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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强渡汉水以后,李自成把人马拉到房、竹大山中休息,并且分成小股,以便寻找粮食和避免官军追赶。他派出几路细作,探听官军的部署和动静,同时也探听张献忠的消息。张献忠贿赂和离间左良玉的事是非常机密的,他当然探听不到,但是他看见左良玉把人马驻扎在陕西境内,贺疯子也逗留在陕西和湖广界地方,与其他官军都不乘胜急迫,判断出杨嗣昌的尚方剑对这班骄兵悍将也没有多大用处,迟早会一筹莫展。如今跟着他的虽然只有一千多人,而且粮食十分困难,银钱也缺,但是他的心情十分敞朗,坚信只要渡过这段困难日子,局势就会好转,任自己龙腾虎跃。他经常同将士谈闲话,替大家鼓气。这一支小部队在房、竹大山中休息了一个短时期,士气又旺盛起来。

 官军只晓得李自成逃到鄂西一带的大山中,却不清他到底在什么地方。杨嗣昌虽然明白李自成与张献忠之间平素有矛盾,但是他担心他们在目前困难境遇中会暂时合作。他想,以献忠的用兵狡诈,自成的善于笼络人心和沉毅坚强,曹的人马众多,三个人一旦合伙,对官军的进剿很为不利。原来以罗汝才为首的所谓房均九营①中有一营的首领名叫王光恩,浑名花关索,不愿意跟随罗汝才重新起事,准备投降朝廷,留在房、均境内。杨嗣昌差人带着他给李自成的谕降檄文来到王光恩的营里,密谕他务必将李自成找到,倘若能劝说自成投降,就算他为朝廷建一大功。王光恩得到督师辅臣的密谕,想着他过去同李自成和高一功曾有一面之缘,并无恶感,而自成也正在困难之中,劝降事不无希望,便派他的胞弟王光兴带领一小队人马和一些礼物,往郧以南的大山中明察暗访,务期找到自成。

 ①房均九营--崇债十一年冬,罗汝才率领八营(股)农民军从河南来到房县、均州一带,表面向明朝投降,实际接兵观望。连他自己的一营在内,通称为房均九营。除罗汝才外,较著名的有过天星惠登相。花关索王光恩、兴世王王国宁等。

 张献忠在十天以前就听说李自成在白河县附近强渡汉水来到鄂西的事,猜想着自成别无地方可去,准是要来投奔他。但后来自成的消息寂然,他想着大概是因为李自成别有去处,不会来了。今天忽然知道李自成已来到兴山境内,离他屯兵的白羊寨只有几十里远,这就使他不能不赶快决定如何处置自成前来投奔的问题。他看出来,杨嗣昌出京来督师是崇祯放出了最后一炮,这一炮放过之后,朝廷上就没有第二个杨嗣昌可派。近来他比李自成更清楚,杨嗣昌对左良玉和贺人龙等的指挥已经有一半不灵,要不了多久就会完全不灵,和熊文灿差不多一样地无能为力。如今义军中兵力较大的罗汝才很听从他的意见,回、革等五营没有多大出息,将来也会听他号令,惟独李自成不肯屈居在他的大旗之下。一旦他把杨嗣昌打败,三四年内时机来到,他就要按照徐以显和潘独鳌等原先商定的主意称王称帝,可是像李自成这样的人一则素有大志二则继高祥称了闯王,决不会在他的面前低头称臣。可是他不愿在目前趁李自成来投奔他的机会将自成除掉,正如同他在谷城时的想法一样。但是李自成是一个有很大声望的义军领袖,到底应该如何处置?

 献忠屏退从人,把徐以显带到一棵松树下边,坐在一块磐石上,把右腿搭在左腿上,叫徐以显坐在对面,然后捋着大胡子,眼睛里含着微笑说:

 “老徐,你瞧,李自成给官军撵得无处存身,来投咱们啦。怎么样,和尚不亲帽儿亲,把他留在咱这儿,让他气儿,长好羽再飞走吧?嗯,我的赛孔明,你说怎办?”

 徐以显早已有成竹,只是见献忠的眼睛里含着狡猾的微笑,他就故意望着献忠笑而不言。

 “老徐,你怎么装哑巴了?…你想,把他留下好么?”

 徐以显反问道:“大帅以为明朝的江山还有多久?”

 “我看它好像是快要透的柿子,在枝上长不长了。”

 “既然这柿子长不长了,大帅想自家摘下来吃呢,还是等着让别人摘去吃?”

 “你说的算个巴!老子出生人死,南征北战,打了十几年天下,凭什么快到手中的果子让给别人吃?”

 “那么大帅是否想分给人吃?”

 “果子可以同别人分吃,江山没有同别人分坐的道理。”

 “既然大帅明白明朝的日子不长,又不愿将快到手的江山拱手让人或与别人平分,何不趁机将后患除掉?”

 “你要我趁这时除掉自成?”

 “是,机不可失。”

 “还是你同可旺在谷城的那个主意?”

 “还是那个主意,但今更为迫切。”

 “怎么说更为迫切?”

 “从杨嗣昌到襄督师,到如今已经七八个月了。官军在玛瑙山侥幸一胜,并未损伤我军根本。今杨嗣昌对左良玉等骄兵悍将渐渐无术驾驭,只要我们小心提防,玛瑙山之事不会再有。依我看,不出一年,杨嗣昌必败,不死于我们之手,即死于崇祯之手,如同老熊一样。今后数月,杨嗣昌必全力对付我军,双方还有许多苦战。李自成已逃出商洛山,他必定趁着咱们同杨嗣昌杀得难分难解,因利乘便,坐收渔人之利。等我们打败了杨嗣昌,我们自己也必十分疲惫,那时李自成已经兵强马壮,声威远震,大帅还能够制服他么?”

 献忠心中一动,但故意摇摇头说:“他如今只剩下一千多人,能够成得什么气候!”

 “大帅不要这么说。汉光武滹沱河之败①,身边只剩下几个人,后来不是剪灭群雄,建立了东汉江山?李自成今虽败,比汉光武在滹沱河的时候还强得多哩。”

 ①滹沱河之败--公元24年,刘秀奉更始命北徇蓟(今在北京德胜门外),王郎称帝于邯郸,蓟城响应。刘秀仓皇南逃,在今河北省献县境内逃过滹沱河,身边只剩数骑。

 献忠拧着胡子沉片刻,说:“前年冬天,自成在握关南原全军覆没,到谷城见我,我赠他人、马、甲仗,也算够朋友。他这次来,我留他同我一起,好生待他,也许他不会做对不起我的事。”

 徐以显冷笑说:“大帅差矣!刘备败于吕布,子被虏。曹救刘备,杀吕布于下邳,夺回刘备子,接刘备同还许昌,表为左将军,礼之愈重,出则同舆,坐则同席。可是刘备何尝感曹之德?曹独对刘备心软,对关公心软,致使天下三分,未能成统一大业。后来关公攻樊城,水淹七军,中原震动,吓得曹几乎从许昌迁都。李自成比刘备厉害得多,终非池中之物,大帅怎能用小恩小惠买住他的心?他的手下战将,如关、张之勇的更不乏人。”

 “可是,老徐,李自成没有什么罪名,咱们收拾了他,对别人怎么说呀?”

 “加之罪,何患无辞!”

 “嗯,怎么说?”

 “我们可以宣布他暗通官军,假意来投。”

 “可是自成不是那号人。说他暗通官军,鬼也不信。”

 徐以显站起来说:“大帅!自古为争江山不知杀了多少人,有几件事名正言顺?唐太宗是千古英主,谁不景仰?可是为争江山他杀死了同胞兄弟。南唐二主并无失德,在五代干戈扰攘之际,江南轻摇薄赋,与民休息,有何罪过?可是宋太祖还是派兵代南唐,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就以明朝来说,陈友谅未必不如朱洪武,张士诚比洪武更懂得爱惜百姓,可是姓朱的为要坐江山,就兴兵消灭他们…”

 献忠不等军师说完就摇摇头,睁起一只眼睛,闭起一只眼睛,用嘲笑的神气望着徐以显。徐以显有时觉得他完全可以掌握献忠的脾气和心思,有时又觉得献忠的心思和喜怒变化不测。现在被献忠这样一看,感到踌躇不安,犹如芒刺在背,笑着问道:

 “大帅,难道我说得不对?”

 献忠说:“老徐,我笑你这个人很特别,在读书时总是只看见歪道理,把正道理丢到脑后。咱老子读书少,可是也听别人谈过古人古事。五代十国,把中国闹得四分五裂。赵匡胤是个真英雄,才收拾了那个破烂局面。南唐小朝廷割据一隅,比起统一中国的重要来,算他个!元朝末年,群雄割据,元鞑子还坐在北京。朱洪武斩灭群雄,赶走了元朝的那个末代皇帝,把中国统一了,干得很对,不愧是有数的开国皇帝。你老徐比我读书多,却又把道理看偏了。你从书本上只学会如何赶快收拾别人,别的你都不看。眼前,咱西营在玛瑙山新吃了败仗,他闯营也是刚刚从商洛山中突围出来,大家都没有站住脚步,同群雄割据不能相比。如今就对李自成下毒手,不是时候!”

 徐以显听了张献忠的嘲讽和谩骂,从口气里听出来献忠并没有完全拒绝收拾李自成,赶快争辩说:

 “大帅,不是我读书只看见歪道理,是因为自古争天下都是如此。我是忠心耿耿保大帅建立大业,要不,我何必抛弃祖宗坟墓,舍生人死,追随大帅?大帅如不建立大业,则以显从此他去,纵然不能重返故乡,但可以学张子房隐居异地,埋名终身,逍遥一世。天下之大,何患我徐以显无存身之处?”

 张献忠尽管有时也嘲笑徐以显,但实际上他很需要这个人做他的军师,也赞赏他的忠心。他没有马上说话,望着军师微笑,心里说:“你小子,巴不得咱老子后坐江山,你也有出头之!”徐以显见他笑而不语,又用果决的口气说:

 “我们今做事,只问是否有利于成大事,建大业,其他可以不问。”

 献忠终于点头,说:“老徐,这样吧,咱们对自成先礼后兵。等他来到,我摆酒席为他接风,也邀请他那里全体将领。酒席筵前,我劝他取消闯王称号,跟咱合伙。他要是答应,咱们留下他们,不伤害他们性命,免得叫曹也害怕咱们。”

 “要是他不答应呢?或者是假意答应?”

 “你去跟可旺商量商量,让我也多想一想。”

 “这样好,这样好。据我看,李自成今晚就会来到,我们要在他来到前拿定主意。”

 徐以显离开献忠,跳上马,赶快奔往张可旺的营盘去了。

 李自成在当天夜里把部队开到离白羊寨大约二十多里的一个地方,扎下营盘。第二天早晨,他派袁宗第代他去见张献忠,说明他从商洛山前来会师,共抗官军的意思,也顺便看看献忠对他的态度如何。王吉元原是献忠手下的小校,要回到献忠那里住几天,和亲戚朋友们团聚团聚。他向闯王清了假,带四名亲兵同袁宗第一起往白羊山去。

 自从闯王来到兴山境内,他的部队行踪随时有探子禀报到白羊寨。袁宗第一到,献忠出老营,不让宗第行礼,猛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先不说话,用一只手狠拍袁宗第的脊背,然后亲热地大声说:

 “老袁,儿子,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你们的人马驻扎在什么地方?为什么不开到白羊寨来?自成呢?嗯?捷轩他们呢?都好吧?尚神仙也来了吧?”

 宗第笑着说:“敬帅,你僻哩啪啦问了一大串,叫我一口也回答不完。”说毕,哈哈地大笑起来。

 献忠也哈哈大笑,又用拳头捶捶宗第的脊背,说:“走,进里边谈话去。好家伙,日子真快,咱们从凤一别就是四年多啦!”他忽然转回头,问道:“你是王吉元?在闯王那边还好吧?闯王待你不错吧?”

 “回大帅,闯王待我很好。”

 “你是回‘娘家’走亲戚么?好吧,你儿子住在白羊寨玩耍几天吧,没有零用钱,去问咱们老营总管要,就说你已经见过老子啦。”

 “谢谢大帅!”

 袁宗第同献忠携手进人上房,坐下之后,先回答了献忠所问的话,接着说道:

 “我们在商洛山中拖住了两万多官军,使郑崇俭不能派大军进入湖广。近来听说敬帅在玛瑙山吃了点亏,我们也怕长久留在商洛山会坐吃山空,所以闯王就带着一部分人马从武关突围出来,到这里来同敬帅会合。咱们同曹三股儿拧成一绳,齐心合力对付杨嗣昌准能取胜。敬帅,你的力量大,我们以后诸事多仰仗你啦。”

 “什么话,什么话。我同你们都不是外人,如今水帮鱼,鱼帮水,说什么仰仗!伙计,自成为什么不同你一道来?”

 “自成本来今天要亲自来的,因为路途劳顿,身上偶觉不适,临时只好命我前来拜谒,说明前来会合之意,并问大家朋友们好。自成今稍作休息,明就亲自来了。”

 “既然自成身上有点不舒服,让他好生休息,咱老张今天就去看他。一两年没见他,真是想念!”

 献忠问了问商洛山中的固守和突围经过以及沿途情形,随即把总管叫来,命他赶快派人向闯王的驻地送去二十石大米和一些油盐,还有几只猪、羊。袁宗第对献忠的慷慨热情,代闯王表示感谢。献忠手下几个同宗第识的将领都来老营看他,互相问长问短。袁宗第虽然留心察言观,但是看不出献忠和他的左右将领怀有什么恶意。

 午宴一毕,袁宗第向献忠告辞。献忠本来准备同宗第一道去看闯王,因曹派人送来一封密书,他只好让宗第先走,说:

 “汉举,你回去告诉自成,就说我把一件事情办毕就去看他和众位朋友。黄昏前我一定赶到,在你们那里谈谈话,夜里回白羊寨。”

 袁宗第替李自成一再谦谢,请献忠不要亲自前去,但献忠哪里肯听,说道:

 “老弟,你知道咱老张的脾气。咱没有事还在屋里坐不住,何况是自成同众位朋友来啦。我说今天下午去就一定去,没有二话!”

 把袁宗第一送走,张献忠立刻把徐以显叫到面前,秘密计议。因为今天中午忽然得到罗汝才派人前来下书,说他已经从大昌动身,将在一二内赶到白羊山同献忠计议军事,所以献忠对昨天晚上徐以显和张可旺向他建议如何处置李自成的事改变了主意。他不愿把这事做得过急,想等曹到后,请曹劝自成取消闯王称号,归到他的大旗下边。徐以显听献忠说出这个打算之后,马上摇摇头说:

 “大帅差矣。曹帅遇事老谋深算,狡诈异常,岂肯听大帅随便摆布,随便指示?他近一年半以来虽常以大帅之‘马首是瞻’,然而他不是大帅部将,也不会屈居人下。今有李自成的闯王名号在,他的曹营、自成的闯营和我们的西营可以成为鼎足之势。他深知一旦闯营没有了,下一步就会并他的曹营,他怎肯替大帅劝说李自成撤销‘闯’字旗号?除掉闯王的事,贵在神速。等曹帅来到,锣鼓已罢,他想替自成说话也来不及了。”

 “他看见咱们并未同他计议就吃掉闯营,岂不寒心?”

 “他自然会感到寒心。然而木已成舟,他自己势孤力单,怕他不俯首帖耳?目前官军势大,他不得不与我营共进退,奉大帅为盟主。等将来打败了官军,他肯效忠大帅就留下他,否则就收拾了他。自古马上得天下者,无不剪灭群雄。只知除暴政,伐昏主,而不知剪灭群雄,徒为别人清道耳,何能得天下!”

 献忠持着大胡子默默不语。李自成确实不是一般义军领袖,劝他取消闯王称号已经不是一件小事,倘若不幸劝说不成,将他与刘宗、李过、高一功等一齐杀掉,各处义军将会如何看法?难道不太早么?这些问题到今天仍使他踌躇不决。徐以显打量一下献忠的神情,又说:

 “请大帅不要因曹帅将到而忽生犹豫。我读史册,留心历代兴亡之迹,深知凡创业之君与有为之主,必有其所以成功之道。…”

 献忠截住说:“我知道,不外乎收买民心,延揽英雄,这话你不说咱也知道。在谷城屯兵时秋毫无犯,专整土豪大户,如今到这里仍然是秋毫无犯,这不是收买民心是个属?咱们这儿兵多将广,连你这种有本事的人也请来做军师,能说咱老张不延揽英雄?”

 “我所要说的并不在此。收买民心与延揽英雄为自古建大业者成功之本,自不待言。然除此外必须辅之以三样行事,即心狠、手辣、脸厚。这三样行事我无以名之,姑名之‘成大功者的六字真言①’。当心狠时必须心狠,当手辣时必须手辣。大帅一听说曹帅将至而忽然心软手软,何能成就大事?”

 ①真言--真诀、秘诀的意思。

 张献忠虽然常同徐以显谈心腹话,都认为有时很需要心狠手辣,但是自来没听到徐以显谈脸厚也是成功立业的一个法儿。他心中不以为然,笑着骂道:

 “你说的算个巴。老子从没有听说过成大事立大业的人还必须脸皮子厚!瞎扯,滚你的‘六字真言’!”

 徐以显不慌不忙地说:“大帅,越王勾践兵败之后,立志报仇,奴颜婢膝地服侍吴王,还尝过吴王的大便,算不算脸厚?”

 献忠点点头,拈着长须说:“这倒真是脸厚,可是他不得已,只好施用小计,保性命,图恢复。还有么?”

 “还有,还有。”

 徐以显从秦、汉说下来,举出了许多历史人物来作例证。张献忠哈哈大笑,但心中骂道:“这狗的,平看书看啦,一肚子歪心眼儿,在老子手下只可用你一时,久后必成祸害!”他隐藏着对徐以显的蔑视,亲切地骂道:

 “你们这号读书人,死后一定下拨舌地狱!伙计,这‘六字真言’是你自家读书想出来的?”

 “不是。我从前有个老师,是一个很有才学的举人,几次会试不第,不曾做官,腹牢,在谷城南山中隐居教书。他喜读史鉴,得出这‘六字真言’。我认为很有道理。”

 献忠又笑着骂道:“哈哈,你们这班举人、秀才,喂了孔、孟的书,并不是腹装着仁义道德,倒装着你们的‘六字真言’!”

 徐以显说:“大帅,这才叫善于读书。细看孔圣人一生行事,也是按照这‘六字真言’。只是他老人家光做不说,所以没有经弟子们记在《论语》里边。”

 献忠忍不住纵声大笑,几乎连吃的酒饭都出来了。笑过一阵之后,他虽然思想上接受了徐以显的一些影响,但还是用嘲讽的眼神瞧了军师片刻,然后说:

 “老徐,这可是你们举人、秀才揭了你们祖师爷的老底儿!”又笑一阵,他接着说:“算啦,少扯废话。收拾李自成的事,要不要等曹来了以后再作决定?”

 “依我说,大帅,要在曹帅来到之前办完这事。”

 张献忠把大胡子往下一持,站起来说:“好,依你的,就按照你同可旺的主意行事!”

 徐以显走后,张献忠把徐所说的“六字真言”想了一下,忽然联想到自己在谷城那段“伪降”和用跪拜大礼接林铭球的事,不感到脸上热辣辣的,自认为在这种地方不如李自成宁折不弯。又过片刻,他的思想才重新转到李自成的身上。他毫不犹豫,率领一群亲兵亲将出发了。

 张献忠一行人马离闯王的营盘还有三里远,李闯王已经得到了在山头上放哨的士兵飞报,赶快率领几十位大小将领走出营盘,到半里外的山口外边候。相距十来丈远,张献忠就跳下马,一边向前走一边向闯王和大家连连拱手,大声说:

 “好家伙,你们抬起老窝子来我,俺老张可折罪不起!”不等闯王开口,他抢前几步,拉住了上来的闯王的手,热情地叫道:“李哥,咱弟兄俩又会合到一起啦!怎么样?咱老张说在去年端节动手反出谷城,没有食言吧?说话算数吧?”说毕,哈哈地大笑起来。这笑声是那么洪亮,把藏在三十丈外深草中的一对野惊得扑噜噜飞往别处。随即他望着刘宗和田见秀说:“老刘、老田,四年不见了,儿子才不想你们!一听说你们全到了,把我老张喜得一跳八丈高。”

 刘宗和田见秀同声回答:“我们也常在想念八大王。”

 张献忠用滑稽的眼神瞅着他们,说:“好,我想念你们,你们也想念我,咱弟兄们到底是一条心!”又是一阵大笑。随即抓住高一功问:“高大舅,听说你前年在潼关挂彩很重,如今不碍事吧?”

 高一功回答说:“托敬帅的福,没有落什么残疾。”

 “好,好。俗话说,‘吉人自有天相’。”献忠又转向刘宗:“捷轩,听说你那匹好马在撞关大战时死了,如今可有好马骑?”

 “我又到一匹,虽不如原来的那一匹,也还将就可用。”

 “我那里有几匹好马,你随便去挑一匹吧。在战场上,像你这样的虎将没有一匹得力的牲口可不行。”

 “谢谢敬帅。我的这匹马还算得力。倘若不是这匹马,我还过不来汉水哩。”

 对跟在闯王身旁的每个大将,张献忠都亲热地寒暄几句,然后由闯王等众人陪着往前走。几十名二级以下的将领早已由吴汝义领队,分作两行,夹道恭立,接献忠,十分整肃,鸦雀无声,但见眉宇间喜气洋溢。这喜气确是他们的真情。经过几年苦战,谁对今天的会师不感到衷心的高兴和振奋呢?当献忠走近恭立道旁的众将时,吴汝义躬身手,代表大家说:

 “恭敬帅!”

 大小将领同时跟着手行礼,十分整齐。献忠望望两行众将,又回头望望闯王,笑着说:

 “怎么,还来这一套?嗨,你们真是多礼!”他忙向众将拱手还礼,说:“算了,算了。咱老张是个人,到你们这儿又不是外人,用不着这一套。再说,你们还缺少鼓乐哩。”

 吴汝义说:“回敬帅,我们的乐队在前年打光了。下次接敬帅,一定要放炮,奏乐。”

 献忠在汝义的肩头上重重一拍,大声说:“好啊,小吴!你倒一点儿也不气!”

 他从路两旁恭的将领中间走过时,不断地同认识的将领打招呼,甚至开句把玩笑,使大家深感到他对人亲热。随便,没有架子。走到双喜和张鼐面前时,他伸手捏住双喜的下巴,把他的脸孔端起来,叫着说:

 “好小子,老子一年多没见你,你往上猛一蹿,差不多跟老子一般高,长成大人了。怎么,双喜儿,箭法可有长进么?”

 双喜的脸红了,恭敬地回答说:“小侄不断练习,稍有长进。”

 “好,有工夫时老子要考考你。真有长进,老子有赏。”献忠放下双喜,用两个指头拧着张鼐的一只耳朵,拧得张鼐皱着眉头。“小鼐子么?长这么魁梧了?还想家不想?”

 “回敬帅,小将不想家。家里没有人啦。”

 “小儿子,说话也真像个大人一样!”献忠又拧着张鼐的脸蛋儿,好像想知道他脸上的肌瓷实不瓷实。“你瞧,在凤时老子看见你,你才这么高,”他用手在前一比“是一个半桩娃儿。前年在谷城看见你,你呀,他妈的顶多到老子下额高。可是转眼不见,你就像得了雨水的高粱,往上猛一蹿,长得同老子一般高啦。哼哼,嘴上还生出一些软哩!”他转向闯王问:“怎么样,他打仗还有种?”

 自成回答说:“倒还勇敢。”

 献忠拍着张鼐的肩膀说:“小鼐子,你同咱老子都姓张,不如跟老子当儿子吧。哈哈哈…”笑过之后,他对闯王说:“别害怕,我不会夺走你的小爱将。咱是说着玩儿的。”

 自成笑着说:“敬轩,你要是喜欢小鼐子,我可以把他送给你,不过,得把你的马元利或张定国换给我。”

 “好家伙,你一点儿不肯吃亏!”

 大家都快活地大笑起来,倒把张鼐笑得怪不好意思的,脸颊也红了。

 从两行恭的众将中走过以后,张献忠在闯王和几位大将的陪伴下往营盘走去。他一边走一边说:

 “可惜老神仙没有来,倒是怪想念他的。”

 自成说:“要不是他正在发高烧,我绝不会把他留在商洛山中。”

 “听说郝摇旗不知下落,会不会完蛋了?”

 “一点消息也没有,生死很难说。”

 “这小子有点浑,倒是一员战将,也是宁死不会投降的好汉子。”

 “所以他常做些不冒烟儿的事,我还是原谅了他。高闯王亲手提拔的战将,如今剩下的没几个了。近来为着他下落不明,我心中很不好受。”

 献忠说:“你也不必心中难过。勤派人探听消息,说不定他还活着。”

 李自成的老营设在一座古庙里。庙周围有七八家人家,都是破烂的茅庵草舍。他的部队都住在庙中和帐篷内,把一个湾子填得的。营地四面皆山,旁临一道山溪。因为周围没有战事,离开大股官军在一百五十里以上,也不打算在此地长久驻扎,所以没有在周围布置寨栅,只是在山头上和山路上派兵把守,严密警戒。李自成住在古庙大殿中的神龛旁边,地上摊着干草算作卧铺,好歹找到了一张矮方桌和几个凳子、草墩子,摆在大殿的门槛外。张献忠走进山门,看见高夫人站在庙院中接他,连忙拱拱手,大声说:

 “哎呀,嫂子!你真是有办法,竟然在崤函山中牵着几千官军团团转!要不是你前年冬天在豫西拖住贺疯子,俺李哥在商洛山中还站不住脚跟哩。”

 高桂英笑着说:“敬轩,你可不要相信那些谣言。要不是明远同弟兄们齐心协力,我一个妇道人家有什么办法!”

 “别过谦。你这个妇道人家可是不凡,讲斗智斗勇,许多男将也得输你一着棋。”

 “瞎说!几年不见你八大王,你倒成了高帽贩子啦。”

 大家说笑着,把张献忠让到大殿的前檐下坐下,他的亲兵和几名亲将都坐在山门下吃茶,有的出去找人闲话。闯王这边,只留下几位大将相陪,其余的也都散了。献忠口渴了,咕咚咕咚喝了半碗茶,抬头问道:

 “李哥,今后有什么打算?”

 闯王说:“我自己兵力单薄,特来投靠你,打算跟你在一起抵抗官军。一到这里,你就派人送来了粮食、油、盐接济,还送来几只猎、羊。你这份厚情,我们全营上下都十分感激。好在咱们是好朋友,多的感激话我就不说啦。”

 “嘿,这一点小小接济算得什么,不值一提!你们来得正好,我正盼望你来助我一臂之力,给杨嗣昌一点教训。快别说你是来投靠我。咱们是足帮手,手帮足。”

 “如今你的人马比我多得多,自然是我来投靠你。”

 “虽说我的人马较多,可是今年春天我的流年不利,在玛瑙山也吃了亏,人马损失了一两千,军需甲仗也失去不少。”

 自成说:“我们在商洛山中听谣传说你在玛瑙山吃亏很大,还说你的精锐损失快完了,只剩下千把人。我们很焦急,直到过了汉水,才知道所传不实,放下心来。”

 献忠哈哈地大笑起来,说:“见他娘的鬼!官军惯会虚报战功,不怕别人笑掉牙齿。不是我的精锐损失殆尽,倒是我的九个老婆丢掉了七个是真的。左良玉把她们得了去,送给杨嗣昌,关在襄监中。”

 田见秀啊了一声,又连着两声。献忠不在乎地望着他笑笑,说:

 “玉峰,你不用咂嘴。只要我张献忠的人马在,丢掉几个老婆算不了什么。只要咱打了胜仗,还怕天底下没有俊俏女人?”

 高夫人正在东庑檐下同姑娘们一起替将士们补衣服,听到献忠的话,忍不住抬起头来笑着说:

 “敬轩,你的七个老婆下在监里你也不心疼,你太不把女人当人啦。难道女人在你们男人眼里不如一件衣服么?”

 献忠赶快拱手说:“啊呀,没想到这话给嫂子听见啦。失言,失言。哈哈哈哈…”笑过以后,他郑重其事地问闯王:“自成,你真愿意同我合伙么?”

 “不真心打算同你合伙,我们也不会来到这儿。”

 田见秀接着说:“今后诸事得仰仗敬帅。”

 刘宗也接着说:“大敌当前,咱们只有拧成一股绳儿,才能够打败官军。”

 自成又说:“说老实话,今后什么时候需要冲锋陷阵,敬轩,只要你嘴角一动,我们决不会迟误不前。”

 献忠转着大眼珠慢慢地把大家瞅了一遍,伸伸舌头,把手中的胡子一抛,哈哈大笑几声,随即说:

 “乖乖!你们是怎么了?说话这么客气干嘛?把俺老张当外人看么?”

 李过说:“并非把敬帅当外人看待,我们确实是一片诚意仰仗敬帅。”

 献忠说:“喝,我老张能吃几个蒸馍,你们还不清楚?你们越说客气话越显得咱们之间生分了。照说,弟不兄,应该清自成哥总指挥两家人马才是正理。可是怕手下人意见不一,多生枝节,我就不提这个话了。李哥,你比我多读几句书,比我见识高。我有想不到的地方,请你随时指点。咱弟兄们风雨同舟,齐心向前,别的话全不用讲。”

 大家听了他的话,一面点头称是,一面还是说一定要请他遇事多做主,方好协力作战。张献忠站起来说:

 “老哥老弟们,补之老侄,客气话都快收起吧。今蒙你们大家不弃,肯来找我老张,咱张献忠磕头。”他向大家作了一个罗圈揖,接着说:“为着表一表咱张献忠的一点诚意,我来的时候已经嘱咐安排明的酒宴,为你们大家接风。务请你们这边大小将领赏光,明上午去白羊寨敝营赴宴,两家人在一起痛快一番。这个接风酒宴也算是庆贺咱弟兄们拢家①。”

 ①拢家--分开的家庭重新合起来叫做拢家。

 当献忠站起来时,大家也都站起来。听献忠邀请明去赴宴,李自成说:

 “敬轩,你的盛情我们一定领,不过明用不着我们一窝子都去,只我同捷轩、玉峰去就够啦。”

 “不,那你是不抬举我,不给面子!常言道,摆席容易请客难,真不假。反正,俺老张是一片诚意,赏不赏面子看你们。另外,请你们明天把人马开到白羊山下边扎营。我已经命将士们把李家坪让出来给你驻扎,一则那里房子多,二则同我的老营很近,有事好随时商量。明天一吃过早饭就开去好不好?”

 自成笑着说:“你真是个火烧脾气!明天上午又请我们去吃酒,又叫我们移营,怎么这样急?”

 献忠说:“要是你们觉得明天前半晌移营太急促,午饭后移营也好。”

 大家同献忠重新坐下。闯王同刘宗和田见秀换一点意见,随即对献忠说:

 “既然你把李家坪腾出来,我们决定明下午移营。如今初到此间,一切尚未就绪,营中不可疏忽大意,必须有将领主持。还是我刚才说的办法:我同捷轩、玉峰明天中午去吃你的酒席,别的人一概不去。”

 “怎么,你替我节省?这可不成!酒席已经准备啦,你叫我怎么办?客人请不到,你叫我在将士们面前怎么下台?我能把脸装进裆里?李哥,一句话,至少你们去二十位将领,不能再少!”

 自成同大家互相观望,既怕辜负了张献忠的一片诚意,又不愿去的将领太多,使营中空虚,万一有紧急事故不好应付。自成想了一下,说:

 “敬轩,这样吧,在座的几位大将全去,其余将领一个不去,照料移营。你看,这样好吧?”

 张献忠无可奈何地说:“唉,只好如此吧,咱们一言为定,请不要等我催请。你们明天前半晌早点动身,我派可旺同元利在半路接。”

 这时天色已近黄昏。张献忠因为在晚饭后还要回白羊山,催着拿饭。高夫人已经丢下针线活,在厨房中帮忙做菜,探出头来笑着说:

 “敬轩,你别催,菜还没有炒好哩。”

 “哎,嫂子,我知道你们过日子一向俭朴,很少动腥荤。其实如今用不着替我炒菜,只用筷子蘸清水在桌上画一盘子红烧猪就行啦。”

 大家被他的这句话逗得哄然大笑。

 晚饭桌上,宾主谈得十分融洽。除谈些两年来的打仗情形和各地义军消息,也谈到罗汝才。但献忠却隐瞒了曹即将来到的消息,说道:

 “曹在大宁和大昌一带,想渡过大宁河①入川,却被母将秦良玉挡住,苦没办法,派人来向我求援。咱们在这儿再休息十天半月,一同入川吧。大宁河算得什么?它能挡住曹挡不住咱们。不管它水多急,老子立马河边,有畏缩不前的立即斩首,看谁敢不舍命抢渡。别说是大宁河,大海也能过去!”

 ①大宁河--由西北向东南,经大宁(巫溪)、大昌二县境,至巫山城东边注人长江。

 晚饭毕,张献忠同亲兵们动身回白羊山。闯王同众位大将把客人送出一里以外,望着他们的灯笼火把走远了才转回营盘,到古庙大殿中闲谈一阵。大家虽然都明白同张献忠不容易长久相处,但决没有想到他目前就起了并的心。把明天移营的事商量一下,各自休息去了。

 深夜,张献忠的一起人马仍在崎岖的山路上走着,快到白羊寨了。徐以显同张可旺带着一群亲兵在路上他。回到老营,张献忠屏退从人,小声对他们说:

 “明天上午自成同他的几位大将前来赴席,其余的将领率领人马在下午移营。看样儿不会变卦,你们快去暗中准备。务要机密,万不能走漏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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