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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背叛者
 圣灰星期三的太阳升起来了,热闹的狂节结束,四旬斋开始。

 清晨,在波德林府邸顶楼的一座小室内,吉奥独自一人跪在窗前,面对不存在的神像往自己头顶倾洒圣灰。

 “…我本是灰土,将来仍要归于灰土。请主宽恕我们这些无知的凡人,求主原谅我所犯下的过错。”

 急促的脚步声突然在门口响起,随后,传来敲门声。

 “进来。”吉奥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什么事?”他看着那个慌慌张张的管家,皱起眉头“怎么,朱佩还没有找到么?”

 “出大事了,老爷!”管家一路跑上楼梯,上气不接下气“刚刚接到电报,威尼西亚号在印度洋海域遭了风暴,整艘货船沉没。只有几个船员侥幸逃生…”

 “你说什么?!”吉奥跳起来,一把拉住管家的胳膊。

 “船沉了,我们的货全没了,老爷!”

 “这,这怎么可能…”吉奥倒退几步,一下子跌坐到后面的椅子上,喃喃自语“多少年来,我波德林家的货船从来就没出过意外!”

 “老爷…”管家犹豫着,神不守舍地问道“是不是因为那件事情…”

 “住口!”吉奥低声呵斥“你胡说什么!”他盯着管家“货船的事情下人们都知道了么?”

 “几个管事的已经知道了,老爷。”

 “叫他们先不要声张,”吉奥强作镇定“你去和他们说,两件事毫无关系,让他们不要慌乱。此事只是个意外——谁家都会发生意外!”

 “知道了,老爷。”管家战战兢兢地退下去,关上了门。

 吉奥一个人留在房间里,他想给自己倒杯茶稳一稳心神,但是手刚碰到茶壶,一个没拿稳,那只昂贵的青花瓷壶跌落在地板上,摔得粉粹。吉奥长叹一声,瘫倒在椅子上,呆呆地注视着天花板。

 门外又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什么事!”吉奥一拳捶向桌子。

 门开了,刚才的管家去而复返。他哭丧着一张脸,出一副比沉船更加绝望的神色,身边跟着一个惊惶失措的年轻人。吉奥认得,这孩子原本是里亚尔托桥下波德林瓷器店里的伙计。

 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笼罩了吉奥“店里出什么事了,菲利波?”他盯着那个孩子。

 菲利波面烟灰,他嗫嚅着不敢开口,突然一下子跪了下去,全身抖个不停。

 “到底出什么事了?!”吉奥拍桌子站了起来,他看向管家。

 “店里…起火了。”对方勉强从嘴里挤出这几个字,牙齿格格打战。

 “起火了?”吉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把揪住管家的衣领“到底怎么回事?现在火势怎样?有什么人在那边?我们人手够不够?”

 “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说话的时候管家胆颤心惊“今天早上二夫人还在店里看着,按理说根本不可能出现任何差错…现在火势还很大,二老爷正带领大家灭火。”

 “火是怎么起来的?”吉奥转向仍在一边瑟瑟发抖的菲利波。

 “不,不知道,老爷。”菲利波哆嗦着,根本不敢抬头。

 “不知道!我是白付你工钱的么?!”接二连三的噩耗让吉奥一反平里温文儒雅的形象,他扭曲的脸孔狰狞可怖,冲着这可怜的孩子放声大吼。“我是真的不知道啊,老爷!”菲利波哭出来“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店里的人都说,我们波德林瓷器定是遭了天谴…”

 “胡说八道!”吉奥沉下了脸色“一派胡言!我波德林得主庇佑,一贯生意昌隆上下平安。这谣言到底是谁散布出去的?!”

 “可是,可是…”菲利波嗫嚅着“今天连二老爷都这么说了…大家全信了,还要稍后一起去教堂里祷告呢!”

 “二老爷?”听到马森的名字,吉奥狠狠拧起眉头“他在哪里?”

 “还没有回来。”

 “多派些人去店里帮忙,”吉奥对管家下令“立刻让马森回来见我。还有,”他想了一下,面色晴不定“去看住少爷,最近不要让他随便出门。”

 夜幕降临了里亚尔托桥。

 经过整个下午的抢救,波德林瓷器行的大火终于被扑灭。浓烟笼罩在里亚尔托桥下,昔日富贵精致的门面已经成为一片废墟。几个瓷器行的伙计还在灰烬里忙碌着,看是否还能抢救出任何货品。一些路人在远处指指点点,发出啧啧叹息。

 几米之外的一座青灰色建筑物中,一个表情淡漠的中年人正临窗眺望着浓烟密布的里亚尔托桥。

 “真是愚蠢,”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波德林家族真是愚蠢至极。”

 “这只是开始,诺威。他们惹怒的可是吊人长老。”另一个人轻轻一笑,端起一杯红酒。

 “你看起来还真是悠闲,”巴斯托尼转过了头“那么,上面待的事情到底办得怎么样了,我的骑士大人?”

 安德莱亚浅啜一口,摇晃着酒杯“长老找到了,可是他却不愿和我回去。”

 “因为‘威尼斯之石’?”

 “是,”安德莱亚凝视着杯中殷红明体,微微皱起了眉头“我至今也不清楚,‘威尼斯之石’到底是什么。长老因为它而滞留在波德林家的地下室,一困就是四百多年。”

 “负责情报和联络的‘圣杯’居然也有一筹莫展的时候么?”巴斯托尼轻轻一叹,似乎意有所指。

 安德莱亚抬起头,表情似笑非笑“若是此刻‘权杖’想一脚,我绝不阻拦。”

 巴斯托尼平板的脸上突然出了少见的笑容,他看着安德莱亚“我在威尼斯还算半个市长,在你面前却只不过是小小的‘权杖九’,试问我何德何能,敢与骑士大人争功?”

 “如果你知道什么,还是说出来的好,”安德莱亚转着杯子,良久,脸上出了理解的微笑“好吧,我们来做个易,”他说“你想要什么?”

 “威尼斯。”巴斯托尼直直望进对方的眼睛“我要威尼斯独立出意大利。”

 安德莱亚愣了一下,然后突然明白了什么“上次那个叫莱娜的女孩,”他试探着问“萨伏依王朝派她去查探波德林叛国谋反的证据…但其实波德林家族是清白的,对不对?”

 巴斯托尼的嘴角出了一丝狡黠的笑意,端正严谨的红棕色胡子翘起来,使他的面部表情生动了很多,看起来完全不似以往不苟言笑的“影子市长”

 “没错,”他点了点头“愚蠢的波德林家族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权杖啊权杖,”安德莱亚叹了一口气“我们永远都无法准确估量你们的智慧。”

 “现在还不晚,骑士大人。”巴斯托尼微微躬身“我和你们不一样,我只是卑微的人类,生死由命。我知道你对这些看得很开,但是对我来说,功名权势就是我毕生追求的一切。在我有生短短几十年间,我只要威尼斯,求骑士大人成全。”

 “以‘威尼斯之石’做饵?”安德莱亚放下了酒杯“诺威,这是你多少年的苦心经营?”

 “属下不敢,”巴斯托尼恭谨地回答“只是成大事,需大气量与大智慧。还有耐心——这是权杖国王的教导,属下时刻铭记在心。”

 “奥斯卡那条老狐狸,”安德莱亚长叹一声“我不得不佩服你们的心机!”

 巴斯托尼一笑“此事对骑士大人全无损失,何来叹息?”

 “成。”安德莱亚再次叹了口气。

 “感谢骑士大人成全。”巴斯托尼深深行了一礼。

 “那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什么是‘威尼斯之石’?”

 “属下不知。”

 安德莱亚瞪着他。

 “属下的确不知道‘威尼斯之石’的真面目,但是属下却探听到确凿的消息,它和一口水井有关。”

 “水井?”

 “是,一口威尼斯城内的水井。因为此事太过机密,属下在得到消息之后也不放心派人下去探查。如果骑士大人方便,我们现在就可一同过去。属下也急切地想知道在那水井之下究竟埋藏着怎样的秘密。”

 “那口井所在何处?”

 “请随我来。”权杖九诺威·巴斯托尼看着对方,一贯严肃的面容再次出了微笑。

 几乎同一时间,圣玛尔塔区,波德林府邸。

 里亚尔托桥下的大火让所有的人心惊胆寒,家仆们私下里都在议论纷纷。吉奥心里烦,独自用过晚饭后,一个人走到二层东侧楼梯的拐角处。他的手隔着壁挂揿在地下室的开关上,犹豫良久,直到额头和脊背上都冒出了汗,最终,他把手缩了回去。

 楼下大门处突然传来了一阵吉奥听到声音,是马森回来了。他随手招呼一边刚刚下楼的家仆“让二老爷到议事厅见我。”

 吉奥还未坐定,议事厅的大门突然被撞开。马森像一阵风一样冲了进来,他披着一件外套,里面的衣服已经被烧得七零八落,连头发和胡子也被烤焦了一半,看起来极为狼狈。他的脸上全是煤灰,细小的眼睛完全红肿起来,不知是被烟熏的还是刚刚哭过。

 吉奥皱起眉头“你这是…”

 “朱利亚死了!”马森吼,声音里带着哭腔。

 “上帝啊…”吉奥呆住了“弟妹她…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这是我要问你的!”马森歇斯底里地喊,他上前一步抓住吉奥的领子,把他从椅子上拉起来“你昨天晚上到底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吉奥甩开他的手,死死瞪着他“按照我们之前的约定,把朱佩作为祭品放下去——这不是我们事先商量好的吗?!”

 “‘他’接受了祭品?”马森急切地盯着吉奥的眼睛。

 “没有,”吉奥垂下眼帘“后来那孩子毫发无损地出来了,神色间看不出任何异样。”

 “‘他’没有接受!因为他知道这是个骗局!”马森激动起来,用手胡乱撕扯着自己的胡子和头发“他知道我们骗了他,天啊!他知道我们违背了契约!”

 “…不可能,不可能的…”吉奥失去焦距的眼睛直直目视前方,口中喃喃。

 “…这就是‘他’的报复!他在向我们施加报复!”马森一把抓住吉奥,像抓住一救命的稻草,他的脸孔疯狂地扭曲,他的手哆嗦着“我们波德林家的商船从来就没有出过意外!”他瞪视着吉奥,模糊的泪水从红肿的眼睛里淌下来“店里的大火起得更是蹊跷,连朱利亚都死了!恐怕下一个就轮到你我!再不想点办法,我们就…哥哥——!”

 “…你想怎么做?”吉奥一时间六神无主,他求助地望向马森。

 “把迦科莫交给他!”

 “不行!”

 “这是我们现在唯一的办法!”马森冷着脸色,一双细小的眼睛里光闪烁,他扑上去抓住吉奥的手“我的朱利亚已经死了!你还想怎么样?!舍掉一个迦科莫就可以平息他的怒火,可以拯救我们全家!”

 “我绝对不会答应!以我们这样的家世,你想要什么样的女人都有!但我可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吉奥怒气发,他一把推向马森,把对方狠狠撞倒在地板上。

 马森红肿的眼睛里出了怒火,他爬起身,顺手抄起身边一只大青花瓷瓶,回身砸向了吉奥。

 哗啦啦一阵清脆的碎片撞击声,花瓶在吉奥的头顶碎裂,几片锋利的瓷片了进去。殷红的鲜血立刻出来,吉奥一声惨呼倒地,马森吓傻了,跌坐在地上,扔下了手中断口鲜血淋漓的瓶颈。

 吉奥在地上挣扎,白皙的面孔已经完全被血染红,看起来可怖至极。

 马森瘫倒在地板上,向后一点一点挪着,他没有想到自己一失手竟然杀害了亲哥哥!他懊悔、恐惧,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双腿发软站不起身,直到,议事厅的大门突然被另一个人撞开。

 “父亲?”刚刚回家的迦科莫听到家中出了事,赶紧跑上了楼,谁道刚开门就看到了如此惨状。他惊骇莫名,一下子扑到气若游丝的吉奥身上“父亲!”

 迦科莫的闯入反而让马森迅速冷静了下来,他眼珠一转,悄悄站起身,从一边桌子上拿起那只沉重的铁艺烛台,猛击向迦科莫的后脑。

 此刻迦科莫正背对着马森伏在吉奥身上,根本没有注意到马森的存在。偷袭之下,他连一声惊呼都没发出来就倒了下去,直接倒在他父亲的血泊里,失去了意识。

 “就是这口水井?”安德莱亚站在罗马广场一处不起眼的井口面前,往下看去。

 时间已过午夜,沉沉的浓雾落下来遮掩了一切,那个圆圆的孔仿佛地狱的入口,黝黑深邃,从里面源源不断地散发出冰冷的雾气,缓慢地爬到人的脸上,冷而粘滑。巴斯托尼面上似有惧意,他打个哆嗦,向后退了一步。

 “就是这里了,”他肯定地说“威尼斯主岛的形状像条大鱼,而罗马广场这口水井的位置正是鱼眼所在。”

 安德莱亚点点头,捡了块石头扔下去,侧耳倾听。

 石块砰地一声坠地,骨碌碌滚了开去,撞上了井壁。

 “这口井很深,但是里面却很干燥,没有水,”安德莱亚挑了一下眉毛“我先下去看看。”他作势要跳,巴斯托尼拉住他“这样安全么?要不我先去找几个人…”

 安德莱亚一笑“你都说了,这等机密大事,怎可让外人知晓。你在这里替我把风就是了。”

 他纵身跃入了井口。

 夜幕之下,巴斯托尼松了一口气,他凝视着脚下黑的井口,方才恐惧懦弱的神色已经完全从他脸上消失。他冲着前方的黑暗招了下手。

 一队黑影,突然在浓雾里闪现了身形。十二个人,身穿一模一样的黑色紧身衣,动作整齐划一,干脆利落。他们手中持着一只闪烁的金属网,在夜幕下悄然出现,然后分成四队,每队三人,持着那只金属网悄悄近井口,然后,猛地覆盖上去。

 一人持网,一人持钉,第三人持锤,十二人一齐动作,瞬间将整张金属网钉死在井口上方。一阵风吹散了雾气,明亮的月光洒在金属网上,拇指的栏杆闪现出璀璨晶亮的光!一副纯银打造的牢门,紧紧嵌扣在井口上方,四周不出一丝隙。

 “诺威?你在做什么?!”

 月光透过银色栏杆的网格投到井底,把黑暗切成整齐的光斑,安德莱亚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慌乱。

 巴斯托尼走到井边,负手踏上纯银的金属网,静静地凝视着困于井底的血鬼。

 “离太阳升起还有三个小时,好好享受你最后的时光吧。”

 “这口井?”安德莱亚瞪大了眼睛,面惊诧之“难道你今天晚上和我所说一切都是个骗局?”

 巴斯托尼轻轻一笑“让你上钩并不容易。”

 “给我一个理由,权杖九。”安德莱亚静下来,他仰起头,冷冷地直视巴斯托尼的眼睛。

 “我想要的不只是威尼斯,安德莱亚。我要得到这一切。”巴斯托尼并没有躲避对方的眼神,他直视井底“我们都知道,谁拥有‘威尼斯之石’,谁就得到了世界。而‘威尼斯之石’的守护者正是吊人。换言之,”巴斯托尼顿了一下,闪亮的眼睛里闪烁着疯狂的光辉“谁能控制吊人,谁就控制了整个世界!萨伏依王朝算什么,奥匈帝国又算什么?!到时候整个世界都会在我脚下,欧洲的战火只是冰山一角。”

 “你疯了!就凭你一个小小的权杖九,也想控制长老?”

 “就凭我,今天这口小小的水井就是骑士大人您的葬身之地。”巴斯托尼的声音彻骨冰寒。

 “你逃不掉的,”安德莱亚向上凝视月光,看着井口的黑影“杀了我,上面的人不会放过你。”

 巴斯托尼突然爆出一阵大笑。“放过我?他们为什么要放过我?你以为今天这件事还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安德莱亚死死地盯着他。

 “您真可悲,骑士大人。”巴斯托尼静静地开口,声音没有一丝涟漪“你今天的对手,不是忠诚愚钝的宝剑,不是利熏心的钱币,更不是你神权至上的圣杯!我是权杖,通八方,擅辞令,玩权谋于股掌,而你竟然认为我的计划会忽略细节和善后?”

 “再见了,安德莱亚。好好享受你人生中最后一缕阳光吧!”巴斯托尼冷笑一声,独自离开了罗马广场。身后,十二个黑衣人围住井口,标般立于亮银牢门之外,仿佛十二尊亘古不动的石雕。

 东方,浓雾逐渐散去,黎明就要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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