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无极殿。
金呈霓直
地跪在地上,梁公公跪在她身后,而永始帝怒不可遏地在她身前来回踱步,有如一头狂暴焦躁的野兽。
这场景和三年前她初次入宫时一模一样,唯有一点不同,永始帝手上多了一个锦囊。而她,已不再像三年前那样受惊过度了。
“你和安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永始帝额上青筋暴起,重重
着
气。
金呈霓抬眸,眼底藏着若有似无的笑。
她和安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样的问话,竟让她的心底泛起了一阵甜蜜。
“我们没有开始过。”
金呈霓不惊不惧地回答,冷冷地用她冰冷如刀刃的眸光凌迟着永始帝那张令她厌恶的脸。
安题给她的信,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她反复背诵过的,安题在信中提及的人、事、物,那些字句被永始帝看见了,他将会如何震怒?和安题会怎样翻脸?她自己又将会承受何种后果?她都是相当清醒而自知的。
三年前,永始帝怒斥她欺君,她就落得幽
冷宫的下场,此次和天凤皇朝二皇子的私信被他看见,他会如何惩处她?她如何猜不出来。
冷宫三年,让她学会了忘记恐惧,学会了习惯绝望,在回到皇宫的这一路上,她早已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了。
“锦囊里的这些信明明就是楚安题写给你的,信证据确凿,你还想抵赖?”永始帝捏着手中的锦囊,用力扯出锦囊中几条写着字迹的绢帕,大声怒骂着。
“我没有抵赖,皇上所问的问题,我心中多么希望会是真的,可惜并不是。”
她此时倒很庆幸安题是用绢帕写信给她,否则被永始帝这么用力撕扯,只怕早已粉身碎骨了。
“从这些信里就可以看出你们早已私通了,连安第都是知情的,甚至梁度都背叛朕,和你们是一丘之貉!真没想到楚安题才到宫里没多久就和你私通上,干出这些不知羞
的事后,竟还想叫他母后劝朕放你出宜香宫,她是朕的七皇姑又怎么样?她是天凤皇朝的正宫皇后又怎么样?朕就非听她的话不可吗?”他一脚踹在她的肩上。
金呈霓痛楚地倒在地,松绾着的髻软软垂了下来,乌黑的发丝披在肩背上。
“‘父王和母后得知姊夫已率兵出征,大为震怒,已决定质问表哥此事。’,他们凭什么质问我?他是天凤皇朝的天子,朕难道不是龙纪皇朝的天子吗?凭什么朕要派谁领兵挂帅还要他们的同意?凭什么他们可以在朕的面前耀武扬威!”
永始帝念着信中的文字恨声骂道,甚至把那些绢帕摔在地上,用脚忿恨地狂踩着,整个人几乎失去理智。
金呈霓冷眼看着他
愤的样子,心痛着那些被他踩在地的绢帕。
“你们所有的人都背叛朕!一个一个都背叛朕!”
永始帝在殿中狂
疾走,嘴里怒骂不休。
“朕为什么要沐岚领兵挂帅?因为朕的皇子们没有一个肯上战场,每一个都跟朕作对…”
金呈霓趁他不注意,把那些被他踩脏的绢帕飞快拾起来藏进怀里。
“还有你!”他猛然转身狂怒地指着她,脸色又青又白。“一个欺君的冷宫罪嫔,也胆敢背着朕和男人私通!朕召见你时,你存心
怒朕,说朕的无极殿没有你的宜香宫舒服,看来你是一心妄想当楚安题的王妃了!朕是天子,他只是个东王,朕就那般不如他吗?竟连你都敢瞧不起朕!”
猝然间,他重重扇了金呈霓两个耳光,眼中闪过冰冷的杀意。
金呈霓抚着火辣辣的面颊,耳际一片轰鸣,只依稀听见他冷声喝道——
“既然宜香宫才是你觉得最舒服的地方,那你就回到那里去!来人,把她拖出去,赐死!”
金呈霓像被突然之间怞走了魂魄,无力地被人拖出了无极殿。
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宜香宫的,待醒过神时,她已经回到住了三年的地方,桌上摆着一幅白绫,雪白得几乎刺痛她的眼睛。
赐死。她想起来了。果然唯有死路一条。
门口站着陌生的太监,似乎在等着她死,就像勾魂的黑白无常,只要她一死,就能回去复命。
想起了隔壁的康太妃,她恍恍然地走过去,看见她的屋内置放着一副薄薄的棺木,康太妃就睡在那里头。
“太妃,你说我出去就不会再回来了,可我真的回来了,回来陪你了。”她静静地望着棺木,无声无息地落泪。“你说宜香宫是个不祥的地方,任何人进来了都出不去,这里真的是不祥,你我都逃不过这样的命运。”
“快着点,我们还要回去向皇上复命!”太监无情地催促。
“太妃,我很快就来陪你了,你等等我,别让我一个人走。”
金呈霓凄然地一笑,慢慢退出去,回到自己屋里。
当真正面对死亡时,她心中深深的遗憾盖过了内心的恐惧。
她将带着无法再见安题一面的遗憾死去,她将带着无法明白安题真正心意的遗憾死去,她甚至遗憾自己没拥有过他一次的亲吻和拥抱,她唯一拥有的只有怀中那些绢帕。
她苦涩地笑起来。
也好,她不是什么都没有,有这些绢帕陪着自己死,至少可以少一点点遗憾了。
她双手颤抖地捧起白绫,缓缓踩上桌子,把白绫抛上了屋梁。
“安题,今生与你无缘,但求来生…”
眼前是无边无际的漆黑。
金呈霓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四周好似有很多很多的人,但她都看不见,也听不见。
“太妃…你在吗…”
金呈霓没有感觉到害怕,只是慌张。
没有人影,也没有人回答。
她每走一步,都害怕踩空,害怕坠入无垠深渊。
这是死亡的感觉吗?周围是一片黑暗,彻底的虚空,她辨不清方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回去,快往回走,别再来了。”
她蓦然听见康太妃的声音在她耳旁悄悄地说。
“太妃!”
金呈霓伤心地大喊,猛然一阵强烈的心悸,接着有道白雾出现在黑暗中,白雾渐亮,成了一道刺眼的光影,那光影将她
了进去,她的身子像飘了出去似的轻盈…
骤然间,眼前一片耀眼明亮,金呈霓狠狠地深
口气,
腔突然剧痛了起来,每
一口气都痛得像要窒息。
“老天保佑,你活过来了!”
她听见安题惊喜的喊声,接着,看见了一双有如晨星般光芒闪烁的眼眸,那是安题的眼睛,只是她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看过。
她活过来了?她难以相信。难道死去的人也会作梦?她想开口说话,但是喉咙却痛得发不出声音来。
“阿霓,没事了、没事了!”
她听见安第的柔嗓啜泣哽咽着。
安第也在这里?她的神智慢慢恢复,意识慢慢清醒,当她看见安题用双臂环抱着自己,
边漾着明亮璀璨的真心笑容时,不管这一刻她是生是死,都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幸好把你救活了。”
安题用被子将她裹紧,声音中难掩狂喜。
她想开口说话,但是喉头似火烧般干哑,她凝神细看,发现周围悬挂着七彩帐幔,并不是宜香宫,而是一个陌生的地方,除了安题和安第围在她身旁,隐约感觉到屋内还有别人在。
“天凤皇朝的后宫管不够,七皇姑还要管到朕的后宫来,虽然龙纪皇朝后位虚悬,但后宫的事还轮不到七皇姑来管!”
金呈霓听到这个声音,心头不由得一震。她难艰地侧转过头,看见脸色灰败的永始帝正与一身黑衣装束的美丽妇人说话。
“你的后宫
七八糟,本宫可没那个兴趣管,但是对于本宫的女婿,总有权利过问一下吧?”被永始帝称作七皇姑的女子正是应天禹。
自从安题接到金呈霓的信,得知沐岚已奉命出兵时,她气得忍无可忍,便乔装跟着安题来到龙纪皇朝见永始帝,没想到刚一进宫,安题就从梁公公处得知金呈霓已被永始帝赐死在宜香宫。
安题急奔到宜香宫去,看见金呈霓已经悬梁,但见她身体仍有微温,立刻将她解下来,救回了她一缕香魂,然而也因此大大
怒了永始帝。
“沐岚是朕的臣子,朕需要他为朕带兵打仗,他就应该听命于朕,何错之有?”永始帝冷冷地说道。
“你至少应该顾虑一下安第!她有三个月身孕,又是你的表妹,在这种时候你怎么能叫沐岚离开她?”应天禹怒声责问。
“七皇姑,你这不是为难我吗?当我朝需要用兵时,将领怎么能因为
儿而把国家大事丢着不顾?”永始帝没好气地回。
“国家大事?”应天禹冷哼一声。“我倒是想问问你,你出兵南蒙干什么?南蒙年年向你进贡,两国友好多年,现在人家当家的病了,你就乘虚而入跑去打人家,这说得过去吗?”
“我这么做也是为了龙纪皇朝,难道我想让龙纪皇朝强盛起来,七皇姑不高兴吗?”永始帝脸色越发难看。
“持强凌弱,这可不是一个好国君的德行,我看了就有气,怎么高兴得起来!”应天禹毫不客气地骂道。
“七皇姑如今是天凤皇朝的皇后,不应干涉我龙纪皇朝的国事,七皇姑若再多言,别怪我无礼了!”
永始帝恼羞成怒,脸色气得铁青。
安第闻言,咬着牙怒视永始帝。“倘若沐岚有个三长两短,那你就休要怪我父王无礼了!”
应天禹错愕地看了安第一眼。这句话已形同挑衅,从原本的“家事”演变到“国事”了。
“安第,你别忘了,你嫁的丈夫是龙纪皇朝的安南督都,不要总是以天凤皇朝公主的姿态跟我说话。”永始帝眼神冰寒地瞪着安第。
安第慢慢地站直了身子,冷冷地说道:“曼武表哥,我嫁的人叫沐岚,不叫龙纪皇朝。”
“你说这话是想与我翻脸了?”永始帝的脸色青白不定。
安第默默望了应天禹一眼。
应天禹了解女儿恐惧失去丈夫的心情,只是淡然一笑,没有责怪她的意思。
“曼武,用不着这么急着翻脸,咱们是一家人,我现在就好言相劝。”应天禹平心静气地说。“南蒙一直都没有失礼于你,也没有招惹你,希望你能停止攻打南蒙,不要留给人欺凌弱小的骂名。”
“欺凌弱小?”永始帝冷笑两声。“我不欺人,人便欺我,只有让自己强大了,人人才会俯首称臣。”
“想要人人俯首称臣,用的可不是蛮力而已。”安题冷冷地
口说道。
永始帝怒不可遏,伸手指着安题和金呈霓骂道:“七皇姑,安题招惹我的嫔妃,你认为我该怎么做呢?这便是天凤皇朝皇室的教养吗?”
安题再也隐忍不住,昂着头,站起身来与他怒目相向。
“曼武表哥,金呈霓只是一个被你丢弃在冷宫的女人,她对你来说根本可有可无,如果她是你心爱的女人,我绝对不会招惹!”
“这是什么话?”永始帝骤然大笑。“我的嫔妃我要丢弃还是宠爱是我的自由,她是我的嫔妃、我的人,你与她私通竟还敢如此理直气壮!”
应天禹深深蹙眉,端详着刚从鬼门关被救回来、脸色雪白如纸的金呈霓。
虽然安题从未对她提起过金呈霓,但是打从他一进宫就追问她的消息,随后心急如焚地抢救她的性命,见她活过来时脸上那一份难以言喻的感动和喜悦,她如何看不出来这两人之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但是金呈霓毕竟是永始帝的嫔妃,不管怎么说都是安题理亏。
金呈霓难以忍受他对安题的讥讽,撑起虚软的身子哑声辩驳着。“我…我不是你的人…我也没有与殿下私通…”
“你还敢狡辩!”永始帝瞠目怒视她。
“我的身子是清白的…我从来都不是你的人…而且,我已经被你赐死…死过一回了我不再是你的嫔妃!”
金呈霓神色虚弱,身子瑟瑟发抖,但声音却如坚石般冷硬。
“朕之所以赐死你,是因为你私通安题在前,这是罪证确凿的!身为朕的嫔妃,朕要叫你再死一回,你也不能抗旨!”永始帝完全漠视她的惊愕与焦灼。
安题的目光始终爱怜地留恋在金呈霓的身上,他也完全漠视永始帝的无情和震怒,不论他再怎么强调金呈霓是他的嫔妃,他都全然无动于衷。
“安题…”应天禹轻声唤他。“表哥说的私通是怎么回事?若是真的,那就是你的不是了。”
“他认为私通就私通吧,难道他丢弃不要的女人,我拾来疼爱都不行吗?”
他与金呈霓四目相望,眸中柔情缱绻,传递着狂热与甜蜜的情火。
安题这话虽有几分赌气,但也没有半点错处。
“名分上她是你表哥的嫔妃呀!”应天禹无奈一叹。
“当初金呈霓早已经订过亲了,表哥一道圣旨下去,就抢了人家的
子,抢来了看不顺眼就关进冷宫三年,见有人关心她了就要她死,死一遍不够还要她死两遍,难道自称‘朕’的人就可以如此胡作非为吗?”
安题
含鄙夷的语气,看都不看永始帝一眼。
他刚把话说完,一旁的安第大感快意,忍不住轻笑了起来。
金呈霓只觉得心跳得厉害,
的感动在她的心里迅速膨
起来,像暖暖的海
一波一波地轻拍她的心房。
永始帝整个人已经气得发怔了。
“今
七皇姑一家是专程来讨伐我的吗?”
安第咬着
,冷眼不语。
应天禹则是无奈地深
一口气,安题和金呈霓之间的关系确实是令她头疼极了,就算她想成全他们,却也得顾及永始帝的尊严问题。
“曼武,这些事我们可以好好商量——”
“这算商量吗?”永始帝语气森然地打断她。“你们究竟想要我怎么样?直接说吧!”
“那我就说了。”安题勾
一笑。“金呈霓我要带走。”
应天禹惊愕地瞥他一眼,已有山雨
来风
楼的预感了。
“可以。”永始帝冷冷一笑。“你可以带走她的尸首。”
金呈霓屏住呼息,怔愕地望着安题。
“她已是我的王妃,你若敢动她,你我就此为敌!”
安题的脸色沉静如水,嗓音寒冷似冰。
永始帝神色遽变,陰沉地瞪视着他。
金呈霓的双眸素来清冷淡然,此时却因安题的一句“她已是我的王妃”而燃起灼热的火,熠熠地闪烁着。
“安题,你可想仔细了,要她当王妃这话可不是随意说说的。”应天禹万分惊诧地说道。
“当然。从此刻起,她就是东妃,我的王妃!”安题坚定地再次强调。
金呈霓紧紧咬着
,眼角滚出激动的泪水。
“七皇姑,这分明是威胁,看来咱们已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了!”
永始帝双拳紧握,语气发狠了起来。
应天禹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两个孩子,没想到一个肯翻脸,一个要为敌,她不
伸手柔了柔额际,只觉脑袋一阵昏眩。
“曼武,其实你对这个嫔妃并不看重,你那么轻易就可以决定要关她还是要杀她,可见你根本丝毫不在乎她这个人。既然如此,安题是你的表弟,他喜欢金呈霓,你把金呈霓让给他又有何不可?”
“我不会成全背叛我的人!”永始帝咬着牙说道。
应天禹的眉心轻轻蹙起,快要沉不住气。“你之所以不肯让安题如愿,不过是为了你的面子问题——”
“七皇姑,我的面子就是龙纪皇朝的面子!”他大声怒吼。“曼武,你简直是不可理喻!”应天禹的忍耐已到了极限。“我现在郑重告诉你,你最好发出退兵诏书,把沐岚召回来。还有,金呈霓已被你赐死,你就让她跟安题离开,否则,我就让你知道什么叫威胁!”
“如果我不肯呢?”
永始帝怒视着他们,目眦
裂。
“如果你不肯,那就等着跟元狩兵戎相见吧!”应天禹淡淡地丢下一句话。“我们走吧!”
安题伸臂抱起金呈霓,与应天禹和安第大步踏出无极殿。
“来人!”永始帝重声喝道。
一列御前侍卫迅速将他们包围住。
安题缓缓回眸,语气平和地说道:“表哥,别做傻事,你的大军可都在南蒙,要是父王派兵来了,你的龙椅只怕保不住。”
永始帝脸色惨白地怔站着,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无极殿而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