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野口修的笔记(六)
六
事发后已过了两天。
高邦彦的葬礼在离
高家几公里外的寺庙举行,包含出版社的人在内,有很多宾客来访,连想要烧柱香都得排队。
这其中当然也有电视台的人。不管是摄影人员或采访记者,全都摆起正经八百的脸孔。不过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些人为了拍摄比较耸动的画面,那一双眼睛就像蛇一般地四处扫视着。只要某位宾客多洒了几滴清泪,摄影机的镜头马上对准他。
我上完香后,站在签到的布棚旁,看着陆续前来的宾客。其中不乏艺人的身影,我想起
高的作品被翻拍成电影时,这些人曾担纲演出。
上香仪式后是诵经,接着是丧家致词。理惠身着全黑的套装,手里紧握着念珠,淡淡地向出席的宾客致谢,接着她谈起自己对丈夫的无限思念。顿时,静谧的会场里此起彼落地传来啜泣声。
一直到最后,理惠的致词里没有半句提到犯人或是自己的怨恨。不过,这样反而更让人感觉到她的愤怒和悲伤。
棺木抬出后,宾客们也陆续离开会场,这时在人群里,我意外地发现了一人。
正当她离开寺庙的时候,我叫住了她:“藤尾小姐!”
藤尾美弥子停下脚步,回过头来,长发顺势一甩:“您是?”
“那天,我们在
高家见过面。”
“是,我想起来了。”
“我是
高的朋友,敝姓野野口。补充说明,我和你哥也是同一所学校的同学。”
“应该是吧,那天我听
高先生说了。”
“我有话想跟你说,不知你有没有空?”
一听此言,她看了看手表,接着又望向不远处。
“有人在等你吗?”
顺着她的视线,可以看到一辆淡绿色的小货车停在路旁,驾驶座上的年轻男子正看向这边。
“是你先生吗?”
“不,不是那样。”
我心里认定他们是一对情侣。
“要不在这里谈也行,有一些问题想请教你。”
“什么问题?”
“那天你和
高谈了什么?”
“谈了什么?还不都是些老问题。希望他尽可能把书本回收,在公开场合承认自己的错误,把有争议的部分改写成与我哥哥无关。因为我听说他就要到加拿大去了,所以也想确认一下,今后他要用什么方法来展现解决事情的诚意。”
“那
高那边怎么说?”
“他是有诚意要解决事情啦。不过他也说了,并不打算扭曲自己长久以来的信念。”
“也就是说他无法答应你的要求啰?”
“他好像觉得,只要不以揭发他人隐私为乐趣,为了追求作品的极致艺术,就算侵犯到主角人物的隐私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不过,你不能认同吧。”
“那是当然。”她微微扬起嘴角,不过那动作称不上是微笑。
“结果那天你们谈判破裂了?”
“我请他答应我,到加拿大后要马上和我联络,看用什么方式继续我们的谈判。我看他出发前也很忙,再纠
下去也不是办法,所以先取得这样的共识。”
站在
高的立场,也只能先这样答应她吧?
“之后,你就直接回家了吗?”
“你说我吗?是的。”
“途中没有到哪里去?”
“是的。”点完头后,藤尾美弥子睁大眼睛瞪着我“你是在调查我的不在场证明吗?”
“不,这是哪儿的话。”我低下头,
了
鼻子。不过,如果这不算调查不在场证明,又是什么呢?我自己也觉得奇怪。
她叹了口气:“昨天,我已经见过警方,也被问到相同的问题。不过,他们问得比较
骨,像是你是不是恨着
高先生什么的。”
“啊,”我看着她的脸“那你怎么回答?”
“我说我并没有恨他,只不过希望他能尊重死者罢了。”
“《
猎地》这本书,”我说“真的让你这么在意吗?你觉得它亵渎了你哥是吗?”
“谁都会有秘密,而且应该有权不让它公开,就算是已故的人也一样。”
“要是有人觉得这些秘密很感人呢?想把这份感动传达给世人知道,有那么罪恶吗?”
“感动?”她盯着我看了良久,然后缓缓地摇头“对少女施暴的中学生会令人感动吗?”
“以感动人心为前提,有时也会有一些不得不描写的场面。”
她再度叹了口气,故意要让我知道她的不以为然:“野野口先生,您也写小说吧?”
“是,是以青少年为诉求的小说。”
“你如此拚命地为
高先生辩护,是因为自己也是作家吧?”
我稍微想了一下,说道:“或许吧。”
“真是令人讨厌的工作。”她看了看手表,说道“我还有事,先告辞了。”随即转身,朝前头等候的车子走去。
我回到公寓后,发现信箱上贴了一张字条:“我在之前去过的那家餐馆,请回电,加贺。”字条上还附注了应是餐馆电话的号码。
我进入屋里换好衣服,没打电话就直接往餐厅走去。加贺坐在靠窗的位子,正读着书。书本罩着书套,看不见书的封面。
看到我来,加贺赶忙站起,我用手阻止了他的动作:“没关系,你坐。”
“这么累还让你过来,真是不好意思。”他低下头说道。他好像知道
高的葬礼在今天举行。
我跟女侍点了杯热牛
,坐了下来。
“你的目的我知道,是这个吧?”我从上衣的口袋里拿出一叠折好的纸,放到他的面前。这是昨天写好的部分,我出门之前把它印了出来。
“不好意思,多谢帮忙。”他伸出手,似乎打算就此一读。
“抱歉,我希望你不要在这儿看。你如果读了我昨天给你的部份就会知道,里面也写了你的事,这样怪尴尬的。”
听到我这么说,他微微一笑。“也对,那我就先不看了。”于是他把纸再度折好,放进上衣的内袋。
“话说回来,”我喝了口水后问道:“我的笔记是否有参考的价值?”
“有啊。”加贺刑警马上回答:“像是案发当时的气氛,这类东西光用耳朵听是听不出来的,可是一旦付诸文章就很容易掌握。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所有案件的目击者或发现者都能像这样写出来,那就省事多了。”
“如果能这样当然是最好。”
这时女侍送来了热牛
,我用汤匙把凝结在表面的薄膜拿掉。
“猫的事你觉得怎样?”我问道。
“吓了一跳。”他说“受到猫的迫害是时有所闻啦,不过因为这样而做出那种事的,我倒是第一次听到。”
“你们会去调查养猫的那个太太吧?”
“我向上面报告过后,他们马上派人去查了。”
“是喔。”我喝了口牛
,仿佛是自己去告的密,心里感觉不太舒服“至于其他的部分,应该和我跟你们讲的一样吧。”
“没错,”他点了下头“不过描写细节的地方,还是很有参考的价值。”
“有那种地方吗?”
“例如写到您和
高先生在房里谈话的那段,里面提到
高先生当时
了一
香烟,这个如果不读老师的笔记是不会知道的。”
“不,我也不是那么确定他是否真的只
了一
,也或许是两
。总之,我记得他有抽烟就对了,所以就大略地写下来。”
“不,绝对只有一
。”他十分肯定地说。
“嗯?”我不懂这跟整起案件有什么关联,或许警方对事物的看法自有其独到的见解。
接着我跟加贺刑警提起,葬礼过后我和藤尾美弥子交谈的事,他似乎非常感兴趣。
“结果我还是没问出来,不过她有不在场证明吧?”
“她是其他同事去调查的,不过听说是有的样子。”
“这样啊?那就没必要把她考虑进去了。”
“老师你觉得她有嫌疑吗?”
“也谈不上嫌疑,不过就杀人动机而言,她似乎比较有可能。”
“您所谓的动机指的是亲人隐私被侵害一事吧。不过就算把
高先生杀了,也解决不了问题,不是吗?”
“我在想有没有可能因为看不到对方解决问题的诚意,气愤之余,她贸然采取行动呢?”
“不过,她从
高家出来的时候,
高还活着呢。”
“或许她离开后又马上折了回来?”
“打算行凶吗?”
“嗯,”我点了点头“打算行凶。”
“不过,那时理惠夫人还在家喔。”
“或许她一直躲在一旁,等她出门后才采取行动。”
“藤尾美弥子可能知道理惠夫人要出门的事吗?”
“这个只要稍作交谈就能察觉得到吧?”
餐桌上,加贺刑警十指
叠着。他将两个拇指一会儿合拢、一会儿分开,这样的动作持续一阵子之后,他说:“她从大门进入?”
“不,应该从窗子吧?因为大门是锁着的。”
“身穿套装的女
从窗口爬进去吗?”他几乎耍笑出来“而
高就呆呆地看着?”
“她只要等到
高去上厕所就好了,然后趁他回来前躲到门的后面。”
“拿起纸镇?”加贺刑警轻轻地举起右拳。
“应该是吧。等到
高一进入房间,”我也抡起右拳“就从他后脑一把敲下去。”
“这样啊。然后呢?”
“嗯,”我回忆着前天加贺刑警说过的话,继续说道“用东西勒住他的脖子…用电话线对吧?然后就逃走了。”
“从哪里逃走?”
“当然是从窗户啦。如果是从大门出去的,我们来的时候门就不会上锁了。”
“是这样啊。”他将手伸向咖啡杯,这时才发现里面已经空了,于是又将它摆回原位“可是为什么不能从大门出去呢?”
“这个我不太清楚,大概是不想引人注意吧?这是犯人的心理作用。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她有不在场证明的话,刚刚讲的都只是假设而已。”
“嗯,也是。”他说“因为她有不在场证明,所以我也把老师的话当作假设来听。”
听到他这句话,我感到有些意外。
“你大可把它忘了。”
“不过,很有参考价值,我觉得是很有趣的推理。先不管那个了,你可不可帮我做另一个推理?”
“我是没有自信可以做出专业的推理啦…是什么?”
“为什么犯人要把屋里的灯全关掉呢?”
“那是想要让你以为…”我考虑了一下说道“屋里没人吧?万一真的有谁来了,也会就此打道回府,这样尸体就能晚一点被发现。事实上,当我看到屋里全暗的时候,真的以为没人在家呢。”
“你是说犯人想让尸体晚一点被发现?”
“这应该也算犯罪心理吧?”
“那么,”他说“为何电脑还开着?”
“电脑?”
“嗯,老师您的笔记里也有记载,说进入房间的时候,看到画面上闪着白色的亮光。”
“确实如此,大概是犯人以为电脑就算开着也没啥要紧吧?”
“昨天我回家后做了个简单的实验。我把房间的灯全部关掉,只让电脑萤幕开着。结果我发现那还蛮亮的,站在窗外隐约可见光线从窗帘透出。如果真要制造没人在家的假象,应该连电脑都关掉才对。”
“那他大概是不知道关机的方法吧?没碰触过电脑的人,不知道这事也没啥大不了。”
“不过要关掉萤幕是很简单的,只要按下开关就行了。如果连这个都不知道,干脆拔掉
头也行。”
“可能是他没注意到吧?”
加贺直直盯着我看,接着他点了点头:“也对,或许是没留神吧?”
接下来我已不知还能讲什么,只好保持沉默。
“抱歉,占用你的时间。”加贺说完后站了起来“今天的部分你也会写下来吧?”
“我是这坦么打算。”
“那也能让我拜读吧?”
“嗯,我是不介意啦。”
他朝柜台走去,中途却停了下来:“我真的不适合当老师吗?”他问。我的笔记里好像写出了这层意思。
“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我答道。
他垂下眼,叹口气后迈开步伐。
加贺到底在想些什么,我一概不知。如果他能坦白地告诉我他所知道的就好了,我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