩,背君潜逃,这是他们的事情,与你无干。你今天到底有什么话要对朕说?别再这样吐吐的好不好?”

 宋献策又一次跪下去说道:

 “陛下,臣要冒死直言了。刚才陛下提到未真宗驾幸澶州的故事,以其比陛下今之去汉劳军。无奈以臣看来,陛下今处境,不及宋真宗万分之一。陛下如今时时优形于,由此一端,正可见出陛下仍在作不切实际的侥幸之想。万望陛下抛却一切他念,抱定在此与敌决一死战的决心。”

 听罢此言,李自成不觉冒出一身冷汗,眼睛直直地望着军师。

 来献策着眼泪说道:

 “倘若陛下鼓舞士气,凭此地险要江山,拼死与敌一战,纵不能全胜,只要能稍稍挫敌锐气,局势便有转机。否则,逃离此地,去将安之?臣恐怕圣驾一离武昌,便会万众解体,一遇敌兵则请营演散,我君臣则不知死所矣。臣请陛下立意固守,勿自心中动摇,举动失策!”

 李自成说:

 “献策,你坐下,慢慢说,我听你的。”

 宋献策重新叩头,起身,谢坐,接着说道:

 “宋真宗景德元年,契丹主耶律隆绪同萧太后进兵澶州的时候,河北大部分土地和百姓仍属宋朝。甚至远至常山,也就是今之真定,也有宋朝的一支劲旅固守,使耶律隆绪只好避而不攻。耶律隆绪所率的南进之兵,看起来兵势很强,实际是孤军深人。这是第一个古今形势-异之处。擅州即今之开州,在黄河之北,距东京汴梁尚有一百五十里之遥。大河以南,西至巴蜀,南至琼崖,东至于海,幅员万里,莫非宋朝疆土。这是第二个古今情势迥异之处。宋真宗景德元年,距宋朝开国约四十余年,国家根基已经巩固,天下百姓都是大宋臣民。可是目前江南士民仍以明朝为正统,处处与我为敌。这是第三个古今情势迥异之处。情况如此险恶,实在别无退路。臣只怕陛下一旦失去武昌,就再也没有一个立足之地了。”

 李自成听着宋献策这番议论,觉得句句都合情理。自从退出长安,他虽然嘴里不说,但心中却一天比一天地绝望。而退出襄和牛金星父子的逃走,更给了他十分沉重的精神打击。这些日子,他常常想的是国灭身亡的局势已经定了,这是天命,天命不可违。宋献策的话他只是听着有道理,可是并没有增加他在武昌死守的决心。他有许多理由断定武昌必不能守。只是身为皇上,他不能说出来就是了。

 他不想多谈论这个问题,沉默了一阵,带着伤感的口气说道:

 “献策,兵法上说:三军不可夺气。几年前在潼关南原大战,朕败得很惨,突出重围后身边只剩下十几个人。可是虽然战败,并没有‘夺气’,人人都争着重树我的‘闯’字大旗,不推倒大明江山誓不罢休。如今这股气是一点都没有了。虽说还有十多万将士,可是人人都成了惊弓之鸟,遇敌一触即溃,不逃即降。献策,你要说实话--这难道不是天要亡我大顺么?”

 “请皇上万勿作灰心之想。目前总得想尽一切办法鼓舞士气。只此一着,别无善策。”

 李自成微微苦笑,问道:

 “献策,今在汉劳军的时候,你知道朕心中在想什么?”

 “臣只知陛下心事很重,不敢猜。”

 “朕想起来在商洛山中的一些旧事。那时人马很少,四面被围,将士们大多数都病倒了,朕自己也害了重病。可是谁也不曾怯敌畏战,大家一条心,拼着命地朝前闯。那时虽然艰难,却是兴旺之象。唉,如今再也不会有那样的情况了。”

 “陛下,只要士气一振,打几个胜仗,那种万众一心的日子还会有的。”

 李自成摇摇头:“难哪!想当年咱们围困开封的时候,闯曹联营,那是多大的阵势。虽然说两家怀里都揣着个人的一盘小九九,私下里没断了磕磕碰碰的,可再怎么说也是牙咬腮帮子--弟兄们之间的事呀!要是曹活到今,他能看着朕走到这一步而见死不救吗?你说,他不会吧?”

 “陛下…”

 “好,不谈这些了。现在敌人一天比一天近,朕想明天上午召集几位大将,商议一下敌之策。你去安排一下吧。”

 “是。臣即遵旨安排明的御前会议。望陛下此刻静心休息,不要过分忧愁。”

 宋献策叩头辞出。刚走几步,又被唤回。李自成看着他,苦笑一下,说道:

 “献策,朕有一句体己话,趁这时候嘱咐你,万不能一字。”

 “臣在恭听,请陛下指示。”

 李自成犹豫了一下,小声说:

 “献策呀,倘若你认为事不可为,无力回天,不妨私自离去。朕决不生气,不会怪罪于你。你看如何?”

 乍然间,宋献策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是望见李自成沉重的脸色和含着泪光的眼睛,他不觉大惊,突然跪下,连连叩头,颤声说道:

 “陛下何出此言!陛下何出此言!倘若陛下疑臣不忠,视臣如牛金星、顾君恩之辈,臣就死无葬身之地了。陛下,陛下呀!”

 李自成凄然微笑,上前把宋献策拉起来,说道:

 “朕这话出自肺腑,出于朋友之情,绝无丝毫疑心。你快走吧,走吧,安排明的会议去吧。朕要一个人坐在这里静一静。你去看看,说不走捷轩去洪山劳军已经回来了。”

 宋献策重新叩头辞出,心中仍然惊疑不定。他脚步踉跄地走出大门,揩去鬓角上的热汗,心中暗暗说道:

 “唉,皇上…方寸矣!”

 眼看着宋献策走出帐外之后,李自成长叹一声,颓然仰坐在椅子上。他太累了,闭起眼睛想小想片刻,可是心里却无论如何静不下来,许多故人往事就像走马灯一样,一个接一个在他面前转悠,搅得他心里扎扎拉拉的不舒服。神思恍惚中,他仿佛又走进了罗汝才的大帐,罗汝才正一脸惊惺地站在他的面前。

 “天还不明,李哥,为了何事如此着急?”

 “废话少说。罗汝才,我亲自前来,只是为清算你的罪过。”

 “李哥何出此言?为弟何罪之有?”

 “你与贺一龙相互勾结,暗中私通左良玉。你自己干的好事,还要我替你-一说出吗?”

 “李哥,你可千万不要听人嚼舌子。说我与左良玉私通,有何凭证?”

 “你还非要我说吗?要物证,你的马腿上烙着呢!”

 罗汝才忍不住叫了起来:“你是说往马腿上烙‘左’字?那是禀报过你的呀!你知道我把部队编成了左、右、前、后四营…”

 “你还强辩!快拿人证来!”

 一个小校闻声把手中的包袱一掷,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骨碌碌滚到了罗汝才的脚边。

 “这是贺一龙的人头。哼哼,要不是这颗脑袋把什么都招了,罗汝才,我可无论如何想不到你会往我背上刀子呀!可是现如今人证物证俱在,我想不信都不行。罗汝才,你还有什么话说?”

 罗汝才一下子明白过来,他冷冷一笑:“李自成,李闯王,你觉得现在翅膀管硬了,用不着别人帮衬了是不是?我跟你说,可别高兴得太早了!”

 李自成喝令手下人:“只管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他给我收拾喽!”

 罗汝才破口大骂:“李自成,你这个背信弃义的小人…”

 话音未落,只见刀光一闪,登时鲜血迸溅,罗汝才晃了两晃,扑通一声倒下了。

 李自成浑身灵一下,从回忆中醒过神来。他举目四顾,见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一股冷嗖嗖的感觉从四面挤过来,顷刻间凉遍了他的整个身心。

 刘宗从洪山回来,进行宫向李自成面禀了到各营劳军的经过,又同李自成密商了一阵,然后回到自己的驻地。他手下的文武官员看见他脸色沉重,知道必定又有什么不好的军情,又不敢询问,一个个提心吊胆,暗暗地为大顺面临的局势担忧。

 往日里刘宗一般不回后宅同妾们一道吃饭,而是同少数比较亲近的文武官员们一起,边吃饭,边谈论些军国大事。他对属下十分随和,闲暇时愿意听大家谈古说今,听到高兴处会忍不住哈哈大笑,有时还会上几句笑话。人们常说,总哨刘爷在战场上是一头雄狮,执法时是挂宝刀的包公,平常日子里呢,就有点子铁匠味道了,平易近人,不拿架子。可是自从退出北京以后,他同属下在一起说笑的时候就少了。退出西安以后,那样的时候更少了。退出襄以来,他的骨棱棱的脸上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笑容。而今天从行宫回来,他的心境似乎特别的坏,虽然还是和亲近的文武官员们一起吃饭,但整个晚饭时间一言未发。

 刘宗的住处与明朝的楚王府只隔一条街道。楚王府的主要建筑,已经在前年张献忠临退出武昌时被放火烧毁,但是剩下的院落和大小房屋仍然很多,如今就成了一座大的兵营。刘宗住在兵营附近,为的是一旦有紧急情况,他可以迅速调兵遣将,以应付不测。为了随时要听各处军情禀报和处理要事,他没有同妾们住在一起,而是单独住在一个四合小院里。他的几位亲信文武官员和若干护卫兵了住在小院的东西厢房中。小院的正厅五间是他同属下吃饭、议事和处理公务的地方。其中一间套间,是他睡觉的地方。小院的月门外守卫森严,纵然是部下将领,也不能随便进去。

 今晚饭后,刘宗只留下一名掌管机密的挂总兵衔的中军将领,其余文武都肃然退出。他向总兵官询问了一天来城中各处的新情况之后,便挥手令其退出。他感到心中闷腾腾的,十分烦,身子也十分疲倦,便默默地走进套间,衣躺下,放下帐子,闭上眼睛。小院中静悄悄的,没有人敢大声说话,连走路都是轻轻的。一个亲信的值夜武官,手按剑柄,坐在正厅檐下,一点响动也不出。刘宗很想赶快人睡,但是想起李自成告诉他的军情,不觉忽地出了一身冷汗,再也没有睡意了。他想着敌人一路长驱直人,水路已经占领了仙桃镇,陆路也到了孝感附近,大概几天之内就会抵达武昌。又想着李自成对他说的几句不可告人的私话,心中更加烦恼。不住地胡思想,不觉已打了三更。刚要——人睡,中军忽然轻轻进来将他叫醒,禀报说:“军师前来,有要事相商。”

 刘宗猛地一下坐起身,一面披衣下,一面说道:

 “快请军师,快请!”

 刘宗将来献策进套间,在灯下隔着茶几坐下,赶快问道:

 “老宋,你半夜前来,是有什么紧急大事吗?”

 宋献策小声说:

 “捷轩,强敌一天比一天近,圣上似乎已方寸无主,精神状态大非昔日可比。你身为大将军,代皇上统帅诸军,国家存亡,系于一身。明皇上要召集御前会议,决定战守大计。你有何主张?”

 刘宗说:

 “我今劳军回来,听圣上说明上午要开御前会议。你主张坚守武昌、汉,与敌一战,圣上对此很是忧虑。”

 “是的,我看出来了。可是除了固守,还有什么法子好想?”

 “老宋,我也认为应该在这儿固守啊!可是目前咱们的军心如此不稳,能守得住么?”

 “守不住也得守。因为除了这里,我们再无处可去呀!”

 “是呀,是存是亡,就看我们能不能在武昌挡住敌人的进攻了。”

 “正是此话。倘若在武昌不能立足,以后的事情就不敢说了。”

 “老宋,目前的处境十分险恶,你我都很清楚,大小将领们也很清楚,圣上心中更是清楚。敌人是轻装追赶,我们是携家带眷,顾打仗,还得顾儿老小。咱们剩下的将士,差不多都是陕西人。少数不是陕西的,也都是北方人。一到了南方,人地生疏、言语不通不说,就连东西南北也分辨不出来。加上不服水土,得各种病--特别是拉肚子的不少。再说--他妈的,这里到处都是稻田、湖泊、河,就没有干地,没有大路,脚下老是泥呀水的,夜间蚊子成堆,行军时蚊子打脸。到处筹粮困难,四面皆敌,莫说再打败仗了--老宋呀,单只说继续再往东南退兵,要不了多久也会人马溃散。皇上自己很忧愁,对我说出了很不应该说出的话。所以我从行宫出来,心中十分沉重。我是国家大将,你是军师,可怎么好呢?国家存亡,你我都担着担子啊!明御前会议很要紧,你得想法劝皇上决计固守才好。”

 宋献策走到外面,挥手使在檐下值夜的将校往远处回避,然后回到刘宗面前,用极小的声音询问:

 “捷轩,皇上说了什么话?是要你自己往别处去吗?”

 刘宗摇摇头:

 “不是。我除了战死,为皇上尽忠沙场,能往哪儿去呢?”

 “那么,皇上对你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刘宗忍了一忍,终于说道:

 “他说如今将士们不肯散去,是因为他还活着,可是迟早有一天会散去的。”

 “皇上说出这话,也没有什么可怕。倘若你我处在他的地位,也同样会有此担忧。”

 刘宗又忍耐片刻,接着叹一口气,悄声说:

 “他说:‘我是大顺皇帝,不能投降敌人,敌人对我也非捉拿杀害不可。至于大小将领,只要离开我,愿降清,愿降明,都可以保住一条性命,保住子儿女。’我一直在想,他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个?”

 “此话…”

 宋献策没说下去,他想着皇上的话里分明有不得已时将自尽的意思。他又想到三年前的一天,皇上读《资治通鉴》,读到黄巢败亡后的情况时,曾经深为感慨,掩卷沉思良久。后来在闲谈中曾对他谈起:黄巢在狼虎谷自刎未死,被他的外甥林言斩首,又斩了他的兄弟和子七人,携首级向唐朝的武宁节度使时博投降,中途被沙陀人夺去,连林言的首级也砍掉,一起献给时博报功。李自成感慨地说:

 “黄巢何曾料到,一旦失败,众叛亲离,连他自己的外甥也对他下了毒手。自古英雄末路,实在可悲!”

 宋献策从今天李自成对他和刘宗所说的话,联想到三年前皇上读《通鉴》时所发的感慨,心里更加明白事情的可怕,也更感到自己三更半夜前来叫醒汝候的必要。他在心里说:

 “要不赶快帮助皇上拿定主意,大事将不堪设想!”

 刘宗见来献策只吐出两个字便不再说下去,忍不住问道:

 “老宋,据你看,咱们能不能凭着武昌、汉一带的地利,杀一杀敌人的威风?”

 宋献策说:“我正是为着此事才半夜三更前来找你。恐怕我大顺朝的生死存亡,就看这一步棋了。”

 刘宗说:“一年来步步失利,没有打过一次胜仗,连陕西老家也失去了,无处可以立足。到了今,献策呀,人心已经散了,人们都害怕同敌人打仗,谁也不去想着如何固守武昌,打败敌人,只想着如何避敌,如何先走,如何保住性命和家小。你说,如何能够使人心振作起来?”

 宋献策说:“目前最要紧的是鼓舞士气。有了士气,就可以凭险一战,挫敌锐气。哪怕是一次小胜,也可以略微恢复士气,然后才能积小胜为大胜。”

 刘宗点头说:“眼下靠赏赐不顶用,何况我们也没有法子再到很多的银两。军师,你有什么法儿鼓舞士气?”

 “侯爷,目前时机紧迫,且不必为长远打算,只求在数之内,敌人来到的时候,大家能够上下齐心,努力一战,获得小胜,大事就有转机之望。至于长久之计,以后再说。”

 刘宗点头说:“你说得很是。你想出了什么法儿没有?”

 宋献策探身向前,刘宗也探身向前,两个人的头挨得极近,宋献策用极低的声音说出一计。刘宗听后沉默片刻,然后轻轻点头,又觉心中略微不安,不觉问道:

 “老宋,你是军师,这事何必找我商量?”

 “目前人心颓丧,遇事多疑,与往日全不相同,连圣上也不能免。别人怀疑不打紧,我怕圣上责我以欺君之罪。我死不足惜,大事从此更不可收拾,所以我想来想去,先来同你大将军汝侯爷说明,使侯爷知道我为君为国苦心,这一计方可有用。”

 刘宗笑笑,说:“你是读书人,你当然知道,前朝古代众多的‘谶记’,有几个是真的?都说汉高祖斩白蛇起义,我就不相信那是真的。皇上不是糊涂人,一定会明白你的苦心。请放心,就这么办吧。”

 近四更的时候,李自成又将宋献策和刘宗叫去,原来是孝感已经失守,刘芳亮停留在汉川到孝感一带,没有用了。他们商量之后,立刻派人命袁宗第到汉川接防,同时命刘芳亮火速将人马向黄冈撤去。一定要守住黄冈,免得敌人从黄冈截断长江,包围武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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