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成的作品――《国画》的前途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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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偶然在网上发现这篇文章,几年前写的。文中涉及到对拙作《国画》的评价,提出了中肯的批评。贴出来,供有兴趣的朋友一阅。文章没有署名,有知道的朋友请告诉我。在此向作者致谢!有朋友在评论里生气,说了些
愤的话,大可不必。这是网友的文章,他说说自己想说的话而已。(这是王跃文老师加的按语)
中国现代文学起源于清末,在形式上以小说的兴起为标志。历经了一百多年发展中国现当代文学,不断在反叛与反叛之反叛中徘徊前进。在小说方面无论精神内核还是技术思维的发展过程,实际上就是被一个西方文艺及其理论渐进的过程。不难发现,在此影响下的小说试验与反叛最终导致了文本本身的文化意义大于文学意义这一普遍现象。本文以小说《国画》为点,通过对其现代
及其缺失的分析,衍
涉及与之相近相关作品,试图寻找中国小说多元发展的走向之一。
一、谴责小说的
变中国文学长久以来自觉承担着超越文学范围的使命与负担。作为十九、二十世纪之
“舆论界之骄子”的梁启超发现新大陆似的发现了小说这一治世良药,他不无自信地说:“
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1,极力倡导寄托“政治之议论”的“政治小说”此风气一开,天生具有美刺禀赋和文以载道精神的中国文人,在内忧外患的历史背景下纷纷
持起了小说这一原本并不熟练的工具,尽情挥洒救国热情。“不论是救亡还是启蒙,文学在(近现代)中国作家的心目中从来都是‘有用’,文学有它沉重的负担。原本要让人轻松和休息的文学,因为这一责无旁贷和义务反顾的超常负担而变得沉重起来”2。在“有用”这一指导思想下,连《茶花女》、《福尔摩斯探案记》这样的西方通俗读物,在翻译引进之后,也带有强烈的教化功能。由此,中国现代小说自萌芽起,就在负载现代史和追求现代
这两大主题中发展和完善。
于此时兴起的“谴责小说”直接继承了《儒林外史》的精神与技术“揭发伏藏,显其弊恶”3,以《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等篇为最高成就。胡适认为,清末的社会小说(即鲁迅所谓“谴责小说”)绝大都是学《儒林外史》。而“19世纪晚期的中国社会要比吴敬梓这部著名小说所描绘的18世纪世界的危机更为深重。因此,除了在形式和内容上的明显相似之外,清末小说中还出现了一种更令人震颤难忍的峻急音调和一种更为忧郁的大难临头之感”4。这种沉重感的营造本身取得了一定艺术成就。然而,由于缺少技术革新和现代道德理想的支持“谴责小说”逐渐沦为揭人**、漫骂攻击、相互影
的“黑幕小说”,最终
于下品直至消亡。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国在改革开放的良好形式下,在经济建设取得可喜成就同时也随之产生了一系列尖锐的社会矛盾,许多以暴
、反思社会现象以及制度的作品应运而生。此类文学作品的共同特点主要有以下三点:1、多以当代转型期的变革社会为叙事背景2、多围绕社会改革所带来的负面效应编织故事3、故事人物多有正
分野。我们仿佛看到了近一个世纪以前到达鼎盛的文学样式重新活跃起来。九十年代中国文学整体呈现宏大叙事转向个人化叙事、社会关注转向个体关注的走向,但是“忧患是它(中国文学)永久的主题”5。“中国作家把中国的困境看作是中国所独有而其他国家所不具备的”6。中国作家特有的使命感和责任感在历史与民族环境的催化下,必将继续延续和发展谴责小说这一特殊的文学样式。它的特殊
体现在两层含义,第一,基于热切的社会关注,对现世层面倾注了过多热情,束缚了作品的艺术想象力,使作品难于真正进入对永恒的、世界的命题层面;第二,也正是因为建立在良知与责任之上的强烈的社会关注,使得作品充
忧患意识,真挚而沉重。其中代表作品,陈放作品如《天怒》、《都市危情》,始于暴
终于暴
,缺乏艺术美感和深层思考;周梅森作品如《省委书记》,在主旋律的基调下很难作惊人之笔;被改编成电视剧红极一时的陆天明作品《大雪无痕》则带有较强侦破色彩,全靠情节取胜,而且过分渲染个人英雄,没有进入大文化背景进行思考,终究昙花一现。加之今年来热播的同类型电视连续剧,如《苍天在上》、《红色康乃馨》、《黑
》等等,无不或多或少地重复着以上问题。
湖南青年作家王跃文经过创作《官场
秋》、《十面埋伏》(王跃文注:这不是我的作品,作者记错了)一系列所谓“官场小说”的磨练和积累,打造出了在同类型作品中处于领先地位的长篇小说《国画》,大大拓宽了这一文学样式的思路。但是非常遗憾,王跃文之后创作的如《梅次故事》、《清河故事》(亦不是我的作品,王注)等多部作品并没有沿着《国画》开拓的新视野向纵深发展,而是回到了老路,即炫技似的对官场世故进行不厌其烦的细节描写,这无异于买椟还珠舍本逐末。由此,我们对《国画》的审视,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也是对谴责小说在新时期发展的思考。
二、点评《国画》
“书名《国画》是个容易误解因而不太巧妙的双关语:当代中国的漫画”7。这种说法并不客观。事实上,作品本身漫画成分较少,即缺少一种诙谐幽默的情趣来面对写作对象。从题解上看,名曰国画实则画国,眼明的读者一目了然。国画是中国传统文化比例很大的一部分,直接浸泡在文学、哲学中的国画艺术很大程度上代表着民族精神和具有普遍意义的人生哲学。这一点直接为《国画》注入了文化含量,也是一个很容易借题发挥的立足点。王跃文为之花了很大力气,整篇一开首就是:“画家李明溪在看球赛的时候突然大笑起来,怎么也止不住。…当时朱怀镜并没有想到就是李明溪这狂放的笑声无意间改变了他的命运。”8可谓先声夺人。开篇中李明溪的狂笑使得作为副处长的朱怀镜有机会送画给处长刘仲夏,进而送画给柳副秘书长,但是,刘仲夏和柳子风都没有直接影响到朱怀镜,这里的影响当然是指官本位意义上的影响。(朱怀镜的步步高升好像仅仅起源于一次装腔作势)小说中重点提到了四幅国画:李明溪戏
刘仲夏的《藏
(蠢)图》;李明溪和吴居一合作的《寒林图》;李明溪作《荆都五个人》;卜未之老人藏品石涛的《高山冷月图》。可以说这四幅国画对主角朱怀镜的仕途生涯没有产生任何实质影响,对小说情节推动也并不重要。国画被作者自觉地摆放在了重要位置,但是却没有成为小说情节和内涵层层深入的密匙,不能不说是一大遗憾。王跃文选择了一个较高的--&网--,但是站在高--&网--上没有把优势进一步展开。
这样,小说世界就逐渐出现了明显分野,即以政府官员为主的世俗世界部分,以及李明溪、卜未之、曾俚三人组成文化世界部分,两个世界呈现对立并行势态。王跃文似乎在用两只手写作,一方面是他熟悉的官场世故,一方面是他自己也感到迷茫的道德理想。
前者是王跃文的强项,这是对生活经过提炼的复制,他的
雕细凿和虚实相生让人叹为观止,仅就这个部分来看王跃文也是高人一筹的。比如在小说故事中举足轻重的皮市长,皮市长的每次出场都是和“笑”联系在一起的,其中玄机回味无穷,全是国画以虚御实的笔法。
但是,在这个层面的领先不足以支持《国画》在技术和精神上的现代
,于是王跃文开辟了第二层世界,即“着重写出了文化与良知的存在”9。在解读这个层面的时候我发现了王跃文明显不足的底气,以另一个极端的形象曾俚为例。“曾俚神色严肃,说:‘至少我认为,顾准本可以成为二十世纪中国一位杰出的思想家,却在他生命的盛年过早地被迫害致死了…他们要提前语言一个时代的真理,就必须承受时代落差造成的悲剧’”10曾俚对顾准的认识可以说不新鲜也不深入,这在一定程度上也代表了作者自身的文化层次。曾俚是勇敢的斗士,但是就小说给出的事例以及曾俚文章来看,他并没有摆
传统旧文人的影子。王跃文选择曾俚作为道德理想,作为稀有的“文化与良知”的载体,自己就首先宣告了这个道德理想的破灭:“(朱怀镜):‘曾俚,我佩服你的道义。但我跟你说,官场中人的思维方式就是面对现实处理问题,别的以后再说,甚至永远不说。’”11曾俚最后在伦理和世俗的压力下低头,说明王跃文深刻认识到了在这样一幅国画面前此路不通。
小说结尾处,朱怀镜驱车寻找且坐亭,但是目的地却如桃花源一般找不到入口了。其实暗示着王跃文自己的迷茫,他在现实的国画世界里找不到灵魂的栖息地,找不到即能安身立命又能保全灵魂的依凭,于是他只能留下“黄昏之叹”12。这种遗憾对于王跃文来说实在是不能苛求,因为他的或者说与之类似的作家的文化背景不具有打破“黄昏之叹”的元素。“文学的根本出路在于对人的黑暗荒谬虚无持拯救态度。”13持有这种态度并不罕有,问题是持有这种态度的背后究竟有没有支持这种态度的精神资源。“(中国作家)没有索尔仁尼琴式的抗议,没有卡夫卡和陀思陀耶夫斯基式的焦虑和担忧,没有托尔斯泰式的悲悯与拯救。”14摩罗在不断告诉我们,我们缺少的是什么,而没有说我们真正能够达到的是什么。他同样也是迷茫的。
三、国画现代
及其缺失“我们可以把三种变化看作是中国现代文学的特点。第一,从道德的角度把中国看作是‘一个精神上患病的民族;第二,中国现代文学中反传统的立场…是出自对中国社会-政治状况的思考;第三,虽然它反映出一种对社会-政治产生的极其强烈的痛苦感受,但它那种批判观念则具有相当浓厚的主观
”15。
现代
是一个相对的概念,李欧梵提出的三点现代标准,大致可以反映清末直至二十世纪末谴责小说相对传统小说的特点。《老残游记》一开篇就把中国暗喻为一只面临沉没的航船。《官场现形记》和《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则
纸男盗女娼魑魅魍魉。相对传统小说而言,这些特征固然可以称的上是“现代
”,但相比《国画》,后者则显现出了与之相对应的现代
。
在此,我需要提出我理解中“现代
”的含义。
作品从技术上讲要适应现代阅读的要求。
作品需要现代精神的支持。
《官场现形记》等诸篇均采用了一千零一夜式小故事攒接的方法。因为小说故事缺乏整体规划,小故事之间互不相联系,这
足了当时读者的猎奇心态。但就技术本身来说,恐怕连称之为长篇小说的资格都没有。现代读者在阅读长篇小说时,其期待视野绝不仅仅在于几个鲜为人知的黑幕故事,读者需要从作品中获得叙事结构的美感,这种美感是短篇拼接难以达到的。《国画》以朱怀镜的宦海沉浮为线,不
声
地完成了对形形
社会的横向解剖。从整个故事设置来看,虽然仍有可商榷之处,但整体宏大的架构已经具备了现代小说的部分特征。
《国画》隐去了对人物事件的显形价值判断。一部《官场现形记》可以四字以蔽之:穷形尽相。
秋笔法的大量运用,让小说中所有人物都置于哈哈镜之中。且看:“目下单说吴赞善,他早把赵温的家私,问在肚里,便知道他是朝邑县一个大大的土财主,又是暴发户,早已打算,他若来时,这一分贽见,至少亦有二三百两。等到家人拿进手本,这时候他正是一梦初醒,卧
未起;听见‘赵温’两字,便叫‘请到书房里坐,泡盖碗茶’。老家人答应着。幸亏太太仔细,便问:‘贽见拿进来没有?’话说间,老家人已把手本连二两头银子,一同交给丫环拿进来了。太太接到手里,掂了一掂,嘴里说了声‘只好有二两’。吴赞善不听则已,听了之时,一骨碌忙从
上跳下,大衣也不及穿,抢过来打开一看,果然只有二两银子。心内好像失落掉一件东西似的,面色登时改变起来。”16
诸如此类
骨的笔调,在《官场现形记》诸篇中比比皆是。对官场黑幕的无情嘲讽,这种价值倾向非常明显。而《国画》则不然。相对前人,《国画》的孟子笔法云山雾罩,让读者一目了然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但是同时,对的却不是可行的,错的才是真实生活的实际准则。“能说谁是真正的坏人?可有时人们只好坏起来,别无选择”17比之清末谴责小说,这个特点的进步在于,如果错误荒诞是经不起推敲的,那么勿庸置疑我们要改变它――
胎于旧式文人的当代愤青莫不作如是想;但是当荒诞逻辑和黑色幽默真实可行,那么我们就必须思考这种悖论的原因。《国画》最大限度地肯定了不合理存在的合理性。“天下皆知美之为美者,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者,斯不善已。”18只有对批判对象了有充分的了解,批判的展开才可能是客观深入的。
但是,《国画》现代
的残缺又是明显的。王蒙点评谓之“黄昏之叹”,这一叹并不因为作者所谓的“文化良知”,恰恰相反,论者读出了王跃文对游戏规则深深的恐惧感。这种恐惧感在于,作者以及作者所认定的范围,无法对这样的现状产生认同;同时,无法认同建立在必须接受的基础上。否则就像曾俚和李明溪,一个失踪一个发疯。恐惧感经过创作的升华,居然变成了一种不经意的欣赏和仰视姿态。王跃文对自己笔下的权势人物一向敬畏有加,哪怕偶尔开点无伤大雅的玩笑;但对于他们权力倾轧斗争的胜利,哪怕手段如何不堪如何龌龊,也从来都带有一种官场式的庄重口吻。将这种倾向推到极致的是河南作家李佩甫的长篇小说《羊的门》,在李佩甫的笔下,主人公呼天成作为一个深谙世故的“老大哥”,简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在通俗文学中,古龙的武侠小说《蝴蝶?流星?剑》中的“老伯”与呼天成孰几近之。这样一来,批判对象在不自觉中变成了作者的偶像,仿佛英雄最后为魔王所俘虏,因为英雄没有找到能够刺穿魔王的利剑。正如《蝴蝶?流星?剑》中孟星魂为“老伯”最终俘虏。
王跃文历经着从难以遏制抗拒心态到逐渐趋近认同,无论就《国画》来看还是以他整个创作历程,甚至推而广之到所有同类型作品来说,都是一个未完成的作品。
四、中国当代文学的出路:飞翔的安泰作家为什么要写作?在后记中,王跃文说:“给社会开药方只是近时一些作家使命意识觉醒才有的说法。…如果就着这个比方,那么作家充其量只能提供一把把化验单,一张张透视片,诊断的责任还是留给人民和历史吧。”19这种说法在梁启超时代已经出现,某位评论家曾经说过:“小说,社会之x光片也。”这种观点显然是对梁启超夸大小说功能说法的一次矫正,但也难以称之为正确。小说是文学的一种样式,也是艺术的一种样式,不隶属社会学政治学范畴;真正的社会x光片应该是新闻、社会调查。从应然角度来看,作家当然不负担社会改良的义务――不论是直接作用还是提供佐证――只有基于这个基础,我们的作家在面对社会现象社会问题的时候才能够真正以一个作家的身份去审视,在创作过程中才能真正以艺术的想象去完成。
中国作家特有的大地情结注定了中国文学是一种厚重情感与思维的产物。没有对足下土地深深的眷恋,没有对历史文化热爱而反思的态度,笔者认为,这样的作家纵然用中文写作也难于称之为一个真正的中国作家。摆在我们的面前的,已经不再是传统与现代的两极问题了。真正的问题在于,英雄安泰如何才能从大地母亲中来而飞翔于天宇?
参考资料
1梁启超《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
2谢冕《1903前夜的涌动?序言》
3鲁迅《中国小说史略》
4夏志清《感时忧国精神:中国现代文学的道义使命感》
5谢冕《1903前夜的涌动?序言》
6李欧梵《现代
的追求》
7《齐人物论》
81999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国画》p1
9人民文学1999年出版《国画》内容提要
10人民文学1999年出版《国画》p250
11人民文学1999年出版《国画》p439
12王蒙点评王跃文小说止于黄昏之叹
13摩罗《不死的火焰?寻找另一种文学模式》
14摩罗《不死的火焰?寻找另一种文学模式》
15李欧梵《现代
的追求》
16《官场现形记?第二回》
17人民文学1999年出版《国画》p685
18《老子?第二章》
19人民文学1999年出版《国画》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