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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波德林家族
 BoldrinFamily

 欧洲市场最金贵的艺术品是什么?是中国的瓷器。

 品质最好的中国瓷器从哪里来?从威尼斯。

 威尼斯最大的瓷器商是谁?是波德林兄弟吉奥和马森。

 威尼斯的波德林家族,因其富有所带来只手遮天的权势,就相当于文艺复兴时期佛罗伦萨的美第奇。

 早先欧洲与东方的贸易主要是通过地中海,被阿拉伯、威尼斯和拜占庭所控制。阿拉伯商人和威尼斯之间早有默契,他们放在威尼斯的财产很安全。为了打击贸易对手,威尼斯把十字军运到了拜占庭,在1203年把君士坦丁堡洗劫一空。通过垄断地中海贸易,十四世纪时威尼斯已经成为了海上最富有最强大的共和国。

 当第一批中国瓷器登陆欧洲市场,即刻就被视为宝物,卖出了比金子还要贵重的天价。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对中国瓷器的喜爱如痴如醉,人们为拥有一件中国瓷器感到骄傲和荣幸。是威尼斯人最先开始仿造中国青花瓷器,制造出了一种被称为"阿拉伯蓝"的软质瓷,但是低温烧制的胎釉质毕竟无法与中国的瓷器相媲美。无论之后各国的手工艺人们如何研究仿造,王公贵族们还是喜爱真正产自中国的瓷品。

 和威尼斯的众多商人一样,波德林家族靠贸易起家。但是他们不像其他商人稳妥地小规模进口丝绸和茶叶,或者和英国或者葡萄牙人转口贸易,而是选择了一般人不敢轻易染指的中国瓷器。波德林家族拥有自己的海船和港口,直接从中国进口这些昂贵而易碎的"白色金子"。当其他出海的船只因为恶劣的天气、触礁或者破损而沉没,波德林家族的货船却极少出过意外。仿佛有神灵庇佑一般,四百年来,波德林家族建立了一条通往东方的稳固海上瓷路,在欧亚之间进行着庞大的瓷器贸易。

 波德林家族祖上在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曾经出过好几位小有名气的画家。虽然波德林瓷器并未垄断整个欧洲市场,但是由于他们与生俱来的绘画气质与艺术眼光,他们销出的瓷器水准远远高于其他瓷器商人,购买者趋之若鹜。到了这一代,吉奥和马森兄弟已经是整个威尼斯最富有的人。虽然无官无爵,他们在威尼斯的权势却是如中天——

 传说中,他们手中拥有的财富可以使整个威尼斯沉没。

 莱娜当然听说过威尼斯著名的波德林家族。只是她委实没有想到,波德林家的少爷竟然会热衷于在狂节圣马可广场的平民舞台上演出拙劣的舞台剧。

 "在威尼斯,人人都在演戏,"像是看破了莱娜的疑惑,迦科莫·波德林微笑,"每人都在扮演着一个角色。"

 "所以你的角色就是卡萨诺瓦喽?"

 男孩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他带点尴尬地搔了搔那头金棕色的小卷发,"因为我真的和那个迦科莫·卡萨诺瓦同名嘛!"

 莱娜也笑起来。她笑的时候,细长的眼角妩媚地弯下去,巧的小鼻子微皱,脸上出两个圆圆的酒窝。青铜路灯模糊的光晕笼在她的头顶上,映得一头暗赭的卷发散发出了一种梦幻般的淡金色的光。她的笑容犹如天使一样纯净无暇。

 光影黯了一下,正前方有个熟悉的高大身影一闪而过。莱娜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的嘴角依旧扬起,但是刚刚的微笑已经从脸上消失。

 亮灯时分,游人都聚集在圣马可广场上。那个从罗马来的修士一身黑皮风衣,异常显眼地立在圣马可广场正中央,仰头凝视着广场上高高的钟楼。看上去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然后他形迹可疑地四下观望了一阵,犹豫良久,最终经过回廊走进了小广场。

 "那么很高兴认识你,波德林先生。"莱娜匆匆开口,接着便要迈步。

 "叫我迦科莫,"男孩说,"…你真的确定不要我送你?"他眼巴巴地看着莱娜。

 "不必了,我自己能找到,"女孩微笑,"我们以后见。"在她转身快步走过圣马可图书馆的时候,那个男孩却又从背后追了上来。

 "我有件事忘了说,"他着气,"狂节的最后一天,也就是下个星期二,在孔达里尼宫会举办一场盛大的假面舞会。既然你这个时间来到威尼斯,就一定要来参加。"

 "好,"莱娜随口答应下来,男孩却没有走。

 "…你真的一定要来,"男孩看着她的眼睛,"因为舞会是由波德林家族举办的——那天是我二十二岁的生日。"

 "我答应你,威尼斯的迦科莫o卡萨诺——不,波德林先生。"莱娜最后微笑了一下,然后转身迅速进入回廊,消失在小广场的尽头。

 黑衣修士今天并没有穿修士袍。他一身便装,走出小广场向右转,经过费尼切剧院一直往西,跨过阿卡代米亚桥来到运河左岸之后,仍然一路往西。

 码头上修士离去前的最后一瞥让莱娜始终无法释怀。她完全不认识这个男人,但在那莫名其妙的一瞥间,对方似乎对自己隐瞒了什么。那个小偷——从那不勒斯跟随自己前来威尼斯的戴三角帽的男孩——他是谁?或者,他是谁派来的人?或许修士在抓到他的时候,他说了什么本不该说的话。

 莱娜无法确定。她现在唯一的线索来自眼前的黑衣修士,她只能跟紧他。

 天色越来越黑。路上的行人渐少,青铜街灯散发出朦胧的光晕,弥漫的水气在黑暗里升腾。仿佛笼上了一层透明的薄纱,像闷热的夏日里路面上散发的那种蒸汽似的,雾气飘过,建筑和树木在这一瞬间变了形,就好像空气被骤然割成了片,连接着不同世界的入口。

 气温降低了。莱娜的嘴边出现了白色的呵气,但是手心里全都是汗。再走一阵,街道上已经完全没有了行人,连乌黑的河水都是静静的,看不出丝毫微澜。偶尔有漆黑狭窄的贡多拉一条或者两三条,成串地拴在水边,上面覆盖着黑沉沉的防雨布。船舷的碰触是这黑夜里唯一清冽的声响,还有间或十分微弱的水花溅起的声音。

 世间唯一比贡多拉还要漆黑的就是棺柩。威尼斯这座古老的水城,在一切繁华与喧嚣的色彩退却之后,剩下的只有腐朽与死亡。就好像从明华美的面具后面会爬出可怖的蛆虫一般,黑夜背后的力量令莱娜颤抖。方才灯火辉煌的圣马可广场与这里俨然处于世界的两极。在内心深处的某个最柔软的地方,莱娜忽然有些怀念起那个刚刚被自己拒绝的男孩。

 "迦科莫·波德林。"

 就如同一句咒语,在莱娜轻轻念诵出这个名字的同时,她终于跟着那个叫朱佩的修士拐过水巷中最后一个街口。一股润的海风猛地吹透了莱娜的斗篷,她不自然地哆嗦了一下,拉紧大衣。不远处海岸线上陡然跳出一轮黄圆的满月,几艘大型海船的逆光剪影成为画面中无可挑剔的前景。

 威尼斯港口。

 水巷中的梦魇消失了,莱娜独立于天地之间,呼吸着冷而清的海风。街灯黯淡了色彩,在圆月的映照下,天地间一片水的透明。莱娜注意到了漆在那些明轮汽轮上硕大无比的家族徽记。

 酒红镶底,金色箭头盘卷着拼出一个名字。不用看也知道那是什么。

 在威尼斯拥有私人海船和港口的家族只有一个。早在黑衣修士走入多索杜洛区她就应该想到,对方的目的地只能有一个。

 靠海的一座白色建筑内部灯火通明,外形左右对称,正面有着文艺复兴风格的立柱和圆顶。这座海边气派非凡的白色宫邸,就是富甲威尼斯的瓷器商波德林家族多年来海上贸易的中枢。

 远远地,莱娜看到那个高大的黑色影子消失在了波德林宫的大门内。

 莱娜长长舒了一口气。眼前突然浮现出广场上波德林少爷望向自己时失望惋惜的眼神,她的嘴角出了一丝微笑。

 莱娜转身,走入来时的小巷,然后突然停住。青铜街灯把女孩的影子长长拖在这条小巷里,她停在那里,微微皱着眉头,似乎在仔细思考着什么。之后,好像是突然下了什么决定似的,她抬起头辨了辨方向,然后选择了与来时截然不同的另一条路,随即消失在了错纵横的水巷中。

 昏暗的灯光洒进静寂无人的小巷,周围没有任何声音。就在女孩沿路右拐将将离开巷口的那个刹那,一个影子突然出现在灯光里。没有人知道他原本躲在哪里,他就这么凭空出现,如同一阵灰色的烟尘。来人穿戴着威尼斯传统的"巴无塔"式风帽和黑纱,脸上戴着一只白色的面具。

 他沿着女孩消失的方向迅速而轻巧地跟过去,就好像女孩刚才对修士所做的一样。

 圣波罗区1612号在运河左岸,跨过著名的里亚尔托桥,就在威尼斯老邮局的旁边。这是一座豪华的有着十五世纪哥特风格的宅邸。戴着风帽和黑纱的"巴无塔"躲在巷子里,遥遥看着女孩上前撞响了门环,然后仆人打开了门,女孩消失在大门里。他等待了片刻,确定周围没有任何行人之后,抬腿走出了阴暗的藏匿地。

 突然,那扇已经紧闭、带着华丽装饰的木门又被推开,从里面闪身出来了一个人。巴无塔吓了一跳,连忙掉转了方向,假意从门口经过。他斜眼瞟了一眼来人。

 他对巴斯托尼一家从上到下了如指掌,但那却是一张从没见过的脸。包括刚才那个神秘的女孩,她究竟是谁?为什么会跟踪那个高大的黑衣男人来到威尼斯港?巴斯托尼家又怎会在一天之内来了这么多的客人?

 虽然只是浅浅的一瞥,但是来人已然觉察到了他的目光。他把头转过来对上了巴无塔的眼睛。跟踪者的心底再次漏跳了一拍。他气恼自己今天为何如此莽撞。但是对方的眼睛,就在方才的惊鸿一瞥间,那对深的眼睛蓦然闪现出一种奇异的冷光,仿佛黑夜里劈出的一道刀光,看得他心中没来由地迸发了一阵寒气。

 完全走过1612号大宅的时候,追踪者再回了一下头。然后,他愣在了那里。

 背后是一片完全的水域。一道窄窄的道路从远处的桥上一直通下来,所有的景物一览无余。但是,刚才擦身而过的那名男子,就在自己短短走出这几步之后,不见了!

 一股从未有过的不祥预感降临到追踪者身上,他头皮发麻。头顶的路灯照亮了这条街道,路是直的,没有任何拐角,也没有任何通道。难道刚才那个人掉进了水里——不,就算那样也应该听到声音。但是什么都没有,只有威尼斯纵横错的水道,在夜幕下一声声拍击着石岸,起模糊而冰冷的水花,再溅落进黑沉沉的海水里。

 追踪者一个人伫立在岸边,他的手心里全是冷汗。面具已经紧紧粘在了脸上,一片的麻。四下里没有一个人,他摘下了风帽和面具,出因常年遮掩不见阳光的白皙皮肤,他伸手在脸上抹了把汗。

 "你是谁的人?"在他稍稍放松神经的瞬间,一个陌生而低沉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他疾转身,却几乎擦到了对方的鼻尖。原来敌人竟然和自己靠得这么近!追踪者大骇,他向后退,却一脚踩空,然后被来人一把拉离了水面。

 从来人出现的那个瞬间开始,追踪者就已经完全陷入了对方的钳制。消失了面具和风帽的保护,他全身抖如筛糠,用一张苍白若死的脸战战兢兢地瞪视来人,仿佛对方是什么可怕而面目可憎的怪物。

 但是对方的脸长得并不奇怪,甚至可以说是,十分俊美。他的身上有一种可以抚慰人心的静谧,就好像头顶刚刚升起的一轮明月。在这种莫名其妙的抚慰之下,追踪者逐渐安静下来。

 "波德林?"看到追踪者手上的风帽和白色面具,男子问。追踪者没有说话,但是也并没有否认。"我听人说,波德林家族要为下周二的狂节宴会招选祭酒'甘尼梅德',是真的么?"

 追踪者不由自主地点了下头。

 男子笑了一下,他的声音低柔而充煽动。"那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为什么?"追踪者不解。

 "波德林家什么时候缺过祭酒?除非…在这个宴会之下还有什么别的事。"男子加重了语气,他盯着追踪者。深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我,我不知道。"追踪者开始发抖,他避开了对方的眼睛。

 男子并没有动怒。他默默注视了追踪者一会儿,然后,他的语气回复了温柔。"那就让我们看看吧,你是不是真的对此一无所知。"

 夜风吹拂着亚德里亚的海水,带来的略带咸味的水气,花模糊地拍打海岸的声音,还有远处高楼上小提琴依稀的声调。威尼斯已经进入了梦乡。

 追踪者一阵恍惚。从对方的眼睛里散发出了一种蛊惑而温暖的光,氤氲的水气在他身后蒸腾,在路灯下拢起柔黄的光晕。男子如同沐浴圣光的天使,如同沐浴圣光的耶稣基督。

 追踪者追随神子而去,他在对方的怀抱里闭上了疲倦的双眼。

 同一时刻。圣波罗区1612号,一墙之隔。

 诺威·巴斯托尼是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年纪四十出头,蓄着浓密的暗红色胡须和褐色卷发。他双手保养极好,皮肤白皙,左手拇指上戴着一只罕见的翡翠斑指,正托着一支做工考究的木烟斗。白色烟雾袅袅浮升,隐藏在烟雾之后的面容平淡无缺,完全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

 这便是莱娜对"影子市长"巴斯托尼的第一印象。所有人都知道,威尼斯现任市长阿里基里是个侥幸从战争中获利的废物,没有任何治理才能,所有的政务和管理都直接由罗马王廷派来的诺威·巴斯托尼负责。巴斯托尼名义上是市长的秘书,实际则是雄踞幕后的真正掌权者。这一切都让莱娜想起另一个人——她在罗马的同僚,那个天生便生着一头奇异灰白色头发的男人。

 "像只白头翁,"莱娜有一次无意中开他的玩笑。

 "我的朋友们有时候就叫我'白头翁',"男人回答,对莱娜眨了眨眼睛,布皱纹的脸上展开了一个宽厚的笑容。

 但是不管男人笑得多么和蔼和亲,他的视线永远锐利而冷酷。就好像面前的巴斯托尼,两个人面貌决不相同,却都长了一双玻璃似的、冰冷而凌厉的鸟的眼睛。

 莱娜上前盈盈一礼。"秘书大人。"

 在她躬身、而巴斯托尼上前扶起她的那一刹那,她眼角的余光扫到对方背后窗台上一只高脚玻璃杯,杯子已经空了,遗留下来的几滴体颜色很深,看不出是什么。而巴斯托尼的眼睛和身上浓重的烟草味道告诉她,这位威尼斯的"影子市长",和自己在罗马的那位同僚一样,并非好酒之人。

 看上去巴斯托尼似乎刚刚会过客。

 头脑深处的某条神经突然把莱娜拉回进门之后的那个刹那。有个年轻人与自己擦身而过。灯下,年轻人垂肩的深发卷被镶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拢得他的面貌在光晕里模糊起来。莱娜想不起对方的样子。但一股熟悉的气息陡然升起,缭绕在记忆深处的某个地方,就好像午后贡多拉上船夫的解说,昏昏沉沉地喃喃自话,辨不清语义。

 "莱娜小姐此次查访那不勒斯可有收获?"巴斯托尼微笑着,打破了莱娜的思绪。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领女孩来到窗边坐下,如同一位知心故,举手投足间远非初次见面的生疏。但是在他的笑容里却完全看不出任何情绪的

 "暗杀者来自威尼斯。"莱娜简明扼要一语中的,眼睛盯在对方的脸上。

 "你可有证据?"

 "那不勒斯的囚犯已经招供。国王认为威尼斯应该对此负责。"

 巴斯托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如果证据确凿,这确是我的失职。"他抬起眼睛,"那么莱娜小姐此次前来威尼斯的目的便是查访证据了?"

 "自然还要靠秘书大人的帮助。"莱娜轻轻一笑,原本庄严肃穆的面容如同脆弱的蛋壳一击而破,百媚千娇。

 巴斯托尼挑起了一边眉毛,看着烛火中女孩妩媚的脸孔。"那么…莱娜小姐有目标了么?"他问。

 "不敢说确定了目标,但是…我已心中有数。"莱娜同样挑起了眉毛,火光忽明忽暗,在她脸上映出了诡谲的阴影。

 "请继续。"巴斯托尼做了一个手势。

 "这和意大利的统一有关,"莱娜叹了一声,"您应该知道,如今奥匈帝国的皇帝弗朗茨·约瑟夫就是当年奥属伦巴底-威尼西亚地区的国王。我们先是与法国同盟,在法国打败奥地利的时候要回了伦巴底;然后与普鲁士结盟,在普鲁士打退奥地利的时候夺取了威尼西亚;最后普法战争爆发,我们隔岸观火,在法军撤离罗马之际长驱直入,占领罗马迁都成功——我们未动一兵一卒,奥地利输得不甘心。"

 "你是说,奥地利人要卷土重来?"带点不可置信的神色,巴斯托尼微微张大了眼睛。

 "这倒未必。"莱娜皱起眉头,"但是,如果奥地利以威尼斯本身作为筹码,教唆威尼斯独立,重建奥属威尼斯共和国,并任命一个在本地颇有势力的威尼斯人作为首脑,却是一桩不错的买卖——你知道威尼斯人其实并不满意撒丁人的统治。"

 巴斯托尼没有说话。从他淡漠的外表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动静。过了良久,他才重新开口,"所以…你认为三个月前行刺国王的人是奥地利方面派去的杀手?"

 "某个暗地里通敌奥地利的真正威尼斯人。"莱娜纠正。她眼珠一转,似乎意有所指。

 "这倒是一个很好的假设。"巴斯托尼微微一笑。

 "怎么,秘书大人不以为然么?"莱娜歪头浅笑,棕色的眼睛里出一丝少见的少女味道的俏皮。

 巴斯托尼赶紧摇了摇头,"莱娜小姐聪慧过人,诺威岂敢妄下定夺。"他看着莱娜,一向深沉严肃的面孔突然出一个值得信赖的释然微笑,"我自当尽地主之谊,全力协助于莱娜小姐。"

 临近午夜,远处街道上传来模糊的狗吠,海一波波轻柔地拍打岸礁。天地间没有任何明显的人声,整个威尼斯都睡了。就在这一片静寂之中,楼下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不自然的闷响,像是有什么重物突然倒地。莱娜神色一凛,没等巴斯托尼拦住她,她已经推开大门率先奔下了楼。

 就在1612号门口的青铜街灯下,倒着一个男人。一具尸体,戴着巴无塔式的风帽和黑纱,手里拿着一只没有任何描画的素白面具。他的表情平静安详,看不出任何痛苦,就好像在睡梦中突然被夺去了生命。没有一声哀嚎,也没有任何呼救。莱娜蹙起了尖尖的眉。

 "这人是谁?"

 "不认识,"随即赶来的巴斯托尼沉着,"不过看他的装扮,很可能是波德林家的人。"

 "难道…这么快就听到风声了?"莱娜用细不可辨的声音喃喃自语,她附下身去。巴斯托尼本想制止她,但是女孩已经抢先一步检查了尸体。男人刚死不久,尸身还是软绵绵的,在他颈动脉的位置有两道微乎其微的小伤口。仿佛示威一般,有细细的血正从那伤口里出来,挂在脖子上鲜的两道,在白皙的皮肤上极其明显。

 "难道'血鬼'也来参加狂节了?"莱娜站起身掸了掸手,她冷笑,"威尼斯还真是热闹非凡。"

 身后的巴斯托尼无奈地摊了下手,脸上的表情不置可否,似是对这种事情司空见惯。

 同一天的稍晚些时候,朱提卡运河之右,多索杜洛区,波德林宫。

 在二楼的圆拱形中央大厅内部,两个锦衣华服的男子面对面地坐着,桌子上青花瓷碗里盛的茶水早已经凉了。硕大的大厅里除了这二人之外没有一个人,中央水晶吊灯上的六百支蜡烛只为他们两人点燃。他们就是波德林家族的现任当家——哥哥吉奥是个微微发福的中年人,五官端正,肤白皙,在并不热的大厅里不停地擦着汗;弟弟马森则瘦削干,一对细长的小眼睛里眼珠转个不停,眼神锋芒毕

 "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和我商量?"马森瞪视着吉奥,眼中迸出的光芒愈发阴沉。

 吉奥抹了把额头重又滴下的汗水,他看着自己的弟弟,"我这不是正在和你商量么?"

 "这叫商量?你连人都选好了!"马森突然拍桌子跳了起来,"你难道不记得祖上的遗训?!四百年来,从没有一个人这样做过!为了他一个人,你置波德林四百年的基业和大家的性命于不顾,你就敢去冒这个险?!"

 "可他是我儿子,也是你的亲侄子啊!"吉奥也急得站了起来,动作猛了,撞倒了桌上的瓷碗,黛绿色的茶水立即污了精致的蕾丝桌布。但是吉奥连看都没看桌子,也没有扶起茶碗,他只是盯着马森,"我们波德林家的男人都逃不过这命中注定的一劫。今年是迦科莫,但是你想想,就他那个吊儿郎当的脾,他能被选上么?你和朱利亚虽然还未有子嗣,但若迦科莫此次未被选中,想想你今后的子孙!到了那个时候,你也会做出和我现在同样的事情!"

 "我不是你!"

 "马森,我的好弟弟,"吉奥走过来握住了对方的手,他的手心里全都是汗。

 "还记得么,三十年前大哥走进了那个房间就再也没有出来。是大哥被选中,所以我们两个才能活到现在!谁知道那个房间里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吉奥突然哽咽起来,他用那条抹汗的手帕去擦眼睛,"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马森。我不能失去他。"

 马森叹了口气,"你想过后果么?"他问。

 "我不知道…"吉奥垂下头,空的眼睛里失去了神采,"我真的不知道。"

 "迦科莫现在哪里?"马森问。

 吉奥警觉起来,"你想要我的儿子做什么?"

 "迦科莫也是我的侄子啊,哥哥,"马森长叹了一声,"在下周二午夜之前,我们必须保证他对此事一无所知。"

 "你是说…?"

 "我答应你,"马森安慰地拍了拍吉奥的肩膀,"反正'那个人'从未见过迦科莫。只是你答应今后不要再瞒着我做任何事情——在这种时候,我们必须一切小心在意。天大的事,我们兄弟二人一起承担。"

 "当然,当然。"吉奥忙不迭地点头,感激涕零地看着自己的弟弟,终于放下了心头一块大石。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你制订的这个'甘尼梅德计划'到底是怎样的?"

 "按照古希腊人的习俗,每当家中父母宴请宾客,子女必担任斟酒的工作。每当奥林匹斯山众神举行宴会,就是由天后赫拉的女儿希比斟酒。希比出嫁之后,天神们没有了斟酒人,于是宙斯,也就是我们神话中的朱庇特,变化成鹰落下凡尘,掠走了特洛伊的王子甘尼梅德。"

 马森盯着自己的哥哥,"所以我们效仿古希腊…"

 "我们效仿古希腊,寻找一位'甘尼梅德'代替我们的孩子,让他成为波德林家主办的狂节宴会的祭酒。在宴会结束之后,他会作为波德林这一代的子孙走进那个房间成为神的祭品。"

 "你说…神?"在提到这个字的时候,马森的声音颤抖了一下。

 "难道'那个人'不是我们波德林家族的神祗么?四百年来,如果没有他的庇佑,我们的海上贸易怎么可能如此顺利?"说着话,吉奥也颤抖起来,他放低了声音,掏出那方手帕不停地擦汗。马森扶住他的肩膀。

 "我的好弟弟,"吉奥看着马森,深切的眼睛里出恐惧和感激,他反拉住对方的胳膊,"求你帮哥哥这一次,救救迦科莫,救救你的亲侄子吧…"他的眼睛里再次涌出了泪水,沿着脸上细小的皱纹滑落下来。

 "我不是已经答应你了,"马森皱了下眉头,他放下了扶着吉奥肩膀的手。"说说看,你选中的这个'甘尼梅德'是个什么样的人?"

 吉奥愣了一下,似乎过于绷紧的神经让他的反应比往常更加迟钝,他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关于这个人选,其实我正在犹豫…"他打手势让马森也坐下来,"消息已经散出去好几天了,一直未有合适人选,但今天晚上不知道吹了什么风,竟然先后来了两个。"吉奥顿了一下,眼睛望着天花板,回忆着当时的情况。

 "先来的那个人是一个绝对纯粹的意大利青年,黑发黑眼,脸孔端正俊美,身体健康结实。和迦科莫似乎是同年。最关键的是他刚从罗马来,在威尼斯没有任何亲戚朋友。"

 "但是…?"马森看着自己的哥哥,知道他必有下文。

 "我几乎已经拿定了主意,"吉奥继续说,"但是刚刚,你也看到了,你走进来之前在我这里的那个年轻人。"

 "你说那个叫安,安德鲁的…还是安德烈?"

 "他叫安德莱亚。"吉奥叹了口气,"第一个候选者出门没过一会儿他就进来了。尽管我是个男人…这么说有点奇怪,但是我从未见过像他那么,那么…"吉奥在头脑中寻找着合适的形容,"…精致?不,优雅…"最后,他还是用了'美丽'这个简单却精准的描述,"…的意大利男人。他就如同一座完美的古罗马雕塑,就像是,像是…"

 "沉睡在拉特莫斯山巅的恩底弥翁——如果你继续用众神作为比喻。"马森接道。

 吉奥点头。"这个年轻人犹如月神一般在黑夜中出现,谈吐和仪态都不似凡人。"

 "他从哪里来?"

 "也是罗马。他说他在威尼斯也没有人,无意中听说我们丰金招选祭酒,他只是想来赚点路费。"

 "那不是个很合适的人选么?"

 "确实如此…"吉奥沉着,"但我认为开始的那个人也不错——他们两人,一个全身散发着年轻人的活力与热情,就好像闪闪发光的太阳神;一个却如同静谧如水的月神,清远脱俗。你说…"他看着马森,"'那个人'究竟会选择谁?"

 "无论如何,如果我们这一次挑上的人能够被'那个人'选中,我们波德林家下一代就可以高枕无忧了。"马森看着吉奥的眼睛,后者点了点头。

 "总之这件大事我们必须慎重,"马森说,"明天你先把第一位候选人叫来让我看看再做决定。哦…还没问,他叫什么名字?"

 "阿莫特,朱佩o阿莫特,"吉奥诡秘地笑了一下,"其实我已经派人分别通知了他和安德莱亚,让他们明傍晚前来这里赴宴。你大可不必担心,我亲爱的弟弟,"他呼出一口气,如释重负地拍了拍马森的肩膀,"在我们天衣无的安排下,这件事一定会圆解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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