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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大帐中的谈话暂时停顿,分明是刘宗的话引起人们深思。张献忠箭创已经贴上膏药,他一面结好带一面笑着说:

 “李哥,我还不知道北京城中替你编出来这么一个故事,真是有趣。”

 自成说:“朝廷上下,门户之争很凶。攻击杨嗣昌的人很多,有些人在他死后也不肯放过他。造谣说我是从四川来到河南,正是为加重他的罪责。”

 “啊,原来如此!”

 突然,从大帐中又传过来袁宗第的声音:“编造这个故事的人们全不想想,我们那时候只有千把人,并没有发疯,为什么要跑到夔州府城外?那地方大军云集,十分热闹,我们有什么便宜可拣?我们既怕被杨嗣昌吃掉,也怕被敬轩吃掉,所以才躲在郧大山中。假若真的去到那个热闹地方,我们早完事了,如何有今天这个局面?”

 袁宗第说完话就发出来朗的大笑,许多人都大笑起来。张献忠有点儿感到尴尬,笑着摇摇头,说:

 “汉举是个直子,话如其人。可是,李哥,我敢对天发誓,在房、竹山中,我确实无意害你。不知怎么你听到谣言,起了疑心,突然拉走了。我派旺儿和元利去半路接你,也被你们误会。为这事,我心中一直难受。李哥,倘若我心中有鬼,今也不敢前来投你!”

 自成笑起来,说:“过去谁是谁非,都不要记在心上。只要敬轩今不弃,愿来共事,过去纵有天大的误会也一风吹了。汉举有嘴无心,只是当笑话说的。其实,他心中对你也是尊敬的。”随即向帐外吩咐:“快摆酒宴!”

 他拉着献忠的手往大帐走去,对献忠和汝才说,酒宴以后还要同你们二位继续深谈,并说为着每天见面方便,已经替敬轩安排了几座军帐,就在寨内,以后敬轩同定国就不用再往曹营去了,西营将士也要移驻他的行辕近处。献忠和汝才都心中大惊,但不能说别的话。献忠心里说:“完了!落进他的手心啦!”他向罗汝才使个眼色,但汝才仿佛并不理会,对自成说:

 “这样很好,很好。我就猜到,敬轩非等闲朋友,必会受到你的特别优待。”

 献忠的心中冒出一串疑问:“难道咱老子被曹卖了?”

 午宴之后,张献忠和徐以显被闯王留在玉山寨中,身边还留有养子张定国和少数亲兵。潘独鳌因闯王没说留下,只得跟吉-回到曹营。汝才对闯王如此处理,心中惊疑,感到张献忠凶多吉少,深悔自己处事孟,受了自成和宋献策的欺骗,对不起献忠和全体西营将士。献忠明知落入李自成的手心,却不能用话点破。从表面上看,李自成待他亲厚,丝毫看不出有想杀害他的意思,但献忠在刀尖上闯了十几年,什么尔虞我诈的事情都见过,自己也做过,所以他知道在这样危险关头必须故作不知,坦然处之,等待时机,想办法化凶为吉。他最担心的是曹会不会变卦。他认为只要曹不出卖朋友,定会想出办法救他,而李自成不同罗汝才商量好决不会就下毒手。

 闯王的老营总管替献忠准备的军帐比闯王所住的军帐舒服得多。张定国和亲兵们住在左右相邻的帐中。闯王将吉-和潘独鳌送走之后,命双喜将徐以显送入宋献策的军帐休息,又同献忠谈了一阵闲话,拉着献忠的手,亲自同罗汝才、宋献策送献忠到军帐休息。献忠一看帐中陈设干净,笑着说:

 “李哥,早知你这里如此舒服,我应当把老婆带来一个。连着半个月,丁启睿和左良玉、方国安一群王八蛋着我不放,搅得我连一天安静觉也不能睡。如今到你这里,才能高枕无忧,睡个痛快!”

 自成说:“你睡吧,好生休息。我已派人去接你的宝眷与西营全体将士都来,要在今黄昏以前接到。”他回头对张定国说:“宁宇,你和弟兄们都快休息吧,睡到晚饭时候,双喜会叫醒你们。”

 自成在献忠的帐中没有多停,因有紧急军务,就同汝才和宋献策返回大帐去了。献忠曾经使眼色要汝才留下,但汝才仿佛没有看见。张定国感到事情严重,不肯从献忠的帐中离开,也不许亲兵们睡觉。献忠明白他的意思,低声说:

 “定国,你放心,快休息去吧。叫亲兵们也休息吧,不要在帐外守卫。”

 “父帅,孩儿觉得这事情有点不妙。三十六计,走为上策。稍过一时,咱们跳上马就走吧!”

 “胡说!到此地步,别说骑马逃不出寨,翅也飞不出去!棋势虽险,老子心中有数:是活棋,不是死棋。你快同弟兄们去休息,没有事儿!”

 “父帅,我害怕曹帅变心。他为着自家富贵,对父帅的安危袖手旁观。”

 张献忠故作镇静地说:“定国,你经事浅,懂得个。曹帅是聪明人,为着他自己安危也得保我平安无事。去吧,不许你同弟兄们疑神疑鬼!”

 打发定国出去以后,献忠便和衣躺下,将大刀放在手边。他有很长时候假闭双目,疑虑重重,不能入睡,只是在听见帐外有人说话或脚步声时,他才故意打起鼾声。但后来他一则实在疲乏,二则相信罗汝才不会卖他,定会有好的办法,便打起真的鼾声来了。

 李自成因探知杨文岳和傅宗龙将到新蔡境内,而左良玉和丁启睿驻重兵于信以北,与傅宗龙、杨文岳遥相呼应,所以在大帐中商议军事,决定派李过率领人马出发,其中包括曹营的一支人马,准备在新蔡以北打败官军;他同曹暂时按兵不动,牵制信一带的官军。会议结束时,刘宗问道:

 “敬轩和西营人马随行辕一道?”

 自成点头说:“等明决定。”

 曹听到这话,心中一惊,但是也听出来闯王和他的亲信文武对如何处置张献忠这件事尚无最后决定。他对自成说:

 “午后李哥虽然派人去接取敬轩宝眷,并叫西营将士前来,我也派人随同前去,说明闯王关怀盛意。但恐西营将士必因事出突然,敬轩未回,多生疑惧,未必就立时遵令前来。大战近在眼前,倘有人趁机煽惑,制造事端,容易摇动军心。以弟管见,我此刻在此没事,可以赶快回去,一则准备五千马步兵随同补之于四更出动;二则重新传下大元帅之命,只说大元帅因念西营将士连疲劳,今不急于移营也可,可在原驻地等候待命。至于敬轩的宝眷,今如不愿来,明来也不妨。这样不作勉强,就可免去西营将士疑虑。至于是否将敬轩留在李哥行辕,究竟应该如何安置方有利于李哥早成就大业,等我今晚再来,说出一得之见,请李哥斟酌定夺。”

 宗问:“现下就说出来你的主张,岂不更好?”

 汝才笑着说:“咱们不怕敬轩不辞而去,何必那么急?你得叫我想得周到一点呀,捷轩!”

 大家都笑了起来,随即将汝才送出大帐,望着他们上马走了。李过因为要在夜间率军先行,要赶回自己的驻地料理。李岩和袁宗第也要回营,起身告辞。自成对他们嘱咐几句话,叫李岩稍留一步,望着宗第上马。袁宗第临上马时忽然转过身来,走到闯王面前,屏退左右,小声问道:

 “闯王,敬轩口说要奉你为主,究竟不是真心。据我看,留下不如除掉,免得他后重整旗鼓,羽,再想除掉不易。去年在房、竹山中那件事,老将士们至今人人切齿。当时要不是王吉元舍死报信,咱们这些人都不会活到今天。要除掉他,今夜就下手,免得夜长梦多。”

 自成说:“这样事,要从多方面权衡得失,不可鲁莽从事。曹今夜要来,他说关于敬轩的事他有重要话说,等听了他的话以后再作决定不迟。”

 “唉,闯王,曹一半心向你,一半心向敬轩,他出的主意能信得过么?”

 “他现在是大将军,我们应该尊重他的好主张。”

 宗第又带笑说:“李哥,你要是不忍下手,把这事交给我吧。事后,任曹帅恨我,骂我,你也可以重重地处分我,我甘愿承担!”

 自成严肃地责备说:“不要再说了,快上马去吧。得天下者不顾小节,要处处从大处着眼。要站的高,看的远,绝不可只求一时快意。”

 袁宗第走后,李自成送李岩步行出寨。李岩的亲兵们明白闯王要同李岩谈话,都牵着马跟在后边,相离十步以外。自成说道:

 “林泉,今天上午,大家商量敬轩的事,你没做声。后来我问你有何主见,你说你正在想。一天快过去啦,还没有想定主见么?”

 李岩回答说:“我想起来曹的一个故事,值得麾下深思!”

 “汝才的什么故事?”

 “我说的不是大将军,是三国的那个真曹。吕布袭取下邳,刘备投奔曹。曹左右有人劝他杀刘备,说刘备是个英雄,又很得众心,终究不会屈居别人之下,不如趁早将他收拾,免留后患。曹拿不定主意,问他的谋士郭嘉。郭嘉回答说:‘主公起义兵,为百姓除暴;推诚仗信,招揽俊杰,还怕天下俊杰不能前来相投?今刘备有英雄之名,兵败来投,却将他杀害,落得个害贤之名。这样一搞,有智能的人们都自疑虑,离开主公,将来主公同谁一起定天下?杀一个人以除后患,反而损坏了四海的仰望,这是安危所系的事,不可不三思而行。’曹笑着说:‘你说对了!’随即替刘备添了人马,给他粮食,使他往东去到沛县一带,收拾他的散兵,牵制吕布。”

 李自成拉着李岩的手笑着说:“林泉,你真是善于读书!经你这么论古比今,我的棋路看得更清楚了。”

 李岩说:“也许大将军另有高明主见,不可忽视。”

 自成微笑说:“倘若他有高明主见,我一定听从。”

 关于应该维持好同罗汝才之间的关系,自成与李岩心照不宣。自成等待李岩上马去后,便往张献忠的军帐走去。听见献忠的鼾声如雷,他转身回自己的帐中去了。

 晚饭以后,李自成同张献忠在大帐中闲话,刘宗、牛金星、宋献策、徐以显作陪。徐以显在午饭后被安置到宋献策的帐中休息,不能同献忠到一起计议身之计,表面镇静,心中十分焦急。虽然在晚饭时又同献忠到了一起,却没有机会与献忠单独谈话。他同宋献策坐在一起,竭力对献策表示殷勤。趁着闯王和献忠、宗谈到攻破凤、焚烧皇陵的旧事,大家兴高采烈,他向宋献策小声问:

 “军师,敬帅既然留在闯王麾下,是不是也称大将军如曹帅一样?”

 献策明白他是试探献忠安危,笑着说:“足下放心。大元帅做事总是高瞻远瞩,对敬轩必有妥当安置。”

 停一停,徐以显又说:“敬帅今来投闯王麾下,倘蒙重用,必能得敬帅死力相报。敬帅也知道闯王名在图谶,天命攸归,所以他甘心辅佐闯王早定天下。”

 献策又笑着说:“敬帅也是当今英雄,终非寄人篱下的人。这一点,闯王和我们大家都心中明白。何况敬帅的左右文武,连足下在内,谁不想拥敬帅夺取明朝天下?你们大家也不会甘心让敬帅久居人下。老潘在军中写的几首诗,还有足下的和诗,弟都拜读过。公等岂能甘愿敬帅屈居他人之下?”

 以显心中大惊,只好掩饰说:“彼一时也,此一时也。今敬帅及其左右的想法与往日大不同矣。”

 “以后还会不同。”献策说毕,哈哈一笑。

 张献忠已经知道李自成同意他的家眷和西营将士今晚暂时不来,摸不透李自成到底有没有杀害他的意思。他仍然放心不下,一边谈话,有时大笑,一边心中嘀嘀咕咕,等待着汝才回来,想一个身之计。约摸二更时候,罗汝才来了。他先向闯王禀报他那里的两千骑兵三千步兵已经作好准备,今夜四更以前来与李过会师,不误四更出发。又谈了片刻,他对闯王小声说了一句什么话,就同闯王起身往后帐去了。徐以显心中惊疑:曹是不是会出卖敬帅?

 李自成同汝才对面坐下,说道:“老曹,我正在等你回来。请说出来你的主意:对敬轩应如何安置?”

 汝才说:“我知道敬轩有时候很对不起你,你手下有些人恨不得将他杀掉。但是他既然敢来投你,也有他的凭仗。他第一凭仗你处事光明磊落,以大局为重,不计小节,不报私怨;第二他凭仗我曹在此地,必能保他平安无恙。我敢带他来见你,也是凭仗着你会以大局为重,并会看在我的情面上,必不加害于他。要不然,我昨夜可以暗中帮他一点人马,叫他赶快走掉,决不会让他来玉山见你。”

 自成说:“我心中全明白,这样话不用说啦。请赶快说出来你的主见:如何安置敬轩?”

 汝才接着说:“如今明朝的兵力尚多,在湖广的有丁启睿和左良玉等人的将近十万官军,加上驻扎郧、荆州、承天和襄的官军,单说散处长江以北的就约有二十万人。在江北庐州①到潜山、太湖一带,有黄得功和刘良佐两个总兵官,兵虽不多,却很能打仗。我想,最好的办法是帮助敬轩一些人马,叫他在汉水以东到皖西一带牵制官军,好使我们专力扫中原。虽说是叫敬轩去独当一面,可是他必须奉你为主,打着你的旗号。”

 ①庐州--今安徽合肥。

 自成说:“这办法很好,同我的意思正合。”

 “既然大元帅认为可行,马上就同敬轩说明,免得多生枝节,引起西营将士疑惧。”

 “莫急,汝才。我自己一直把敬轩当老朋友看待,不记前嫌。牙跟舌头还有不和的时候,何况朋友?一时牙咬了舌头,舌头疼了一阵,事后还是牙的好朋友,一起吃东西,谁也不想离开谁。敬轩好比牙,我好比舌头,我能对敬轩记恨在心么?你明白,我这个人怀开朗,不记小怨,所以几次失败,仍有今,连你曹也来跟我共事。”

 “李哥的这一长处,我当然清楚。其实,敬轩也很清楚,所以他才敢来相投。”

 “我担心的是捷轩和一功等众位兄弟一时在心中转不过弯子,总不忘敬轩的心狠、手辣…”

 汝才赶快言:“这说得太过分啦。其实敬轩不是这号人。”

 自成笑着说:“说的过分?其实,徐以显教他的‘六字真言’比我说的更坏。”

 曹故意问:“什么叫‘六字真言’?”

 闯王脸含笑,却用锐利的目光直看着曹的眼睛:“你不知道?真不知道?别装蒜!”随即哈哈地笑了起来。

 曹的心中一寒,想着张献忠和徐以显都难走了,而他自己也受到怀疑。但是他神色如常,陪笑说道:

 “我真是不知,并非装蒜。是哪六个字儿,请李哥告我知道。”

 李自成说:“不管你真不知,假不知,此事与你无干。他们的‘六字真言’是:‘心黑、脸厚、手辣’。你看他们说的是‘心黑’,比‘心狠’还坏!同这样的人如何能够共事?”

 曹听到这后一句不能共事的话,想着李自成变卦了,有意杀掉张敬轩和徐以显,以除后患。他决心保献忠平安离去,只好忍心抛掉徐以显,赶快说道:

 “啊啊,原来是这六个字儿!我也仿佛听到过这六个字儿,却不知这就是‘六字真言’。听说这是徐彰甫对敬轩说的六个字儿,敬轩还笑着骂他几句,并不赞成。敬轩有时手有点儿辣,有时很讲义气。说实在,他的心也不黑,倒是一个热心快肠的汉子。”

 李自成点头说:“敬轩的为人,我自然清楚。眼下我是真心诚意要帮敬轩一点人马,打发他高高兴兴地走,打着我的旗号到淮南或鄂东牵制官军。这是一件好事,我何乐而不为?只是,汝才呀,我的好兄弟,我的下边还有一群掌事的文武大员啊!他们对这事有意见,需得你去跟大家说说。他们很尊重你,你说啥他们都会听从。话是开心斧。你对他们说几句开导的话,劝他们别抓住旧事不放,敬轩就好走了。”

 罗汝才明白李自成故意将扣留张献忠的担子推给他手下的众人挑,刘宗等并不是好说话的,突然感到心头沉重,更加后悔自己将张献忠带进玉山寨中。他说:

 “元帅,我的好哥,你是全军之主,你说一句,捷轩们怎好不听?我罗汝才在他们的心上有几斤几两,我自己清楚。李哥你何必故意叫我去丢面子?难道我不怕丢面子么?”

 李自成出无可奈何的神情说:“无奈他们对轻易放走敬轩这件事心中不服,议论纷纷,另有主张。”

 “李哥,是我带敬轩来的,作了保山。你,你得给我个面子呀!”

 自成笑着说:“曹,怪有趣,我从来没有看见你这样发急过。怕什么不给你面子?棋路不是死的,虽有困难,我相信你会一走就活。捷轩们虽是想起旧恨,心有不平,纷纷议论,可是他们会给你面子的。”

 “闯王!千锤打锣,一锤定音。这定音锣提在你大元帅手里!”

 “该到定音时我自然会敲锣定音。你快去同捷轩、一功们谈谈吧,商量个好办法送敬轩赶快离开。我现在陪着敬轩出去走走,随便说说闲话。”

 罗汝才只好怀着一肚子的狐疑,起身往大帐中同刘宗等见面,而李自成去约着张献忠和徐以显在寨中各处看看。

 张献忠和徐以显跟随着李自成在寨中各处走走,有牛金星相陪。吴汝义、李双喜和张定国跟在背后。为着谈话方便,闯王的亲兵不过十余人走在后边,相距数丈之外,其他亲兵都留在各人帐中。张献忠心中狐疑,不知道李自成设有什么圈套,不让曹同来。他很想同徐以显说几句私话,但没有一点机会,使他心中焦急。他很想拿话试探闯王的心意究竟对他如何,但再三盘算,决定不要试探为妙,只能佯装坦然无虑。他在心中抱怨曹

 “我你个琉璃猴子,不管你如何精明圆滑,到底不是李自成的对手。老子指靠你帮一把,竟上了你儿子的大当!”

 李自成带着献忠等看一处堆积如山的军资,看了做弓箭的、做刀剑的以及做各种军用物品的地方。每到一处,张献忠总是啧啧称赞。徐以显也随着称赞,但不像张献忠那样俨然是随遇而安,无忧无虑。路经尚神仙住的帐篷,有不少士兵和穷百姓在帐篷外等候治病。闯王说:

 “敬轩,子明在这儿,我们顺便看看他。”

 尚炯刚用温开水替一个中年农民洗完脖颈周围的脓疮,正要向烂疮处涂抹一种黑色药膏,看见闯王等人来到,有意停住手同他们说话。闯王用手势要他继续为病人涂抹药膏,并且问道:

 “这是什么疮?”

 医生边涂药膏边回答:“俗名叫做割头疮,很难听。这种疮将脖颈烂一圈,不及时治好也会要命。论毒,跟搭背差不多。”

 牛金星问:“你给他涂抹的什么药膏?”

 医生说:“咱们军中眼下没有别的药。这是我用五倍子熬的药膏,医治这类疮很有效,是民间偏方。”

 闯王说:“常言说,偏方治大病。”

 献忠说:“老亲家,我原先只知道你是金疮圣手,没想到对各种杂病,无名肿毒,也可以妙手回!”

 尚炯说:“过蒙张帅奖誉,实不敢当。就以金疮来说,也常遇到一些忠勇将士,因伤势过重,血过多,抢救不及,在我的眼前死去,使我自恨无活命之术。医道无穷,纵华佗复生,有时也会束手无计,不敢以圣手自居。”

 李自成因尚炯很忙,正在专心治病,便带着众人离开,向他自己居住的军帐走去。刚走数步,自成叹了口气,问道:

 “敬轩,王吉元这个人你忘了么?”

 张献忠心中猛惊。关于王吉元死的经过,他完全清楚,如今冷不防自成竟提到这事,使他心中猛惊。但他故作镇静,出惊疑的神气,望着自成问道:

 “吉元?他怎么了?”

 自成说:“他去年死了,身中三箭,血很多。你的老亲家因为来不及救他,常常一想起吉元就心中难过。”

 献忠问:“吉元是怎么死的?我一点也不知道!”

 自成笑着说:“你大概不知道。请你知道以后也不要记在心上。”随即回头问:“彰甫,你知道么?”

 徐以显的脊梁已经发麻,心中惊慌,不明白李自成是要算旧账还是提一提拉倒。他虽然不能像张献忠那样神色镇静,装得若无其事,但也没有恐惧失,只是左边小眼角的肌微微颤动,不曾瞒过闯王的眼睛。他陪笑说:

 “此事是绝大误会,敬帅确实不知。我是事后才听说的,已将追赶王吉元的那个小头目斩首。那小头目是白文选部下,正在山路上巡逻,不明情况,有此误会,擅自鲁莽从事。因怕敬帅震怒,会将白文选严加治罪,所以我不许任何人将此事向敬帅禀报,至今将他瞒住。”

 张献忠赶快说:“嘿!嘿!这样大事,为什么一直将我瞒住?你们为什么不去见闯王说明原委,向闯王请罪?”

 徐以显说:“我听到以后,马上派人去见闯王,可是闯王已经拔营走了。真是天大的误会!”

 李自成微笑不言。那微笑的眼神中含有气愤和鄙薄意味。吴汝义见徐以显如此蒙混狡赖,以为闯王马上就会忍不住大发雷霆,赶快向闯王靠近一步,怒目向徐以显看了一眼,心里说:“你敢还手,老子先收拾了你!”双喜也紧走一步,靠近张献忠的背后,随时提防张献忠去摸剑柄。李强率领的十余亲兵见此情形,迅速紧走几步,向他们的背后靠拢。张定国精神紧张,左手摸着剑鞘,右手紧握剑柄,怒目横扫左右,注听背后声音,在双喜和献忠中间。张献忠向背后望望,调皮地挤挤眼睛,突然哈哈大笑,接着骂道:

 “我的乖乖儿!嘿嘿,都围拢来干什么的?难道你们都变成了喜欢斗架的公?咱老张是来投奔闯王,甘心奉闯王为主,拥戴闯王打江山,可不是来唱一出单刀赴会!”

 李自成面带微笑,挥手使众人退后,然后对献忠说:“请你们不要介意。将士们对往日有些不愉快的事记忆犹新,不像你我二人能够从大处着眼,不计小怨。只要你后真与我同心协力,不生二心,过去种种,谁也不许再提。彰甫,你也不要多心。管仲原是保公子小白,中桓公带钩,后来桓公不是用他为相么?桓公不过是秋时一国诸侯,尚且有此心气量,何况我李某志在天下,难道还记着宿怨不成?你同茂堂侄两次想害我,我全知道,但那是各为其主啊。只要今后你们不生异心,我一定待如心腹。我李自成耿耿此心,敢对天!”

 徐以显赶快向闯王深深一揖,说:“大元帅宏量如海,高义薄天,古今少有!”

 闯王说:“我应该如此,方能不辜负天意民心。倘若遇事斤斤计较,就不能招揽天下英雄共事。何况…”

 忽然看见吉-匆匆走来,李自成将话止住,打量吉-的不安神色。吉-到他的面前拱手施礼,说道:

 “大将军在大帐中同众位将领谈了半天,无济于事。请大元帅速作主张。”

 自成问:“捷轩们众位将领有何话说?”

 “他们总是把已往的嫌隙记在心上,怕敬帅眼下说得很好,后变卦。他们不想让…”

 闯王用手势不让他再说下去,紧皱眉头,沉默片刻,回头对张献忠和徐以显说:

 “请莫担心,跟我一起到大帐中一趟。”

 张献忠和徐以显互相望一眼,跟李自成往议事的大帐走去。刚才李自成对他们说出几句有情有义的话曾使他们的心中忽觉宽慰,如今这宽慰之感登时消失。

 当时闯营将领虽有地位高低之分,但在议事时还比较随便,地位低的也敢说话。今天不是议事,但因为所谈的是每人都关心的问题,不该来的将领暂时没有别的要紧事,也自动来了。闯王和张献忠进来时,大家都纷纷站起。献忠向大家拱拱手,抢先笑着说:

 “好家伙,老人见到一大堆!你们是在议论我老张的?好,继续谈,我听听。”

 李自成拉献忠在曹和宋献策中间腾出的地方坐下,让徐以显和吉-在宋献策的左边坐下。等众将都重新坐下以后,自成向宋献策问:

 “大家都有些什么议论?”

 献策回答说:“总之大家愿意让敬帅走,只是对西营有些人不放心,另有主张。请你问问大将军。”

 罗汝才说:“众位之意,要将徐军师和张可旺暂留闯营。过一年两年,看看情况,如西营确是真心诚意拥戴大元帅,再放他们二人回西营。我不赞成,说这是扣留人质。他们说,这两个人两次想谋害闯王,吃掉闯营,叫人很不放心。看敬帅的面子,不杀他们。将他们留在闯营,以礼相待。众位将领还说:如果敬帅不肯将徐军师和张可旺留下作质,也断不能让敬帅走。大元帅,你说这事咋办?”

 徐以显不等闯王开口,站起身望着大家说:“请你们让敬帅赶快去江淮之间牵制官军,为闯王打江山助一臂之力。我徐某甘愿留下,作人质也好,为闯王效犬马之劳也好,决不会私自逃走。至于茂堂将军,他的秉脾气你们知道。最好你们不要打算将他留下。他一旦听说此信,一准会率身边千余骑兵逃走。”

 高一功冷冷地说:“不怕逃走,我立刻派三千骑兵追赶,将他捉回。不过,到那时,大家撕破面皮,连敬轩的面子上也不光彩。”

 张献忠说:“可旺虽然脾气倔强,但是为我着想,他决不会率兵逃走。你们既然说出要将他留下,这事好办,我立刻叫他来。”他回头对张定国使个眼色,说:“定国,你赶快派一可靠亲兵飞马回营,向你可旺大哥传老子口谕,叫他速来玉寨,不要耽误!”

 张定国从义父的眼色知道是要他速派亲兵去告诉张可旺立即率兵逃走,他不免稍微一愣,但随即明白可旺逃走后闯王不愿翻脸,他义父在闯营决无性命之忧,于是答应一声“遵命!”转身向帐外走去。忽然听闯王叫一声“宁宇回来!”张定国转回身来,望着闯王,等候闯王继续说话。

 大帐中的气氛十分紧张,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闯王的脸上。罗汝才神情悠闲,面带微笑,在心里说:该你一锤定音了。

 李自成脸色严肃,带着责备口气说:“你们众位,只想着往日恩怨,没想到今西营也拥戴我李闯王,同曹营差不多一样。既然如此,为什么还算旧账?从今往后,不论曹营、西营,同闯营只是一家人。兄弟之间,应该兄友弟恭,和睦相处。闯营是兄,西营、曹营都是弟。从前不在一起,不奉我为主,徐军师和茂堂贤侄只为西营着想,阴谋害我,想吃掉闯营,有何奇怪?今后既奉我为主,连敬轩也遵奉我的号令,他们断不会再做那样的事。再做那样的事,再起那样的主意,便是不忠,也是不义,人人得而诛之。过去的事,既往不咎,以后都不许再提一个字儿,全当给大风吹走了。”

 他停一停,开始面微笑,环顾众将。宋献策对曹轻轻点头,又望着张献忠和徐以显微笑点头。曹也微笑点头,但在心里说:“真厉害,真厉害!”张献忠挽着长须,佯装点头,笑着说:

 “李哥,你这几句话全说到我的心窝里啦!彰甫,咱们西营的人马就是闯王的人马。你们是我的人,也是闯王的人,一定要忠心拥戴闯王!”

 徐以显勉强说:“那当然。那当然。”

 李自成接着说:“我已经同大将军商定,送敬轩走,去牵制鄂东和江淮一带官军。他眼下有困难,我给他一些帮助。莫说他今后奉我为主,我帮他重振旗鼓是责无旁贷;即令还像从前那样,各为其事,仅是朋友情,当朋友有困难时我帮他一把,也是理所应该。我们做事,就应该有情有义,光明磊落!”

 献忠和曹不约而同地点头说:“大元帅说的是,说的是。”

 牛金星说:“大元帅向来如此!”

 李自成的脸上堆着开朗的笑容,又接着说:“你们不要光记着崇祯十一年冬天我去谷城见敬轩,他的左右亲信打算暗害我。你们不应该忘记,在生死关的时候,我同双喜儿的性命系于敬轩的一个眼色,系于敬轩手中攥的一把大胡子。他如果有心害我,只须他使个眼色,或者轻轻点一下头,或者将他手中攥的大胡子往下猛一持,马上会杀个人仰马翻,我同双喜儿,全部亲兵们,都完事啦。说不定还得赔进去一个老神仙!”

 大家哄笑,都望一眼献忠的大胡子。

 刘宗大声开玩笑说:“敬轩,那时候幸而你没有把大胡子往下猛一捋;要是猛一捋呀,高闯王传下的大旗我们还有人打,可是你就跟我们闯营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

 李自成又接着说:“你们大家还要记着,敬轩那次听了我的劝说,果然在第二年五月间重新起义。也不要忘记,我们当时十分困难,敬轩送给一百骑兵,许多兵器。对朋友嘛,应该牢记人家的好处,少记人家的短处。现在既然决定送敬轩走,决不将徐军师和茂堂留下。我和大将军对敬轩信得过,为什么要留人质?糊涂想法!他们二人是敬轩的左右手,敬轩不能够一离开他们。对他们二人,我也要不念旧怨,以礼相送!”

 徐以显起身向闯王深深一揖,说:“以显有生之年,决不敢对大元帅更怀二心。必将矢尽忠勤,以报大元帅天高地厚之恩,以效犬马之劳!”

 李自成命众人退出,以便与献忠们深谈。罗汝才趁着出去小解的机会,对跟在背后的吉-说:

 “你看,自成真有一手!有唱黑脸的,有唱花脸的,他自己唱红脸!”

 吉-说:“这出戏还没唱完,只要不变卦就好了。”

 众将走后,李自成和罗汝才、张献忠、牛金星、宋献策、徐以显、吉-仍旧留在大帐,叫吴汝义、李双喜和张定国暂时退出。自成向张献忠含笑问道:

 “敬轩,你在这里休息两三天,还去湖广好么?”

 献忠心中惊喜,忙说:“请大元帅吩咐,我遵照你的将令而行。倘若李哥帮我一些人马,我一定会拖住左良玉等湖广官军,使他们不能北来,也使黄得功和刘良佐不能够离开江北。”

 “你需要我帮你多少人马?”

 “多的我不敢要,只请大元帅借给我五百精锐骑兵。我还有一些人马溃散在信一带山中,已经暗中差人招集。”

 自成点头说:“好吧,你体息两三天,临走时我给你五百骑兵。还有一斗谷和瓦罐子两支人马,约有一两万人,你大概也知道他们。他们原是大的杆子,去冬我来到河南后,他们投了我,要我将他们收编成自己部下。我没有认真收编他们,只是暂时叫他们归我约束,不要扰害百姓。他们的人马现下都驻扎在确山以东,牵制汝宁官军。在打仗上,我用不着他们。你目前的人马很少,也把他们带走吧。”

 献忠感激地说:“李哥,你待我这样好,真叫我永远难忘!没有得到你的话,一斗谷和瓦罐子肯跟我去么?”

 “你拿我的令箭去叫他们也可以,请大将军差人随你去对他们说句话也可以。我因为事情忙,上月已经将他们交给老曹去管。”

 罗汝才说:“遵照大元帅的吩咐,我传令给一斗谷和瓦罐子吧。敬轩,他们两个人都投了闯王,你是打着闯王的旗号率领他们去湖广,这一点要记清楚。以后闯王需要他们回来,你随时得放他们。”

 献忠笑着说:“曹哥,你用不着多心。倘若李哥需要人马,一个令下,连我也要今夜奔回,还敢说不放他们回来!”

 徐以显言说:“我们敬轩将军此去皖北、湖广,也是为闯王扫清中原效力,与往日各自打江山不同。敬轩将军如到英、霍一带会见老回回与革、左诸人,定将劝说他们都奉闯王旗号,共尊闯王为主。”

 自成明知这是假话,却笑着说:“我同敬轩如同兄弟,望徐先生以后多多帮助敬轩,也就是帮助了我。”

 徐以显欠身说:“大元帅钧谕,以显永记心上。”

 罗汝才说:“闯王,你答应借给敬轩五百骑,何时给他?”

 自成说:“今夜不急。敬轩也不须马上就去湖广,等箭创痊愈以后动身不迟。等敬轩走时,就拨给他五百骑。说不定,汝宁这一仗就打过了。”

 汝才笑着说:“我的人马也就是大元帅的人马。现在西营将士住在我的营中,暂时从我的营中拨给敬轩五百骑兵,岂不方便?随后大元帅可以拨还我五百骑兵,不拨还也没什么。”

 自成说:“也好。你先给敬轩五百骑兵,我明吩咐总管照数还你。”

 汝才说:“何必明天?等打过这一仗还我不迟。我还有一句话也想向大元帅说明:西营和老八队将士之间原来有些隔阂,这情形,咱们在座各位都心中清楚。敬轩住在大元帅这里纵然极受大元帅优礼相待,西营将士中仍不免有人疑虑不安。我想请敬轩回西营一趟,安抚众心。一旦西营将士得知大元帅如何不念旧嫌,以诚相待,赠给骑五百,必定上下跃,感恩戴德,誓为大元帅效命。”

 自成说:“敬轩当然可以回去。刚才接到探报:传说傅宗龙已飞檄丁启睿和左良玉往汝宁会师,未知确否。我们将暂时留驻此地,等待丁启睿和左良玉北上。明天将派出一支人马前往确山、信之间,将左良玉引过来。敬轩如等打过这一仗再走,可以住这里安心休息;如想早走,也不用太急。请明中午光临,我略备薄酒饯行。你们回去商量,明早告我不迟。”

 张献忠赶快告辞。李自成同刘宗等送献忠和汝才等一干人走出寨门。在上马以前,李自成拉着张献忠的手说:“今天下午我对你提到王吉元,可惜他已经死了。要是仍旧活着,我会将他同五百骑兵一起还你,就派他率领这一支骑兵。唉,真是死得可惜!”

 献忠说:“我回去对此事非追究不可!”

 “算啦,敬轩,既往不咎啦。三个月前,我去邓州接老曹,顺便派人查听他老娘的下落,后来…”

 “李哥,你查听到了么?要是她还在世,我要重重抚恤!”

 “可惜已经饿死啦。”

 “嘿!嘿!”

 又说了一阵话,李自成看着张献忠和罗汝才们上马走了。

 今晚的事情完全出徐以显的意外,使他心中振奋,但又像做梦一样,怕不落实。当步行出寨时候,他对宋献策特别情谊殷勤,想从献策的嘴里掏出来一点私话。他携着献策的手说:

 “军师,敬轩将军此去,就像韩信前往三齐,从侧面包围敌人,大大有利于闯王同朝廷争夺中原。老兄以为然否?”

 宋献策笑着说:“倘若敬轩将军能作韩信,望我兄莫作蒯通①。”

 ①蒯通--本名蒯彻,《史记》因避汉武帝讳,写作蒯通。曾劝说韩信背汉自立,未被采纳。

 徐以显一惊,赶快说:“军师真会说笑话。我何敢忘闯王今恩义,像蒯通那样劝韩信自立为王!”

 送走张献忠等人以后,李自成和牛金星、宋献策回到他住的军帐中密商大事,亲兵和亲将们都回避了。李自成有点遗憾地说:

 “明天设宴为敬轩饯行,我看他未必来了。”

 牛金星笑着说:“因为曹夹在中间,也不得不如此处理,方是从大处落笔。闯王写的是大文章,敢做别人不肯做的事,此张敬轩之所以望尘莫及也。”

 自成说:“曹虽然与敬轩一鼻孔出气,处处为敬轩打算,但他说留下敬轩去皖西和湖广拖着官军,也确为我们目前所需要。倘若敬轩不辞而去,你们明天见到曹,只可称赞他的主意高明,切不可出一点别的话语。我决定放走敬轩,正为的拉紧曹,也叫回、革诸人看看。”

 大家不觉点头,都无别话,随即密议别的问题。

 罗汝才一回到自己营中,便吩咐老营司务预备夜饭。随即,他向张献忠悄悄问道:

 “敬轩,你打算怎么办?”

 献忠玩着略带黄的长须,察看汝才神色,回问:“曹哥,你的主见呢?”

 曹严肃地说:“敬轩,这里不是你久留之地,最好你今夜天明以前就走。我已吩咐为你准备夜饭,略吃几杯酒,就该你远走高飞了。”

 献忠问:“不向自成辞行么?”

 “不用辞行。明天我见到自成,只说你想赶快拖住丁启睿和左良玉等人,使他们不能到汝宁同傅宗龙会师,不肯耽搁时间,已经走了。我担心,今夜自成可能失悔不该让你离开他的行辕,不该答应你往湖广和皖西去,说不定天明时候会派人来请你回去。夜长梦多。你以早走为妙。”

 “好,天不明我就动身。借给我五百骑兵,请曹哥准备好,以便我五更带走。”

 “这你放心,准会给你兵良马。我为着不耽误你今夜动身,所以我对自成说由我这里拨给你五百骑兵,随后他再还我。他闯王手下将士,如何能对你放心?你多住一天就有风险,只有快走为上策。”

 献忠说:“多谢曹哥想的周到。你这次帮我大忙,我老张永远不忘!”

 谈完这几句话以后,汝才随即去告诉一个亲将挑选五百骑兵,三更用饭,待命出发。而献忠也同徐以显和张定国小声嘀咕几句,叫他们赶快回西营驻地,将天明前全营出发往英、霍的事告诉张可旺,立即作好准备。

 四更过后不久,罗汝才送张献忠出寨,来到西营驻地。西营全体将士已经整队等候,粮食、帐篷和其他辎重都正在放到骡子身上。随即曹营的五百精锐骑兵开到,在西营人马的后边列队候命。献忠在这五百骑兵前边走过去,同兄弟们说一些亲热的话,同几个认识的头目更为亲热。然后他回头望着罗汝才拱手说:

 “曹哥,后会有期,多多保重。”

 曹也拱手说:“祝你一路平安,马到成功!”

 献忠一声令下,全体将士腾身上马。他自己也准备上马,却被罗汝才拉住。汝才依依不舍地小声说:

 “敬轩,我在自成这里虽称为大将军,实际上也是寄人篱下,终非长策。你此去,虽然暂时打一打自成旗号,但是一入大别山就可以独树一帜,不看他人颜色,将来定会有大的出息。一斗谷和瓦罐子二人,你只能暂用一时,到他们不听话时就踢开他们。革、左四营以革里眼为盟主,他同我的情很好。你可以紧紧地拉住他。只要拉住他,就可以拉住四营,不会孤掌难鸣。伙计,请上马吧,恕不远送!”

 张献忠扳鞍上马,不觉高兴地笑着骂道:“他娘的,老神仙确是有办法,老子大腿上的箭伤一点儿也不觉疼啦。”他正要下令启程,忽然从玉山方面传过来一阵奔腾的马蹄声,使大家不一惊。张可旺抓住剑柄说:

 “果然有变!”

 罗汝才态度镇静地说:“大家不要惊。有我在此,只能有文变,不会有武变。”

 潘独鳌问:“何谓文变、武变?”

 曹说:“有我在此,纵然夜长梦多,闯王也不会派大军来追敬轩。你听,马蹄声也无多人。八成是闯王不愿敬轩离开,派人前来相留,请回玉山行辕。这也是突然一变,就是文变。”

 张献忠同意曹的推测,说道:“可旺,你率领人马启程,在十里之外等候。定国,你率领一百骑兵随我留下,稍等一时。”

 说话之间,一小队骑兵到了,只有二十多人。在灯笼火把的照耀下,张献忠看出来那为首的年轻将领是吴汝义,大声叫道:

 “小吴,你有什么急事赶来?”

 吴汝义故意用诧异的口气问:“张帅,闯王已经吩咐在行辕准备午宴为你饯行,尊驾为何不辞而别?”

 献忠笑着说:“闯王大军正要往汝宁剿灭傅宗龙和杨文岳两支官军,我听说丁启睿和左良玉要从信、罗山境内来救他们,军情似火,不敢稍误,所以我赶快出发,牵着他们不能驰援汝宁,也可为闯王稍稍效力。我已拜托曹帅明早代我见闯王辞行。你来得正好,请将我效力闯王的区区心意,回去转禀闯王知道。”

 吴汝义已经勒马到了献忠面前,也笑着说:“闯王料事真准!他想着张帅是个急人,不会坐视左良玉往北来,必会不等天明就要离开这里,所以派我前来代他为张帅送行,并带来两千两银子相赠,以助张帅急需。”

 献忠意外高兴地说:“好家伙,小吴,你原来是送行的,还带来了两千两银子!定国,你收下银子。小吴,虽然我还不缺少银子使用,但既是闯王所赠,却之不恭,我只好收下吧。请你回禀闯王,就说我张敬轩在马上作揖感激。”说毕,他真的向北方作了两揖,使吴汝义只好在马上代闯王还礼。

 两千两赠银清之后,吴汝义在马上又拱手说:“请张帅起驾,末将恭送一段路程。”

 献忠还礼说:“不劳远送,就此告别。请回玉山行辕,回禀闯王,就说我已经走了。”

 “祝张帅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张献忠又向曹和吉-等拱手告别,然后率领张定国和一百名骑兵动身,追赶张可旺率领的大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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