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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大顺二年乙酉,也就是清朝的顺治二年二月十三这一天,在大顺朝很短的历史中,是一个令人十分痛心的日子。它比李自成退出北京的日子更为不幸,更使李自成本人和他手下的忠臣义士永远难忘,直到他们离开人间的那一天。

 头一天,即二月十二,李自成要放弃长安,从蓝田走商州、武关,逃往湖广的准备工作已经就绪。长安市民也都知道了这一决定。大顺皇帝尚未走,尽管人心惊惶,害怕洲兵和关宁兵来到后会惨遭杀戮、掳掠和,但市面上还保持着平静,没有兵丁和坏人扰治安,也没有纷纷向乡下逃走的情况。全城在几天前就已经戒严,各衙门比平时戒备得更加森严。各街道路口增添了岗哨,不时有骑马的巡逻队从街上走过,表情庄严,含着杀气,带队的军官怀中抱着黄套令箭。紫城的四门外边都站立着两行明盔亮甲的武士,钟楼、鼓楼和城门楼上站立着弓弩手、火铳手。不仅午门附近,连东华门和西华门前边的街道,都严行人通过。

 原来秦王妃的正宫,现在改称坤宁宫。整个官院中十分肃静。虽然不断有神色紧张的宫眷、宫女和使的女仆。侍臣进进出出,十分忙碌,但是没有人敢大声说话,也不让脚步发出响声。在宫女中,有些人装束很别致,穿着蓝缎绣花紫羔皮斗篷,斗篷边沿处用猞猁皮镶着“出风”头上戴着灰鼠里红缎面镶着兔“出风”的风帽。有的人在风帽前缀一块长方红玛瑙,多数人缀的天蓝宝玉,分出来级别差异。她们在斗篷里边穿着紧身绣花短装,际紧紧地束着丝绦,挂着宝剑,脚上穿着黑羊毡厚底马靴,马靴头上镶着染成红色的羊皮蝙蝠图案,象征“洪福”她们一共有二十个姑娘,都只有十六七岁,是近几个月中才从阵亡将士们的女儿和妹妹中挑选进宫的。大顺皇后高桂英原来的女亲兵和健妇营剩下的女官女兵,一则都到了出嫁的年纪,皇后不愿再耽搁她们的青春,二则红娘子的事情和慧剑的死都使她十分伤心,所以有父母的都遣散回父母身边,由父母做主许配给有功的将校为,没有父母的就由皇后替她们选择合适的将校婚配。新挑选的这二十个姑娘因为是跟在皇后左右,所以装束比当年健妇营的女兵、也比当年随在她身边的女亲兵排场多了。这些姑娘都跟着父兄学过武艺,娴于骑,也比较机灵。皇后对她们特别看待,不同于一般宫女。坤宁宫中有重大事商议的时候,只派这二十人轮在檐下侍候,不要别的宫女和女仆进去。

 如今皇后高桂英正坐在坤宁宫正殿中,已经召见了一些人,正在等候尚炯和王长顺进宫。还有内廷教师邓夫人,也快要来到。所有要由她带走的金银珍宝和必要的粮食,都已经收拾停当。为驮这些公家和私人东西的三百匹骡子也都已齐备,正在皇宫后门附近的僻静后院中吃着干草和豆料。她默默无言,落下眼泪,不时深深地叹息一声。

 尚炯和王长顺进来,向皇后行了叩见礼。皇后说道:

 “你们坐下吧,我们虽是君臣,可是多年来患难相共,祸福同当,如今又要…你们可都准备好了?”

 尚炯回答说:“臣等已经准备停当,不知皇上什么时候起驾?听说要从蓝田出去,从七盘岭到商州,往湖广方面立脚。娘娘召唤臣等进宫,有何面谕?”

 皇后说道:“我叫你们进宫,有几句紧急话告诉你们。皇上面谕:你们二位今晚二更时候随我离开长安。长顺哪,有三百匹骡子,驮的东西十分要紧,有的是粮食,有的是贵重东西。你来管。不论遇到什么风险,这三百匹骡子可不能丢掉啊!”王长顺说:“小臣已经是过了五十岁的人了,多次挂彩,如今一遇变天,就浑身疼痛,为何不派一位年轻能干的将士押运粮食和贵重东西?小臣不是害怕打仗,是力不从心哪!”

 皇后伤心地说道:“目前咱大顺朝的境况你也清楚,哪有人呀?我左思右想,只好将这副重担放到你的肩上。”

 王长顺叹了口气,含着眼泪说:“娘娘不必难过,我尽力挑起这副担子,等娘娘身边有得力将领时,赶快将这副担子交给年轻能干的人。我虽然随时准备着为大顺受伤、血,头颅落地,可是娘娘,万一在路途上突然碰上敌人,为保护辎重,拚死冲杀,我到底比不上年轻人啊!”皇后说道:“过不了多久,我身边一旦有了可靠的将领,长顺,我一定立即换人!”

 尚炯问道:“娘娘不同皇上一起动身么?”

 皇后本来想将昨晚已经决定的方略告诉他们,可是又担心他们回去后告诉各自的左右亲信,说不定就会由某位亲信将消息。在目前这种时候,她不得不对行军机密谋划,百倍小心,严守秘密。她略一迟疑,回答说:

 “皇上命我今晚动身,他将在明晚上或后动身。”

 尚炯和王长顺一听这话就明白皇后和皇上并不一道走,不觉心中吃惊,随即产生了一个疑问:在这般艰难时刻,为什么不一起走呢?王长顺忍不住问道:

 “娘娘从哪个方向走?”

 皇后回答说:“皇上一再口谕,暂时不许我对任何人说出来去的方向。等离开长安之后,你们自然就明白了。你们是我和皇上的多年心腹,可以说是真正同生死共患难的旧臣,到了该向你们说明的时候,不消你们问,我会先告诉你们知道。”

 尚炯问道:“娘娘今以皇后之尊,离开京城,与往年情况大不相同,不知身边带多少人马?是哪几位得力将领护驾?”

 皇后凄然一笑,说道:“为避免张扬,我带走的人马越少越好。已经商定:在长安一带的人马都跟皇上去,将领们也都跟皇上。我只留来亨扈从,随我去的少数骑兵也由来亨带领。”

 王长顺说道:“来亨?这怎么行啊?他虽然很有出息,到底还是一个十八岁的孩子。”

 尚炯也说:“娘娘以万金之躯,何等重要!不管国家多么困难,皇后离京时都应该挑选两三位智勇双全的将领扈从,以防路途不测。仅仅命来亨他一个人率领少数步骑兵保驾,恐非万全之计。乘此时尚未离京,务请娘娘三思!”

 皇后不住落下眼泪,忍着哽咽,叹口气说:“回想崇祯十一年在潼关南原突围的时候,我身边还有刘明远始终相随,十分得力。如今重要将领们死的死,伤的伤,虽然还有可用的人,却必须留在皇上身边,好同追赶的敌人死战。我只要来亨一个小将,其余的重要将领一概不要,将大家留在皇上身边要紧。”

 尚炯说:“叫王四扈从娘娘如何?”

 “不,原来皇上也有这个意思,我坚决不要。王四同左小姐结为夫,是左良玉的义女婿。左良玉驻兵武昌,兵力不小。我们兵败,皇上不得已退往湖广,要尽量避免同左良玉兵戎相见,方好用全力对付洲鞑子。皇上将王四夫妇带去,说不定会有用处。倘若差遣王四夫妇给左良玉下书传话,要比差遣别人方便。至少老左不会忍心将他们杀害。”

 王长顺建议命张鼐率兵扈从,并说:“小张爷封了侯爵,在军中威望很高。他的夫人慧琼原是皇后身边女兵,重新跟随皇后,顺理成章。路上倘有缓急之时,必可得他夫俩尽力效忠。”

 皇后摇摇头,说:“如今双喜死了,李强也死了,张涌万不可离开皇上左右。张鼐随皇上一道,慧琼自然也要跟去。皇上的几位妃子,两位叔父和两家人,还有一年来新添的各位官眷,以及许多随皇上一起的老营妇女和儿童,虽有男将率军保护,可是有慧琼这样一员女将帮助照料,也会使皇上少一份心。前天皇上说要张鼐夫妇跟随我去,我一百个不同意。皇上往湖广去,前有左良玉拦路,后有洲人和吴三桂的大军追赶,他的困难比我大得多啊!只要皇上平安,咱们的大顺就不会亡。让能够作战的人都跟随皇上去吧。”

 皇后说了这一番话,忍不住低下头,哽咽流泪。

 王长顺也低头流泪。他虽然官小位卑,但是他从李自成开始起义就给李自成当马夫,生死不离。他的家早就毁了,无无子,别无亲人,老八队就是他的家,老八队的忠勇将士全是他的亲人。老八队如何经历多次挫败,在潼关南原惨败后如何在艰难困苦中重振旗鼓;如何从郧以南的山中出来,奔人河南;如何到处受百姓,把闯王看成救星;如何破洛,杀福王,威震中原,所向无敌;后来如何破西安,建立大顺国,攻进北京;后来又如何在山海关被杀得大败,退出北京,猛然间由盛而衰,直到今…看来是要亡国了,大顺朝的末日到了。唉,这一部大顺艰难创业和不幸的兴亡史全在他的心头。如今站立在皇后面前,皇后流泪,他也流泪,心如刀割,却又无话安慰皇后。他明白如今大顺军士气衰败,见了敌人不逃即降,皇上和皇后离开长安后的吉凶难料。他在心中悲叹说:

 “我这条老命活够了,死也要做大顺的忠臣!”

 尚炯又说了几句劝慰皇后的话,反而更使皇后伤心。大顺朝建立,只有一年多时间,忽然由盛而衰,到了今天这种地步,竟然使高桂英同李自成夫分离,叫谁能够不难过呢?忽然宫女禀报,有太平伯吴汝义奉旨来坤宁宫求见皇后。皇后说道:

 “命他进来吧。”

 吴汝义进来跪下,对皇后说道:“请左右回避。”

 皇后向宫女们挥一下手,要她们全都退出正殿。尚炯和王长顺也要回避,但她用眼色把他们留下。她认为处此危急存亡时刻,有困难不应该瞒着他们。她定睛望着吴汝义,心中十分吃惊:天呀!又有了什么可怕的军情禀报?果然吴汝义小声奏道:

 “皇上同刘宗离开潼关时,给马世耀留了七千兵,嘱咐他死守潼关险要地方,拖住敌人,能够拖多久就拖多久,以便长安城中军民从容退出…”

 皇后赶紧问道:“如今马世耀如何了?”

 吴汝义的心情过于紧张,声音有点打颤地接着说:“不料马世耀没有听从皇上的密谕,将潼关城外董杜原一带的守军全都撤了,敛兵城内,使洲兵不战而占领了董杜原要地,一直到潼关西南的金盆坡,都驻了军。洲的豫亲王多铎亲自驻在金盆坡上,居高临下,从西南边包围了潼关城。马世耀害怕敌人,所以才出此下策…”

 皇后又问道:“如今潼关城怎样了?”

 吴汝义说:“马世耀见孤城难守,就献出潼关城,投降了敌人。”

 皇后恨恨地说道:“该死!忘恩负义的畜牲!马世耀现在何处?”

 吴汝义说:“已经被洲人杀了。”

 皇后吃惊道:“啊?!投降之后又被杀了?”

 “不但马世耀被敌人杀了,留给他的几千人马全都被敌人杀了,没有一点反抗。”

 “为什么不反抗?几千人也可以杀开一条血路,逃回长安,为什么白白地就被杀光了呢?”

 “皇后不知。马世耀投降之后,心中又觉得不甘,就写了一封密书派人送往长安来,半路被清兵抓到。原来是他求皇上率领大军反攻,他从潼关城中作内应。清兵见到这封密书,就在金盆坡以吃酒为名,请他前去,当场将他绑了起来,又命他将手下人马全部召集到金盆坡点名,不许携带武器。他的几千将士在金盆坡被包围,徒手就擒,都被当天杀死。如今洲大军已经向长安杀来,皇上决定于明天五更离开长安。他现在正在忙碌,命臣进宫来将情况禀奏皇后,请皇后务必在二更之前动身,不可稍有耽误。”

 皇后问道:“子直,皇上说他有重要话亲自嘱咐我,不知他何时回后宫来?”

 吴汝义说:“臣不知道。皇上正在部署退出长安的事,千头万绪,怕一时不能回来。”

 皇后点点头,说道:“你退下去吧。”

 原来高桂英还以为,几天之内,洲兵不会过撞关前来长安。现在突然得到这个禀报,想从容退出长安的计划被打了。尽管她是身经百战的巾帼英雄,但在此时此刻,她亦不神色沉重,望着尚神仙和王长顺,不觉叹一口气,说道:

 “事情越来越困难了!”

 尚炯说道:“军情险恶,实在令人担忧。天已经开始下雪,北风刺骨,望娘娘路上多多保重。”

 皇后说:“我自己不用担心,最叫人担心的是皇上自己携带大批老弱眷属,遇着这样的风雪天气,后有追兵,如何行军?过七盘岭路途险恶,风大天寒,如何是好?”

 尚炯问道:“娘娘与皇上分路离开长安,将在何处何时会师?”

 皇后哽咽回答:“倘若天不亡我大顺,事情顺利,逢凶化吉,预计几个月后在湖广会师。”

 尚炯说:“臣担心敌人占领长安以后,会穷追不止,使我军无处立脚。湖广前有左良玉,盘踞武昌;在均州、郧一带还有王光恩兄弟,死心同我们作对;后边又有胡人的精锐大军,乘胜追赶…”

 一个宫女进来禀报:“内廷教师邓夫人已经来到,等候传见。”

 尽管高桂英同邓太妙有君臣之分,然而她一向只把邓太妙作为师傅看待,不作为女官看待,对邓太妙十分尊重。今晚本是她将邓夫人紧急宣召进宫的,此时却忽然不想接见了。因为她的心中着不免亡国的不幸预感,十分悲痛和焦急,许多往事,许多问题,一古脑儿涌上了心头。最使她不能不后悔的是破了长安之后,连她自己也糊涂了,好像天下已经定局了。那时听说李岩不赞成急于去攻占北京,主张先把河南、湖广、陕西、山东、山西各地治理好,一二年以后再攻取北京。可是皇上一意占北京,听不进别的意见,李岩自然也不敢多言,致有今!南征北战了十七年,竟没有一片立脚之地!她想同尚炯、王长顺二位老伙伴谈一谈她心中的话,却没有时间了!迟疑片刻,她抬起头来说:

 “老神仙,长顺,咱们以后说吧!你们快回去,晚饭以后带着你们手下执事官员、亲兵、仆人速到紫城后门等候,随我离开京城。”

 二人跪下磕头。王长顺临出坤宁宫正殿时,突然忍不住痛心地哭了起来。高桂英心中也十分难过,深深地叹一口气,随即将泪揩去,向宫女们说:

 “请邓夫人到偏殿谈话。”

 高桂英走出坤宁宫正殿,忽然一阵冷风从宫院中刮过,檐际铜铃发出纷的叮咚声,同时鹅般大雪片猛扑到她脸上,她不由得自言自语说:

 “偏遇着这样天气!”

 一进偏殿,正在肃立恭候的女诗人邓太妙立即跪下接驾。她将邓太妙搀起,哽咽说:

 “邓夫人,今晚一别,不知何才能相见。今晚只作一家人随便谈几句话,免了君臣之礼吧。”

 邓太妙等高桂英面南坐下以后,又跪下叩头。高桂英说道:“我已经吩咐过,今晚免了君臣之礼,你怎么又要行礼?”

 邓太妙说:“正因为今晚君臣相别,所以巨妾必须行礼,不忘厚恩!”

 高桂英说:“快点坐下,今晚时间无多,说几句话你就应该出宫了。明你必须离开长安,已经准备好了么?”

 邓大妙从座位上站起来说:“臣妾已经准备停当,姜家文府也算是长安名门世家,并不缺少钱用。目今国家十分困难,蒙皇后陛下差人赏赐纹银千两,臣妾不敢不受,心中十分不安。今臣妾接到赏赐的时候,已经望阙谢恩,现在来到皇后面前,容臣妾再一次叩谢皇恩。”说毕,她立刻重新来到皇后面前跪下,连连叩头,伏地呜咽。

 皇后下眼泪,说道:“你起来坐下吧,我还有要紧话对你嘱咐。”

 女诗人站起来又拜了三拜,然后侧身归座,低头流泪不止。

 皇后揩去眼泪,说道:“前年十月间我同皇上来到长安不久,礼聘夫人为内廷教师,转眼一年多了。我们君臣相处,如同家人。不幸国家有难,今不得不同夫人分手,但愿一两年后国运转好,重回长安,我们重新相见。”

 邓夫人站起来硬咽着说:“前年蒙皇上和皇后两陛下特降思礼,命臣妾为供奉内廷,不惟使臣妾得保一身名节,且使臣妾每出人宫,恭侍皇后与公主读书,得享无上宠荣。倘先夫文翔凤九泉有知,亦必含笑感激。不料吴三桂勾引胡人人关,致有今之祸。然而自古国君蒙尘,重振中兴大业,史不绝书。胡人一时猖狂,正所谓‘蛮夷猾夏’,断无长久窃踞中国之理。请皇后陛下放心,今暂别,后会有期。”

 皇后听了邓夫人的话,叹口气说:“我也想胡人不会久占中原。夫人所说的话,都是前朝古代的正理,哪有胡人能够长久当令的?倘若赖天地之灵,将胡人赶出中原,不仅是我们大顺国之福,也是中国万民之福。”

 停一停,皇后接着说下去:“咱从鞑子兵从孟津过了黄河以后,百姓哄传,茂陵多次夜间鬼呼,有时发出很大的声音,震醒了附近村民。又传说接连数夜间霍去病墓前的石马身上都了汗,那一匹践踏匈奴的石马流汗最多。夫人,这些谣言,你也都曾听说,还为此作了一首五言排律,传诵长安。无奈目前咱大顺国军大劫临头,纵然有汉武帝在地下发怒,霍去病在冥冥中亲自助战,暂时也不能打败胡人。”

 邓太妙说道:“请娘娘宽心。以臣妾看来,不要多久,必然‘昊天积霜,正气有肃杀。祸转亡胡岁,势成擒胡月。胡命其能久?皇纲未直绝。’请娘娘不必忧愁。”

 皇后说:“数之内,胡人就会来到长安,必然掳烧杀,使长安遭到一场浩劫。夫人在长安素有才女之名,所以必须赶快逃出长安。不知夫人有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

 “臣妾有一胞弟名邓少剡,在周至县乡下有一处庄田,不临官路,颇为僻静。臣妾前自奉娘娘面谕之后,当即差家人前去,告诉邓少剡知道,作好准备。既然情况紧急,臣妾明一早就离开长安。”

 皇后说:“如今不能随便出城,我命人告诉泽侯,派五十名骑兵护送夫人到五十里以外。”

 邓太妙说:“不需要骑兵护送,那样反而招摇。只请泽侯派两名骑兵,拿一令箭,送臣妾出城数里就行。目前长安城外,治安尚佳,只用臣妾家里一干奴仆轿夫跟随就可以了。沿途都有先夫的亲戚故旧,到处会受到照顾,请娘娘陛下不必挂心。”

 高桂英向宫女吩咐,速请公主和忠娘娘来送别师傅。随即兰芝和慧英进来。邓夫人要向她们行礼,皇后阻止,命她坐下,又命公主和忠王妃向她行一拜礼辞别,再一拜以谢师傅。邓太妙恭敬还礼,然后一手拉住兰芝,一手拉住慧英,相对垂泪。她想着慧英前年腊月与双喜小将爷拜堂成婚,不过半月,双喜随皇上出征,死在山海关,慧英就成了寡妇。虽然后来皇上追封双喜为忠王,封她为忠王妃,但她哭得死去活来,曾经要悬梁自缢,为夫尽节,幸而被宫女看见,没有死成。邓氏自己也是年轻守寡,更能理解慧英的痛苦心情,每次进宫来都要对慧英说些劝慰的话。此时执手相对,想着从今以后,慧英将转战各地,生死难料,再相会十分渺茫,不心酸痛,泪如泉涌,竟说不出一句话来。高桂英望着邓太妙和慧英的神情,心中完全明白,也不觉叹口长气,暂时不说什么话,任她们手拉着手,相对流泪。她自己也伤心地想到,几年前身边一群得力的姑娘,如今死的死了,嫁的嫁了,而嫁出去不久做了寡妇的何止慧英一人!她又不由得想到慧梅,死得太可怜,临死的时候不肯瞑目,还是吕二嫂用手指头闭起了她的眼皮。她又想起慧琼嫁给张鼐以后,因为张鼐念念不忘慧梅,夫感情始终不好。慧琼不敢告诉她,只告诉慧英、兰芝知道。她听说慧琼常常在暗中哭泣。她又想到慧剑,眼前出现了黑妞初到商洛山时的稚气神态,想起黑虎星在开封北城外临死时候对她的嘱咐,可是慧剑在固关外边同洲人作战时阵亡了。想到这些人,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热泪奔,几乎要呜咽出声。

 正在这时,李自成命人前来传谕,晚膳以后,皇上和军师要来后宫,有要事商议。皇后心中奇怪:军师有何密计?只要皇上说一下还不行么?

 天色已经很暗,偏殿中宫灯全点上了。

 皇后破例命文府来的轿子从西华门内抬到坤宁宫大门贞吉门内。邓夫人不肯,说道:“这虽是皇后的殊恩,却不合宫中礼制。”

 皇后先命人去西华门,唤文府轿子和仆人丫环进来,然后对邓太妙说:“如今患难之际,讲什么皇家规矩?从今以后,我想再亲眼望着你上轿,不知何年何月!”

 邓太妙跪下叩头,伏地痛哭。

 皇后忍不住泣。兰芝、慧英、左右宫女们一起流泪。

 邓夫人跪在地下哽咽说:“皇后陛下,自从去年五月以来,臣妾深知娘娘陛下为国事心,见消瘦。只恨臣妾虽蒙思宠,供奉内延,却不能为娘娘分忧。皇上自山海关大战以后,因为事不遂心,处理军国事不免急躁易怒,有时多疑,致使文武大臣不敢遇事直言无隐。如今娘娘跟随皇上前去湖广,总在圣驾左右,如同以前困难年月一样。深望娘娘佐皇上战胜强敌,奠安社稷,早凯旋还京。”

 皇后明白邓太妙不知她就要同皇上分手,各自东西,也许此番生离就是死别,所以才有这几句忠诚进言,但是她的行踪绝顶机密,不能对邓太妙一字,所以她一边点头,一边心中充凄楚和酸痛。

 她亲自拉邓夫人起来,相对默坐片刻。文府的轿子、仆夫、丫头们都来到贞吉门外。邓夫人又一次跪下叩头,然后泣着走出偏殿。皇后破例亲自送出偏殿,站在檐下,望着她向贞吉门走去。兰芝和慧英奉皇后之命,送邓太妙到贞吉门。邓夫人上轿前,回身来望着皇后,立着拜了三拜。皇后一直看着邓夫人进人轿内,在风雪中走了。

 晚膳过后不久,皇后由慧英和兰芝陪侍,在坤宁宫东暖阁等候皇上。宫女禀报说:“军师来到。”她赶紧带着慧英、兰芝从暖阁出来,在正殿坐下。

 宋献策不免有点紧张,向她行了一叩头礼,就站立起来。几个宫女肃立在皇后背后侍候。皇后命军师坐下,打量一眼他有点紧张的神色,问道:

 “皇上为何还不回后宫来?”

 宋献策站起来说:“皇上同文臣们会议已完,正忙着分别召见重要将领,面授方略,他命臣先来后宫,向皇后面奏一件十分机密事项。”

 皇后说:“你说吧。”

 宋献策说:“请皇后命宫人们回避。”

 皇后命宫女们退出殿去,然后问道:“忠王妃和公主二人可以留在我的身边么?”

 宋献策望一眼慧英和兰芝,说道:“公主和忠王妃自然可以留下,不过臣此刻要密奏皇后的话十分重要,请她们二位千万不可使左右亲信知道。”

 高桂英心中吃惊:“是什么机密事儿,如此严重?”

 献策继续说道:“只怕万一有谁不慎,无意中说出皇后的行踪,不惟皇后难保安全,也会坏了皇后此行的大事。”

 皇后说道:“崇祯十一年冬天,在潼关南原战败突围的时候,我同皇上分手,敌人尚且不奈我何。今洲人和吴三桂,又能将我奈何!”

 献策说:“今情势与数年前完全不同。娘娘此去,身边兵微将寡。大约十多天后,才能有数万得力人马赶到娘娘身边,倘若在十天之内了皇后行踪,敌人只用三五千骑穷追不舍,不惟皇后一身安危可优,所图谋的大事业也将坏了。”

 皇后默然,心头更加沉重。

 宋献策从怀中取出一个封套,从里边出一张纸,摊在桌上。皇后一看,原来是一张草草画成的地图,心中开始明白。宋献策指着地图,小声解释。原来这一张地图,标出了许多地名,什么地方有什么将领,现在手头有多少人马,都写在上边。

 宋献策说:“如今主要是靠一功和补之两位将军,靠他们从榆林撤回的人马,另外从此往西往南,许多地方都还有驻防的人马。有些地方三千五千,有些地方一千两千,也有只剩下几百人的。我已经分头派人星夜传皇上密旨,火速向两个地方收拢。一个地方,”说到这里,宋献策用指头在图上指一指“是皇后要去的地方。皇后到了这里,不要声张,不要当地文臣武将恭,秘密地住下来,等候补之和一功的大军来到。估计半月之后,人马可以有六七万。然后皇后从这一条路往这里走。到了这里,离汉中已经不远了,另外一批人马分散在挑州、天水各处,都会奉命到这里同娘娘的人马会合。如今贺珍驻守汉中,张献忠派一支人马同他打了一仗。他把张献忠的人马打跑了。皇后到了汉中,就把贺珍的人马也带在身边,把粮食多收集一些,然后就往湖广。千万要机密,不使胡人知道消息,也不要同张敬轩纠。到湖广同皇上会师是最紧要的一件事。”

 皇后指着地图说:“从汉中、保康往湖广去,不是有王光恩兄弟的人马在郧一带挡住了路么?除非把他们打败,否则如何能够同皇上会师?”

 宋献策低声说:“臣正要说出这以后怎么走法。千万不能走郧这条路,不能同王光恩兄弟作战,那样一则会耽误时间,二则会损伤我们的人马。万一在郧一带纠起来,就会坏了大事。请皇后看,从这里有一条路,走太平县…”

 皇后吃了一惊,说:“张敬轩在玛瑙山吃过一次败仗,不是在太平县附近吗?”

 宋献策点头说:“是的,这里是太平县,这里是玛瑙山。可是如今这里既没有明朝人马,也没有张敬轩的人马,请娘娘从这里进川,然后走这条线,到这,再到这,从这里出川,就到了湖广。”

 皇后问道:“倘若我收集到了众多人马,按这条路走,到了湖广,与皇上在何处会师?”

 宋献策说:“现在很难说定,反正是要在湖广某地。”

 皇后心中一惊,又问:“皇上前去湖广到底能带去多少人马?”

 宋献策说:“原来守潼关的不过十来万人,除了给马世耀留下数千,全都回到长安,加上长安守军,合起来大概有十二三万。”

 皇后说道:“从商州出武关,经过南府的内乡、邓州,再到襄府,人了湖广。这些府、州、县原是地方,从前百姓多么拥戴皇上,称他是救星、救命恩人。如今胡人人关,要灭亡中国,能不能沿途号召百姓,重新集合成一支大军?”

 宋献策摇头说:“如今百姓离心,恐怕很难。”

 “既然不能号召百姓,如何能在湖广立足?”

 “目前赶快离开长安要紧,能否在湖广立住脚跟,到襄后看情况再说。”

 皇后悲愤地说:“从前你们只看见打仗,只求军事上步步胜利,并没有想到老百姓久思治,盼望过温的日子,你们只一心想着胜利,却没有想到,万一受到挫折怎么办。自古用兵,要做到能进能退,能攻能守,才能立于不败之地。李公子建议据宛洛以争中原,据中原以争天下,那意见多好,就是不听!唉,掏钱难买后悔药,如今只落得个天子蒙尘,君臣无计!”

 宋献策赶快跪下说:“臣身为军师,辜负了国恩,万死不足责。”

 皇后说:“国家到此地步,京城不能守,天子要出走,不能说全是你做军师的责任。皇上从北京回来以后,脾气大变,十分焦躁,容易暴怒,所以我没有抱怨他一句话,总是帮助他想主意,指望能够挽救败局。可是以陕西一省之力实在无法支撑危局,所以败局也就未能挽回。当时如果听一听李岩的话,每占领一个地方,就赶快设官理民,抚辑亡,奖励农桑,岂不很容易站住脚跟?百姓苦了多年,只要使他们有一天好日子过,谁不感恩戴德?当急着占领北京,好像只有在北京登极才算数。难道在长安登极就不一样么?我虽然读书少,可是我知道汉、唐君主就是在长安登极的!倘若你们一班做大臣的,有学问的,像牛金星那样当朝首相,都敢谏净,皇上不急着去北京,先将河南、陕西、山西、湖广、山东各地治理出一个眉目,然后派兵去占领北京,再下江南,岂不是可攻可守,立于不败之地?唉,军师呀!如今我大顺国的土地在哪里?人民在哪里?在哪里呀,你回答我的话!”她不以袖掩面,小声痛哭。

 宋献策赶快说:“请皇后宽心,如今只是一时间国步艰难,必将否极泰来,重整江山。”

 皇后揩去眼泪,愤愤地说:“军师,我从来没有像这样当面责备过你。今晚我同你君臣离别,各奔东西,再见很难,所以我忍耐不住对你说了这么多气愤的话,但望你继续给皇上尽忠竭力,做一名好军师。不管遇到千难万险,你不要离开皇上左右。”

 宋献策出热泪,声音打战地说:“除非臣死于敌人之手,决不会离开皇上。”

 皇后说道:“皇上从山海关战败,退出北京之后,有许多事做得不好,章法已经了。如今悔之已晚。倘若你们能够在湖广站住脚步,千万不能再走从前的老路,不能再做那种只打仗不管百姓的错事!”

 宋献策说:“今后倘若能在湖广站住脚步,当然一定不再像以前那样。”

 皇后说:“既然你这么说了,我再明白说吧。献策,以后每到一个地方,站住了脚步,千万不要忘记小百姓最关心的头等大事是吃饭穿衣,生儿育女。连老马夫王长顺都知道如今百姓怕继续下去。已经了多年,到处死亡流离,人心是久思治。尚神仙也是这么说。只是他们一个是太医,一个是掌牧马的官儿,不在其位,不敢妄言。你们做丞相的、做军师的是皇上的股肱大臣,为什么不向皇上进言?献策,国亡家破,我身为大顺皇后,随时准备为国殉节,以后能不能再见到你,只有老天爷知道。我再叮咛一句话:倘若清兵不穷追,咱大顺军到湖广能够立脚,息,你们千万要想着帮助老百姓过一天好日子,让老百姓有些盼头。献策,我的话你要记住!”说毕,想着今夜一别,生死难说,猛然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宋献策也深为感动,哽咽说:“请娘娘宽心。只要我军能固守荆襄,大局尚有可为。皇后适才口谕,臣一生铭记在心!”

 停了片刻,高桂英止住呜咽,揩去热泪,接着说道:“我还要嘱咐一条:每逢皇上因为事不遂心,对臣不能容忍时候,你要多多直言苦谏。比如说吧,杀李岩大不应该…”

 宋献策赶快说:“当时臣已经回到长安,不在平。”

 皇后说:“是的,我知道你不在平,这件事丞相有很大责任。我同皇上谈了这件事情,皇上也说,李岩‘心怀二意’并无实证,对杀李岩也深深后悔。可是人只有一颗头颅,砍掉了也就完了。倘若李岩不死,今天说不定会得了他的力,他回河南会为皇上做许多事情。唉!最使我伤心的是红娘子不明下落。我现在要离开长安,身边连一个得力的女将也没有,只有一个慧英,可是她是一个几次想要尽节的年轻寡妇,多可怜哪!倘若红娘子在我身边,许多事情就可帮我心,红娘子到底死了没有?没有人知道?”

 宋献策回答说:“看来并没有死,也没有投降敌人。”

 皇后说:“唉,不管这些了,纵然红娘子不死,今生她会怀恨在心,说不定会遁人空门。再想看见她,永远也不会了。好,不再说闲话了,你快去回复皇上吧,我马上就要上路了。”

 宋献策叩头辞出。

 皇后回到东暖阁,十分伤心,尤其在困难时想到了红娘子,更觉伤心,又一次忍不住呜咽痛哭。兰芝和慧英没有离开正殿,等待着皇后呼唤。她们相对无言,不住揩泪。

 李来亨进来了。皇后听到禀报,赶快揩了眼泪,回到正殿。来亨向她跪下行礼,禀报说:

 “离京的事全都准备停当,所有骡子都已经出城了。”

 皇后问道:“老神仙、王长顺都到了么?”

 来亨说:“都已经到了,一切都遵照圣上的吩咐准备停当,只等娘娘起驾。”

 皇后说:“好吧,你到厚载门稍候片刻,我等皇上来到以后,说几句话就动身出城。”

 李来亨刚走片刻,贞吉门传呼“接驾!”慧英和兰芝赶快走出,在坤宁宫正殿门外跪下。宫女们在地下跪了一片,两个宫女从左右揭起帘子,皇后站在正殿门内接。

 李自成轻声说道:“大家回避。”随即走进正殿。往日他进到坤宁宫后照例在宝座上坐下,皇后在一侧坐下,然后谈话。然而他此时无心多坐,对皇后说:

 “你该动身啦!”

 “是的,皇上,我该动身了。”

 “你好像有话要对我说。”

 “我本来有许多话要对皇上说,可是如今没有时间说了。现在请皇上吩咐吧,吩咐毕我好动身。”

 看见皇后双眼含泪,眼圈哭得发红,李自成回避了皇后的眼睛,低下头去,小声说道:

 “你这次同我分手,一定要行踪诡秘,瞒过敌人耳目。两个月后赶到湖广。那时候我在何处立脚,现在难料,不过我的行踪,你容易打听。倘若能够两军会师,我等着你的这一支人马。”

 皇后说:“陛下,难道不可以据守荆襄…”

 李自成沉默片刻,摇摇头说:“走着瞧吧,如今局势,我只对你一个人说,十分凶险哪!”

 “唉,我都明白,怎么办呀?难道是束手无策?”

 “我的人马不多,但怕敌人乘胜穷追,使我无法立足。何况王光恩兄弟在郧、均州一带,可能投降敌人,使我没法据守襄。左良玉在武昌,人马众多,我既要对付胡人,又要对付左良玉,前后受敌!”

 皇后心头万分沉重,但是说不出一句能够为皇上解忧的话。她注视着李自成,等待他再往下说。

 李自成低下头去,在皇后面前坐了片刻,然后走进东暖阁去。皇后看出来皇上有十分机密的话要对她说,跟随在他的背后。

 李自成忽然站住,回头望着皇后的眼睛说:“我有话嘱咐你,你可要牢牢记住!”

 “皇上,你说吧!”

 “万一我立脚不住,不幸死了…”

 “不,请不要说这样不吉利的话。我只要收集到十万大军,一定拚命赶路,赶到湖广,找到皇上,使皇上转危为安。”

 “不,你听我说,”李自成将一只手搭在皇后肩上,惨然地苦笑说“我知道你会率十万大军救我,只是怕局面变化很快,你的援军赶不上了,想救我来不及了。”

 “皇上,你难道要对我嘱咐的就是这句话么?”

 “不,不要急,你听我说,记在心中。倘若我不幸殉国,你怎么办?”

 “请皇上放心,倘若皇上不幸死了,我决不一个人活下去。”皇后声音打颤,不觉痛哭。

 “不,你不要死,千万不要死。”

 “陛下,唉,自成呀!”皇后紧紧地抓住他的膀臂,靠在他的前啜泣一阵,然后抬起头来,用衣袖揩去热泪,注视着李自成的眼睛说:“我是你的结发子,正宫娘娘,是大顺国的国母。一旦国破家亡,皇上身殉社稷,难道我不为国为夫尽节,还要偷生苟活?我连崇祯的皇后也不如么?皇上,你不用再多说了。”

 李自成有点发急了,说:“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听着,记清!”

 皇后停止呜咽,用泪眼注视着李自成神色严厉的双眼,静静等候,几乎连呼吸也停止了。

 李自成叹口气说:“我不是担心你不肯尽节,是担心你得到我战死的消息以后,以死尽节,撂下你的千斤重担。我平把你看成我的膀臂,所以才决定将我身后的一件大事,嘱托于你。你想想,我要嘱托你的是什么大事?”

 “皇上,我猜不透你的心事。”

 “可惜我们没有一个亲生儿子。”

 皇后心中一惊,猜到了自成的心事,于是说道:“刘妃怀孕已经三个多月,太医们从脉象看,都说很像是个男胎。”

 李自成说:“纵然刘妃能为我生个儿子,也没有用,那要到何年何月才能成人?”

 “陛下…”

 李自成接着说:“倘若我不幸死去,你是皇后,你就在军中召集文武,开一个御前会议,宣布我的遗诏,立补之为我的继子,继承皇位。可是我担心有几位像郝摇旗那样的大将,平时与补之不很融洽,未必肯忠心拥戴。有你在,我就放心。”

 皇后哽咽问:“万一补之阵亡,如何是好?”

 “扶来亨继承皇位。”

 “来亨也不是补之的亲生儿子,众将领会拥戴他么?”

 “十三家中一向重视养子,只要苗子正,不是亲骨血,有何要紧?你自己拿定主张,谁肯说不拥戴?”

 停一停,李自成叹口气,接着说“倘若我死了,你率兵到了湖广,孤军转战,四面皆敌,人地生疏,语言不通,粮饷困难,兵无来源,要将这大顺国号延续下去,谈何容易!一切大计,你到时候同一功、补之商量决定吧。总之,你要活下去,莫寻短见,不要为我殉节。你要率领将士们跟胡人血战到底!自从洲人进了北京,明朝的文臣武将、各地官吏豪绅,纷纷投降。不是洲的人马众多,是汉替胡人增加了数倍兵力。你要血战到底,在天地间留一股正气,为中国人立个榜样!”

 皇后掩面痛哭,好一阵不能够抬起头来。经李自成催促之后,她终于秘密地动身了。

 按照宋献策的部署,一千多步兵,一百多名骑兵,由李来亨率领,为皇后护驾。这一支精锐人马,加上高一功、李过两府的眷属和亲兵,还有一些将领的眷属、各家亲兵,都早已到长安城外,在一个指定的地方等候。从宫中带走的金银珠宝、各种财物以及路上需用的粮食都已在黄昏后押运出城。跟随皇后从厚载门出宫的有坤宁宫的一部分宫女,兰芝和慧英的随身宫女和仆人,还有从紫城侍卫亲军中出的五十名骑兵和李来亨带来的一百骑兵,合起来不到三百人。

 李自成将皇后送出厚载门,除皇后向他立着一拜之外,别人都跪在雪地上向他叩辞,并且下了眼泪。他没有马上回宫,继续立在风雪中,目送这一小队人员骑在马上的影子消失在风雪幽暗的长街上,心中一阵酸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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