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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伤逝
 第三十章伤逝

 走进鸠摩罗炎的房间,一股浓烈的药味弥漫在整间屋中。回国师府十来天了,鸠摩罗炎的情况一直令人堪忧。每都会吐血,已经晕噘过好几次。弗沙提婆每天二十四小时守在父亲身边端药送水。几天下来,人都瘦了一圈。而罗什,除了日常的伺候,还在父亲身边每念经。他们两个都已经无暇顾及我,不由让我了口气。在这种时候,我也不能提出要走,所以就帮忙照顾鸠摩罗炎。

 “国师…”我靠近上的鸠摩罗炎。他的瘦让人看了发怵,只有一双浅灰眼睛,似乎是他身上唯一有生命力的地方。

 “艾晴姑娘,你来啦。”他缓缓地点头,想撑起上身,我赶紧上前将靠垫放在他部。这样的接触,就摸到了他皮包骨的身子,心中一阵难受。

 “艾晴姑娘是否对我要单独跟你谈话有些诧异呢?”

 “嗯,是有些吃惊。”我老老实实地回答。不知怎的,他给我的感觉好像我老板。我虽然一直叫导师为老板,可心底,他是我最尊敬的人。我淡淡地笑“不过,国师找我,肯定有话跟我谈。”

 “艾晴姑娘不是寻常女子,这一点,炎从十年前就看出来了。”

 我没做声。

 “炎自知时无多,对这凡尘早已生厌,早归去,也免得拖累至亲。”我鼻子一酸,刚想说些乐观的话,被他仍充睿智的眼神打断。“只是,人在这世上总有牵挂,对炎来说,也就是这两小儿了…”

 直觉上感到这次的谈话肯定跟两兄弟有关,便静静地等他说下去。

 “艾晴姑娘,你来历不凡,可否告诉一个行将灭寂之人,我的两个小儿,后会怎样。”

 我讶然,抬头看到他眼里勘透人心的光芒。他难道对我的来历猜到了几分?可是,他是怎么知道的?

 “姑娘容颜十年未变,当初又是离奇消失。炎相信,姑娘肯定知道普通人无法得知的事。”

 我不能透历史,可是,那是一个将死的人,是否还要坚持这个原则?看我犹豫,他又进一步说:“艾晴姑娘,若是信任一个将死之人不会漏天机,但说无妨。”

 犹豫再三,终不忍瞒他,选择地吐一些。“国师,罗什后的成就,会载入史册,名垂千古。”我顿一顿“而弗沙提婆,国师放心,艾晴会保护他的。”弗沙提婆并没有在史料上留下任何记载,他应该跟普通人一样,淹没在了漫长的历史中。而我已经决定,会给他适当的提醒,防止十一年后他有可能碰到的惨剧。我能为他做的,也只是如此而已了。

 “罗什的成就,是佛学上的么?”

 我点点头:“罗什对于中原汉地的佛教传播,影响巨大。”

 他过了半天才出声,似乎在想些什么。“其实,做父亲的,自然希望孩子出息,但是,平安一生更是重要。”他又咳了起来,我连忙上前帮他顺气。他缓了缓,说道:“弗沙提婆,我还不太担心。他做事有担当,又生豁达,年轻时的一点愤世嫉俗,后自然会磨平。只是,唉,我最担心的反而是罗什…”

 我心一跳,呆呆地看他。从鸠摩罗炎病了以后,从来没听过他一次说那么多话。此刻的他,脸上泛出不正常的红,边咳边说:“他太过聪明,却又从小未曾吃过什么苦。心里想得太多,却从不说出口。这样的子,反而会一生不幸啊。”

 记得看过一篇报道,一群科学家,培育出一种比普通老鼠更聪明的转基因鼠。有人预测,如果把这样的手段运用到人身上,就可能使人更聪明,智商更高。然而,很快人们就开始庆幸没有仓促地把这个梦想变成现实。因为研究发现,转基因鼠变得聪明后,它们也付出了非常痛苦的代价。“聪明鼠”体内添加的新基因虽然能活神经,帮助记忆和学习,但“聪明鼠”对疼痛和伤害也变得更为感。

 所以,过于聪明真的不是什么好事。当不幸降临时,他们会变得更加感,更加难以承受。很多普通人习以为常的事情,他们却会无法容忍。那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受,历史上有多少哲学家体会过。他们常常会显得疯疯癫癫,一生的命运往往也非常悲惨。这就是聪明人的悲哀。罗什,也难逃这样的悲哀命运。

 鸠摩罗炎又说:“艾晴姑娘,你说他一生的成就在佛门。虽不知姑娘到底从何而来,但姑娘所说的,炎相信是真。”

 “国师,你先歇一会。”我递上水杯,让他就着我的手喝。他着气,费力地说:“不说,怕是没时间了…”

 他突然目光犀利地看向我:“艾晴姑娘,既早知罗什会一辈子在佛门,你又何苦惹他动情呢?这对他,岂不太残忍?抑或是,你是尊佛陀之命来考验他么?”

 端着水杯的手抖了一下,杯子落地,发出一声脆响。手忙脚地收拾,不抵防拇指被割了一道,一下子将我刺醒。他,他早知道了。是啊,摩波旬是他从印度带来的仆人,我在那个小院里住了三个月,鸠摩罗炎怎么可能不知道?

 “国师…”

 他叹气,眼里出痛苦的神色。“炎是过来人,吃过为情所困的苦。当初还俗,也得不少诟病。本以为一个情字能化解一切,只是,爱上一个志比心坚的人,苦的不止自己,也累了小儿。”

 他停下息,歇一会又说:“看得出姑娘对我这大儿也有心。只是他既献身与佛,后还要有如此成就,便不能再容‘情’之一字在心间了。”

 闭一闭眼,他疲倦至极,嘴角有丝颤抖:“艾晴姑娘,莫要再走炎走过的路啊…”

 我呆呆地从鸠摩罗炎房间出来。总觉得脚下的步子轻飘飘,整个人仿佛被干了力气。弗沙提婆在门口转圈,看见我出来,急急地上前问我:“父亲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我喃喃,看见他还要再问,疲倦地摇头“弗沙提婆,我很累。我去睡一会儿。”

 回房间时走过正端着药进来的罗什,他的眼光落在我身上,关切,探询,怜惜。我的泪一下子控制不住,赶紧偏过头不让他看见,加快脚步回了房间。

 每至夜深,他都会在房间里念经。我总是灭了灯,躲在黑暗中。房间里的荧荧烛光,在窗上投下一个斜长孤寂的影子。影子不动,唯有梵音喃喃飘出,回在空旷的夜中。罗什,如果我们之间没有隔着一千六百五十年的时间,如果你不是那个一辈子不能改变的身份,我应该会勇敢地向你表白吧?而你对我,应该也是有情的,你会接受我吧?可是,为什么要有那么多可是啊?你我,终究只是平行线的偶尔错,回归原位,我们都有各自放不开的包袱。我爱你,所以,我决定,放弃你…

 鸠摩罗炎一天比一天严重,兹王和王后,一帮子王亲国戚,来探视过好几次。我见到了白震,白纯最年幼的弟弟,十一年后被吕光立为兹王。我更是见到了一个**岁的小女孩,兹公主——阿素耶末帝。见到她时,我的心情难以言状。那是他十一年后破戒的对象,他未来的。以前读史,看到罗什的这段记载,虽然也为他扼腕,但总是觉得离奇有趣,当故事讲给别人听。现在自己真正融入了他的生活,不再是看史书上短短几行的记载,才发现,爱上他了,怎么还能承受他与别的女人后有这样的关系?看到阿素耶末帝对着罗什娇滴滴地喊哥哥,看到罗什对她笑,我真的妒忌得要发狂,尽管我嫉妒的对象还是个小女孩。可是当我要爆发时,鸠摩罗炎的话便会在脑中响起,如冰水淋过,顿时浇灭了我所有不该有的火。是啊,我答应过鸠摩罗炎一定会尽快走。马上要回去的我,有什么资格嫉妒他本来就该有的命运?

 用了各种名贵药材,拖了十几天,油灯终于还是耗到尽头。那个深夜,兄弟俩守在前,我则站在一角,听得鸠摩罗炎断断续续用尽全力对着弗沙提婆说:“别怨恨…你母亲…她一直很爱你…”

 他犀利的眼光此刻已经涣散,只有喉头上下滚动,依稀能辨出他在说:“不知道…能不能跟她…在西方极乐世界…再重聚…”瘦的仿佛能见骨的脸上现出一丝苦笑“怕是不能罢…她已经证得三果…位列无界了,而我…却还在界中…苦苦挣扎…”

 弗沙提婆握着父亲的手,哭得肝肠寸断。罗什则一言不发,目光哀凄地紧盯着父亲的脸。鸠摩罗炎喃喃着:“第一次见到她时,心就不在自己身上了…”

 他的眼睛一下子又重新聚拢了光彩,似乎看到了什么“她好美,又那么灵秀…”

 “耆婆,别走…孩子们还那么小…”他突然用力伸手向前,此刻的他,已经完全沉浸在记忆里。他的眼里出从没见过的温情,似乎他一心念着的那个人就在他眼前。

 “耆婆,等我…”他向前用力一挣,弗沙提婆赶紧抱住父亲。鸠摩罗炎的手无力垂下,倒在弗沙提婆怀里。弗沙提婆发狂似地大声喊“父亲”,却无论如何都没有回应了。罗什呆呆地望着,脸上仍是看不出表情,突然双膝跪地,梵语经文喃喃念出,与弗沙提婆的痛哭形成不协调的对比。

 “别念了!除了念经,你还会做什么?”弗沙提婆放下父亲,转身对着罗什吼,声音沙哑暴“你整天念经,有什么用?就能让父亲复活么?”

 他用手指着罗什,咬牙切齿的样子狰狞恐怖。“你只会躲在经文里一味逃避,你的佛祖,除了画个空空的死后世界,还能给什么?”

 “弗沙提婆,别这样说你哥哥。”我冲上去拉住他的胳膊。他失去理智了,居然把失去父亲的痛转移到自己哥哥身上。

 他转身对着我,眼睛红得充血,口大幅起伏。“母亲眼里只有他一个儿子,他从没有在父亲身边尽过一天孝。可父亲,还是每天念着他以他为荣。”

 他突然甩开我,力气大得让我差点站不稳。“还有你,你的心里也只有他。他得到所有人的宠爱,可是你看看他,他又有什么回报给爱他的人?父亲死了,他却连一滴眼泪都没有!他是个没有感情的怪物!”

 “够了!他比你还要痛,你可以叫叫嚷嚷发,你可以想哭就哭想骂就骂,可他呢…”我看向仍然紧闭着眼喃喃念经的罗什,泪水涌出:“他不是不知道痛,他是因为太痛而无法流泪…”

 “艾晴…”罗什突然出声,声音里有着从未听过的默然孤清“弗沙提婆说的没错,罗什是出家的僧人,本来就不该有俗世之情…”

 “罗什…”

 他站起身,向外走:“我去宫里通知王舅…”

 我要追,被弗沙提婆拉住。我用尽所有力气推开他,冲出门。我不知道罗什会做什么,我只知道我要守着他,保护他。

 他走得很急,没有去王宫,而是出了城门。守城的士兵见了是他,立马放行。轮到我时,将身上所有钱都出去,终于放我走了。

 他似乎漫无目的地在走,走得太急,时常会踉跄。终于在铜厂河边停下,他对着河水,放声大哭起来。凄清的夜,无人的郊外,他的哭,显得格外寂寥刺耳。

 我一直在远处默默地看着。罗什,你不是没有感情,你只是不能在人前哭。你这样一个感情丰富,感细腻的人,为何偏偏信奉的是那要断尽一切人世情感的宗教?

 我一直在远处守着他,每次按耐不住想要冲到他面前时,鸠摩罗炎的话就会在耳边响起。罗什,我不能再扰你心境,我能做的,只是这样默默地守候。

 想起在现代经常听齐豫的歌,最感动我的是《哭泣的骆驼》。以前感动,是为了三笔下那个同名的凄婉爱情故事。现在,在这孤清的夜,看着远处那个连哭都被诅咒的人,突然想起这首歌,一股从未有过的感伤漫布全身。心,无处可逃,只能这样残忍地痛着。

 我背负着幸福,却追寻着痛苦。也许是爱你唯一的去路。

 我一心想付出,却忘记了收复。遗忘也许是对你我最慈悲的祝福。

 生来温柔的双眸,连哭都被诅咒,没有泪,寂寞要怎么

 风沙吹的我睁不开眼睛,漆黑里走走停停。沙漠,连路都举棋不定,心是北极星,不问原因。

 风沙吹的我听不见爱情,想回忆都难宁静。你我,连恨都举棋不定,任由不知情的风沙,卷去脚印

 我一遍遍在心里唱着这首歌,泪水了衣襟,风拂过,凉到心扉。瞧,你的影响力真大,连我也不敢放声唱歌,不敢放声哭泣。罗什,这个夜,你不是孤独的,我在陪着你,陪着你哭。就让我为你把我二十四年来积攒的泪水一次干净吧。这以后,你我,不要再哭泣了,任由沙漠里不知情的风沙,卷去你我曾经留下的脚印。

 天蒙蒙亮时他终于失魂落魄地走回去。夜凉如冰。我随着他站起时,身上已经感觉不到一丝热气。

 夏天终于过去,秋天在不知不觉间,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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