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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这是十一月中旬一个十分寒冷的夜晚。李自成下午就一去刘宗住的村庄,吃晚饭没有回来。双喜和张鼐留在老营。他们按照闯王的规定,白天练武,晚上读书,每天还要写一张仿。现在这两员小将就坐在火边读书。总管曾在一家逃亡地主的宅子里替闯王找到一个古老而笨重的铁火盆,但是用了一天,闯王叫抬到铁工棚去炼成铁,打造兵器。如今是把一个破瓦盆当做人盆。盆小,火不旺。双喜和张鼐都感到很冷,有时身上发抖。他们过惯了掂刀杖的生活,在战场上厮杀不犯愁,可是背起书来就感到十分吃力,瞌睡得不住栽盹,上眼皮同下眼皮直打架。又冷又瞌睡,他们真想躺迸被窝里睡觉。可是怎么敢呢?倘若闯王回来看见他们不用心读书,不知会怎样责备哩!

 两个小将想出了好主意。他们派一个亲兵去老营外边看着闯王回来,他们就赶快到院里在月光下舞起剑来。一舞剑,他们的瞌睡没有了,身上登时暖和了。他们正舞到兴头上,一个在老营大门外守卫的小头目进来说,有一个住在陈家湾的老百姓有急事来见高将军。由于闯王在这里暂时隐名埋姓,由高一功出头面主持老营的事,所以老百姓多把高一功当成了这一支部队的掌家的,有事总是找他。双喜停止舞剑,感到奇怪,侧着头问:

 “有什么紧急事?”

 “他不肯说出,一定要亲自告诉高将军。”

 “好吧,你快点带他进来。”

 农民被带进来以后,双喜一看,认得他是陈家湾猎户陈德娃。十来天前,他的母亲患病,家中断炊两天,要把七岁的女儿卖给人家,一家人正哭得难割难舍,恰好高一功到陈家湾有事,知道了这情形,立刻给他一些周济。从那以后,他时常来老营找高一功闲谈,并送来过一次野味,同双喜和张鼐也都了。双喜上前拉住他的手,带他迸了上房,说:

 “高爷不在老营。德娃哥,有什么紧急事情?”

 陈德娃望望左右,吐吐地说:“唉呀,有一件大事,我说得么?”

 双喜一挥手,三四个亲兵都退了出去。

 “快说吧,什么大事?”双喜问,同时打量着德娃脸上的慌张神色。他心中猜疑:难道是官军来了?

 “兄弟,你们的人马有一股哗变了,马上就要拉走了。”德娃小声说,慌得声音打颤。

 “什么人哗变了?”

 “郝摇旗的一股哗变了。快点吧,他们马上就动身了!”

 张鼐把脚一跺,拔出宝剑,准备向外走,对双喜说:

 “双喜哥,快传中军将士全部集合!”

 双喜使个眼色让他不要急,又向德娃问:“你怎么知道他们哗变了?”

 “他们这两天就常在人背后咕咕卿卿,可不知咕卿些什么。黄昏以后,我听见他们在一起商量,今夜三更就要拉走,奔往河南。我看见他们都在纷纷准备,就赶快跑来送消息。兄弟,这事千真万确。我不敢在这里多耽搁。我走了。”

 “谢谢你。我不送了。”

 陈德娃一走,张鼐就激动地注视着双喜的脸,巴不得立刻杀到陈家湾,把郝摇旗一伙人杀得一个不留。他呼呼哧哧地问:

 “双喜哥,快集合人马。咱们一个也不让他们逃走!”

 李双喜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又气、又恨,紧张得透不过气。义父在刘宗那里,相隔七八里山路,现在已经二更,派人骑马去请他回来已经来不及了。舅舅几天前去山打粮,中军和老营别无主将。偏将倒有一群,但是像这样的事谁敢做主?张鼐见他迟迟不做声,又把脚一跺,说:

 “你要是害怕郝摇旗,我自己带着老营的人马前去!”

 “你急什么?晚一刻也飞不了他!”

 双喜向门外一声呼喊,一群亲兵走进上房。他吩咐一个亲兵立刻骑马去把这个消息禀报闯王和总哨刘爷,另外一个亲兵去传中军的各位将爷火速来老营议事,同时传令老营的卫队和中军全体骑兵紧急集合,准备出发。

 老营的卫队一听说郝摇旗哗变了,一个个咬牙切齿。两年前高杰的叛变,几个月前周山的叛变,都给部队带来了许多祸害,到如今这两个忘恩负义、靠自家兄弟的鲜血去升官发财的叛徒尚未捉到,大家岂能叫郝摇旗安然逃走!在片刻间,整个老营以内和老营周围的空气变得十分紧张。人们都从棚子里把马牵出,备好鞍于,集合在老营大门外。朦胧的月光中,响着急躁的马蹄声,匆匆的脚步声,刀剑的碰击声,短促的悄语声和咒骂声。紧跟着,中军的人马也来到了。

 刘体纯等七八位年轻的偏将匆匆地陆续来到,听了双喜说出来郝摇旗哗变的消息,一致同意不必等待闯王下令,立即去将陈家湾包围起来,不让他们逃掉一个。大家还共推威望较高的刘体纯指挥全军。

 一群青年将领正要向外走,李过大踏步进来了。他住的村子离这里有几里远。下午他也在刘宗那里议事,晚饭前因事先回去,这时他以为闯王已经回老营,匆匆地骑马赶来。刘体纯正要向他禀报郝摇旗的事,他用手势阻止了刘体纯,说:

 “我已经知道了。近来听说郝摇旗手下的人们过不了这样的苦日子,也讨厌军纪太严,背后有些怨言,没想到他们竟敢哗变!”

 他丝毫不像这一群青年偏将的慌张和急躁,冷静地向大家扫了一眼,吩咐老营的卫队全留下守护老营,只令刘体纯和马世耀等四员偏将带领三百名骑兵到离开陈家湾三里远的小路上埋伏,以备出其不意将郝摇旗的人马截住,一网打尽。刘体纯等一声“遵令!”转过身,快步走了。李过又吩咐谷英和谷可成:

 “你叔侄俩带一百名骑兵离开二虎他们二里远的地方埋伏。前边不管怎样厮杀,不许你们动。倘若郝摇旗的人马有漏网的,你们就把他们收拾了。不许有一人逃掉!”

 “遵令!”二谷齐声答应,转身走了。

 李过又命令留下的两员偏将在老营的村子周围小心巡逻,不要疏忽,双喜和张鼐看李过一直不派他俩去参加战斗,心中忍耐不住,几乎是同声说:

 “派俺俩跟二虎叔一起吧!”

 “你俩今夜要跟着闯王离开商洛山中,就留在老营吧。”

 两个小将一惊,问:“离开商洛山往什么地方去?”

 “不要多打听,临动身时你们自然就知道了。”

 两个小将肚子狐疑,但是他们平都怕李过,不敢再问。李过又吩咐从老营派出三个人到陈家湾村外察看郝摇旗的动静,轮回来禀报。当这三个人走了以后,他还是放心不下。他想,郝摇旗近来收集自己的溃散余部,虽然只有七十多人,但手下几员偏将都不弱,郝本人又是一员虎将,不可低估了这一股人马的战斗力量。怕刘体纯们万一会对付不了,他嘱咐双喜等小心保护老营,便带着随身的几个亲兵,追赶刘体纯们去了。

 李过走后不过半顿饭工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老营的外边停住。双喜和张鼐不知是什么人来,忽地从火边站起。正要出去看,忽然传过来一匹战马的萧萧长嘶。这是他们所熟悉的乌龙驹的叫声,按照他们的说法,任何马都没有它的叫声雄壮。两个小将猛一高兴,互相一望,跑步向外去。双喜说:“妥啦,郝摇旗准不能活!”张鼐接着说:“闯王准会亲自出马去活捉郝摇旗!”他们心头的兴奋简直没法用笔墨形容。整个老营里的将校和兵卒都激动地到大门口接闯王,个个摩拳擦掌,相信他一定会亲率他们去捉拿叛贼。

 李自成下马以后,站在老营大门外朝着陈家湾的方向凝望片刻,对亲兵们说。“马不要卸鞍!”又对亲兵头目李强说:“挑选五十个人,五十匹马,准备好,等候着随我出发。”说毕,他不急不忙,踏着稳重的步子走进老营。双喜和张鼐随着他走迸上房。大群的将士们都来到上房门外和天井院里。所有的人都紧张地望着他的脸上表情,等待着他一声令下,但遗憾的是,他只挑选五十个人,而不叫老营中的全体将士去参加惩治叛贼的战斗!双喜已经知道,他派去报信的弟兄在路上遇见闯王,所以用不着他再禀报,只等着闯王下令。在灯光下,他看见义父的脸色铁青,眉宇间含着苦恼。这种表情他是熟悉的。常常在战事不顺心的时候,闯王立马阵前,望着自己的将士纷纷倒下,也就是这种表情。李双喜每次看见他的这种表情,就想到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天色,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把主剑一挥,冲入敌阵,好像一声惊天动地的霹雳,暴风雨就开始了。双喜的心情紧张万分,悄悄地把张鼐的手捏了一下,换了一个眼色。

 当自成在路上才得到报告时,他不火冒三尺,恨恨地骂了一声:“该死!”他要捉住郝摇旗和他的左右亲兵亲将,凡是图谋拉走的人员一概杀掉,以肃军纪,并为后来者戒。但反心一想,他觉得这样不妥。几个月来,他因为大天王高见等许多人离开他以至投降官军,常常心中痛苦,责备自己。他认为,也许是因为他从前脾气暴躁,不能容人,才使得大天王等人不愿跟他在一块儿共度艰难。特别是潼关南原战败之后,这种反躬自责的心情更甚。如今他想:倘若郝摇旗只是因为吃不了目前的苦而拉往别处,杀了郝摇旗不是气量太小么?如果郝摇旗不是去投降朝廷,一旦杀了他,让很多起义的朋友听到岂不寒心?可是,难道能置之不理,让部下拿摇旗作榜样,想拉走就拉走么?

 杀与不杀,在自成的心上连翻了几个过儿,终于把主意拿定,头脑冷静起来了。一到老营的大门外,看见将士们摩拳擦掌的情形,他的心中又稍微动了一下,但是没有对大家说一句话,大踏步走进大门。为着对大家表示他心中并不激动,他一到大门里就把脚步放慢,背抄手向上房走去。

 “双喜,”自成进了上房问:“关于郝摇旗的事,你做了什么布置没有?”

 双喜赶快把李过所做的军事布置禀明,想着义父一定会点头赞许。但是闯王把浓眉毛猛然一皱,说:

 “怎么能这样办?真是鲁莽!”

 大家吃一惊,但随即互相递着激动的眼色,并且有人小声说:

 “瞧吧,闯王另有妙计!”

 闯王吩咐说:“双喜,你亲自去,快马加鞭,越快越好,叫你大哥把人马全数撤回,路上一个人也不准留。郝摇旗带着他的人马愿往什么地方都可以,不许你们阻挡。哪个敢伤害郝摇旗一人一骑,我将按违抗军令治罪!”

 在片刻之间,李双喜和张鼐目瞪口呆。上房外站立的成群将士也都大为失望,摸不着头脑。自成对双喜一挥手,催促说:

 “去吧,愣怔什么?迟误了我惟你是问!”

 双喜说:“爸爸!郝,郝摇旗,他忘恩负义!”

 “我现在没时间对你多说,快去!”

 张鼐忍不住大叫一声:“闯王!倘若白白地放走郝摇旗,全营将士都不心服!”

 闯王叹息说:“你跟双喜年纪小,随后你们就会明白的。”随即转过脸来,对双喜严厉地问:“你还不快去么?要让我按军法办你?”

 双喜怀着无限委屈,把脚一顿,从墙上取下马鞭子,噘着嘴,噙着汪汪的眼泪出去了。

 上房门口和院子里发生了一阵小声议论,随即有一个老兵踏阶而上,站在门外大声说:

 “闯王!家有家规,军有军法。像郝摇旗这样的人,平时居功自,遇到艰难的时候又不肯同心协力,常发怨言,闯王你度量宽,容忍了他,已经够了。现在眼看着他哗变,拉人马逃走,不加阻拦,这就没法叫全军将士心服。闯王,郝摇旗放走不得!”

 “放走不得!”许多声音附和说。

 李自成走到门口,看见刚才大声说话的是今天才归队的亲兵王大牛,身上带着创伤,头上裹着白布。他的心中难过,面带苦笑,慢慢地说:

 “郝摇旗原不是咱们老八队的人,我不能拿他同你们一样看待。如今咱们打了大败仗,日子十分艰苦,还要加紧练,还要严厉军纪。郝摇旗同他的手下将士受不了,愿意离开,就让他们离开吧。我此刻心中有事,许多话不能详细对你们谈,事后你们会明白的。”

 自成的神情和口气是那样诚恳,那样充感情,所以虽然只简单几句,而且声音很低,却把大家的忿怒不平之气平息了大半。尽管人们心中还有委屈,但谁也不再说了。

 “大家辛苦了一天,”闯王又说“不是守夜的人,都去睡吧,睡吧。明天天不明还要下哩。王大牛,你今天才回来,还不去休息么?去吧!”

 说毕,他匆匆地走往里间,准备他去谷城要带的金银和别的东西。他一边收拾,一边心中刺疼,小声地责备自己说:

 “自成!你同摇旗共事多年,出生入死都在一道。他现在要离开你,竟然事前连对你说一声都不肯。这是你的赤诚还不能取信于人,怨得谁呢?”

 上房门口和院里的人们还没有散去,心中老觉得这问题不算结束。有些人平时看事心眼活,想着闯王口头上说让郝摇旗随便拉走,未必不是另有妙计,说不定是闯王定计派郝摇旗假装逃走,而这个密计连李过也被瞒过。从前就使用过这种妙计骗了官军,赚开城池。有不少人同意这种猜测,有不少人摇头怀疑。正在这时,奉李过的命令在陈家湾村外探事的人中有一个跑了回来,向闯王禀报说郝摇旗的人马已经拉出村外,正在排队。闯王继续收拾东西,不慌不忙地说:

 “让他们排队好了。”

 人们的心情又开始激动不安了。到底闯王的葫芦里装的什么药?难道白白地让郝摇旗拉着人马逃走不成?难道真是闯王同郝摇旗定的妙计?可是看闯王的神情,分明不像是他叫郝摇旗假装逃走的。刚才大家都看见,他的眉宇间有着苦闷,脸上带着苦笑!

 闯王收拾毕东西,从里间缓步出来,看见张鼐噘嘴瞪眼,站立不安,像热锅台上的蚂蚁一样,又看见许多人都没散去,连王大牛也没有走。他理解大家的心情,走到门口,催大家快去睡觉。一部分人陆续散去,一部分人仍不肯走。闯王转过身来,慈爱地拧一拧张鼐的耳垂,含笑说:

 “小鼐子,别对我噘着嘴。不要几年,你就要带着人马独当一面。到那时,你不但要学会处顺境,也要学会处逆境。当你处逆境时,难免不有朋友离开你,难道你都要同人家拼命么?”停一停,他在张鼐的肩上拍一下,又说:“快去把你和双喜随身用的东西收拾一下,马上要跟我起程,说不定得一个月才能回来。”

 听了闯王的话,张鼐默默地进去收拾东西。他的心里还是想不通,还在愤恨不平,还在委屈,并且在喉咙里小声咕哝说:

 “做朋友就应该同生死,共患难。像郝摇旗这样的人,根本就算不得朋友!”

 第二个探事的人跑了进来,向闯王禀报说郝摇旗排好队以后想来见闯王辞行,但他的手下人不让他来,正在陈家湾的村外边商议不决。李自成的心中一动,若无其事地挥退了报事的小兵,一句话没有说,走到方桌边坐下去,拿起双喜所写的一张仿,但是拿颠倒了。在这当儿,他听见有人在院里小声议论:

 “我看他不敢来。他没有吃豹子胆。难道他活得不耐烦了,故意来找死?”

 “即让他一时鬼心,想来辞行,他的部下也不敢放他来。事情明摆着:有他来的,没他回去的。”

 “他要是真的来辞行,那才是老天爷睁了眼,让他自己来送命。”

 大家正在小声议论,第三个探事人跑回来了,他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禀闯王,郝摇旗辞行来了!”

 “在什么地方?”闯王问,一丝欣慰的、热乎乎的感情掠过心头。

 “正在骑着马往这里走,快到了。”

 李自成叫院里的战士们立刻各回各屋,不许留在院里,也不许到大门外。又吩咐大门口的守卫弟兄:郝摇旗来到,要像往日一样,让他直接进来,不用传禀。看着院里将士们都遵令散去以后,他又写个字条,叫张鼐立刻骑马去送给李过,要李过按照字条上的命令行事。

 像往日替闯王传送机密命令一样,张鼐不敢看字条内容,接到手之后往口袋里一装,拔腿就走,出了大门,跳上战马,镫子一磕,飞奔而去。他现在才觉得心中亮了:原来是闯王断定郝摇旗必来辞行,另有布置!他在马上猜想着闯王给李过的密令一定是叫李过趁着郝摇旗来老营,把队伍开去陈家湾,出其不意,不费一一刀,将郝摇旗的人马全部捉获。

 在上房外边的将士们也觉得心头上猛然亮了。他们惊佩闯王料事如神,料定郝摇旗必来辞行,所以才那么镇定。刚才闯王对大家说的话也是提防万一他的妙计漏出一点马脚,被细报给郝摇旗,郝就不会来自投罗网了。人们猜想着,闯王一定事前对几个最贴身的亲兵嘱咐有话,只等一个暗号,也许是一个非常简单的眼色,几个亲兵把郝摇旗捆起来,推出大门斩首;然后,派人提着郝的首级去陈家湾,号令他的部下不准动,听候处分,不伤一兵一卒就把事情解决了。如果郝的部下有人不服,那就由李过来收拾。刚才张鼐送去的,可不就是要他带兵往陈家湾的命令么?准是的,没错!

 人们虽然不得不遵照闯王的命令散去,但是谁肯真的离开呀?他们躲在各屋里,暗中注意着事态发展,一个个抱定主意:倘若郝摇旗胆敢打算抵抗,大家一齐奔进上房,叫他剑下成泥。

 李自成在灯下摊开一本书,连看两遍,却好像没有看进去。他在等候郝摇旗,但也不愿使郝摇旗一进门就看出他事前得到消息,为这件事心情难过。听见几匹马的蹄声到了大门外,停往了,又听见郝摇旗同守卫的弟兄们搭腔说话。

 郝摇旗把四个亲兵留在老营大门外,提着马鞭子走了进来。他的心中有惭愧也有惊惧,所以一跨进上房门槛就直竖竖地站住,望着自成叫了一声:

 “闯王!”

 李自成从书上抬起头,笑一笑,但笑得很不自然。他放下书,慢慢从方桌边站起来,问:

 “摇旗,这么晚来找我,有什么事?”

 “闯王,我对不起你。我要走啦。”

 “你要走啦…为什么要走啦?”

 郝摇旗吭吭哧哧地说:“商洛山中本来是个苦地方,又连年遭灾荒。弟兄们受不了这个苦,都想往别处活动活动。我没有办法,只好带着他们离开你。李哥,后不管你什么时候树起大旗,只要派人对我说一声,我郝摇旗不回来跟着你,不是娘养的!我,我现在来向你辞行。你让我走我就走;你不让我走,要治我违反军纪的罪,该杀该剐也凭你。”

 “你们要往什么地方去?”闯王问。

 “往河南去。河南虽然灾荒很大,可是天宽地阔,海大水深,人有活动余地,不像这里…”

 自成不等他说完,又问:“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走?”

 “马上就走。我的人已经在陈家湾村外排好队,等着我来辞了行回去就走。”

 自成坐到椅子上,沉默地望着郝摇旗,脸色沉重。他的十几个站在门口的亲兵用手握紧剑柄,目不转睛地注意着他的脸孔,等候一个示意,他们就除掉这个“该死的混账东西”原来藏在东西厢房和左右夹道中的将士们都走了出来,把上房阶前围得水不通。有人手抓刀把和剑柄,有人已经不声不响地把刀、剑拔出鞘来。有战斗经验的郝摇旗虽然不曾回头看,也觉察出在他的背后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深悔前来辞行,自投虎。尽管他竭力保持镇静,但是脸色不灰白了。

 自成皱皱眉头,用责备的口气叹了一声,又停片刻,问道:

 “你想离开我,离开商洛山中,为什么不早对我说一声?”

 “前些日子我来找过你,因为听说贺疯子要从潼关来打咱们,我就不说了。等你从潼关回来,我也从蓝田一带回来,风声缓和啦,我本来打算对你说这件事的,可是我怕你不让我走,怕你生气,就不再提啦。”

 自成突然想起来,那次摇旗来找他,因李过来报告潼关的官军动静,摇旗没得把话说出来,从潼关回来后,他因为天天忙,竟然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可是大丈夫来去分明,”郝摇旗接着说“我郝摇旗不能瞒着你闯王拉走,所以已经站好队啦,我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儿,特来向你辞行,凭你发落。”

 门外有人觉得闯王是在审问郝摇旗,审问得对。有人觉得用不着多问,在心中说:

 “对这种人何必再问?快推出去斩了吧!”

 李自成的脸色严峻,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郝摇旗的面前。郝摇旗心中惊慌,本能地退了半步。门口的人们注视着闯王的动作,连呼吸都停止了。自成说:

 “摇旗,你也够糊涂了!”

 “我糊涂。我混蛋。愿杀愿剐,凭你!”

 自成接着说:“你想想,你本来只收容了一百多人,有些人归还原队,你手下只剩下七八十人,盔甲不全,兵器也差。虽说人人有马骑,可是多是劣马,真正的战马不多。就凭着你这点人马,别说经不起沿路官军收拾,连乡勇也会收拾你们。想走,为什么不早说?”

 郝摇旗摸不着头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围在门口的将士们也糊涂了。

 自成向门口瞟一眼,说:“叫总管来!”

 亲兵头目向外照传:“请总管来!”

 老营总管任继荣早就在人堆中站着,提着拔出鞘来的三尺宝剑。这时他很感意外,赶快把宝剑悄悄地入鞘中,答应一声,走进屋去。

 自成吩咐说:“总管,你立刻挑选二十匹战马,三十副盔甲,三十把大刀,派人送往陈家湾,不许耽误!”

 任继荣怔住了。这话是真是假?还是他自己的耳朵听错了?自从全军覆没之后,一个月来,他同高一功用尽心思,千辛万苦,到了一些战马、盔甲和武器,连自己的将士都不肯发给,怎么能够送给叛变的人?闯王为着战马和武器欠缺,常常发愁,怎么会忽然下了这样的命令?准是没听清楚!

 自成把眼睛一瞪,严厉地说:“你愣怔什么?快去!办好以后前来禀我!”

 “是!”总管一转身奔出去了。

 自成又对亲兵头目说:“李强,取四百两银子出来!”

 “是!”不大一会儿,李强从里间把银子捧了出来。自成接住银子,对郝摇旗说:

 “摇旗,我知道你手头没钱。这点银子,你拿去在路上用,估计够你们用到河南。你眼下人数很少,一路上打尖吃饭,一定要给老百姓钱,不可扰百姓,给官军和乡勇可乘之机。到万不得已时,也可以当做买路钱。”

 “闯王!…”

 “快接住。你知道我也在困难中,休嫌太少。”

 “闯王!我,我…”

 任继荣进来,向自成禀报:战马、盔甲和大刀已经派人送走了。闯王又对摇旗说:

 “摇旗,快接住银子动身吧。你到了河南,千万注意军纪。从前你的军纪不好,我劝说你,你总是不肯听。今后你自己去闯江山,不能得民心如何能站稳脚步?这道理不难懂,你千万莫当耳旁风。我等着你到河南后的好消息。摇旗,倘若遇到困难,你千万派人来对我讲,我好立刻帮助你。快接住银子走吧,已经打三更啦。”

 只听扑通一声,郝摇旗双膝跪下,大哭起来,断断续续地说:

 “闯王!我糊涂,我该死,我对不起你!我不走啦!我死也不离开你啦!…”

 在片刻间,李自成不知道说什么好。尽管郝摇旗身上有种种严重缺点,在目前困难时要离开他也很刺痛他的心,但是他们同是高祥的战将,有七八年的战斗友谊,如今发生了这件事,郝摇旗像一个小孩子似的跪在他的面前哭,他自己也难鼻子发酸。他向李强点点下巴。李强走到他的跟前。他把银子交给李强,小声说:

 “把这送到大门外,交给他的亲兵。”

 李强走后,自成去搀郝摇旗。但郝摇旗抱着他的腿哭,不肯马上起来。自成一面用力搀一面说:

 “摇旗,你是大将,跪在地上哭像什么话?快起来,听我对你说。起来。”

 郝摇旗从地上站了起来,仍在咽,表示他决不离开。李自成拍拍他的肩膀,说:

 “你还是走吧。潼关的官军听说我在崤函山中,都开往灵宝以东寻找我的踪迹去了。暂时这里风平静,你留下也没有多的事做。你去到河南,可以牵制一部分官军,不也很好么?再说,我要在这里苦练几个月的兵,马上还要学诸葛亮渭水屯垦的办法,开荒种地。将士们更加辛苦。你手下的将士吃不了这个苦,把他们勉强留下反而不美。你走吧,咱弟兄俩今能够好散,来还会好合。来方长,还怕不能够重新拢家①?”

 ①拢家--分家后再合起来叫做拢家。

 “我,我郝摇旗也是人生父母养的,也有良心,我觉着太对不起你!…”

 “不要说这话。你出去如果不得意,随时可以回来。快走吧,弟兄们在等着你哩。”

 闯王拉着郝摇旗的手把他送出大门。当他转回来时,院里的人们还没散,默默地望着他,换了另一种激动心情。

 李过来了,背后紧跟着双喜和张鼐。当张鼐把闯王的字条交给他时,他用火镰打着火,吹亮纸煤,看清上边写的是这样两句命令:“人马回村后立刻解散睡觉,免误明。你去子明处候我。”李过遵照叔父的命令把人马带回村子解散,转到医生的住处。尚炯已经准备好,只等待随闯王出发。坐了片刻,李过恍然明白:原来是闯王担心他同郝摇旗见了面会发生冲突,故意叫他来老神仙这里等候。他不同意叔父对郝摇旗过分宽容的态度,所以就不再在医生那里闲坐,气呼呼地往老营来了。一到老营大门外,他看见人们还没有全散,在激动地小声议论着这件事,但没有紧张空气。他问明经过,自己也松气了。见到自成的时候,他没有说什么抱怨的话,只是问:

 “二爹,摇旗走了?”

 “走了。”自成对他看了看,接着责备说:“你身为大将,遇事还是这么急躁,这么量窄,怎么能行?倘若我晚回一步,岂不铸成大错!摇旗身上固然有许多毛病,可是他多年来出生人死,忠心耿耿。夏天掉衣服,前和两臂伤痕累累,谁没看见?他如今离开咱们,并非前去投敌,岂可因此互相残杀,使亲者痛,仇者快,白白地便宜了朝廷!”

 李过低着头不敢做声。张鼐用时弯碰碰双喜,同双喜暗地换了一个眼色。自成又说:

 “常言说:将军额上跑下马,宰相肚里行舟船。你这样气量窄,将来如何能独当一面,肩挑五岳,罗百川,统帅百万大军!”自成向双喜和张鼐看看,但没有责备他们,随即转向亲兵头目:“李强,都准备好了么?”

 “早都准备好了。”

 “快请尚神仙!”

 “他已经来到,在外边等候。”

 “起程!”

 李过突然说:“二爹!我想了又想,你还是不去谷城为好。张敬轩平就心狠手辣,需要提防,何况他如今投降了朝廷,又加上同你不睦!”

 “你又来了!别再掣肘。你高舅去山未回。你每天练兵之暇,常来老营看看。倘若过几天你婶子仍无音信,你就多派几个人到豫西一带山中寻找。”

 李过仍要说话,刘宗、田见秀和袁宗第都来到了。李自成望着大家说:

 “我一再嘱咐你们不要来送行,怎么都来了?”

 刘宗大声说:“我们不是来送行,是来请你多慎重,不必亲自前去。刚才我同玉峰又想了想,万一张敬轩不讲义气,后悔无及!”

 李自成斩钉截铁地说:“我不亲自去,敬轩不会起义。天下大局,决于此行!”

 “可是这着棋太险了!”田见秀说。

 “简直是孤注一掷!”袁宗第接着说。

 李过叫道:“二爹!如果全体将士们知道,他们都不会让你去的!”

 刘宗说:“闯王,我从来没看见你像这样不听从大家意见!”

 李自成对他们苦笑了一下,不再说话,从桌上拿起马鞭,又从墙上取下弓和箭袋,背在身上,毅然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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