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
天戮(上)
生亦难,死亦难,此门无暖彼窗寒
一整个雍正二年,该申饬的申饬了,该削爵的削爵了,历史就是这么无情,一番选择之后,"成王"渐渐坐稳了他的位子,"败寇"便也慢慢走向他的末日。只要允祥青着脸回来,我就知道又是与他那些兄弟有关。别人不好说,八爷九爷他们都是活生生的被我见证过的,和气的八爷,贫气的九爷,还有那个平
对允祥嗤之以鼻却也兄弟不离口的十爷。我看到今天,心里有一点点的不相信,雍正不会真下得去手,或者,或者他们没有那么凄惨的下场?至少我知道允祥心里是不忍的。如今九爷外放,八爷成
萎靡,老十也被夺了爵,与他们有关的人一个一个地获了罪。允祥不比他们好受,每次翻着那些上谕,他都是烦躁不安地坐在那里,手指在额头上碾来碾去,常常眼神涣散。
这个冬天下了好几场雪,都说瑞雪兆丰年,我却只盼着能把暾儿的病
下去就好。好在没有让我失望,一开
,弘暾的脸上重新有了血
,身子也强壮了起来。当初那么一个小着凉竟然拖到现在,我不免抱怨这个时代的落后。如今虽然看着是好了,我还是不敢疏忽,热天之前还是哪儿也不让他去。
一
,我端着补药过去看他,一推门就看见弘暾仰头靠在大椅子上,两只脚翘上了桌子,一本书盖住脸,嘴里还念念有词。我摇摇头,过去把书拿开说:"看看你这是什么样子,怎么在家歇得坐都没了坐相?"
见是我,弘暾慌忙把脚放下,继而扯着我的袖子皱着脸说:"额娘,儿子快闷死了,外面天气怪好的,叫儿子出去逛逛好不好?"
我故意拉下脸:"你自己说好不好?又不是不让你出屋门,难道这府里不够你逛的?"
"额娘,儿子已经大好了,可以回去念书了吧,自己念总是不得要领,要不,让四阿哥来找儿子一处聊聊,说说师傅教的学问不好?"弘暾的表情比苦瓜还苦。
我点点他的头:"胡闹,四阿哥如今是皇阿哥了,哪能随便上咱们家来?暾儿,听额娘的话,
捂秋冻,等天再暖和些,额娘一定让你出门行不行?现在啊,你乖乖地呆在屋里,身子养利索了才能帮着你阿玛做大事。再说,额娘还盼着你娶媳妇,好让额娘抱孙子呢,是不是?"
听到这里,弘暾脸微微红了红,挽着我的胳膊吐吐舌头:"额娘说得也忒远了…"
我笑:"不远了,这孝期一过,四阿哥那里就配了通房丫头,听说有几个兴许能抬了名分呢,他还小你一岁,你说说远吗?我看,是不是给你也张罗张罗?"
"儿子可不要,额娘,丫头多了怪烦的,有额娘整天啰嗦就够了。"他忙不迭地摆手,好像我要给他张罗牛鬼蛇神一般。
我晕厥,这孩子说话怎么跟他老子一样气人?使劲戳了他一指,我说:"真真是我生下的白眼狼,还没娶媳妇就嫌额娘啰嗦了,将来还得了?我一句玩笑倒招出你的实话来,我才没那个功夫给你张罗这个呢,就冲你刚才那句话,你呆到明年开
再惦记出府吧。"说完我作势要走。
"哎?额娘,儿子
嘴混说的,额娘饶了儿子吧,额娘是天底下最好的额娘,怎么会啰嗦呢,额娘那是金玉良言,语重心长。额娘的教诲,儿子耳听心受,得益匪浅,好额娘,刚才说得不作数,您老别往心里去。"他紧着讨好,又是作揖又是帮我捶背的,招得我一阵偷笑。
"二哥,我回来了。啊,给额娘请安。"说话的是刚进门的弘晈,他转向弘暾,从怀里掏出好几个本子,"这是四阿哥叫我带给你的,说是他新作的文章,里面还有师傅的批语,还有皇父的批语呢,叫你参考着看看。二哥,看你也好得差不多了,多早晚能去呢?四阿哥可是惦记得很,近来书房里也时常闹笑话,好玩极了,你都没在。"弘晈跟在弘暾身边连说带比划。
"弘晈,你哥哥才好些,需得再静养些日子,你别撺掇他野了心。"我在一旁严肃地开口。
弘晈低了头,小声答应着。屋子里有些尴尬,我转而又问:"前儿给你屋子里送去的那瓶枇杷膏可有吃?天干容易上火,记得叫素画服侍你吃。"
听我说完这些,弘晈复又扬起脸来,笑着答应:"儿子有额娘惦记着,哪儿那么容易上火,那瓶膏倒是有吃,儿子纯粹拿它当点心吃了。"
"胡闹,那也是药呢,好了,我不耽误你们哥俩聊学问,这就回去了。暾儿,静心再养些日子吧。"我嘱咐完,径自回怡宁阁来。
刚转过亭子,老远看见小福子从院里出来,看见我赶紧
上来。我纳闷问:"你怎么在?难道是王爷回来了?"
"回福晋的话,是王爷带了小蒋太医回来给福晋请脉。"
我
腹狐疑,这小蒋太医是从前蒋太医的儿子,他父亲过世后他就继承了衣钵,虽说跟允祥
情匪浅,可是自从雍正登基就一直是传刘院使来看病请脉,多早晚又改叫这小蒋太医来了?再说这会子请什么脉?这么想着,我跟着走进去。允祥果然在屋里,看见我便拉我坐下。我的手放在脉枕上,眼睛却一直盯着允祥。他没看我,只盯着我的手。
只是号个脉,这个小蒋太医竟然号得
头大汗。完后他低头站起来,恭恭敬敬地跟允祥说出一句叫我大惊的话:"恭喜王爷,福晋这一脉是喜。"
太医走后,允祥摆出一副兴奋的样子吩咐这个吩咐那个,然后拉着我进了里屋。因为我每次检出身孕他都是这样,底下人早就习惯了,各自去忙和不提。我歪在
头,一切都安静下来以后,直视着他没有一丝笑意的眼问:"王爷不给个解释么?"
他伸手帮我理了理鬓角,只说:"又得让你'坐牢'了,好好呆在怡宁阁养着吧。"
我挥开他的手:"别来这套,你跟我说这是怎么回事?我都是几个孩子的娘了,有没有喜我自己会不知道?"
允祥严肃下来,回头看看门口,然后笼住我的胳膊:"信我吗?"
我瞪了瞪眼:"难不成你…"
他仰起下巴,嗔怪地瞥我:"想哪儿去了你?只是现在暂时不能跟你说,这是人命关天的事,不是万不得已我也不会出这样的招数。你要是信我的话,就好好地把这'胎'养下来。等稳当稳当我再告诉你怎么回事。"他脸上从平和到凝重,看得我没来由的一阵心惊
跳。
我靠过去抱住他,从他
腔里传出的怦怦声竟然也急促地合准了我的频率,咽了口唾沫,我哆嗦着说:"你是知道的,我们娘儿几个的命,都在你身上。你要觉得可以,我就信你。何况,"我挤出一丝笑容抬头,"我现在要说不信,你还能换人不成?你这先斩后奏的招数可真够阴险的。"
他没有笑,下巴轻轻蹭着我的额头说:"人是换不了的,除了你,我还谁都不信呢。"
我的手臂紧了紧,他的朝服真冷,补子上灿灿的绣龙毫无生气地冰着我的脸颊。唯一温热的,就只有紧贴着额头的他的下巴,和他呼出的气息。
从那以后,我就再没踏出怡宁阁,整天呆在屋里"养胎",谁也不见。消息传到宫里,皇后赏下了很多东西,我都交给秋蕊一一收好。对于秋蕊,一来她也算是我的心腹,二来我身边不能没个人帮扶,于是我没有瞒她。秋蕊也知道这欺君枉上的后果有多严重,虽然害怕还是尽可能镇静地配合着。
三月的时候,允祥得皇上体恤,跑出去疗养了几天,虽然带着些政治色彩,也要比整天出入户部皇宫要轻松些。回来以后皇上就要他从儿子里挑一个封个郡王头衔,允祥回绝了,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看似没什么影响,只是弘昌好像有些失落。
没有多久,听说年羹尧被降了职。我怕韵儿受牵连,有心问问,可是话到嘴边那些顾忌也都冒出来了。面对允祥,我们两个常常是互相
言又止,所有的情绪里,叹息声占了大多数。不过他还是没让我等太久,一个明媚的晌午,有一位不速之客出人意料地踏进了怡宁阁。
听秋蕊回说廉亲王府派人来送东西的时候,我拿着针线半天没缓过味来。自从政治立场明确了以后基本上就跟他们没有什么来往了,虽然时常惦记毓琴,可是处于分毫都暴
于众目睽睽之下的位置,除了谨言慎行也别无他法。今天却又怎么想起派人来送东西了?按说这查出身孕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正猜着,一个穿斗篷的丫头已经走进来,对我福了福身,并不开口。倒是秋蕊在一旁替她说:"廉亲王福晋差她来给主子送些个用得着的小物件,还有些小衣服小鞋子的。"
我仍旧看着手里的活计,只是说:"回去给你们福晋道费心,你们主子一向可好?"
寂静了一小会,那人开了腔:"好,自然好,好得很呢。"
听见这个声音,我猛地抬起头,对面那一贯
自信的笑靥带着几分恬静。我指着她,又紧张地看看后面,还好,秋蕊早已机灵地关好门出去了。我一把拉过一身丫头装扮的毓琴,结巴了半天没找着起头的话。她顺下眼看看自己说:"你看我可不是好得很?好得都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了。"
我打量着她,常挂着笑的眼角已生出许多细纹,依然水光溜滑的头发竟然掺杂了不少银丝,往下看去,我的视线停在她微
有些不协调的
上。她咧咧嘴想笑,最终没笑出来:"落到这动辄得咎的地步,我怎么敢说自己不好呢。"
"八嫂,你这是?难不成,我这一'胎',是给嫂子养的?"我紧张得要命,虽然门窗紧闭,可我还是觉得四面八方都是耳朵。
毓琴抚着小腹,脸带悲戚:"怪他来得太不是时候,他的阿玛额娘都自顾不暇了。可是雅柔,白做了这么多年的梦,我舍不得不要啊!没想到,以十三弟今天的地位竟然肯救我们,这叫我…"
我拦住她:"说这些又何必?当初在御花园我就跟你说,倘若你有了难处,我便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我们王爷想是也知道这一点。你我好了一场,闹成这个样子,谁又比谁好过呢?嫂子,为什么不劝劝八哥?识时务者为俊杰啊。"
毓琴放开握着我的手,摇摇头:"我为何劝,我怎么劝?他为他自己争,他为他额娘争,他姓着爱新觉罗的姓却跟整个爱新觉罗家争!这是错吗?谁的错?我劝之无名啊!况且,安亲王这一脉开罪皇上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跟他到底谁连累谁还不一定呢。"她看住我,"雅柔,说起来,我,菀眉,还有其他的妯娌姐妹,总都没有你活得明白。老十三这一路颠颠倒倒,你都是那么安静地跟着,好像早就知道结果一样,你有这样随遇而安的
子,是老十三的福,也是你自己的福啊。"
我听了这话不免心虚,好像考试作了弊一样有些瞧不起自己,抹抹眼角,我问她:"嫂子,我躲在这屋里倒是不成问题,可是你这孩子到底要怎么生下来才妥当呢?"
"放心,眼下我们到底还没有被夺爵,我自有法子遮人耳目地把他养下来。只是以后,不知道这摇摇晃晃的顶戴还能戴多久,这摇摇晃晃的脑袋还能长多久了,朝中忌我们防我们的不止有皇上,所以我不要别人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不管将来是什么命,我总要给胤禩留下骨血。今天来这一趟,就是想当面托付你。雅柔,我一辈子要强,从不曾开口求过人,除了这一次。谁叫我欠了他的,欠他这么个孩子。"毓琴说到最后好像是在自嘲一般,只不过带着点
足,也带着点遗憾。
"爷,你胆子也忒大了。"晚上,我沉默半晌这样对允祥说。
"呵呵,应该说,是你们这些女人家不给人犹豫的空儿啊。"他
低声音,"再拖下去,想这么办也不能了。"
我翻身和他对着脸:"那你都不先来问问我,万一这会子我真有了怎么办?可是爷欠考虑了不是?"
他摩挲着我的肩膀,点点头
出一丝坏笑:"要说这个我是
急了些,好在不是没有么?我忍忍就是了。"
一句话说得我红了脸,见他伸手去掐自己的眉心,我半坐起来,两手帮他碾额头。心里想着白天毓琴的表情,我忍不住把疑惑问出来:"爷,八王爷他们,难道就还不如个年羹尧么?"
感觉他身子一颤,好半天才说:"这算什么比法?年羹尧如何有功也不过是个奴才,八哥如何有过也终究是个皇子!"他猛地坐起来,背对着我,"先帝当
说,是他的儿子,就该以祖宗的江山为己任,这话他没说完,还有一层意思是:以祖宗江山为己任,不一定要做皇帝。这意思我想通了,总有一天老十四应该也会想通,可是八哥九哥他们,怕是永远也想不通了。"
"想不通,他就该死么?"我盯着他的后背,壁桌上一盏红烛快到了尽头,昏惨惨的光映在他的侧面,从头顶到辫梢,剪出一条诡异的轮廓。
他回过头,有些不可置信地看我:"谁说他该死?你哪里听来的?"
我赶紧说:"不是听来的,是让白天八嫂的样子吓出来的想头。"
他松了口气:"谁也没非想要他死!新皇大位初定,推新政抚旧臣,国库里头都快见底了,我是怎么追着人要钱,背后多少人骂我,你也是看见的不是么?这样的时候谁有那么多功夫跟他们过不去?倘若他们真的兄弟一心,又怎么会授人以柄?叫全天下看我爱新觉罗家的笑话?"他瞪着眼,表情有些无助,"皇上没想要他们死,四哥没想要他们死,雅柔,成者王侯败者寇,可是倘若当
我成了败者,我一定不会去做个名副其实的贼!倒不是站着说话不
疼,如今,我是能做的做了,不能做的我也扛着脑袋去做了。"
这些话音落下以后,红烛好像懂得配合气氛一般,大亮一阵就灭掉了,眼前顿时伸手不见五指。我一阵惊骇,慌忙去寻他,碰上他冰凉的手,紧紧攥住,我隔着浓重的黑暗对他说:"你看,这么黑,你看不见我,我看不见你,可我还是一寻就寻到了。横竖就在跟前,黑怕什么的?"
突然额上落下一抹温热,他憋着笑的低音传来:"我比你厉害,轻车
路,我也一寻就寻到了。"
天戮(下)
明明暗暗里,日子过的磕磕绊绊
"怀孕"的日子闲极无聊,突然想起八嫂微
的
身,于是叫秋蕊找来两块二尺长一尺宽的薄缎,摸上去细软得很。我照绑腿的形状
了一个口袋,四角缀上带子,又
来棉花细细地撕成小薄片往里蓄,蓄了寸许厚封口。系在
上一看,还真能以假
真,心中不
自得,如此便不愁不能在人前
面了。每隔月余,庄子上来报账的账单里便会夹着一封信,写着一些模棱两可的话,有时候就是张字条几个字,内容都是跟八嫂的近况有关,好叫我参考着做些准备。我很想知道她是怎么生活,如何传递,可是又不能回信,问了允祥,他也只说一切都好,其他的就不再透
了。
一入夏,每天都是阴沉沉的,十天里得有九天半都在淅淅沥沥地下雨,轰隆隆的雷声吓得弘晓总缩在我怀里,我的心情也跟着长了
。弘暾去了几天书房,咳嗽又见反复,只得重新拘在家里。这一府里的人果然都是羸弱身体,除去弘暾,听得弘昑也着了凉,就连允祥看上去脸色都不是很好,我这个"孕妇"就更得进补,一时间府里堆的都是药材,成天药香
院。
八月间,按照毓琴的"进度",孩子该有七个月了,我的棉垫已经
得不能再
,左看右看,除了高度比较像以外,其他地方破绽太多,索
又躲回屋里不见人,随着日子临近,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允祥居然跑回来说:"我要动身去趟天津,你这些日子就委屈委屈藏着点。"
我急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别一去就是几个月,外面那头我可是一点都不清楚。"
他拍着我那高高的棉垫子:"没有那么久,左不过十天半月的就回来了,周围几县发了水,那起子地方上的人回个事也回不清,倒不如自己去看看。你放心,我哪能撂你一个人在这儿呢?我岂是那么不负责的人?"
我板着脸起身收拾东西:"我信不着你,十天半月的不回来怎么办?"
"呵呵,到时不回,你就真生一个,我从头一直陪出月子还不行?"
说笑是说笑,十天半个月果然是回不来,就在我掐着日子紧张地快要崩溃的时候,他总算是一瘸一拐地进了府,带着两只大号黑眼圈,胡子竟有半寸长,狼狈的样子着实吓得我不轻。"你们怎么把人服侍成这样?"我瞪着小福子他们质问。
"不与他们相干,都各自歇着去吧。"他摆手放底下人走了,回身来拉我,"一路上都没事,这不是进了府才敢
相,想是走得多了点,唉,真是不中用了。你怎样?那边来信了么?"
"中间来过两回,说是不稳,小蒋太医说难保有早产的迹象,险得很。我吓得什么似的,你可算回来了。"说着话已经走进屋里,我扶他歪在炕里,把他的腿架在我腿上,要
起
管看看膝盖是不是肿了,伸手一摸衣服竟然
得几乎可以拧出水来,我一下子恼火起来,"这是怎么回事?你整天去淌水是不是?我就知道你这人东跑西跑的兴头起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可是跟着的那几个猴儿难道都是死的?连个衣服都烘不干?这上头尚且这样,吃饭用药自然也不能精心了?你看看你这样子,我也不给你饭吃,你就顶着这张脸去见皇上吧!"我把桌上的镜子往他跟前一推,扭过头不理他。
袖子小小地被扯了一下,身后传来不以为然的声音:"那些地方都是水,想不淌也不行啊,出门哪里比得上家里,别的上头都按你嘱咐的了,你至于这样吗?怎么越来越像小孩子了。"
我冷笑一声:"按我嘱咐的?我
了药袋的绑腿呢?"
他坐在那大口喝茶说:"还在包袱里收着呢,你做得怪好的,绑了可惜呢。"见我斜眼瞪他,才又转转眼坏笑着说,"奉承人的话还真讲不来,你那手工,万一给人看见实在有损怡亲王威名。"
我低了头,心里顿时酸酸的:"你就损吧,要不是身上带着这个劳什子,我跟了去兴许就好些。"
他坐起来,下巴搁在我肩上,声音很严肃:"没有这个事也没有你跟着的道理,现在你不是以前的皇子福晋了,府里一应大小事都要你坐镇,宫里的娘娘主子们也指着你去热络打点,你我只能各司其职,你担着一半的担子呢。再说孩子们也都大了,事情就更多了,所以以后绝了这念头罢,嗯?"
我反手抚着他的脸,叹气道:"我呀,真恨不得就是个丫头,要不就变个荷包扇坠子的,就是变成小福子也好过当这尊贵的亲王福晋!"
感觉他的脸僵了僵,没有回话,我也一径呆了起来。
外面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脸疲惫的小福子重新探进头来:"主子,庄子上来人递信给爷。"
我们俩顿时警觉,允祥接过信看了两眼,顿时跟小福子说:"去请小蒋太医来,就说福晋有些不适。"小福子走后,他回头盯住我,还没说自己就先笑了一下,"我回来得就这么是时候,预备预备吧,该生了。"
过后想一想,那天的"生产"实在是离谱得很,怡宁阁院门紧闭,不让任何人靠近。一个鼓着肚子的女人坐在
头悠闲地磕着瓜子等孩子,允祥故作紧张地呆在屋里说笑话。后半夜的时候,一个小阿哥终于从后面被秘密地抱了进来,我也就顺利地解下了那个棉垫,戴上抹额躺在
上正式开始坐月子。整个过程轻松好笑,好像没人想起这根本是一桩瞒天过海的死罪。
这个男孩子果然是早产,分量轻得可以,小脸还没长开,但还是隐隐看得出毓琴的模样。不知道她现在是怎么个情形,是否正虚弱地躺在一隅痛彻心扉呢?我忍不住仔细地看着这个孩子,他的襁褓和衣服舒适柔软,精致得可以看出他的母亲是狠下了一番工夫的。衣服的图案很别致,大红的底规律地排列着金色的图案,那图案像画又像字,叫来允祥一看才知道,真的是两个篆体文字:绶恩。
说起来这孩子还真是帮了我的大忙。宫里从九月下旬就开始忙着预备皇后的册封大典,本来众福晋和命妇朝贺的很多礼仪都该由我带头,因我尚未出月,一应都
了由庄亲王福晋去办了。我大松口气,这样的场合我只跟着下跪磕头就好,出头的事再做不来的。允祥却是没
没夜地写写画画,除了整理水患的资料,还要盯着大典诸项事宜。合该他是个
心命,什么事情不经手就嘀咕起来没完,赶上这样的日子,连寿辰也不能好好过了。
十月初一一早,天没亮几个儿子就集中在怡宁阁正屋,连弘昑都被
娘领来了。看见我,弘昌急问:"额娘,儿子们来给阿玛磕头贺寿,不知道阿玛可起身了?"
这倒把我问住了:"呦,连我也好几天没见过你们阿玛了,倘若书房没有想是已经出门了,你们有这份心,额娘替你们记下了。好了,都别误了自己的事,暾儿,你和老三也该走了。"忙着打发他们各自散了,我自回屋照顾那两个小的早饭。
弘晓还没睡醒,有些癔症,带着木呆呆一张小脸坐在椅子上。秋蕊舀了甜粥递过去,他偏过头直躲,一面还撅着嘴,恶狠狠地盯着我怀里的绶恩。见他那样子我有心自己来喂,便唤
娘来抱那小的,谁知道刚一离手,刺耳的哭声立刻响起。我头疼得扶了扶额头,抱着绶恩过去对弘晓说:"干珠儿,你看,你都是哥哥了,可不兴让弟弟笑话你,乖乖吃了早饭才是额娘的好孩子。"
弘晓目不转睛地看着绶恩,随后又抬头看看我,终于听话地张开嘴吃下秋蕊递过去的粥,吃两口就看我一眼,我对他笑笑,他才转过去接着吃。我在心里叹息一声:"干珠儿,要是有一天额娘不在你身边了,你会怎么样呢?"
"主子,您在说什么?"秋蕊问。我猛地回过神,我怎么把这话念叨出来了?但是,这话又从何说起呢?
初六,是补行册后大典的日子,紫
城到处都是盛装的王公大臣和他们的福晋命妇。天底下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穿着清代这身朝服下跪行礼。脑后的燕尾恰到好处地抵在领子上,头上的朝冠像顶着几斤重的花盆一样,
得上不上下不下,想转转脖子都困难。我不
郁闷:一个帽子没事搞这么多东西上去干吗。不过站在
泰殿的时候效果就出来了,所有的亲王郡王妃都保持着一个端庄的角度,脸上带着几乎一样被
得低眉顺眼的表情,等着雍容华贵的皇后出来。
递表,朝贺,三跪九叩,虽然对我还算照顾,旁边一直有人搀扶,但还是
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站定,更刺
人的话便传到我耳朵里。只听皇后说道:"贵妃身体微恙,尚留驻圆明园,皇上吩咐今
朝贺就免了,至于一些琐碎上只得有劳怡亲王妃一趟了。"
免了贵妃的朝贺,别人不明就里,我和庄亲王福晋是早就知道的,可是单叫我去圆明园这个说法却是头一次听说。后面已经开始有些
动,我忍不住抬头看了看皇后,正对上她讳莫如深的表情,翘着嘴角微微向我颔首,我只能强打了打精神,蹲身答应。
圆明园很远,自从六十一年我去了一趟畅
园以外就再也没跑过这么远。圆明园很美,雍正在这一年舍了人力物力修缮,终于美得让他把家都搬到这儿了。三百年后的这里,留下的是荒凉
眼,
辱遍地,可是我有幸面对这三千亩风景,却早就过了会好奇和感慨的时候。来见年贵妃,我能想到的就只是我迫切想见却一定见不到的韵儿。
看见竹子院那几杆翠竹的时候,我心一动,这倒真是无巧不成书,韵儿与翠竹依然有着不可断的渊源,就不知道这在她心里留下的是什么样的记忆。这里离九州清晏还真是近,在那庄严的殿宇四周有着这样僻静的去处,真有些"孤标傲世偕谁隐"的意境,只不过这里住的,却并不是一个可以超然于世的女子。
不容我多想,已经有使女引我到了年妃的寝殿。年贵妃半躺着,比上一次见更加瘦削苍白了,看见我她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迅速灭下去。早有人在我面前放下垫子,我捧着贺表跪下说:"今
大典,听得娘娘凤体微恙,众人有心朝贺又不敢打扰娘娘静养,于是委臣妾前来代众人给娘娘行礼。"
一直到我行完礼站起来,年贵妃始终没动一下,眼睛盯着我递过去的贺表,小声说:"是皇上叫你来的?"
我老老实实地答:"回娘娘话,臣妾是遵了皇后娘娘懿旨。"
"哧"的一声,她笑了出来,笑得大咳,一边用帕子半捂着嘴,一边指着我对底下人说:"咳,咳,还愣着干吗?咳,咳…还,还不赶紧给怡亲王妃看座!"
我恭恭敬敬地谢了座,屋子里的侍女嬷嬷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都退了出去,只留下我跟这个大半辈子没说上二十句话的贵妃互相沉默着。
"听说福晋新获麟儿,真是恭喜了,身子可养好了?"她呼吸顺畅了以后,淡淡地说。
"臣妾惶恐,谢娘娘垂询。"我已经在搜索着告退的话。
她绞着手帕,抿了抿嘴角,一把拉开腿上的夹被坐了起来。"福晋,早些时候在钟粹宫一面,福晋可还记得?"
"回娘娘,臣妾记忆犹新。"
"记得就好,"她颤巍巍地站起来向我伸出手,我犹豫了一下,只得走上去扶住她。她比我高些,此时略略低下头看着我,"本宫当
就曾托福晋看在和惠公主的面上劝怡亲王宽心,不知道福晋可有把这话带给怡王呢?"
我低声说:"娘娘也该记得,臣妾当
便禀了娘娘,怡亲王是否能'宽'并非臣妾说了算的。"
她突然抓紧我的胳膊,声音依然轻柔:"那本宫今
再求福晋,不要福晋代怡王答复,只求福晋答应劝解。"
"娘娘的话臣妾听不懂,娘娘有何事需要劝解王爷?娘娘又怎么笃定,该劝解的人是王爷?"我虽冷淡,却也有些恻隐之心了。她本是皇帝宠妃,却病在这一隅对我用了"求"字,可见天家无情起来,什么脸面身份的也全都不值钱了。
年妃松了手,自己又跌坐回榻上,苦笑着:"本宫如何不知?呵呵,本宫怎么不笃定?皇宫里好似事事隐秘,其实真正有几件是瞒得住的?做那些理由都是自个儿懵自个儿罢了。直跟你说,本宫没有别的,就想救二兄一命,求怡亲王放他一条生路,福晋可听明白了?"
我没有应声,她似乎也不在意,自顾自说着,声音渐渐有些尖利:"没有人比你们更恨他,没有人比你们更有理由恨他,可你们是福厚恩重之人,只留他一条性命便可,这对怡王难道不是举手之劳?韵儿的事,歆瑶对不住福晋,是歆瑶因一己之私种下的怨,可是歆瑶待她也是用了十二分的赎罪心。福晋,施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二兄纵有万恶之罪,也求怡王救他一救。"
这些话说完,她已是
成一团,腮边挂泪却目光呆滞。我有些动容,允祥曾经这样告诉我:其实韵儿的事上,年歆瑶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姑且不究,难保
源不在那个居心叵测、妄图抗衡允祥的年羹尧身上。虽然他没有明说,虽然雍正也不是没有自己的算盘,我们还是只能把这笔账算在年羹尧头上。如今年歆瑶居然求到我们这里,不免让人啼笑皆非。前有兵围之欺,后有夺女之恨,此时的我们不落井下石就是好的,如何能有救人的道理呢?
我有些尴尬,眼睛看向别处想挤出几句套话,扭过头一眼看见梳妆台上放着的一个笸箩。就那么一瞬间,好像一柄重锤从天而降,把我刚有些软和的心砸了个四分五裂!我急步走到她正面,用尽力气蹲了蹲身说:"娘娘,臣妾自蒙先帝赐封皇子福晋以来,时刻谨记本分,王爷的事,臣妾不从多言。娘娘还是保重凤体要紧,不该想的事情,还是少
些心吧。年将军的事,不仅是娘娘的家事,更是大清的国事,后宫尚且不能干政,臣妾若是允了娘娘的吩咐,不仅仅王爷要怪,只怕皇上那里还少不了降臣妾的罪呢!娘娘要求,大可以去求皇上,再不然还有皇后娘娘,结果如何都在皇上一念之间,怎么也轮不到怡亲王跟年将军过不去。况且…"
我走到梳妆台前,僵硬的手指拈起笸箩里那个褪了
沾
灰尘又被剪得七零八落的如意结,一字一顿地说:"况且年将军'吉人自有天相',就请他自求多福吧!"
说完这些,我踉跄逃出了竹子院,那个惨不忍睹的如意结久久在我眼前萦绕,挥之不散。我攥紧拳头,指甲陷进手心里,刺痛传遍全身。头靠在车子窗框上,我咬着牙想:年羹尧,别怪我没提醒过你,雍正面前,你死不足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