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景八
被Vitec公司的人事部叫去谈话,是在派对开完一周以后。我还是穿着和派对上的那件西装,去了位于赤坂的公司。尽管已经到了九月,但还是酷热难耐,走到一半,我
了上衣搭在肩上。走到站台后猛然发现,我边上站着一个和我相同穿着、比我稍年轻的男人。原来还有很多人在找工作呢,我不
想起了几年前的自己。
到公司之后,先去人事课长处报了个到,头发秃得溜光的科长问了我的名字后,双眼在眼镜里眯成了一条
。
“是敦贺君啊,有喜讯要通知你”
听他这么一说,自然心情大好。
“是什么喜讯呢?”我表情缓和了一些,问道。
“宣布此事还得到另一个房间,到走廊左拐有一个201会议室,你在那里等一会儿,我马上来”
“我知道了”
还真会卖关子,我心里嘀咕着,还是按照他的指示做了。到了写有201门牌的房间,门也不敲就推了进去,本以为里面没人。想不到里面已经有一位先到的客人,他身穿深蓝色的西装面对会议桌而坐,背影看起来很瘦,我立刻准备致以谦辞,然而,当他回过头之后,我又硬生生咽了下去,那个人是智彦。
“嘿”他说道“你晚了嘛”
我目不转睛的盯着智彦这身装扮,这件西服被瘦骨嶙峋的智彦穿上后,看上去像挂在衣架上的感觉一样。
“智彦也被叫来了啊?”
“嗯,昨天他们向研究室发了邮件,崇史也一样吧?”
“嗯”我点点下颌,问他“你听说了我也要来?”
“虽然他们没说是你,但我知道还有一个人也被指名了,所以我猜想多半是崇史”
“那找我们什么事你也知道吗?”
“嗯,大致上知道”
“是什么呢?”
智彦随即
出一副难为之
,移开了视线,用食指把眼镜往上推了一下,说“人事课长什么都没跟你说吗?”
“只告诉我是好消息”
智彦点点头,笑眯眯地说“没错啊,就是个好消息”
“那到底什么事啊?别让我着急了,快说”
“这个我来说不太合适,反正你马上就会知道的”
“切,真讨厌”我皱皱眉头,手指挠了挠太阳
,智彦还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看到他这样,我差点儿把我们俩的友情已经面临危机的事给忘了,就像回到了过去一样。
我立刻想起还有事情要问他,尽管这问题可能彻底改变目前的和谐气氛,但我不确认心里不安心。
“话说回来,筱崎那件事之后怎么了?”
果然,智彦听到我的问题后脸色大变,笑容一转眼消失了。
“什么叫怎么样了?”
“上周的派对之后,他好像看上去有些不对劲,你们还不是把他抬出去了么?”
“噢,你说那个啊”笑颜又在智彦的脸上重现,不过
质和刚才的完全不同“他醉了,喝得太多了呢。虽说要尽兴,但也不是那样子的啊,后来须藤还把他狠狠骂了一顿”
“我倒是不这么看呢”
听我一说,智彦的目光警惕起来“什么意思?”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啦”停顿了一下,我接着说“我忽然想到,会不会是实验的影响呢,以前你不是也说过,拿筱崎当过实验品之类的话”
智彦的脸上顿时没了表情,视线转移到了我身后,显然是在为自己找托词,不一会儿他似乎想出了什么张口了,然而在他发出声音前我先说道“你还说,通过那个实验,记忆的篡改变为了可能呢”
这句话让智彦又重新有了表情,眨眼频率也高了,额头变得通红,这表现就是所谓手足无措吧,我深知。
“那个嘛…”他终于出了声“和那个没关系呢,那天筱崎真的是醉了”
“是吗?打那之后我就再也没看到过他的样子,我还以为那次算是发生了事故呢”
“不是什么事故啦,真的,什么事都没有”
“那就好”我说着,点了下头,视线从智彦身上移开。
我不期望能从他嘴里听到真相,不过从他刚才的反应看来,倒更让我确信了我的推测准确无误。在例行派对上筱崎奇特的行为,确实是来自于实验的影响。难不成,筱崎的记忆一直处于被篡改的状态而回不到原样了么?我又回想起广岛出生的他竭力声称自己是东京人的那一幕。
但是——
我心里还是很想否定这一推理的,记忆的修改绝不是那么轻易能实现的事。这可是Reality研究者们的终极课题。
我和智彦之间快要弥漫起令人发窘的沉默时,门很合时机地打开了,人事课长走了进来。他后面还跟着一个男人,身着制作
良的灰色西装,看上去四十岁不到的样子。这个人我在上周的派对上看到过,他刚从美国总公司回来,姓青地。
人事课长朝着我们坐了下来,静静地开口说道“让你们俩来这里不为别的,只是想确认一下你们明年春天的分配去向”
我直视着人事课长的脸,他分别盯着我和智彦看了一会儿。
“或许你们俩也知道,每年公司会从MAC挑选一两名研究员送到洛杉矶本部去,当然前提是要足够优秀。而明年的人选就是你们两个”
我看了看智彦,他也向我匆匆一瞥,立刻又看回前方。
“这么早就要确定了啊”我说道“我还以为要等到明年呢”
“以往都是这样的,但今年有所不同”人事课长接着说“虽然不知道去了那边之后会是怎样的工作内容,但多半会延续你们现在的研究。而到那里的期限现在也没定,最短三年,最长则要到退休为止”
“一般情况是五年到十年”一旁的青地用金属般的声音补充道。
“那么,你们的意见是什么呢”人事课长再次对我们说道“有意去洛杉矶吗?嗯,当然不是要你们现在立刻回答我,不过,时间也没你们想象的那么充裕”
“可能的话,希望你们在三天之内答复”青地说“因为一旦你们拒绝,我们还得另找他人”
“不过从没发生过拒绝的情况呢”人事课长在边上
嘴。
以我现在的心情,恨不得立刻就答应下来,根本不需要三天来考虑。进Vitec公司的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被分配到美国的总公司。
“三天后我会再联系你们,你们那个时候再给我答复好了,有什么问题吗?”
对于人事课长的询问,我和智彦的回答一致,没有。
“那我们下周见,哦对了,你们不能把这事儿告诉别人哦,MAC的教官也不行。这点要注意”
我知道了,我们异口同声道。
在回MAC的电车上,我和智彦并排而坐。此时的我感觉热血沸腾,所以声音不自觉地比平时高了一个八度。
“真令我吃惊呢,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快来征求我们意见”
“因为接受方也需要时间考虑,所以就趁早把事情挑明了吧”
“可能吧,不过说实话,我总算可以安心了,本来对自己能不能被选上完全没自信呢”
“崇史选不上倒成了笑话了”
“没这回事,尽管不知道具体原因,但我觉得有运气的成分在里面”
“当然不是运气啦”智彦抱起胳膊,凝视着斜下方。
我把身体转向智彦“智彦,你这家伙知道这次谈的是去洛杉矶的事情吧?”
“隐约猜到了”
“为什么呢?”
“我以前和青地聊天的时候,他对我有过暗示”
“所以你才这么平静的?”
“与其说是冷静,还不如说是松了口气,虽说隐约有些感觉,但在实际听到之前还是安心不了的。只是要去美国的话,各种各样需要解决的问题可不少呢”我还在纳闷究竟有些什么问题,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比如她该怎么办的问题”
“啊…”这事儿我当然也没忘“你打算怎么办呢?”
“真伤脑筋呢”智彦小声叹息。
智彦不可能会拒绝去美国的事儿,我也是一样,这毕竟是我们拥有的最大愿望。不过如果是那样的话,他就必须和麻由子分居两地。虽说美国不是很远,但也无法每周进行约会。
恐怕智彦此时此刻的思绪一定是错综复杂的,我猜想着,不
涌上一阵
恶的快
,至少让他苦恼一番也好。
而另一方面我也觉得,这说不定是一次好好整理自己对麻由子感情的良机。因为只要她还在我附近,我就无法断绝对她的思慕之情。在大洋彼岸的土地上,或许存在能够让我遗忘她的东西。
“她能不能”过了一会儿,旁边的智彦自言自语“跟我一块去呢”
我不由得
动了一下眉毛“去洛杉矶?”
“嗯,有没有可能呢?”
“这不是可不可能的问题,她也是有工作的啊”
“那么,就让她辞职呗”
“辞去Vitec的工作?”
“嗯…”我无语了,盯着智彦那细腻的侧脸,他那双清澈的眼睛,笔直地望着前方。
“你的意思是要结婚?”我脸部僵硬地问,对说出‘结婚’这个字眼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抵触情绪。
“我很想这么做”智彦回答“否则她父母也不会接受的”
“但是——”话到嘴边又
了下去,我本来要说的,是前几天智彦喝醉以后来我房间时候的事。那时智彦告诉我,他对麻由子提到了将来的事之后,得到的回答却是需要时间考虑。
“这可能是个分叉路口”智彦说。
“什么的分叉路口?”
“我们两个人的。说不定今后的一切都取决于此”
智彦的口吻是平静的,但里面似乎包含着他的深思
虑。果然他对自己和麻由子的关系一直抱着某种危机感。
“原来如此啊”我简短地回答,连自己都不知道这个‘如此’指的是什么。
如果智彦对麻由子提出,跟我一块儿去吧,她会如何作答呢,我思考着。她一直以来都以自己是一名研究者而自豪,我感到她不太会选择像传统女
的那种辞去工作跟男人东奔西走的生活方式。然而,我并不了解他们两人的爱情已经稳固到了何种程度,倘若超出了我想象的话,她也很可能会接受智彦的要求。麻由子对智彦的感情,在自我牺牲的同时还一定包含着自恋的成分,这也加剧了我的不安。
万一麻由子同意的话——
想到这里,我全身发烫,心情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如果我在这种情况下去了洛杉矶,那就不得不亲眼目睹智彦和麻由子的新婚生活了。
“你准备什么时候跟他说呢?”我问智彦。
“嗯…可能今天晚上”
“这样啊”我点点头,闭上了眼睛,这事儿要放在以前,或许我会无心地加上一句“加油噢”然而我没有这么做,因为这样会加倍痛恨自己。
这天晚上,我迟迟没有睡着。智彦是怎么对麻由子说的呢?而她对此又表示什么态度,两个人会结婚吗?结了婚之后,我该跟他们一起去洛杉矶吗?还要藏起对麻由子的感情、装出智彦好友的样子吗?
曾几次想拿起无绳子机给麻由子个电话,但最后却没有,因为没有那种勇气。
我在
上不停地翻来覆去,头痛和胃
让我更是辗转难眠。
昏昏沉沉的头脑里,
了各种各样的事情,虽然那尽是一些漫无边际的空想,完全没有解决方案,然而有一点倒是明确了。
那就是,自己永远无法做到对麻由子死心。
本来以为去了美国就能忘记她,可那只是一个美好的心愿,放在心里想想就好。
倘若是下了放弃她的决心,应该对智彦和她的结合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事实上我却为此担惊受怕,而正是这种害怕过了头,导致我整夜难寐。
我不想把麻由子让给别人,不管以何种方式,都要获取她的爱。
为了达成目的,让智彦伤心也在所不惜。早在我送她
针作为生日礼物的那一刻起,我们的友情就已经化为了虚有。
第二天,我去了MAC找智彦和麻由子,当然也不能为问结果而直接闯入他们研究室,只能在走廊和食堂等待和他们相遇的机会。
然而最后他们两人我都没见着,我把自己的工作丢在了一边,找了各种理由离开研究室,漫无目的地在走廊里来回踱步。
“你今天好像一直心神不宁啊”不一会儿小山内就注意到了这点,开始指责我报告做得心不在焉。
这天晚上,我离开MAC后,没有回自己住处,而是去了高円寺站。然后走进那家送给麻由子蓝宝石
针的咖啡店,那家店刚好人很少。我找了个可以透过窗户观察车站的座位坐了下来,点了一杯咖啡。其价格算入消费税350
元,我目不转睛地望着车站,拿出钱包,从里面拿出三个百元和五个十元的硬币放在桌上。
第一杯咖啡花了十五分钟就喝完了,随后的十五分钟就剩一个空咖啡杯在桌上放着,因为看到了服务生,就续了一杯。我从钱包里拿出一个五百元的硬币,又从桌上收回一个百元和五个十元。
在我第三杯咖啡喝到一半的时候,麻由子出现了,身着深黄
的收
装,从远处就能很清楚地看出她略带疲惫之
。
我从桌上拿起付款单和1500
元,站了起来。柜台前的收银员此时正忙着,我说了一声“放这里了噢”把钱往柜台上一放,急不可待地等自动门开启后,走了出去。
此时麻由子正拐到一条小路上,我深知这里的道路错综复杂,一旦让她离开自己视线之后就再也找不到了,所以用小碎步赶了上去。
靠近了之后,她似乎察觉到了脚步声,在我说话前转过身来。可能由于光线很暗一时无法辨认出我来,她眼角闪过一丝疑惑的神情之后,立刻睁大了眼睛,同时停下脚步。
“怎么啦?”麻由子的神情里只有惊讶。
“我一直在车站前等你呢,有些事想在今天一定要确认一下”
“什么事啊?”
“就是去美国的事”我直视着她的脸庞“智彦也跟你说了吧?”
哦,麻由子点点头,笑逐颜开“听说敦贺君你也被选上了呢,这可太好了,恭喜你”
“在我道谢之前,有些事必须得问问你”我又向她走进了几步。她脸上虽然还带着微笑,但已经渗出几分警惕之
。我继续说道“你是怎么回答智彦的呢?”
“啊?…”麻由子目光飘忽不定。
“请跟我一块儿到美国去吧,智彦不是这么跟你说的吗?”
她
动一下眉毛,随即看了看周围,试图挤出一丝笑容。
“你喜欢站在路边说话?”
对她来说,这可能已经算尽最大努力的说笑了。我竭力缓和着自己的表情,肩膀也松弛下来。
“那我送你回家好了,应该很近了吧”
“大概五分钟”说着,麻由子迈开了脚步,我和她并肩走着。
走了一会儿,她开口了“昨天,他告诉我了”
“去美国的事?”
“嗯”
“希望你跟他一块儿去?”
“嗯,还说要跟我结婚”
我沉默了,本该问她,那你是怎么回答的呢,但却说不出口,因为我很怕知道答案。我默不作声地
替着踏出双脚,完全不知道自己正走向何方。心里堵得慌,腋下也直冒汗。
由于我没有提问,麻由子也不吱声了。我忽然有种感觉,她不太想告诉我是如何答复了智彦。
麻由子冷不防停了下来,我一愣,望着她的脸。她眼眸里透出些许不安之后,莞尔一笑。
“就是这里了”声音不免有些腼腆。
我们眼前是一幢砌了白色瓷砖的大楼,玄关装着一扇玻璃门,可以看到里面并排着每户人家的信箱。
“门牌号是?”
她对我的询问略显迟疑,然后回答“302室”
“那我送到你房间门口吧”
然而她摇了摇头“送到这里就够了”
“噢”我两手
进兜里,无意识地仰望着大楼。
“我”麻由子说着,口气听上去像是经过了一番深思
虑“不会去美国的”
我惊讶地看着她的眼睛,细长而清秀的双眸里已经没有了刚才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代表坚定意志的光芒。
“你不准备和智彦一块儿去吗?”
她看着我,点了点下颌。
“为什么?”我追问。
“我觉得我们还没到这种阶段呢,要是怀着悬而未决的感情,而做出了无法回头的事,一定会后悔莫及的,最后我们俩都不会幸福。我们之间还需要一些时间”
“但这段时间你们俩要身在异地度过了呢”
“只要心连在一起,空间上的距离算不了什么。要是两个人分开后,心中的联系也随之淡化的话,那到头来还是和一般恋人没啥两样”
“你对那家伙也是这么说的?”
“嗯”
“他理解了吗?”
“好像没理解,不过他对我说,那也没关系,因为考虑到我也有工作,所以最好来理智地看待这个问题”
这些话果然像他的风格,我想,一个无法做到强行带走自己深爱女人的男人。说不定现在像几天前那样,他正独自喝着闷酒呢。
“你要问的就是这些?”她的表情放松了一些,问道。
“是的”
“那我回答这些够了吧”说着,她正朝着玄关准备踏上楼梯。但走了一格后她又回过头来“你在美国要好好努力哦,敦贺君肯定会干出一番事业的”
“还要过半年多才去呢”
“但你去了之后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呢,所以趁现在先做好心理准备”言毕,她立刻向我伸出右手,非常自然地要与我握手。“真的要努力哦,我很期待呢”
我对着她的手望了几秒钟,然后从口袋里伸出右手握住。回想起来这还是第一次和麻由子握手,她的手细腻而又柔软,骨质却出奇的坚硬,而我的手掌不停冒着汗。
突然产生了一种想把她拉过来的冲动,手指加了力。麻由子的眼睛立即瞪得比杏仁还大,似乎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小声说“这可不行噢”语气就像告诫小孩一样。
“你真的不去美国?”握着麻由子的手,我问她。她点了点头。确认了这点之后,我松开手,说道“我明白了”
麻由子
回右手放到身后,拿着提包,说“那就晚安咯,谢谢你送我回来”
“晚安”
她走上了楼梯,打开玄关的玻璃门走进大楼。她的身影从我视线里消失后,我转身离开。或许是全身发烫的缘故,温暖的九月里吹来的风感觉上也是如此凉爽。
两天之后,我再次拜访了Vitec公司,目的是就分配往美国一事做出答复。去了之后,他们依然让我在上次的会议室等待,这次智彦没有先到。太好了,我暗自庆幸。
前几天见过面的那个叫青地的男人敲门走了进来,却没见到人事课长的身影,可能他觉得没必要听我的答复了吧。
“你决心已定了吗?”
“是的”
“很好,三轮君昨天也答复了我们。那我们会立刻联系总公司的”说着,青地
从腋下的公文包里拿出文件一类的东西。
我连忙说道“那个,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青地把脸转过来。
“分配到美国的事情…请允许我放弃”
青地似乎没有立刻明白我话里的意思,他用呆滞的目光看了我一眼,然后慢慢张开嘴说:“你说什么?”勉强发出了声音“放弃?…你这么说是认真的吗?”
“绝对认真,我考虑再三才作出这个决定的”
“喂喂,你真的想明白了?这事可至关重要啊,你要是错过这次机会,说不定以后永远也去不了总公司了”
“这我清楚,我的决定是考虑了这个因素之后得出的”
青地长叹一口气,哗哗挠着头,
了梳整齐的发型“是什么原因呢?”
“因为私人的问题”
“你父母反对吗?”
“不是…理由一定得说吗?”
“不,倒也不是”青地双手放在会议桌上,十指时而
叉时而松开。很明显,我会拒绝这件事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青地仰起脸“我觉得你肯定会后悔”
我没有回答,和他对望着,也知道自己在干傻事。然而,这已经是我扪心自问‘究竟什么是对自己最重要的’之后,得出的最后结论。
“没法子,我们只能再找其他替补候选人了”他似乎认识到了我决心已定,话语里夹杂着惋惜“真是可惜啊,我觉得太可惜了”
“这是价值观不同的问题”我说,青地的表情略显意外。
这天晚上,我坐在自己房间里等着智彦的电话,我拒绝去美国一事肯定会传到那家伙耳朵里。他听到之后一定会来
清我的本意,我该怎么跟他解释呢,我绞尽脑汁思考着,然而却怎么也想不出不让智彦起疑心的理由。曾有多次,我因低估了他敏锐的
察力而被他识破谎言。
时间在流逝,我依然想不出合理的说辞。结果晚上电话却没有来,我心里的石头暂时落了地。难道他想在MAC见面之后问我?不管怎样,这只是个时间的问题。
没想到第二天我和智彦没有见着面,住处也没来电话。莫非他们没有把我拒绝的事告诉智彦么?如果是这样还真是万幸。
然而,到了第三天——
我在研究室里写报告的时候,书桌上的电话响了。听筒里传来麻由子的声音,是内线电话,她好像也在MAC。幸好我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无需担心被偷听。
“你能出来一会儿么?我有话要跟你说”她说道。
“好啊,你在哪儿?”
“资料室,不过这里不方便说话,我们到天台上去好了”
“我知道了,我马上就过去”
我坐着电梯来到了最高层,麻由子主动提出有话要说,这种事与其说是少见,不如说从未发生过,到底是什么重要的事呢?我猜想着各种可能。难不成她改变了心意,又愿意去美国了?想到这里,我突然心
起伏,电梯的运作似乎异常缓慢。
我从最高层的楼梯走上了天台,只见麻由子背对护栏而站,身穿淡蓝色短袖夹克衫,相同颜色的裙
下伸出两条纤细的腿。她怎么不穿以前的那件白大褂了呢,我有些好奇。
走近一看,发现麻由子似乎正对我怒目而视,我刚想张口问,你怎么啦,她却先开口了。
“你为什么拒绝了?”
语气像是在责备一样,她这句话足以让我意识到接下来她要跟我谈话的内容,同时我深感意外,为什么麻由子会知道呢?
“今天早上,我去了一次Vitec,是被人事课叫去的”
“你?”我
中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就像清水里滴入了墨汁。
“他们问我有没有兴趣去洛杉矶”
“什么…”我顿时一阵耳鸣“这怎么可能…,你明明今年刚进MAC啊”
“我也这么对他们说的,然后他们说这次是特例”
“特例?”
“赴美的一个名额已经决定了,但还需要一名辅佐那个人的助手。其实这个名额已经有了候选,只是他放弃了,他们这么告诉我。所以破例找我来谈了话”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脑袋里一下子涌现了各种事情,它们就像洗衣机里面的洗涤物一样打着转。辅佐的助手?我的角色只是智彦的助手吗?不,现在不是考虑这事儿的时候。
“已经确定的那个人,应该是智彦吧,这样的话,那放弃名额的就是敦贺了…。我不相信,也不愿意相信,这难道是真的吗?”
我右手捂着额头,走近了护栏。然而楼下的景
却完全没有映入眼里,‘我不相信,也不愿意相信’?对我而言,刚刚麻由子的话就是这些。
“是我…”我呻
似地说“放弃的那个人就是我”
“果然”麻由子在我身边摇头晃脑起来“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个人的理由”
“但这可是百年一遇的机会啊”
我两手紧紧抓着护栏的铁丝网,手指用尽全力,拼命忍住想叫喊的冲动。
“是吗,原来是这样,我放弃了之后就找你谈话了…”
口顿时一阵翻涌“真是愚蠢啊,太可笑了,我到底在干什么呢”我试图笑出来,取笑一下滑稽可笑的自己。不过看起来可能只是脸部在丑陋地扭曲而已。
“对了,敦贺君”麻由子说“莫非,和那天我说的话有关系?我不打算跟他一起去那番话…”
我低头不语,手指陷入了铁丝网里,但我没有松劲。
“是这样吗?因为这个而放弃了机会?”她再次问道,这个问题让我无法回答。
我低着头,把脑袋顶住铁丝网。
“我想在你身边”我回答“长此以往的话,或许能够获得你的芳心。可能早就蓄谋要从智彦那里横刀夺爱吧。虽然你说空间上的距离没有关系,可我不这么认为,而且最重要的是——”我深呼口气“我不想离开你”
“你居然…”
“但这种龌龊的事却是想不得的,立刻就遭到惩罚了不是?我不去而换做了你,真是太戏剧
了”
“只要拜托他们取消就好了,应该还来得及”
“不可能了,而且,我也不想去了”我摇摇头“这是自作自受”
“别说这种傻话,这可是影响你一生的大事。但你竟然…为了我这样的人,连生活方式都改变,你不觉得太傻了吗?”
“我只是在做真实的自己”
“可是,这也做得太过分了…”
意识到麻由子的声音在颤抖,我转头看了看她,她眼里的两行泪水,顺着脸颊
了下来。眼眶也红红的,双
紧闭,仿佛在强忍悲伤,我立刻有点手足无措。
“真伤脑筋啊,你别哭啦,没有什么值得难过的啊。只是我自说自话爱上了你,最后自食其果,仅此而已。你完全没必要当回事的”
“但我不能视而不见啊”
“真的没关系的”
我抬起右手,慢慢伸向麻由子的左脸,她一动不动地用真挚的眼神望着我,眼里布
血丝。我立刻触碰到了她的脸颊,不过她依然没有动。我用大拇指为她擦去了眼睛下方的泪水,简直就像被电到一样,体内燃起一阵火辣辣的痛。整个身体都僵硬了,并变得滚烫起来。
麻由子用左手握住我的手指,问道“为什么,会是我?”
“我也不知道”我回答。
楼梯那边开始喧闹了起来,可能是到了午休时间。因为害怕有人上来,我们俩都松了手。
“去美国的事什么时候需要答复?”我问。
“他们说最晚明天”
“是吗…你对智彦说了吗?”
麻由子摇头“还没呢”
“还是尽早告诉他为妙,他一定会欣喜若狂的”我强作出快活的语气“那回头见”说完,转身向楼梯口走去。刚巧碰到两个男人拿着高尔夫球杆走了上来,好像打算做挥杆练习。但愿这些家伙不会注意到麻由子的泪痕,我默默祈祷。
带着这样的精神状态,下午继续在书桌前办公已经是不可能的了,我跟小山内以身体不适为由请了假,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并非是装病,我真的痛苦到了无法站立的地步。在洗手间的镜子前一站,发现自己灰头土脸的,顿时理解了小山内为何会立即批准自己休假。
我很想喝酒,想让自己醉到不省人事,但我还是直接回到了家。一方面不知道白天开放的酒吧,主要是不想出现在大家面前,想尽早一个人呆着。
房间里还有瓶喝到一半的芝华士威士忌,还有两只没有开封的野山
。把这些都灌到胃里的话,应该就会醉得失去意识了。可我只是往
上一躺,根本懒得动弹。非但没有喝酒的力气,做任何事都提不起劲。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我却饭也不吃、觉也不睡,只是躺在
上痛苦的扭动着身子。是因为自己痛失了良机而后悔,还是因为彻底失去了麻由子而悲痛,我自己也
不明白。脑子里甚至会想,死了倒省心了。
就这样到了晚上,我慢慢地站起身,开始喝起带点热气的威士忌来。什么都不想吃,只是一味的灌着酒
。到了黎明时分,走往厕所的途中我在门口吐了一地,也只是一些黄
的胃
。而那种想吐也吐不出的苦涩,依然在我体内翻滚,连窗户里
进的太阳光此时也显得如此令人生厌。
结果这天我也向MAC请了假,实验也好报告也罢都无所谓了。
过了晌午,电话铃响了。虽然设置到了最低,但铃声依然使我的头痛加剧。我像青虫一样扭曲着身体从
上爬了下来,抓起放在地上的电话子机“喂,我是敦贺”发出的声音如同患了感冒的牛一样。
停顿了一下后“是我”传来了麻由子的声音。一瞬间,我忘记了头痛。
“啊…”本打算说的话也想不起来了。
“生病了吗?”
“身体稍微有些不舒服,没什么大碍”
“那就好”她像是犹豫了一会儿,继续说道“刚才,我去了Vitec公司”
“嚯”
顿时,各种杂念在我脑袋里打转,为什么要特地打电话给我?难道是最后通牒的意思?这时候智彦一定高兴得手舞足蹈了吧,一切都结束了——
“我拒绝了”麻由子说。
“嗯?…”
脑袋一时处于真空状态。
“什么拒绝了?”
“就是放弃了啊,去美国的事”
我手拿电话,语
了。她也一言不发,听筒里只传来紊乱的呼吸声。
“为什么啊?”我问她。
“因为…我觉得我没理由去”她说。
我本想继续追问原因,可是没问出口。
双方又沉默了一会儿后,我问道“智彦知道这事吗?”
“不知道,他们问我赴美意向这事我都没告诉他”
“这样没关系吗?”
“没关系的”
“是吗”我咽下一口唾沫,嘴里苦苦的“这次的事情对智彦保密?”
“是的”
“我想跟你见面聊聊”
麻由子犹豫之后,回答“以后再说吧”
我并未因此而沮丧“我知道了,那以后说好了”
“注意身体”
“谢谢”
我们挂上了电话。
第二天,我去了MAC。
我此刻的心情依然无法平静,并由于魂不守舍而犯了好几次低级错误。别人和我说话也心不在焉的。
“你怎么啦,这段时间你可有点异常哦,是不是到了夏天容易疲劳?”
小山内终于忍不住做出了指责,连续的请假再加上这样的工作状态,责备几句也无可厚非。
我回答没什么,回到了座位上。刚开始工作,又想到别的事上去了。你振作一点!到底有什么值得庆幸的?我斥责自己。
庆幸,用这个词来形容我此刻的心情再恰当不过了。我简直高兴得手舞足蹈,麻由子不去美国了,而且一想到原因是为了我,心里就洋溢起一股喜悦之情。这种心情,就像一直处于黑暗中的人发现顶上突然
入了光芒一样。
当然,我无法确定麻由子是否从此就会爱上我,但她非常尊重我对她的一片痴情这点是不会错的,这对我而言是个很大的飞跃。
不可否认,对于智彦我是深表歉意的,然而我尽量做到无视这种心情。我根本没资格来考虑这种事,我告诫自己。
我现在最希望的,是尽快见到麻由子,看着她的脸,听她说话,并且想尽可能准确地掌握她的心意。然后思忖着是否存在这种机会的时候,就无法集中注意力工作了。不过说实话,心情并不算坏。
“记忆加工组的那些家伙,现在干吗呢?”坐在我边上的柳濑,用唠家常似的随意口吻说道。“这段时间几乎看不到他们的身影呢”
柳濑研究完小山内布置的模拟程序,脸上一副疲惫的表情,冲我歪起了脑袋。
“最近一直如此啊,有传闻说,须藤和三轮都住在了实验室呢”
“住在实验室?真厉害啊”
“依我看,他们一定是加急赶着什么。可是又没有当面发表会,要真有什么紧急的研究,Vitec公司应该会给予支援才对啊”
我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那个叫筱崎的,最近你见到过吗?”
“筱崎吗?不,完全没见到。那家伙难道不是和三轮他们在一块儿吗?”
“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嗯,应该是派对的时候”
听我一说,柳濑直点头。
“我也是啊,那次的印象还
深。不知道后来是不是还那么贪杯”说着,偷笑了起来。
这天晚上,我打了个电话到麻由子住处,到七点家里还是没有人。我边看着美式足球的录像边吃完了再简单不过的晚饭,之后又打了一次电话,但依然没有人接。过了八点总算打通了,此时电视里正出现达拉斯小牛打进制胜一球的画面。
听到我的声音,麻由子并未感觉意外“晚上好”声音依然如同往常一样沉着。
“昨天不好意思”我说道,技巧比较拙劣,声音略显激动。
“嗯”
“你好象还是很忙啊”
“今天倒还好,下班比平时早很多,因为顺便去了几个地方回家才晚了”
“这样啊”
早知道如此就来等你下班了,本想随口说句俏皮话,还是忍住了。我不想让她感觉从昨天到今天我的心情转换得如此之快。
“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我说“说句俗话,想听听你的声音”
然后,她呵呵地乐了“还真是很俗的话呢”
“你对智彦说什么了吗?”
“今天几乎没有,他一直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而我在座位上做数据分析”
“听说他晚上还住在实验室呢”
“嗯,他有点急事”
“是筱崎的事吧?”
这话正中靶心,麻由子在回答前停顿了一会儿。
“…他对你说什么了?”
“他巧妙地避开了这个话题,不过我心里清楚”
“是么,你说的是派对上发生的事吧?”
“算是吧”
“发生了异常情况呢”
“筱崎的记忆发生混乱,是因为实验的影响吧?”
唉,麻由子一声叹息,似乎没有打算继续隐瞒。
“是有点小麻烦,不过已经没问题了。你不用担心,正因为如此我今天才能早回来呢”
“你是说已经解决了?”
“嗯”
“那就太好了,这样智彦的研究就完成百分之90了吧?”
“怎么说呢,应该算百分之80吧,只是还差一口气”
“真了不起”我说,调整一下呼吸后继续问道“能够做到对记忆修改了吗?”
麻由子没吭声。过了几秒钟,这点时间用来下决心已经足够了。
她终于开口了“能够做到”
“真的吗”
我的心头涌起五味杂陈,挫败感、憧憬、惊叹、当然还有嫉妒。
“智彦真是个天才”我说,说这话能使我得到自
式的快
。
“我也这么认为”麻由子也同意。
“你难道不想跟着这样的天才吗?”
这句话当然是针对去美国一事而说的,但我立刻后悔了,表达方式实在有些令人不悦。果然,麻由子回答道:
“你要这么说,我的决定就变得没有意义了”
她说的一点都没错,我不知如何来回应。
“智彦今天晚上也住在那里吗?”
“今天应该不会,这事告一段落之后,可以久违地回到公寓去睡了”
“那说不定已经到家了咯?”
“是啊,你要打电话给他?”
“我想打一下试试”
“应该没问题,不过…”
“放心好了,我不会说多余的话的,只是想关于研究的事问问他”
拜托你了,麻由子说道。她依旧竭力守护我们俩的友情。
挂断电话后,我立刻拨通了智彦家的电话。不过他貌似还没到家,铃声响了七下之后,我放下了电话。
第二次拎起电话,是在夜晚十一点刚过的时候,我倒上了一杯威士忌,不过电话依然没有接通。
过了十二点,我又打了一次,还是没人接。
他应该还在MAC吧,虽然麻由子说麻烦圆
解决,难道又发生了什么意外么?还是说解决这个小麻烦需要费一番功夫呢?
换上睡衣钻进了被窝,可心里还是一直想个不停。到了凌晨一点,又拿起子机按下了重拨键。然而从电话里传来的,依然只是单调的铃声。
我站起身换上了牛仔
和棉衬衫,穿上运动鞋,走出了房间。然后从公寓的停车场取出自行车,向MAC骑去。
MAC研究大楼的窗户基本都已经暗了下来,我向睡眼惺忪的门卫出示了自己的工作证。
“我有东西忘在里面了,明天出差一定要用到的”
门卫不耐烦地点头应允。
我走上楼梯,快步来到智彦的研究室。门关得严严的,我侧耳倾听,但里面没有传来任何声响。不过这里的研究室都做过特殊的隔音处理。
虽然心存犹豫,但还是敲响了门,如果被人怀疑起来,只要说打了无数电话没人接所以不放心来看看就行了,毕竟这是事实。
但没有反应,我又敲了几下,同样如此。我果断地转动了把手,可是上了锁,门打不开。
也就是说,他不在这里。
正纳闷的时候,外面传来一阵汽车引擎启动的声音,有人把车停在了大楼边。我通过走廊上的窗户向外张望,一辆灰色的大篷卡车停在了网球场边,火也没熄。驾驶座的门开了,走下一个男人。他穿着工作服,但由于光线太暗,看不清脸,似乎是个不认识的男人。
我把脸贴近了窗户,那个男人打开了卡车后方的升降口。
两个男人向那里走了过去,我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尽管离得很远,但还是意识到了那是须藤教官和智彦。
接下来出现的物体,比他们的身影更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一只横放在两辆推车上的长型的大箱子。从形状上看,像刚好可以装入一个冰箱的瓦楞纸盒。
卡车司机和须藤教官一前一后把箱子抱了起来,而智彦为了不妨碍到他们,走到了推车的一边。司机和须藤教官慢慢地把箱子搬到了卡车的载货台上,这幅场景简直就像葬礼上的出殡一样。
箱子稳稳地放上载货台后,司机关上了升降口。他和须藤教官交谈了几句后,坐进了驾驶座。大篷卡车就这样驶向了出口。
须藤教官和智彦目送着卡车奔驰而去,等它消失不见后,两人推着手推车迈开了脚步。
为了不和他们碰上,我往走廊另一边走去。不一会儿便加快了脚步,飞奔起来。
一种莫名的恐惧开始在心里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