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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1

 知心与一帮在本市工作的大学同学聚会,吃喝完毕,未尽兴,大伙儿滞留在餐馆门前,依依不舍。几个喝高了的男生搂抱在一块儿,亲亲热热地大肆高唱着一首被篡改了歌词的老歌儿:

 "再过几十年,咱们来相会,送到火葬场,全部烧成灰,你一堆,我一堆,谁也不认识谁,全部送到农村做化肥…"

 "瞧这几个大老爷们那黏糊劲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是那啥关系呢。"一祖籍东北的女生笑着说。

 于是一人提议,干脆再坐坐吧。另一人附议,到画眉酒吧。一时响应者众。于是浩浩挤进有限的几辆车,奔赴目的地。

 画眉酒吧名不虚传,幽长的楼道与走廊错落有致地挂着一些鸟笼,养着尖嘴细爪白眼圈的画眉鸟,有的扮引吭高歌状,有的扮俯首饮水状,都是循规蹈矩的——假的。

 进入室内,知心一眼就看见吧台右侧坐着一名黑衣型男,细看看,竟是费扬。知心难免狐疑,万贯家财的继承人,无论买醉,还是买笑,都不该到这种人多眼杂的场合吧。

 偏偏费扬跟前已经摆了一长列空酒瓶,居然还烂醉如泥地招手叫酒保,口齿不清地让人家来两瓶路易十三。如此贵重的酒,这种小酒吧哪会有那么多的存货?酒保只是唯唯诺诺地应着,用托盘送上两瓶芝华士。费扬真伪不辨,只顾拧了盖子,猛灌。

 "这帅哥不想活命了?"知心的女同学们同时发现了费扬。这家伙毕竟男人,即使不贴上阔公子的标签,照样一现代玉男,很是抢眼球。

 "失恋了吧?"一位女同学顺嘴道。

 知心瘪瘪嘴。什么失恋呀,在她看来,这些纨绔子弟,多半是玩妇女同志的高手,对待恋爱,以游戏为主,感情为辅。恋都没恋,哪来的失恋哪。

 一群人团团围坐住,点了太空啤酒,烤玉米和羊,一边聊八卦,一边玩游戏。知心和几个女同学玩的是数青蛙的游戏,大家轮番念口令,每人轮说一句,说错的人就罚喝酒。

 "一只青蛙一张嘴。"

 "两只眼睛四条腿。"

 "两只青蛙两张嘴。"

 "四只眼睛八条腿。"知心流利地说。她下意识瞥一瞥吧台右侧,费扬已经趴在那儿,一滩烂泥似的,睡得死沉死沉的了。

 "三只青蛙三张嘴。"

 "三只眼睛…"

 "错!"知心大叫。念错的女同学不得不喝一大口酒。知心天聪颖,任何圈儿里,她都是游戏高手,没人玩得过她。两圈下来,她的对手们已经被罚喝光了整扎啤酒。

 "换一个!换一个!"对手们集体抗议。

 于是又玩数七,从一开始,每人按顺序说一个数字,到七或者七的倍数不能说出来而换成拍自己的大腿,如果不幸说了出来,就罚喝酒,然后从头数过。

 "一。"

 "二。"

 "三。"

 "四。"

 "五。"

 "六。"

 "七…"

 "错!"知心又叫。

 玩一轮下来,知心依然是强者无敌,对手们再度造反,便改玩扑克牌。知心抓一把牌在手中,百忙中瞟瞟费扬。那家伙还睡呢,是把这儿当成自家的卧室了吧!

 "知心,这阵子你都不打电话给我们,下班以后在忙些什么?"一女同学嘴问道。

 "有拖拍拖,无拖睡觉。"

 "去你的!别哄我们了,你那么多粉丝,能让你清清静静闲着呆着?读书的时候,谁不知道你是咱们学校的校花候选人啊!"

 "校花?什么校花?"知心若无其事地,"谁说俺在校门口卖过豆花?!"

 "你还是那么贫嘴!"女同学扬手掐知心的脸颊。知心笑着躲藏,一扭头,看到费扬冷不丁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低头搜索,像是在找什么要紧的东西。不会是醉得地找牙吧?知心暗笑。

 "知心,最近有人看见你跟一个长发男人走得很近呢。"一个女同学试探道。

 "我搭档,KEN,"知心毫不隐瞒,"没办法,采访呗,不得不天天儿和他腻在一块儿!"

 "听说长得够正点,打扮也时尚,还穿紧身,像拍洗发水广告的,"女同学半是羡半是刻薄,"不过这种男人多半是不可靠的,以前念大学时你不是经常给我们发布宏篇大论吗,骑白马的不一定是王子,他可能是唐僧;带翅膀的不一定是天使,他可能是鸟人。所以呢,知心你一定要三思而后行,大风大都经过了,沟里翻了船划不来的,何况你又有正当职业,人又漂亮…"

 "他穿紧身是因为他骑摩托车,不至于拖泥带水的,相对安全和方便一些,"知心笑笑的,并不生气,"难道帅气有罪啊?你们干脆说他是午夜牛郎得了!"

 "我是提醒你,这种皮相的男人有多滑头有多可怕,你别把好心当成了驴肝肺!"女同学反倒气结。

 "穿别人的鞋,走自己的路,让你们找去吧。"知心开玩笑。

 "知心,你不是已经沦陷了吧?!"另一个女同学突然惊叹。

 "你们为什么不说我已经跟这个人生了孩子呢?!"知心发笑,"我说过了,我们是同事,兄弟姐妹一般的同事关系…"

 "兄弟姐妹?这么快就已经从爱情跃进到了亲情阶段?"

 "下一步就该移情别恋啦。"知心笑。

 "是不是?没吃羊就已经一身!"女同学借机又说。

 "你到底与他怎么样?"另一个女同学追着问。

 "谁呀?谁跟谁怎么样?"知心终于怪叫起来。

 "我们是这么久的朋友了,凡事有商有量,三个臭皮匠,凑成一个诸葛亮,你别刚愎自用好不好?"女同学做了解状,好言道。

 "你们暂且压抑一下澎湃的热情,听我讲清楚,"知心忍住气说,"听我讲好不好?"

 "说呀。"几双眼睛齐齐望定她,只等她开恋情新闻发布会。

 "我和他一点儿瓜葛都没有,电视台的采访工作不可能单匹马,你们明白吧?尤其我这种手无缚之力的女孩子,总不能自己扛那么重的专业摄像机吧?所以KEN就是与我合作的摄像记者,就是这么简单,"知心摊摊手,"你们别开始幻想好不好?"

 "怎么,朝夕相对的,进展得居然这么慢?"女同学松口气,随即以非常失落的语气说道。

 "你们在等一场好戏是不是?"知心大叫。

 她们竟然不约而同扮出一副拭目以待的样子,齐刷刷点头。

 "不好意思,令你们失望了。"知心说。

 "别客气,"女同学笑,"只怕你不肯把这出剧目演下去。"

 "缺德!"知心笑嘻嘻地甩出最后两张牌,"双K,我赢!"

 "铁血杀手啊,你!"对手们哀叹,"也太没有游戏道德了吧,一上来就把咱们杀得片甲不留,当心以后成为寂寞高手,再没人陪你玩了…"

 "愿赌服输,喝酒呀!"知心端起酒杯,凑到大声叫嚷的女同学嘴边,眼角的余光却下意识地瞄了瞄费扬,那厮居然摇晃着艰难地弯下去,拣起了掉在地上的车钥匙。他对着那串钥匙,孩子似的裂开嘴,开怀一笑,趔趔趄趄地朝着门外走去。

 "对不起,我上趟洗手间。"知心急忙搁了酒杯,跳起来,不假思索地追了出去。

 2

 费扬果真拎着他的车匙,左摇右晃地去了停车场。知心太知道费扬此刻开车的严重后果,前两个月她报道过一起惨烈的车祸现场。一醉鬼驾着一部蒙迪欧,把羊肠小径当成了康庄大道,直冲向绝壁,车毁人亡。

 "喂,小孩儿,你给我站住!"在费扬钻入自己的座驾之前,知心及时喝止。

 "你叫我啊?"费扬醉眼惺忪地指指自己,他儿没认出知心是谁,并且忘记了自己的车子已是弹尽粮绝,难以启动。

 "你家电话多少?"知心取出手机,准备通知费扬家人前来认领酒鬼。她可不能够眼睁睁地看着一出酒后驾车的悲剧发生。她许知心虽不是雷锋转世,好歹还没练就铁石心肠。

 "我家?电话?"费扬嘟囔着,脸上的表情困惑得很,好象知心讲的是外星人的语言,他根本听不懂。糟糕的是,跟一切醉鬼相似,他的重心发生了严重的偏差,仿佛呆在一艘漾不止的船上,突然间,他站立不稳,身子一直向后仰去,险些跌倒。知心及时上演美人救英雄的剧目,敏捷地一把拽住了他。

 这一拽,知心便身不得,稍微松手,费扬不是往前摔,就是往后倒。她总不能任由他跌得头破血吧,只好半是厌恶半是无奈地搀扶着他,心想权当行善积德好了。

 知心被那醉鬼牵扯着,歪歪倒倒地沿着人行道走。走到半路,风一吹,费扬哇哇狂吐。知心以手掩鼻,心里直叫晦气晦气,烦地扮演着临时保姆,手忙脚地替费扬揩拭衣服上、口边的污物,又用纸巾把地面上一片狼籍的呕吐物草草清理。

 "喂喂喂,你家到底住哪儿?"知心使劲拍打着费扬的胳膊,大力掐他的脸,指望他能够清醒片刻,说出一个地址或电话什么的。

 "你是谁啊?"费扬吃痛,本能地躲开。他瞪着知心,疑惑地嘟起嘴,忽然,笑了。

 "爱米,我知道是你,"他扑过来,摩挲着知心的头浓头,"只有你不会离开我,是不是?我的小爱米,我的忠诚的小爱米…"

 极其轻狎、极其暧昧的口吻,麻得要命,搞得知心阵阵反胃,差点吐出来。她用力推挡,谁知费扬反而紧紧抱住她,音调甜蜜地喊出一连串的名字:

 "还有你,爱贝,我知道你在等我,我的亲亲的小爱贝呵…安妮,快来呀,我在这儿呢…瞧你,维维安,贪嘴了不是?又长了…小乖,还是你最听话,天天盼着我,是不是?我这不来了吗…好了好了,豆豆,别生气了,我怎么会怠慢你呢?我摸摸我摸摸,哟,刚洗澡了吧,啧啧,瞧这顺滑样儿…"

 费扬嘴里不亦乐乎地忙活着,似乎陶醉在幻觉中左拥右抱、莺莺燕燕的香情境中。知心气得七窍生烟,偏偏费扬酒后失德,力大无搏,她被他紧搂着,挣脱不开。不得已,她扬手掌捆他,一耳光打得他眼前天繁星——还得眼明手快地搀他一把。这头狼原来是纸糊的,一推就倒。

 把这混帐到哪里去呢?知心实在没辙。

 转头间,这家伙忘了他刚刚还卿卿我我的女人们,什么爱米爱贝安妮维维安小乖豆豆,脑袋一斜,靠着知心的肩,不管不顾地打起呼噜来。知心无法把他扔大街上,想了想,她招手叫了辆的士,拖死猪一样,把费扬到车里,吩咐司机开车。

 的士停在知心家附近,知心哼哧哼哧地把呼呼大睡的费扬拽下车,动作暴,毫不温柔,像对待一条破麻袋,被扯疼了的费扬忍不住在睡梦里哼哼几声。

 知心打算把费扬安置到家门口的自行车棚,她费尽全力把他拖了进去,让他在水泥地上躺着,毫不客气地轻轻踢他一脚,道:

 "再见了,魔鬼。"

 "再、再见,天使,我、我几时再见你?"费扬给折腾得醒过来,醉眼蒙的,居然不忘记口齿不利索地开开玩笑。

 "知心,那是谁啊?"谁曾想许爸爸恰好出来扔垃圾袋儿,一眼看到知心扶着个蔫头蔫脑的醉汉,扔到自行车棚,不由得赶过来询问。知心撒谎说是自己的大学同学,喝高了,不敢回家,怕挨爹妈训。

 "我来吧我来吧,这么大个子,你怎么得动?"许爸爸古道热肠,直接把费扬扶起来,架上,往楼道里走。

 "等等,等等,"知心忙叫住父亲,"爸,就让他歇这儿得了,我从家拿被子来就成。"

 "你这丫头!多不懂事啊,你就这样对待你同学?"许爸爸瞪眼,"也不看看,这四面透风的,是人睡的地方吗?"不容分说地架了费扬上楼。

 知心瞠目。

 3

 费扬在一夜之间遍尝了酗酒的几乎所有后遗症——翻江倒海的呕吐,天旋地转的头晕,锥心刺骨的胃痛。迷糊中,他的身边一直有人来来回回地照顾他,不厌其烦地替他清除秽物,替他擦掉汗水,抱着他的头喂他喝开水。每当他难受得呻出声的时候,有一双温热的手总是及时帮他按摩太阳,缓解他的头疼,每当他狠命按住捣乱的胃,立即有热水袋递过来,为他暖着剧痛的腹部。

 费扬完全醒过来,是在翌傍晚了。他睁开眼,惊异地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全然陌生的居室。那间房子让他震动,虽然干净得纤尘不染,却没有丝毫装修过的痕迹,一任本建筑素面朝天,洋灰的地面,弹簧凹陷的土布沙发,油漆班驳的桌子,一只彩的玻璃花瓶的塑料花,非常老土,非常陈旧。

 费扬情不自地坐起身,自己的眼睛,他感觉仿佛是做了一场荒谬的梦,穿越了时光隧道,回到了久远久远的灾荒年代。

 随着他的响动,一个素未谋面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约莫五十余岁,穿着十分朴素,一身布衣布衫,一双黑色的布鞋。

 "醒了?"他微笑地问。

 "您是——"费扬狐疑。瞬间他想到绑架富家子什么的,但随即就打消了自己的揣测,因为那男人的目光里充善意。

 "我是知心的爸爸。"

 "知心?"费扬诧异,不确定地,"许知心?"是那个让人一见而难忘的电视台女记者?

 "是啊,"许爸爸拍拍他的肩膀,"小伙子,知心说了,你俩是大学同学,你就安安心心在这儿休息吧。"费扬喏喏应声,不敢多问,生怕穿了帮。既然知心说是大学同学,那就权且冒充一回吧。

 "饿了吧?来,吃点儿东西。"一位面容和善的妇人端进来一只大大的托盘。

 "这是知心的妈妈。"许爸爸主动为费扬介绍。

 "伯父,伯母,打扰你们了。"费扬忙道,他整个思路都在一片混乱中,像失忆症病人,根本不记得自己是如何遇见了知心,又是怎样冒冒失失闯到了人家家里来。

 "昨晚受罪了吧?孩子,以后可不兴再这么狠劲儿喝了,"许妈妈轻言细语地,"你年轻,不懂得醉酒的厉害,酒中毒可是要命的。"

 费扬鼻子一酸,险些落泪。从来没有人这样对他讲话,父亲是暴躁的,母亲是忧伤的,至于是虔诚的佛教徒,念佛颂经占据了她生命中的绝大部分光

 "这些都是解酒的,你先垫垫底儿,呆会儿该吃晚餐了。"许妈妈从托盘里一样一样往外摆着碗碟,凉拌西芹,糖渍西红柿,乌橄榄炒饭,一大杯蜂水。

 说是垫底儿,其实已经很丰盛,而且许妈妈预备的食物很清,费扬醉酒后本没什么胃口,一尝之下却收不住箸。尤其是乌橄榄炒饭,带点洲口味,以泰式炒饭的样式为蓝本,略加变换,费扬忍不住吃了一大碟。

 费扬吃着东西,许妈妈闲闲与他话家常,问他姓什名谁,何方人氏,以何为生,等等。费扬礼貌地一一作答,碍于情况模糊,他的答案除出姓名,也一概含糊处之,比如职业,他回答是在一间制药公司做行政文案工作。

 许爸爸戴上老花眼镜,坐在旁边煞有介事地看报纸,不过报纸半晌都没翻动——不知是看得入了神呢,还是在偷听他们的交谈。

 "今年多大啦?"许妈妈温和地问。

 "25岁。"费扬如实相告。

 "哟,比知心大3岁呢!"许妈妈惊奇道,"你和知心怎么是同学呢?"

 "我念书比较晚…"费扬差点呛住,赶快弥补。

 "我说你这是怎么了?打探户口啊?罗里罗嗦的。"许爸爸嘴道。

 "是是是,不问了不问了。"许妈妈讪讪地起身去了厨房。

 "小伙子,成家了没有?"许爸爸索搁下报纸,一本正经地询问道。费扬差点饭。知心的爹妈实在是太有趣了。

 "没有,"费扬老老实实地回答,"连女朋友都还没有呢。"

 "好好好,知心也还没有男朋友,"许爸爸连连点头,没想到他比许妈妈来得更逗、更陡,居然坦陈家史,顺带推销自己的宝贝女儿,"咱们家啊,就两个女儿,家教很严格的,女孩子是不兴在外头朋友的,知心上到高中,我和她妈妈都不允许她读言情小说,可惜啊,知心的姐姐命不好,结婚不到两年,丈夫就出了事儿…"

 4

 一席推心置腹的畅谈,费扬对知心的家事有了大致的了解。知道了许爸爸年轻时是一名军人,在民族地区服过役,还参加过一场保家卫国的战争,后来转业到了军工企业工作,全盛时期担任过车间主任,知道了许妈妈早早地从国营百货商店下岗,知道了许姐姐在怀孕两个月时,她那憨厚本分的消防员丈夫在一次灭火行动中英勇殉职,知道了许姐姐悲伤过度孕体欠佳,知道了知心姐妹情深,知心哪怕在电视台通宵熬夜亦是坚持每早起送姐姐上班。

 "…亲戚们都劝她把孩子打掉,方便将来再嫁。她坚决不肯。要知道咱女婿家里可是三代单传,咱不能做那昧良心的事儿,让人家家里断了念想绝了后。何况咱家的孩子是重情重义的人,热腾腾的一对小夫,说撒手就撒手,哪有那么容易?所以我们一家子都站在她一边,把她接回娘家来住,照顾她,支持她的决定…"许爸爸毫无保留地细细说着。

 说话间,许妈妈系着围裙,在厨房和居室穿梭往来,悄没声息地摆下了一桌佳肴。知心接了知意下班回家的时候,许妈妈刚好打开一大瓶可口可乐。

 "咦,你怎么还没走?"知心极不友善地瞪着费扬。

 "这孩子,怎么讲话的?!"许爸爸呵斥。

 "快走啊,你!"知心不理会,像个大大咧咧的混小子一样,野地一把拉起费扬,直往外拖。费扬无奈,求助地望向许爸爸。

 "知心,不许没大没小的!"许爸爸出面解围,招呼许妈妈,"人都齐了,赶紧的,开饭开饭!"

 "对对对,到时间吃晚饭了。"费扬一叠声地应和,试图挣脱知心的拖拽。

 "还吃什么饭哪?你就省省吧!"知心手下发力,把费扬生生地拉了出去,根本不顾身后许爸爸许妈妈气急败坏的喊叫。

 "等等,等等,我还没跟伯父伯母告辞呢!"费扬作垂死挣扎。

 "不必了,你昨晚已经把他们折腾得够戗,害得我妈一宿没合眼!"知心把他推搡进电视台的采访车,冷面杀手似的,猛轰油门,让车子箭矢一般冲出去。

 "照料我的,原来是二老,我还以为是你…"费扬身子往前一倾,差点撞到车前窗。知心的驾驶技术实在牵强,稍微开快了,就有些腾云驾雾似的。

 "我?"知心冷笑,"你就美吧,你!"

 "咱们这是去哪儿?"

 "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呗。"知心面无表情。她在拥的车阵里左冲右突,急不可耐地把车开到了画眉酒吧门前,刹住,跳下来,拉开副驾座的车门。

 下车!她干脆地说。

 费扬抬眼看了看酒吧的招牌,有点恍惚,他逐渐记起了前一夜的经历。飚车,酗酒,烂醉,疯狂地吐,而后是如死的睡眠。

 "你是在这里捡到了我?"他笑着问知心。

 "申明一下,"知心竖起一手指,虚张声势地晃了晃,"要不是看在你把于斌留在了公司的份儿上,我可是绝对、绝对不会管你的。"

 费扬微笑凝视她,她的姿势可爱得不像话。

 "对了,以后喝酒记得叫上你的女朋友们,醉了也不至于宿街头呵,"知心不予逗留,返身上车,摇下车窗,蔑视地一笑,"你不会是被她们集体抛弃了吧?"发动引擎,绝尘而去。

 "女朋友们?"费扬发怔。

 5

 "费总的意思,可能觉得癌症疫苗的研究,耗时耗力,而且很难有短期的进展与突破,至于美容院产品,他可能不是特别熟悉这块市场,没清跟原先产品的区分,所以产生了直觉的反感,"仁希在走廊里追上费扬,轻声安慰道,"其实你的策划还是特别好的。"

 刚刚结束的项目论证会上,费智信对费扬提出的两个方案,癌症疫苗和美容院产品的研发,嗤之以鼻,不留情面地双双拍死。

 费扬无可奈何地苦笑。

 "够钟点下班了,去我家喝杯茶?"仁希邀请。

 "我可不去,"费扬摇头,开玩笑道,"孤男寡女,烈火干柴,到时候撇都撇不清,搞不好被你男朋友追杀得大街逃窜…"

 "少废话!"仁希喝止,"来吧,我家有上好的银杏茶。"

 费扬乖乖跟了她去。

 仁希的屋子在一幢新建电梯公寓的第十八层楼,地方不大,但装饰煞费苦心。整体风格是泰国式样的,仁希用了大量的金颜色,以及芒果木的家具、竹器、青瓷釉、桑树皮纸之类的材料。卧室与起居室由巨大的玻璃鱼缸隔断,透过那些热带鱼和水藻,可以影影绰绰地看到头紫的落地帷幕,充了浓烈的东南亚风情。

 "我可以四处参观?"费扬笑道,"有没有通知那些头小子速速回避?"

 "他们等着跟你决斗呢。"仁希也笑。

 费扬一转头,恰好看到正对餐桌的墙壁上,并排挂着两桢巨幅相片,镶嵌在乌木框中。照片里是仁希早逝的父亲和母亲。他立即噤声,不语。

 仁希的父亲曾经是药业界知名的大亨,与费智信情同莫逆,不过由他创立的莫氏药业先后重组了省内几家大型的国营制药企业,实力雄厚,其规模远非费氏可比拟。

 数年前,仁希的父亲突然大肆展开并购举措,甚至不惜斥资数亿元建成医药配送易中心,介入到物流行业。最辉煌的时期,莫氏通过快速收购,形成了医药制造、医药通、零售百货、金融信托四大产业,麾下控股了三家上市公司。

 然而迅猛扩张本身就如同一朵凌空开放的烟花,缤纷与黯灭如影随形。莫氏很快面临了资金链断裂的窘境,惩罚亦接踵而至,先是被指控大股东非法占款,然后是重组陷入僵局,接着是仁希的父亲被限制出境,被限制高消费。当莫氏药业被几家债权银行相继告上法庭之后,惨烈的丧钟敲响了,仁希的父亲自缢身亡,仁希的母亲心脏病发作,猝死。

 当时仁希正在英国念大一,典型的豪门千金,我行我素,百无忌。她的功课不努力,却是刻苦地考飞行执照,准备架飞机开着玩,平里热衷于赛车、打架子鼓,人生理想是遨游太空,在月亮之上建一幢别院,而后老死于外星球。

 莫家为仁希在乡间买了独幢住宅,有专门的洋保姆照料起居。同在国外念书的费扬曾经利用假期去看过她,别墅门口扔着沾泥巴的靴子,腊肠狗躺在地毯上,厨房的灶具咕嘟着羊豌豆汤,室内遍布着仁希的父亲前来探望爱女时,买下的昂贵的古董家具。仁希津津乐道于自己如何"改造"那些珍贵的古董家具,比如一个路易十八时期的宫廷旧衣箱或是一张在她眼里过时难看的桌子,她便用一张花朵繁茂的布盖住它,布匹的蕾丝花边垂到地板上,班驳的裂纹和油漆立刻就看不见了。

 "就像添了一件新家具,是不是?"仁希炫耀。

 仁希的父亲淘来的一个带大玻璃门的陈列柜,更是被仁希生生地给刷上了枥木的颜色,换上了新玻璃,配了古典的铜把手,匪夷所思地放进厨房当了餐具柜。

 "我要让这些老古董焕发出摩登的光彩!"仁希沾沾自喜地宣称。

 噩耗传来,仁希的优渥人生戛然而止,白雪公主落入了凡尘俗世。家产悉数被拍卖,父母亲没了,养尊处优惯了的仁希面对着地的残砖断瓦,茫然无措。

 费智信在这时仁义救孤,把她安排到了费氏药业工作,没想到小女子很有志气,未曾自暴自弃,就此沉沦,而是发奋图强,一桩桩一件件地努力学习着,渐渐成长为公司里的铿锵金领。

 "我爸爸的变故,也许对费总有些触动,"仁希说,"费总这几年,不太着力扩展新的领域,而是专注于旧有产业的再开发,比如缩短镇灵丹注的生产程,降低生产成本等,说是墨守成规也好,说是稳打稳扎也好,总之,他并没有花费太多心思扩大公司的业务范围。"

 "是的,莫伯伯毕竟是我爹的挚,可谓是物伤其类。"费扬接过她递上的一杯青绿的银杏茶,大口啜饮。他对茶叶没什么研究,止渴而已。

 "慢点慢点,你就不会仔细品味?"仁希嗔怪,"你知道吗,这种茶,富含多种银杏黄铜类物质,有银杏内脂、长醇多糖氨基酸、维生素及10多种人体必须的矿物元素,是纯天然的保健饮品。"

 "我只觉得有一点点苦。"费扬实话实说。

 "这是我爹在世时投资生产的,"仁希的情绪骤然低落下去,"可惜现在已经是别家企业的囊中之物。"

 "对不起,仁希,我…"费扬愧疚。

 "没事儿,"仁希在刹那间就恢复了镇静,"我已百炼成钢,悲伤的情绪和过往的回忆再不能打倒我,而今的我,是一名自食其力、快乐充实的扬眉女子。"

 "你的确做得很好,"费扬微笑,"相信伯父伯母的在天之灵,也会为你的坚强与独立感到欣慰。"

 "人非草木,开头那一阵子,我完全无法接受眼前的一切,整个人几乎崩溃,"仁希缓缓说,"可是,谁的心底没有一件两件万分不如意的事?谁的生活中没有挫折,没有失败?成家愁眉苦脸的,于事无补,所以最终我想明白了,自己还是重新抬起头来面对现实的好…"

 费扬捧着茶杯,静听。

 "不说那些了,"仁希轻快地问道,"你的项目呢?你是怎么打算的?就此放弃?还是继续向费总争取?"

 "仁希,这也正是我想对你的,你愿意帮助我吗?"费扬恳切地说道,"我准备,把这两个项目进行下去。"

 "进行下去?"

 "是的,"费扬说,"美容院产品,我会由技术人员开发,至于癌症疫苗,我已经找五厂的科研专家谈过,其实他们当中有人已经开始从事这方面的探索,碍于资金短缺,无法深入。"

 "五厂当真已经有人研究过?"仁希奇道。

 "他们试图开发一种用来抑制肿瘤血管生成的新型癌症疫苗,"费扬毫不隐瞒,"在国外,我有一些医学界的朋友,曾经多次聊到过类似的话题,国际医学界早已留意到一种叫做血管抑制素的药物,可以神奇地阻止肿瘤生长出新的血管,使肿瘤无法获得生长需要的氧气和养分,但是血管抑制素无法在人体内保持足够长的时间。五厂专家引用了瑞典科研人员的前沿研究理论,他们关注的是基于DNA的疫苗,它可以欺骗人体产生类似于血管抑制素的抗体,而且这种抗体可以在血管内保持更长的时间,比血管抑制素更为有效,并且它不是以经常变异的癌细胞为目标,而是通过对健康的细胞起作用,达到免疫的效果,因为肿瘤要靠健康的细胞为其提供血——说实话,仁希,我对这一研究的前景充信心。"

 "那么你准备怎么做?"

 "投资!"费扬言之凿凿地说,"我在国外留学时,爹在我的名下置有几间房产,我预备瞒着我爹,偷偷卖掉,资助他们的科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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