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第四十九章 第四十九章 自从崇祯八年攻破凤
,焚毁皇陵之后,李自成的手下将士只有今年这个新年过得心情舒畅,充
着胜利的喜悦和信心,每个人都看见面前展开了无限前程。几年来总在被围困和被追击的局面,开始改变了。由于宋献策来到时献的谶记,全军上下都相信李闯王必得天下,精神十分鼓舞。新近连破两座县城,活捉了万安王,使士气更加振奋。恰好除夕这天,李岩和红娘子率领豫东数千将士来到,更是锦上添花,喜上加喜。
李岩等在大厅中向闯王拜过年以后,红娘子自去内宅给高夫人拜年,李岩兄弟又同牛、宋二人和一些重要将领互相拜年。李作趁机会同宋献策拉个背场,咕哝一阵。宋献策
脸堆笑,频频点头,低声说:
“这事好办,好办。你放心,这个月老我是做定了。”说毕,轻声地哈哈一笑。
李侔因为人马初到,尚未安顿就绪,在大厅中稍坐一阵,就向闯王告辞,自回清泉坡去。李岩被闯王留下,商谈大事,而红娘子也被高夫人留在老营过年。
愉快而俭朴的午宴之后,李自成将李岩和牛、宋二人引到看云草堂,继续倾谈。坐定以后,李自成向李岩说:
“昨
你是初到,已经得闻不少高见,使我受益不浅。后天一早我就要动身去永宁,明天一天有事,不得空儿,所以趁此半
无事,牛先生和军师也没有别的事儿,大家再一起谈谈。关于如何练兵的事,足下有何赐教?”
李岩恭敬地欠身说:“岩自昨
来到此地,已经是闯王帐下偏种。倘有垂询之处,自当尽心竭虑,敬献刍议。万乞自今往后,不要客气。闯王如此客气,反而使岩心中不安。至于如何练兵,如何打仗,麾下阅历宏富,韬略在
,且有军师赞襄硕画,所以入豫时间虽浅,新兵已练得成绩斐然。岩昨
在寨上看了之后,心中赞叹不止。岩是碌碌书生,对练兵打仗的事,全无实际阅历,知之甚少,实在不敢妄言。”
自成笑着说:“你不要这样过谦。你有学间,见闻也多,必然有卓识高见,可以帮助我练好一支
兵。”
牛金星和宋献策也想听一听李岩的意见,都请他不要过于谦虚。李岩想了一下,说:
“我曾看到上海徐相国①几封奏疏,极言火炮的厉害。去年冬天宋军师枉驾寒舍,曾作数
畅谈。论及当代军旅之事,军师也十分重视火器之利。不知义军中火器多少?这种东西,目前虽然不一定用得着,但将来进攻坚城或两军野战,威力很大。”
①徐相国--即徐光启。详见本书第一卷第829页注释。
闯王说:“如今我们还只有些小的火器,没有大炮。虽然军师提过军中需要大炮的话,可是一则没人会造,二则将士们也不很重视。等咱们破了洛
之后,自然要收集一些火器。太大的,携带不便,也不必要。便于携带的火器,倒是对咱们很有用处。”
宋献策明白闯王自己和刘宗
等大将们对炮火的使用都不十分重视,只偏重将士们的勇敢和弓马娴熟,这是十几年来
动作战的形势使然。他趁李岩提到此事,赶快说:
“目前弓、箭、刀、剑虽然仍为战争利器,然论到攻城与守城,或两军对阵相持,火器最是威力无比。火器的长处在于能及远命中,能摧坚,能一弹杀伤多人。目前因闯王才到河南,诸事纷忙,自然以招兵买马为首要急务。目前已经有了十几万人,所练
兵
多,可以腾出手来编练一支
兵专用火器,如明朝的神机营①那样。至于火器,我们只要重视,就可以陆续收集;将来找到名匠高手,可以自制。晁错说:‘器械不利,以卒子敌也。卒不可用,以将予敌也。’火器就是今
利器,远过前代。”
①神机营--明成祖得到一批西洋炮铳(火器)和制造方法。后来专门成立一支使用各种火器的部队,定名为神机营,为京军三大营之一。神机是对各种火器的美称。
牛金星笑着说:“前年弟在京师,听说朝中也有一些儒臣不同意多制造大小火器以御
洲。他们说,火器本是夷人所长,非中国所习用。中国自有中国长技,何必多学夷人。自古作战,兵
将勇者胜,未闻一个名将有用夷技取胜于疆场的。”
李自成和宋献策、李岩都笑了起来。牛金星又继续说:“这些儒臣不知道军旅之事也应该与时俱进,不应墨守旧规。如说火器来自西洋夷人,然自元、明两朝即被中国采用,至今已有三百多年。再说,这班在朝中的老先生们忘记,倘若不用夷技,那么,我们如今只好仍旧乘兵车打仗,连马也不要骑了。”说毕,拈须大笑。
宋献策见牛金星和李岩都主张采用火器,就接着发挥他的意见说:“自古迄今,作战之道,其不变者为奇、正、虚、实之理,其他则因时兴革,因地制宜,代有变化。然自
秋以来,最大的变化有两次。
秋末年,赵武灵王学习匈奴人胡服骑
,这是中国有骑兵之始。骑兵与兵车相较,不但便利得多,而且省钱得多。可是尽管骑兵有种种便利,却因古人喜欢墨守旧规,不愿革新,所以大约又过了两百年,到了战国末期,兵车在战场上才被淘汰。这骑兵代替了战车,是中国军事上的第一个大变化。到五代和北宋时,在攻城时已经知道用炮。但那时的炮是以机发石,不用火药,不用铁弹,力量不大,与今
的制法不同。所以前人写炮字只写作石字边,不用火字边。从元朝以来,虽然改用火药发炮,炮弹也改用铅、铁,不再用石头了,但是直到如今,人们写炮字还是用石字边,这是因袭宋朝人的写法。到了元朝…”
由于炭火的熏烤,宋献策忽然咳嗽两三声。在他的话暂时停顿时候,李自成轻轻地点点头,对他说:
“是的,我听说火器的使用从元朝就开始啦。”
宋献策接着说:“元朝的蒙古兵远征西域,得到西域大炮①,用以攻金朝的蔡州②,这是在中国使用火器之始。又过了四十年,蒙古兵攻破宋朝的樊城,并威胁襄
的守将投降,炮火更为著名。然而元朝的火器尚不发达,制法也不曾广为
传。到了永乐年间,从
趾得西洋铣炮甚多,并用越南大王黎澄为工部官,专司督造,尽得其传。成祖又特置神机营肄习,编人京营之内。铳炮称为神机,足见多么重视。此后火器品类,
益增多,大小不等,大者用车,次者用架,用桩,小者用托。大者利于攻城守城,小者利于野战。说起它的厉害:小者能
穿铁甲数重,大者能一发而杀伤千百人,能破艨瞳战舰。弘治③以后,又传人佛郎机炮④,转运便捷,远远超过旧制铁炮。万历以来,火器益
,佛郎机反而渐被淘汰。有些西洋人寄居澳门,与中国通商;有些人在北京传教,并在钦天监供职,朝廷待以外臣之礼。这些人颇
于格物致知⑤之学,善造火器,称为西儒。徐相国
于天文、历法、水利、火器制造,就是跟这班西儒学的。近代火器大兴,实是中国军事史上的第二次大变。劲弩及远不过百步之外,而今
大炮远者可达十数里至二十里以上⑥,远非劲弩可比。故今
必须详察古今兵器变化,因应时势,多收集一些好的镜炮,令一部分将士认真肄习,将有极大用处。”
①西域大炮--指欧洲的大炮。从元朝初年到明朝末年,在这三四百年中欧洲的大炮和中国的大炮发展水平大致相等,都停留在后胜发火阶段。元朝的大炮是从欧洲夺得,而明朝后期的大炮是在国内制造。
②蔡州--今河南省汝南县。公元1233年,金哀宗由开封逃至此地。元兵攻破蔡州,金朝亡。
③弘治--明孝宗年号,自公元1488年至1505年止共十七年。
④佛郎机炮--明朝人泛称西班牙、葡萄牙人为佛郎机人,即FrmkS的译音。由西班牙、葡萄牙人传来的一种大炮,称佛郎机炮,亦简称佛郎机。这种大炮又名大将军炮。大批仿造,开始于嘉靖八年(公元1529年)。
⑤格物致知--古人对自然科学的说法。
⑥…二十里以上--明末所仿制的红衣大炮,
程可达二十里左右,但不是有效
程。由汤若望口授而由焦-编述的《火攻挈要》中说:“近有鸟
短器,百发可以百中;远有长大诸铳,直击数十里之远,横击千数丈之阔。”当时制造火器的专家李之藻在一封奏疏中谈到西洋大炮的威力说:“二三十里之内,折巨木,透坚城,攻无不摧。其余铅、铁之力,可及五六十里。”
闯王点头说:“咱们的老将士也都知道火器的厉害,但大家没有用惯,还怕用不好伤了自己人,所以在火器上不是那么很重视。今后如得到好的工匠师傅,咱们也要仿造一些便于马上携带的轻便铳炮,至于攻城大炮,怕不好造,暂时夺官兵的吧。如遇到精通此道的人,大炮也是要造的。”
献策忙说:“闯王所言,实为英明远见。找到精通此道的人才也不难。自万历末年以来,住在北京的西洋人如利西泰①等,传授制造火器秘法,已有很多人通晓其技。将来我们多方物
,重礼相聘,总可以请到一二位懂得的人。即令不是精通,也不要紧。凡事难不倒有心人,经过一段摸索,自然会一旦贯通。”
①利西泰--即利玛窦(MatteoRjcci,1552-1610),意大利耶稣会传教士,明万历八年到广州,后到北京。仿中国士大夫习惯,以西泰为表字。
金星接着说:“军师所说的那些在北京的西洋人,我也知道。他们就住北京宣武门内的天主堂里。听说西洋有所谓欧罗巴国①、红
国、佛郎机国,均离中国数万里。那红夷大炮就是从红
国传来的。这红夷大炮又写作红衣大炮,能
二十余里。崇祯十一年冬天,东虏突人北京附近,北京各城上都摆着红夷大炮,遣官祭炮。后因东虏没敢攻城,也未曾用。”
①欧罗巴国--明朝人多把欧罗巴当做国名,将荷兰国称为“红
国”
关于劝闯王重视近代西洋火器的建议,已经结束,所以大家在牛金星说完这几句话以后,都没有再说别话。宋献策想起来李侔在拜年时嘱托他的话,便决定趁此时机,当着李岩的面,同闯王谈一谈李岩和红娘子的亲事。但是他刚要开口,刘宗
进来了。大家看见宗
一脸怒气,感到吃惊。闯王笑着问:
“捷轩,大年初一,又发谁的脾气?”
刘宗
担心各营将士过年节的时候军纪松懈,一吃过午饭就要骑马去各营看看,恰好他听到一个谣言,说张献忠和罗汝才在川西战败,二人生死不明,便来报告闯王知道。不料快走进这花厅院落的角门时,有人向他禀报,说看见几个弟兄躲在老营马棚中玩叶子①,使他火冒三丈。他立刻下令将马棚头领和玩叶子的人全数抓起来,听候处分,然后带着怒气走进看云草堂。他没有立刻回答闯王的话,回头去又朝着门外吩咐:
①叶子--即叶子戏,又称马吊,一种赌博纸牌,起于明未天启年间(1621-1627)。近代的麻雀纸牌和麻将牌,就是从叶子演变来的。
“统统替我抓起来,每人先打二十鞭子再说!把王长顺那个老家伙叫来,我在闯王这里问他!”说毕气呼呼地坐下去,结实的小靠椅在他的
股下猛地咯吱一声。
闯王又问:“什么事?大年节出了什么事?”
“出了他娘的蔑视军纪的事!哼,他们竟敢躲在老营马棚里玩叶子,把你的不准赌博的
令当成耳旁风。老营不正,下边各营弟兄,大多数都是新来的,如何能严守军纪?我先打他们每人二十鞭子,然后问明谁是主犯,砍掉一个脑袋瓜子,杀一儆百,大家就知道违反闯王的
令不是好玩的!”
大家都心中明白,虽然闯王严
将士赌博,但在年节中间,弟兄们偶然犯
,也不至于就处以砍头之罪,所以大家不约而同地都望望闯王,希望他说一句话,对犯了赌
的弟兄们从轻发落。李自成从眼色中明白了大家的意思,望着宗
说:
“捷轩,弟兄们违反赌
,按道理应该严罚。不过全军都在快快活活地过新年,可将为首聚赌的打一顿算了,只要他们以后不再犯
就行。”
“闯王,我不是怕别的。我是怕一项
令有人不遵守,以后别的
令也会慢慢被将士们看得可遵可不遵,再好的军纪都变成了骡子原,有若无。再说,弟兄们一旦准许赌博,必然要
钱到手。以后攻破城池,攻破山寨,想
止他们不抢劫,把缴获和抄没的一切财物
公,成么?将士们随便抢劫财物,咱闯王的部队不是同官军一样了?官军就是到处抢劫,没事时聚众赌博,赌输了就打架行凶,行军时带着大大小小的包袱,打起仗来又顾命又顾包袱,遇机会就来个鞋底上抹油。我何尝不愿意让弟兄们在新年佳节快快活活地玩几天?可是军纪上不能马虎。一处松,百处松。咱们眼看就要破洛
,军纪不严,能
止弟兄们在洛
城内抢劫财物么?只要有少数人在河南府抢劫财物,就给咱们全军背上黑锅,扬个坏名儿,给你李闯王的脸上抹灰。所以今
这事虽小,也非严办不可。”
老神仙进来了。他于十天前派人扮作普通商人去南
城内收买几种药材,刚才回到老营,告诉他在南
城内听到谣言说张献忠被官军
入四川泸州,无处可逃。他特意来将这谣言禀报闯王,因看见刘宗
正在发怒,便先在火盆旁边坐下,暂不做声。
闯王望着宗
问:“是哪几个马夫赌博?是老弟兄还是新弟兄?”
“我已经命人去叫马棚头儿王长顺,问他就知。他虽然跟着你十来年,功劳苦劳都有,可是这事情他也
不了干系,也得受罚。”
闯王向侍立门外的亲兵们吩咐:立刻把王长顺叫来问话。王长顺应声进来,站在两三步外躬身说:
“禀闯王和总哨刘爷,王长顺前来请罪。有几个弟兄躲在马棚里玩叶子的事,我已经查明,请刘爷发落。”
宗
声
严厉地间:“是哪几个吃了豹子胆的家伙在马棚里赌博?捆起来了么?”
王长顺不慌不忙地回答说:“玩叶子的是一个老弟兄、三个新弟兄,还有两个弟兄坐在旁边看,全都抓了起来,等候处分。我当时不在马棚,对手下人管教不严,也请从严治罪。”
“我看你这个老家伙是自恃在咱们老八队年久,有些功劳苦劳,觉得闯王、高将爷和我平时待你不错,屑来小去不会处分你,你就故意放纵手下人干犯军纪,赌起钱来了。哼!”“回刘爷的话,刚才几个弟兄在马棚烤火,玩叶子是实,赌钱是虚。他们都知道闯王
令如山,无人敢犯。况且又在老营马棚,来往人多,岂敢拿着自家的皮
当钱赌?”
“你敢替他们隐瞒么?”
“我从来不在闯王和刘爷面前说半句假话。他们实未赌钱,我敢拿头担保。”
刘宗
的脸色缓和了,但声音仍很威严:“老王,你的脖颈上长了几颗脑袋?”
“不多不少,只有一颗。”
“好吧,我要是查出你替他们隐瞒,敢在闯王面前撒谎,我先叫人拔掉你的花白胡须,然后砍掉你的脑袋瓜子!”
“请刘爷放心。我王长顺跟随闯王多年,从不
虚作假。我现在脖颈上顶着脑袋等候,决不会把脑袋藏在
裆里。”
刘宗
的脸上闪出笑容,说:“看你嘴硬!妈的,既然你拿头担保,我就饶了他们。去,好生训他们一顿,以后不许再玩这个玩艺儿!”
“是,以后不许玩这个玩艺儿。”王长顺转过身子,望着尚炯笑着说:“老神仙,大年节,我几乎又得劳你老人家的神,去给弟兄们治伤。”
医生说:“鞭伤
伤都好治。我刚才就担心刘爷一时
急,为着执法如山,杀一儆百,误砍下一颗脑袋,我可没办法再安上去。”
屋里的空气登时轻松,出现了笑声。李岩深为感动。原来他完全想象不到,在闯王军中,闯王和像刘宗
这样的大将对下边弟兄们有威有恩,军纪虽严,却上下没有隔阂。刘宗
望望李岩,想起来今天上午他初次看见了红娘子,不
在心中赞道:“真是天生的一对儿!”随即向闯王说:
“我本来同一功约定,分头到各处营盘走走,看将士们新年过得怎样。一功已经出寨了。我正要上马动身,忽然一个从南召县境内打粮回来的头目对我说,南召有人新从襄
回来,听说谣传张敬轩和曹
在四川大败,大部分人马溃散,只带着少数残部逃人沪州,陷入绝地,还说杨嗣昌悬出重赏,限期捉拿敬轩归案。”
大家吃了一惊,尚未说话,尚炯也将他刚才得到的报告说了出来。尚炯和刘宗
两人所说的消息来源不同,内容却大致不差,这就使大家不能不重视这个谣言,议论起来。李自成望望宗
和医生说:
“你们告诉从南
和南召两处回来的弟兄们,这谣言不要
讲。显然这是无
之谣。田玉峰派人专门去襄
打探军情,如有确实消息,自然会立即向老营禀报。在玉峰那里来人之前,咱们不用议论四川的战事吧。”他掩盖着心中的不平静,笑着向宗
问:“你手下办文墨的那个王秀才,听说回去后不想来了,真的?”
宗
压抑着心头怒气,苦笑说:“他原说告几天假回家去把老婆孩子搬来,谁知一回去就带着家里人逃往深山,来封书子说他不来啦,还劝说咱们不要攻洛
。一切逃走的读书人,你都不许派兵去捉回来,他当然不再来啦。”
宋献策望着李岩说:“你瞧瞧,想多延揽一些读书人,在目前尚非时候。王秀才从十二岁开始应考,直到四十岁才进了学;中了秀才之后,仍然在穷山沟中教个蒙学度
,穷困不堪,别无前程。就是这样,他还要死抱住明朝的牌位不放,一心忠于明朝天子,顽而不化。这样人,他口中不言,心中何尝不骂我们是
贼,而称明朝为正统?他何尝明白,朱洪武尚未称吴王时,那班死抱着元朝牌位的读书人也是把朱洪武称做
贼,而把元顺帝看成是正统天子。许多读书人不明事理,不识时务,就是如此。代代皆然,无足为奇。”
李岩说:“读书人受孔孟之教,被一个囫囵
枣的‘忠’字
了心窍,也不管其所忠者是桀,是纣,是独夫民贼。”
刘宗
愤慨地说:“林泉,你把话说对了,可是还只说对一半。眼下闯王才到河南不久,大局还不分明,你们几位能够抛离家乡,抛开祖宗坟墓,前来共事,所以全军上下无不敬佩。可是目前,像你们诸位的人不多啊。有很多读书人还跟着官府一个鼻孔出气,说我们是
贼。明明是官军到处
掳烧杀,苦害百姓,这班读书人装聋装哑,却硬是昧着良心,血口
人,硬要造谣说咱们的人马
掳烧杀。另有一班读书人,在等待,在看大势。我敢打赌,再过他妈的两三年,即令咱们还没有杀进北京,人们也会看清楚明朝的大势已经去了。老鸽野雀旺处飞,连鲤鱼也爱袱上水。到那时,还愁读书人不肯来么?那时候,哼,别说是山沟里的穷秀才,就是举人、进士,在明朝做官为宦的,也会把头削得尖尖地来到咱闯王面前,求他重用。在眼下,谁要是来投闯王,自然会有亲戚朋友大骂他从贼谋反,不忠不孝。再过两三年,顶多三四年,有谁不来投闯王,他的亲戚朋友会怂恿他赶快来,巴不得他变成新朝贵人,自己也跟着沾光。俺是个打铁的
人,说不清历代兴亡关头读书人是怎样变的,可是我看透了如今的读书人,他们呀,嗨,身穿-衫,头戴方巾,走着八字步,一开口子曰子曰,之乎者也,其实,有几个人的骨头里不浸透了势利二字?不信?到将来你们瞧着,咱们来个开科取士,凡考中者封官授职,准定会把贡院的大门挤塌!到那时,咱们设一个招贤馆,凡来归顺新朝的,求官做的,都请住在招贤馆中,大酒大
款待。你们各位等着瞧,设个招贤馆,又该我费事了。”
牛金星说:“你是大将,管统兵打仗。南征北讨,就够你忙了。这招贤馆的事,用不着你
心。”
宗
说:“我是打铁的出身,我得把招贤馆的几道术门槛换成铁的。”
大家哄堂大笑。宋献策拍手说:“刘爷是痛快人,一语道破玄机!”
宗
站起来说:“我要去几个营盘看看,失陪啦。”
除闯王外,大家都站起来相送。宗
望望李岩,忽然想起来一件事,转向牛、宋二人,笑着说:“我今
才看见红娘子,果然名不虚传。你们二位都是李公子的老朋友,何不做个保山,让他们趁此过年时候成亲算啦。
后打起仗来,哪有像这样从容工夫?”
宋献策本来已经同牛金星约好,今天要趁着在看云草堂谈话时候向闯王和李岩提一提这件婚事,没料到刘宗
先说出口,不
同时哈哈大笑。金星说:
“捷轩将军与我们所见相同,林泉兄与红娘子的确是天作良缘。这月老我是做定了。”
宗
说:“我做事喜欢干脆痛快。你们要趁水和泥,趁火打铁,快点玉成他们,赶在这年节里把喜事办了拉倒。”
闯王说:“林泉和红娘子昨
才到,鞍马劳顿,风尘仆仆,尚未休息。捷轩,你急什么?此事我自有安排,不争这一时半刻。你莫急嘛。”
“好,不争这三天五
。这事由闯王主持,牛先生和军师为媒。我刚才只是想到了顺便提醒媒人一下,到拜堂成亲时不要忘了请我吃杯喜酒就行了。”宗
说毕,哈哈大笑,拱拱手,大踏步走了出去。
李岩同牛、宋和医生重新坐下,说道:“原来在路上我只听说捷轩将军是一员虎将,在战场上异常。漂悍,使官军望见破胆,没有料到他竟是如此一个很有风趣的人物。”
闯王笑着说:“相处
久,你会愈觉得捷轩可爱可敬。这个人识字不多,可是决不是一个
野武夫。他真正是大将之才,也是帅才,在咱们军中极有威望。尽管脾气有点暴,可是将士们还是喜欢在他的手下做事,也喜欢跟着他冲锋陷阵。他为人耿直爽快,打起仗来总是身先士卒,做起事来处处顾全大局。别看他刚才说话挖苦读书人,其实他对读书人也是很尊重的。老神仙,你说?”
一直很少说话的医生点头说:“我同捷轩在军中相处数年,深知他大公无私,心口如一,肝胆照人。”
经刘宗
临离开看云草堂时一提,话题很自然地转到李岩和红娘子的亲事上边。宋献策想着如今既然高夫人成了红娘子的义母,这事非通过高大人才好办,所以建议将高夫人请出来一起商量。闯王也很赞成,立刻就吩咐亲兵去内宅请高夫人到花厅来。宋献策赶快拦住说:
“最好请子明劳驾去内宅一趟,免得夫人一时莫名其妙,未必马上就来。”
大家都觉得由老神仙去请高夫人最为得体,于是医生就
面春风地往内宅去了。
高夫人正在同红娘子叙家常,问了红娘子的幼年遭遇,又问到她在豫东起义以后的一些事情。后来话题又回到红娘子的幼年时候,高夫人叹口气,轻声问:
“你从母亲和弟弟死了以后就长住在舅舅家里?”
“没有。”红娘子悲声回答“舅舅也很穷,养不活我。他原是一个武教师,靠传授武艺吃饭,常常吃这顿,没那顿。我到舅舅家才过两年,有徐鸿儒的余
起事不成,牵连了他,官府派兵前来捉拿。他一张弓、一把大刀,杀死了十来个官军,使官军近他不得。后来他身上中了三箭,倒了下去,几十个官军才从四面扑了上来。可是他看到官军走近,又突然坐起来,砍死了一个官军,才被
刀杀死。我从六岁就跟着舅舅学武艺…”
红娘子的话尚未说完,一个女兵掀起帘子,向高夫人禀报说老神仙来了。随即老神仙走了进来。高夫人和红娘子都起身相
。高夫人让医生坐。医生不坐,
脸堆笑,拈
着花白长须说:
“闯王同军师在花厅商量一件事,请夫人也到花厅坐坐。”
高夫人从老神仙的喜悦神气,已经猜到八九。上午军师来内宅向她拜年,也曾对她嘀咕几句,使她一直把这事放在心上。所以她没有问商量什么事,便笑着对医生说:
“既然闯王不差亲兵来叫我,偏请你老神仙来一趟,必有要事相商。你先去吧,我再同红娘子说几句话,马上就去。”
“好,好。只待夫人去一言而定。”老神仙毫无拘束地哈哈大笑,退出上房。
高夫人重新坐下,也让红娘子赶快坐下。她问:“你在舅舅死了以后如何过活?跟着舅母?”
“不是。舅舅在死前几个月,就送我去投师学艺。我这位师傅是舅舅的师弟,带领一班人到处跑马卖解,闯江湖。”
“啊,怪道你的武艺这样好,原来是从六岁就开始学的!”高夫人使个眼色,使身边的两个女兵都出去,停了片刻,然后笑着说:“你邢大姐,我想问问你,你的终身大事也该办啦。你我非外人可比,你不妨对我说出心里话:你眼中可有能够配得上的合适人么?”
红娘子的脸孔刷地红到耳后,低头不语。高夫人等了片刻,又笑着悄悄地问:
“你看,要是李公子…合适么?”
红娘子听到这话,连整个脖颈也变得通红,心头一阵
跳,而一种莫名其妙的慌乱情绪使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不自觉地用右手拧着衣襟。
高夫人等了片刻,见她不回答,也不抬头,便第二次问了一遍。红娘子的心中略微镇静一点,但呼吸仍然感到紧张,脸颊也感到发烧。她想回答高夫人,但又羞得不知道怎样启口,只是将下巴轻轻地点了一下。她的动作是那样轻微,竟不曾被高夫人看得分明。高夫人又笑着说: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自古人伦大事。你不要害羞。我不是外人。你对我说出来,我好替你做主。闯王和军师特意叫老神仙来请我出去商量,我猜想就是谈这件事儿。你说,要是闯王和军师的意思是李公子,你的意下如何?嗯?”
红娘子越发将头低下去,小声喃喃说:“我既无父母,又无兄长,闯王和夫人就如同我的亲生父母。女儿的终身大事,只能听父母之命,媒如之言,何必问我?”
高夫人点头笑了,随即站起来,说:“我到花厅去一趟,免得他们久候。你没事,让慧英等众姊妹陪着你玩儿去吧。”
高夫人出去以后,红娘子过了片刻才恢复常态。她听见有脚步声音来近,将头抬起,只见红霞掀帘进来,说:
“红帅,昨晚上你好像睡得很不安,今早又是天不明就起来。趁此刻没事,到慧英姑娘的
上去躺一阵好不好?”
红娘子突然站起来,说:“吩咐健妇们赶快备马,跟随我下山
箭!”
红霞十分诧异,说:“一路上天天骑马,尚未好生休息,你不觉得困么?”
“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困。”
“今天是大年初一,还要下山去骑马
箭?”
“大年初一才要下山去玩玩哩!”
红霞从主人的异乎寻常的眼神和容光里看出来一些儿秘密心事,悄声问:“刚才夫人同你谈了什么事?”
“什么事儿也没谈!我叫你去吩咐备马,你就照我的吩咐做,别多问!”
红霞看出来主人是对她佯装嗅怒,嘴角、眼神和眉梢都没法隐藏住一种平
少有的神情。她猜到了六七分其中原因,不好打听,便笑着问:
“要不要叫男亲兵们都跟着去
箭?”
“不用。叫他们趁年下好生休息吧。”
红霞到院中向健妇们一声传令,大家立刻准备起来,但每个人都对红娘子在大年初一有兴致下山去骑马
箭感到奇怪。高夫人的女兵们一听说红娘子要带领健妇们下山去骑马
箭,高兴万分,都要随同下山。慧英赶快去花厅禀明高夫人,留下四个姑娘以备高夫人随时呼唤,便带着其余十几个姑娘跑去备马。
红娘子下了山坡,勒马进人
场,将
掉的斗篷扔给背后的一个健妇,立刻使她的战马飞奔起来。靶子是现成的。她要第一个连中三箭。耳边风声呼呼。她取弓在手,猛地拉
,觉得两臂有无穷力量,一箭正中靶心。健妇们和女兵们立马观看,齐声喝彩。红娘子的战马继续绕着
场奔驰,她突然一纵身跳下战马,在马的
股上
了一鞭,使照夜白奔跑更快,然后将弓和箭扔到地上。慧英等女兵们还都在觉着奇怪,而健妇们却登时心中明白。健妇们望着红娘子等候战马时的矫健身姿,神态沉着、安闲,不
个个暗中叫好。但是有的人也不免略微有些担心。她们不是担心红帅自从起义后在这方面的功夫丢生了,是担心这照夜白是一匹
情倔强、体格高大的蒙古战马,不是从前专为卖解训练的那一匹
情温顺的四川小骟马。转眼工夫,照夜白在
场中兜了一圈,奔到红娘子的面前。大家只见红娘子动作像闪电似的举起双臂,没有看清楚她怎样将鞍子一按,身子已经腾空而起,骑在鞍上。不知是因为照夜白吃了一惊还是红娘子将镫子一磕,加快了奔驰。大家看见红娘子忽然扔掉丝缰,身影一晃,滚下马鞍,来一个“镫里藏身”当照夜白重新奔过她刚才站立的地方以后,忽然她一翻身又稳坐在马鞍上,而大家看见那扔在地上的一张弓和两支箭又都在她的手中。大家还没有来得及喝彩,只见她轻举双臂,唆的一声,箭如流星,又中靶心。大家又一阵齐声喝彩,特别是慧英等女兵们更是惊奇欢呼。大家同时猜想她的第三支箭将如何
法,想着必定更加奇妙。但是红娘子似乎并没有听见背后的欢呼喝彩声,心中暗想:高夫人大概正在同闯王和军师们商量吧?
“啊,我就猜到你们请我来是商量这事!”高夫人对宋献策等人笑着说,特别打量了沉默不语的李岩一眼。“红娘子已经认成我的义女,她自幼父母双亡,我自然要替她的终身大事
心。她今年二十二岁。若是平常庄户人家,十八岁就出嫁了,如今已经生儿育女。只为她
落江湖,卖艺糊口,绳上去,马上来,一则多年不知道小时定亲的夫婿死活,只好等着,二则一出了嫁,自然要生儿育女,就没法靠绳上马上的武艺卖钱,她那一大班子人如何糊口?这班人拖累着她,也不愿她早
嫁人。就这样,把她的婚事耽搁了。如今她已经起义,又来到咱们这里,再也用不着卖艺糊口,她那一班子人也用不着指靠她养活了。一个女孩儿家,在婚姻大事上比不得须眉丈夫,自然不好再耽搁了。可是你们刚才同李公子提过么?他的意下如何?”
宋献策说:“林果只是顾虑,当
别人造谣,说红娘子将他掳去,强迫委身于他,如今结为夫
,众人不知实情,倒真地将那无端栽诬的话信以为真了。其实…”
李双喜匆匆进来,将一封紧急书信呈给闯王。献策将话停住,同大家望着闯王拆看书子。自成看见田见秀的这封书信中所禀报的四川战事消息同刘宗
和尚神仙所听到的传闻大致相合。他想着这确实是一个重大变化,也是个不利消息,但愿张敬轩本身平安无事,更不要全军覆没。他暂时若无其事地将书信装进怀中,望着双喜问:
“你没有去孩儿兵营中看看?”
“我本来说要去的,可是因为任总管生了病,中军吴大叔出差不在家,今天老营中事情特别多,我还没有腾出工夫,只好明
上午去。张鼎已经去了。”
闯王沉默片刻,又说:“老营的事让别人替你办,你现在去吧。老营中有玩杂耍的、变戏法的、吹笛子的、吹唢呐的,你手下亲兵中有会翻跟头的、立竖儿的,统统带去,同孩儿们快快活活地玩半天。你跟小鼐子要留在那里同孩儿们一起吃晚饭,晚上再玩一阵回来。”
“是,我把老营的事情安排一下就去。”
闯王带着责备的神色说:“老营的事情你只管放下,
代别人替你半天,天塌不下来。你应该多想想那些孩子,有很多都是孤儿,家破人亡,没有亲人,过年过节能不难过?像罗虎那孩子,父母都饿死了,随哥哥来咱军中,哥哥又在前几年阵亡。往年遇着过年过节都免不了哭一场,有时偷偷流泪。如今大了一些,又掌管孩儿兵全营,表面不哭,心中能够好过?你也是从孩儿兵营中出来的,还不明白那些孩儿们的情况?逢年过节,要特别体贴他们。快去吧。去告诉孩儿们说,明
上午你妈要去看他们。我如若有工夫,也要去的。”
双喜一走,闯王转向宋献策,催促他接下去将话说完。大家因为他谆谆嘱咐双喜去看孩儿兵,也不去想着那封书信中有什么重大的事了。献策接着说:
“其实,林泉也是多虑。如今由闯王与夫人主持,凭媒正娶,缔就良缘,岂不正可以破
前那些谣言的无稽么?那些谰言将不攻自破!红娘子那一边,夫人可问过她的心意如何?”
高夫人笑一笑,说:“红娘子虽不说出一个肯字,可是我看她是愿意了。”
闯王说:“这是她的终身大事,总得她自己说一句明白话才好。”
高夫人笑着将红娘子刚才回答的那句话说给大家听了以后,宋献策哈哈大笑,拍手说道:
“妙哉!妙哉!红娘子真算是善于词令!林泉,你还有何顾虑?”
高夫人说:“李公子倘若有那个顾虑,这倒好办,把婚事办隆重一点儿就好啦。按道理讲,这婚事也应该办得隆重一些,方不负红娘子这样的女中英雄。她为着李公子的事,
夜奔波,马不停蹄,攻城劫狱,受尽辛苦,谁听了这件事也心中感动。拿红娘子来配李公子,按理说,他两个应该是都乐意的。他们原来是惺惺惜惺惺,变成了患难夫
,可说是天赐良缘。我早已知道他们之间的原委,叫人气愤。这话,你们大概没有听李公子谈过。我听了那经过,就想着他们的婚事一定要成全,一定要隆隆重重地办。”
闯王说:“我们一见林泉就忙着谈论军国大事,私事一概未曾提起。你说的什么原委,什么经过,我们都没有来得及问。”
高夫人愤慨地说:“自从李公子入狱之后,咱们的探事人从豫东回来,不是禀报一些关于他们二人之间的一些话么?人们捏造出不要脸的谣言,胡说八道,说什么红娘子造反以后把李公子掳到军中,强迫成亲。看他们把红娘子说得还值一个钱么?真是血口
人!世上的事就是这样!一人造谣,万口哄传。人们都不想想,那时李府大
还在世,难道红娘子杀了人,造了反,手下将士们称她红帅,对她十分尊敬,她怎么会做出那样下
的事惹部下
笑?如若她那样下
,部下还肯拥戴她么?再说,红娘子是一个有心
,有胆识,才貌和武艺双全的巾帼英雄,难道她起义之后,甘心做李公子的小老婆才能够活下去么?哼,编造谣言的人是故意栽诬,听信的人竟然都喝了
魂汤,不去想想!”
李岩十分佩服高夫人论事透辟,连连点头说:“确实如此!确实如此!”
高夫人又说:“这种嚼蛆的话,放在男人身上不算
事,人们不但不以为
,还当成风
佳话,可是放在一个没有出嫁的女儿家身上,就背上千斤黑锅。女人身上的苦处,你们做男子汉大丈夫的何尝明白!即令表面道理上你们明白,也不会连着你们的心!所以你们这两天见面时只谈论军国大事,我跟红娘子在一起就要叙些家常,问一问她的可怜身世,还想知道她卖艺糊口的辛酸生活,想知道她是怎样被
无奈才造反的。有时她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我也忍不住陪着流泪。虽然我跟着闯王起义,在全军中受到尊敬,可是我毕竟是女
之辈,女人家的百般苦处我比你们清楚。何况我是穷家小户出身,父母早亡,靠着叔父高闯王养大,自小受苦,像红娘子肚里的苦水我肚里也有,谈起往事,眼泪会
到一处。”
闯王笑着说:“大家请你出来商量红娘子同李公子的婚事,你却光说些替红娘子抱打不平的话。”
高夫人说:“好,抱打不平的话就到此为止吧。他们的亲事你们大家看怎么办?”
牛金星问:“林泉这边已经同意,红娘子那边未知尚有别的话没有,可否请夫人一问?”
“她那边我虽不能完全做主,也可以九分当家。我看,她别的不会挑剔,就是在礼路上要不马虎才行。”
“如何才算是不马虎?”
“凭媒说合,互换龙凤庚帖,纳采定亲,然后拜天地祖宗,花烛
房,样样按礼办事。红娘子虽然自幼
落江湖,人们将她称做绳
,但是她出身清白,非乐户、官
可比。自从起义之后,身为一营之主,更非泛泛之人。在礼路上马马虎虎就是轻视了她,那可不行。唉,你们这班男人家,如何能够懂得一个清白女子的心中苦处!”
牛金星说:“如今汤夫人既然去世,红娘子是续弦,这婚姻自然要按照大礼办事。”
高夫人说:“可是我有一点儿担心。”
闯王间:“你担心什么?”
“我担心李公子会想着自己出身名门宦家,红娘子出身微
,门不当,户不对。倘若李公子仍有门第之见,口中不好说出,心中存有芥蒂,
后夫
之间很难相敬如宾,这婚事也就不用提了。我有红娘子这样武艺出众、容貌端正的干女儿,不愁嫁不出去。其实,咱们跟随闯王起义,连朝廷老子还要打翻地上,他的门户不比谁家高贵!什么名门大户,不过是世代靠鱼
小民为生,站在小百姓的头顶上为非作恶,耀武扬威。倘若还怀着旧
看法,把这种臭门第放在心上,那就不合咱们起义的宗旨了。”她望着李岩笑一笑,接着说:“依我看来,如今红娘子是李闯王手下的一员女将,她的身份门第才真正高贵!”
牛金星哈哈大笑说:“何况她还是夫人的义女!”
宋献策笑着点头,说:“夫人用心甚细,为红娘子婚事着想,真是无微不至,但未免过虑耳。红娘子有义气,有肝胆,侠骨芳心,人品才艺,林泉兄久为倾倒。只是他们以道义相待,英雄惜英雄,惺惺惜惺惺,故来往三载,并无不可告人之事。今
红娘子是林泉的救命恩人,且同患难甘苦,相偕来投闯王,志同而道合。我敢信林泉
中决无;
时门第之见。况且红娘子既是一员女将,又为闯王与夫人义女,这身价何等尊荣!处此革故鼎新之时,岂能再论旧时门第!”
尚炯说:“军师说得很是。红娘子做林泉的续弦正配,她心中决不会有丝毫芥蒂。”
高夫人说:“不是我刚才过虑,是世界从来就不公道,在男女婚姻上也是一样。那班有钱人家,纳妾,玩小老婆,只讲容貌,不论出身。丫头收房,娶娼
,什么都行。一提正配,非讲门当户对不行…”
大家都笑起来,暗暗佩服高大人说的话针针见血。李自成一边听大家说话,一边想着张献忠和罗汝才被杨嗣昌包围在川西,如果万一他们被消灭,或者溃不成军,潜伏起来,杨嗣昌很快就会出川,以几省的兵力来向他围攻。为着赶快商议军事,他等大家笑过之后,说:
“现在别的话都不用说了,只看他们二人的喜事如何办吧。我的想法是,趁目下不打大仗,赶快把喜事办了。说不定,开
之后,会有恶仗要打。”
李岩欠身拱手回答:“承蒙闯王与夫人如此关怀,各位老兄如此热心玉成,使我五内感激,无言可宣。往昔门第,已成过眼烟云,不值一提。今
这婚姻我不敢推辞,但实在深有苦衷,各位尚不明白。婚姻之事,请从缓议为佳。”
金星问:“不知年兄有何苦衷?”
李岩叹口气说:“弟与亡
结缡十年,相敬如宾。内子为我起义而死,至今余痛犹深,实无心思于仓猝间再结新
。”
自成说:“怕的是以后打起仗来,便没有工夫再议此事,一耽搁,就不知要耽搁到什么时候啦。”
李岩说:“闯王与夫人如此厚爱,敢不从命?但求过百
之后,再议此事。”
高夫人想了一下说:“我看,最好是趁如今军中闲暇,先将你们二人的婚事定了。等到攻破洛
之后,趁着全军庆祝胜利,拜堂成亲。这样如何?”
大家都说这样很好,劝李岩不要固执百
之后。李岩不好推辞,只得同意。医生说:
“既然两造情愿,现在就该择好定亲吉
,送定礼,换庚帖。”
献策说:“明
就是黄道吉
,利于定亲、嫁、娶。我想,女方主婚人自然是闯王和夫人。男方呢,可惜李府的长辈没有一个人随军前来。二公子德齐是弟弟,不好替哥哥主婚。启东先生是林泉的乡试同年,这关系不比一般,又比他年长十来岁,可以代替李府主婚。至于月老,自然是我与老神仙了。如此安排,不知闯王与夫人意下如何?”
“这样好,这样好!”闯王笑着说。
高夫人说:“军旅之中一切从简,务要避免铺张。男家定礼,由公子自己斟酌。女方礼物,由我这里办,不用红娘子自己
心。从今
起,红娘子要同李公子互相回避,直到拜天地才能见面。过去没提媒,你们只是道义相从,戎马间患难与共,一天到晚见面都没有什么要紧,旁人也不会见笑。今
已经提媒,就不好见面啦。我叫红娘子从今天起就住在老营后宅,马上派人去把她的首饰衣物全都取来,她的那些留在你们清泉坡营里的男女亲兵,一概叫来。你们营中诸事,只好由你同二公子多
心啦。”
献策说:“夫人说得极是。从今天起,红娘子就留在夫人身边。红娘子自幼闯
江湖,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姊妹,从来没有享受过家庭之乐。如今得同夫人住在一起,又有慧英这一班姑娘相陪,真是三生有幸,何其快哉!”
“在攻破洛
之前,”高夫人又说“她就同我住在一起。可是她和李公子的营中遇有重要事情,必须商议决断的,不可不让她知道就决断。在成亲前这些日子,林泉不好见她商议,应该由德齐二公子来向她禀明,听她指示。在起义前你们是宦门公子,她是江湖卖艺人,那一章不讲啦。如今她同林泉都是一营之主,德齐遇大事来向她禀明请示,这是正理。”
李岩欠身说:“是,是,理应如此。”
高夫人转向闯王说:“近来随营眷属很多,有的是原来就随营的,有的是新来的,有的住在得胜寨内,有的住在附近村中。我有意将年轻的姑娘、媳妇们编成几哨,每
来老营半天,学习武艺。有的原来会点武艺的,可以趁此时学好一点,能够做到弓马娴熟岂不更好?那些新来的,没有练过武艺的,正可以趁此时机,学点武艺,防身护体。红娘子来得正好,总教师非她不可。这事说干就干,明天我就传令:三十岁以内的年轻眷属,除非有病、身上不方便的,过了破五,一个不许不来。先编好队伍,立下营规,三天后就每
分批
练。你说行么?”
闯王笑着点头说:“很好,很好。可是红娘子是新来的,万一有的眷属仗恃自己的
子
,会叫她不好办。咱们在商洛山中时候,慧英曾经将老营寨中的姑娘、媳妇们编成一个娘子营,很是有用处。可那是在军情十分危急时刻,大家临到生死关头,容易心齐,也肯听话。眼下安然无事,那些
子
、家事稍忙的眷属们就不会那么听话啦。”
高夫人说:“只要立下营规,向大家讲明利害,你我肯替红娘子认真做主,她就能够执法如山。我叫慧英、慧梅们都在红娘子手下做事,兰芝跟着大家练武,捷轩的侄女儿新从蓝田来,也得去学点儿本事。红娘子先从这些姑娘们头上执法,看谁还敢不听令。拿一两个咱们自家的姑娘做榜样,有错就罚,毫不例外,更不姑息,别家眷属就只好听话啦。”
闯王愉快地望望军师、牛金星和李岩,说:“这个题目出得好,一则趁此时机叫随营眷属们多练练弓马武艺,二则也让我们看一看红娘子的治军本领。
练这一群年轻眷属,可不像
练士兵容易!”
宋献策笑着说:“只要有闯王和夫人做主,不难,不难。孙武子①能够使吴王的宫人听令,认真
练,何况我们的随军眷属同吴王的宫人根本不同,多数出身农家,几年来过惯了戎马生活,经历些大大小小的阵仗,都会情愿学些武艺。红娘子不需要砍两颗人头就能使军令肃然。”
①孙武子--名孙武,
秋时齐国人,著有《孙子兵法》十三篇,是我国古代杰出的军事学家。吴王阖庐出宫中美人一百八十人让孙武试为指挥。孙武将她们分为二队,以吴王的两个宠姬为队长。先严申号令,要大家听从号令动作。一鼓之后,妇女们大笑。孙武重新严申号令。再鼓,妇女们又大笑。孙武立即斩了吴王的两个宽姬。于是再鼓,妇女们一切动作全按规矩,没有敢再做声的。
这几句话,说得大家哈哈大笑。
高夫人又望着李岩说:“我看红娘子十分聪明伶俐,年纪不算太大,也可以跟着慧英们一道儿学习读书识字。咱们的姑娘们不比官宦富豪人家的小姐那样,那些大家闺秀有成群的丫环仆女侍候,饭来伸手,茶来张口,吃
了没事儿干,坐在绣房中学做诗填词消磨时光。咱们的姑娘们干练武做事之暇,读会一些
用杂字就行啦。倘若她们能够多读点儿书,多识几个字,当然更好。可是这班丫头习惯了行军打仗,就是不习惯坐下去读书写字。叫她们拿起弓箭,她们能百步穿杨;舞起宝剑,周身灵动;叫她们拿起笔来,好像拿起来一
百把斤重的木头
子,沉重得很,笨手笨脚。红娘子在读书识字上也许比那些姑娘们心灵一些。”
李岩说:“红娘子何幸蒙夫人如此垂爱,使她能趁此机会,在老营教别人练武之余,随着那些姑娘们学习读书识字,这是她平
连做梦也想不到的洪福。”
医生对李岩说:“咱们闯王自己喜欢读书,也注重读书的事儿。在孩儿兵营中,只要不行军打仗,除练武之外也读书写字。”
李岩又一次心中暗暗惊奇,同时恍然明白,小将李双喜为什么在神-同他见面时会那样应答如
,彬彬有礼。他完全没有料到,十几年来一直被官府称为
贼的李自成军中,自从潜伏商洛山中以来,竟有如此注重读书识字的事!
高夫人因为事忙,关于男女庚帖的事儿向宋献策嘱咐一句就起身走了。医生也跟着走了。李自成把田见秀的书信拿出,让大家传看,其中除禀报收编一斗谷、瓦罐子两股人马的情况外,非常值得注意的有下边几句:“顷据探子回报,近
襄
城内,哄传张、罗在成都受挫,奔往沪州,陷入绝地;在往沪州奔逃途中,不断有官军截击,死伤惨重,敬轩身受重伤。又传官军沪州大捷,张、罗人马溃散,不知逃往何处,或云敬轩已死。”当牛金星等传阅这封重要书信时候,李自成在考虑着万一襄
的传闻属实,杨嗣昌在一月之内就能回到襄
,而入川的和防守川、陕
界地方的各省官军也会在一个月后齐集河南。许多问题一齐出现在闯王心头,需要作出个未雨绸缨之计。但同时,他根据自己的亲身经验,对官军在四川大捷和张、罗人马完全溃散的消息不肯全信,在心中问道:
“敬轩用兵诡计多端,怎么会完蛋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