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巨变
我好像从一场恢复精力的睡眠中醒来。
我并不是一下子醒来的,而是先睁开眼,舒服地躺着,看着一排排极不寻常的鲜红的芙蓉红,那花在明亮的天空的衬托蕾鹅颈一样弯着头,像燃烧的火海一样的帽子、结实的半透明的果皮都具有一种发光的本能,似乎都是由某种更为致密的光造成的。
东西混合在一起出现在我眼前的是密密麻麻的泛金光的麦穗。我在什么地方?这个问题从遥远模糊的地方飞来,然后,又飞走了。四周一片静寂。
四周像死一样静寂。地上的精美的小牵牛花和那些盘错于地面上的植物。不清楚,为什么一切都是陌生的。麦田、美丽的草、逐渐亮起来的天空,所有这一切都让人觉得陌生。我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件被放置在极明亮的涂着颜色的玻璃里,好像曙光穿透了我。我觉得我就是用光和欢乐画出的一幅精美的图画的一部分。
一阵微风吹弯了大麦穗,发出沙沙的响声。这使我又想到以前发生的事。
我是谁?这个问题可能是
清一切的源头。
我抬起了左手和左臂。手很脏,袖口也破了。那样子就像是一个乞丐。我目不转睛地注视了一会儿袖口那个漂亮的珠状纽扣。
我想起了威廉、利德福特。他曾拥有这只手臂和手。我好象不认得他。
当然!我想起了我的历史。那是一个模糊的历史,而不是一下子全在记忆闪过。那像是通过显微镜在观察一件东西。那东西非常小,非常明亮,却难以看清整体。克莱顿和斯威星里也都回到我的记忆里。我又想起了那些破房子,那些黯淡的生活…通过这些,我又走进了我的生命。我坐着,双手放在膝上,回想着奇异的充
波涛的经历。最后,我以将无益的子弹
入渐渐浓重的黑暗而告终。想起最后那一
,双唤醒了我的激动。
在我的情感中有某种东西,某种荒唐可笑的东西遗憾地使我神智昏
。
多么不公平,而又痛苦的可怜虫!多么不公平,而又痛苦的世界!
我为怜悯而叹息,不仅怜悯我自己,还怜悯所有那些
愤的心,所有身受折磨而深深痛苦的灵魂,所有抱有希望和痛苦而奋力去争取的人。这些人终于在
吐的薄雾下和彗星令人窒息的扰
下找到了自己的安宁,因为,那个世界肯定已经过去了,结束了。他们过去曾那么弱小和不幸,而我却是如此强壮和宁静。因为我确认过去的我已经不存在,活着的人中没有谁能保证一切良好,保持这种强有力的,充
自信的宁静,我现在已经摆
了生存的愿望。
我已经死了。一切又都恢复了常态。我感到一种冲突。
这是上帝的乐园!上帝的田野异常宁静,到处开遍没有退
的芙蓉花。花的种子包函着和平和静谧。
在天国里能看到大麦田是出人意料的。当然,还会有许多的事情会使我感到惊异。
一切都那么安宁!宁静得使人无法理解,至少我无法理解。四周没有任何声音,甚至没有鸟的鸣叫声。世界上只有我孤零零的一个人。真的,一只鸟的叫声也没有。而且,远处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牛的哞哞声,狗的狂吠声…
令人害怕的被称之已”升天”的感觉占领着我的心。我知道,一切都没变,但是,只有我一个人!我站起来,
着升起的太阳那热烈的大声呼喊。太阳好像向我走来,将欢乐的消息播洒在大麦麦穗上…
我轻率地迈了一步,脚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于是,我往下看,发现了我的手
。那黑黑的东西像条死蛇僵躺在我的脚下。
我感到有点无法表达。
接着,我把这一切都抛弃了。占据我整个身心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奇迹般的静谧。黎明,却听不到鸟叫!
这世界多美好啊!多美,多静啊!
我慢慢地穿过麦地向着由灌木、小树、荆棘构成的篱笆地界走去。在我向前走时,我发现了一只死麝香鼠在麦秸堆里,接着,又看到了一只一动也不动的青蛙。我惊异地发现,听到我的脚步声,蛤蟆居然没有跳到一旁。于是,我弯
把它拾起,青蛙的身体柔软有生气,但却没有挣扎。它明亮的眼睛上蒙着一层膜,呆在我手里一动不动。
我站在那儿举着这只气息奄奄的小生命呆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俯下身又放下了它。我在颤抖,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感使我发抖。
我迅速地在大麦杆间仔细地扫了一眼,然后,我注视着。我看到了四周到处都是甲虫、苍蝇,各种小动物。当气体漫过来的时候,它们落下来就躺在那里。那样子就像是画出来的。有些看起来很奇特。我对自然界的许多生物都很陌生。
“天哪!”我喊道“难道只有我?…”
当我再动一下时,什么东西厉声尖叫起来。我转过身,但是没看见,只看见在一小沟里有什么东西抖动了一下,然后听到那东西飞走的逐渐减弱的响声。这时,我又回头看那只青蛙。它的眼在眨,身子在抖,然后,缓缓地迟缓地伸展着四肢从我身旁爬走了。
然而,不知为什么,我现在有点害怕。我看到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只褐红色相间的蝴蝶栖息在大麦花上。开始,我想是微风使它抖动,后来,我看见它的翅膀在扑扇。以至于就在我注视着它时,它开始苏醒了,扑扇着翅膀飞到空中。
我看着它在飞,忽上忽下,直到最后,突然不见了。
这会儿,我周围的生物一个接一个都醒,慢慢地伸展着,弯曲着,嘁嘁喳喳地叫着,一边动着,一边抖着…
我一步一步慢慢地穿过麦田向篱笆走去,生怕踩到那些像吃了麻药后又慢慢苏醒过来的弱小的生命,那篱笆修得相当不错,它挡住了我的视线。篱笆上纠
在一起的晃动的各种植物极像一首辉煌的篇章。那上面长着许多白羽扁豆、忍冬、布谷鸟剪秋罗,枝杈上有许多猪秧秧草、蛇麻草等等。沿着沟边,闪闪发光的刺草一行行,一团团地仰着孩童般的小脸在齐声
唱,我从未见到像音符一样的花朵、卷须和叶子所演奏的
响乐。忽然,在灌木丛深处,我听到了惊动的翅膀发出的混响。什么东西都没有死亡,只是每件东西都更加美丽了。
我站了一会儿,用清澈、快乐的目光看着面前极精致优美的一切,不
赞叹上帝使得世界如此绚丽。
“吱吱,啾啾。”一只云雀用它亮丽的明亮的歌声打破了安静。先是一只,接着又是一只钻入了天边的空中,就像在那蓝色深邃的静谧里用金线编织出一块多彩的绵缎…
只很短的时间,地球得到了再生。我希望那天的黎明更加明亮。有一阵,我被眼前的美景所陶醉,竟完全忘记了我嫉炉的
火和难以抑制的痛苦,就好像我是新出世的亚当。我现在可以极为为详细地给你讲我看着开放的闪光的花朵,那些植物的卷须,那些草叶,那只山雀。我轻轻地拾起那只山雀,它睁开明亮黑色的眼睛,盯着我,摇摇晃晃一点儿也不害怕地眠在我的手指上,然后,缓缓地展开翅膀飞走了。鸟的心
精美绝伦,以前我从未留意过。还有沟里面那些沸腾的小蝌蚪,像所有生在水下的动物一样,它们都经历了这场巨变而没有改变。
在这场变化中,我度过了最初那伟大的时候,先是茫然失措,接着又为整个奇迹中的每一个小小的变化而赞美。
在篱笆和麦田之间有条小路,我沿着它安闲地走着,一会儿看看这儿,一会儿看看那儿;前进一步,又停下来,再向前走。我来到了一个越篱用的阶梯处,阶梯下是一条长
了草的小径。
在阶梯的旧橡木上有一圆形路标,上面标着“Swindells'G90Pills”我分开两脚跨在阶梯上,对标牌上字的含义不很明白。它们比我的手
和脏袖口更令我不解。
我周围越来越多的鸟儿心情舒畅,不停地唱歌。
我把标牌读了一遍又一遍。把它和我仍穿着的旧衣服、我的手
落在我脚下等事情联系起来,一下子得出了答案。这儿根本不是什么新乐园,也没有什么我所猜想的美好。这个美丽奇妙的地方就是我们的这个世界,就是我曾经愤怒、曾经死亡的那个旧世界。但至少,这就像一个邋遢女人打扮得干干净净,穿上了女王的长袍,显得很尊贵、很可敬、很美好…它可能就是那个旧世界。只不过所有的东西都罩上了新色彩。某种预兆兴旺发达的东西。它可能就是那个旧世界。过去生活中的肮脏和狂
的确发生过。至少,我对此毫不怀疑。
我回想起了过去那段生活的最后一幕,黑暗中发疯的追逐、暴怒、逐渐衰弱的旋转的绿色的气体。慧星撞到了地球上,使得一切都结束了。对此,我深信不疑。
但是,后来怎样了?…
现在又怎样了?
我少年时代的想象似乎可用来预测未来。那时,我深信世界末日必然会到来,天上会创造了不起的东西,放肆的喧嚣和恐惧,耶稣复活和末日的判决。我的飘浮不定的想象力告诉我这场判决已经到来,并过去了。它以某种方式把我漏掉了,我被单独地留在一个被洗
过的焕然一新的世界里,从头开始。不用说,斯温戴尔已经得到了他应得的惩罚。
我的脑子里一时想到了斯温戴尔,想到了那个死去的人的蛮横的冲动,他尽说废话,用谎言去骗人,以便去找到一直要寻找的那间乡间风味的卑陋的大房子,
能很差的汽车,一些不值得尊敬的乡下引人。你不可能想象出那个时代的一点痕迹。他们忠厚,却也受人嘲笑。我生平第一次想到这些事而毫无痛苦,过去,我见过
恶,见过悲剧,而现在我看见的昔日生活的愚蠢。人类财富和明显的可笑的另一面转向了我。一个耀眼的事物就像升起的太阳一样沐浴着我,在笑声中吃了我。斯温戴尔!斯温戴尔!该死的!我的末日审判成了引人一笑的讽刺。我看到轻声笑的安琪儿捂住嘴,那个
体的斯温戴尔就在天堂的笑声之中“这儿有件东西,非常漂亮的东西。这个漂亮的东西能用来做什么呢?”我看到一个人正从一圆形的坚硬的物体里被拉长,正像一只螺从壳里拖出来一样…
我长久地放声大笑。请注意!即使我在笑,那些曾干过的事件仍刺
我,使我难以欢乐。我在流泪,大声地痛哭。我想,就个人而言,人的精神状态趋于一致。我已经寻求去创造一种奇迹,一种快乐的印象。人们对于理智仍有共同的困惑,在认识自我上还有点困难。
我清楚地记得,当我坐在有栅栏的台阶上,我最最怀疑的是我的身份,经常想问一些最最怪异的超感觉的问题。
“如果这是我,”我说“那么,我怎么会不再去狂热地寻找内蒂?内蒂现在成了十分遥远的事情了,我做的一切都错了。为什么我忽然会把所有的斗志都丢掉了?为什么想到弗拉尔我的脉搏不再冲动?…”
我只是那天早上怀有这种疑问的数百万人中的一个。我想,当一个人从睡眠中或失知觉中醒来时,他是凭借对所熟悉的事物的灵敏的感觉,为了自我而认识自我的。可是,那天早上,我们所有的最最熟悉的感觉都变了。生命内部的化学过程变化了。它的新陈代谢改变了。过去那些躁动的黑暗想法和感觉都趋于平静了,有益健康了。触觉变了,视觉变了,听觉和所有其他的感觉都更加难以捉摸。如果不是我们的思想有一些稳定
,较为丰富,我相信大量的男人会发疯。但是,事实上,我们都明白,这场巨变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我得到了解
,这使我异常兴奋。事实上,尽管我头脑清楚但却眩晕。感官上有一种质变,而不是精神产生了困惑。不像过去因精神障碍而丧失理智,只是从个人过分膨
了的生活
情和纠纷中得到了新的超脱。
在我曾经给你描写的我的痛苦而压抑的青春期的故事中,我一直想要表述的就是那个旧世界的穷苦、紧张、惶恐,无形的压力。我很清楚地意识到,在我苏醒的一小时内,一切都以一种神秘的方式过去了,完成了,这也是大家共同的经验。人们站起来
进了新鲜的空气,深深地
了一口,然后,又从肺里倾泻了出来,于是,过去的事情就远离他们了。
在巨变前,通过我们自己和别人非凡的时刻,通过历史、音乐和一切美好的事物,通过英雄的历史和光辉的榜样,我们以及那些最平庸的人都知道人类是多么美好,每个人在得到机会时会有多么美好。但是,空气中的毒素,以及缺少高尚的思想和行为使得这种时刻非常少见。空气变了,人们曾经昏昏
睡地梦想着
恶的精神死而复生了。人们开始睁着明亮的眼睛,精神焕发开始新生活。
醒来后,这些遥不可及的事情使我感到无聊寂寞,使我想笑,又使我想哭。过了一会儿,我碰到了一个人。在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前,我觉得这世界只剩下我一人了。所有的一切都过去了,所有的紧张与压力已消失。我已经走出了利己的深渊。在那里,我隐蔽的利己主义曾悄悄地活动。我嘲讽斯温戴尔,正如我可以嘲笑我自己一样。那个人的喊叫似乎是我头脑里的一个意想不到的思想。
“我受伤了。”一个声音传出。我随即走到下面的小路,于是,碰到了麦尔蒙特正坐在沟边,背对着我。那天早上偶然碰到的、感觉到的东西都牢牢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他的帽子掉了;发质很好,金红相间,圆圆的脑袋向前代垂着;眼睛注视着扭曲的脚。他的手背很宽阔。一眼见到这宽阔的体型,我非常喜欢。
“你怎么啦?”我问。
“我说,”他用一种非常从容的声调说,一边挣扎着转过身看着我。他的模样很典型,高高的鼻梁,厚厚的嘴
。这是世界上每个漫画家都不陌生的形象“我遇到麻烦了。我摔倒了,扭伤了脚。你在哪儿?”
我绕到他的前面,看着他的脸,我发现他的绑腿套、袜子和靴子都
掉了。防护手套也丢在一边。他用他那
拇指轻轻
着受伤的部位。
“啊!”我说“你是麦尔蒙特!”
“麦尔蒙特!”他想了想“那是我的名字。”他说着,头也没抬…“还好,没伤着我的脚踝。”
我们彼此对视了一会儿,只听见他痛苦地哼了几声。
“你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他好像一直在给自己诊断,说:“腿还没断。”
我又问了一遍说:“你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他说,同时,开始用一种怪怪的目光看着我。
“有点变化。”他笑着,笑里有某种意想不到的快乐,眼中兴趣盎然。“我一直专注于自己内心的情感。我留意到了各种东西不寻常的亮光。对吗?”
“这只是变化的一部分。还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一种清醒的神经。”
他审视着我,然后沉思着。“我醒了。”他说,一边在记忆中探试着他的道路。
“我也醒了。”
“我
了路。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迷路了。周围出现了奇怪的绿色的雾。”他盯着他的脚,接着又说道“一定与彗星有关。黑暗中我被一东西绊倒,想要继续走…后来,我一定是头朝下摔到了这条小路上。看!”他用头指点着“那儿有一
新折断的木栏杆。”他认真验证着,然后得出结论“没错…”
“当时天很黑。”我说“到处都冒出一种绿色的气体。这就是我最后记住的事情。”
“然后,你醒了?我也醒了…后来,就处在一种困顿的状态。空气中肯定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我当时正开着一辆汽车沿着一条路飞驰,心中非常激动,深深地被它吸引住了。我走出了…”他停了一下,伸出表示胜利的手指说“装甲车!”“对,我走下了装甲车!我们从这儿到特克赛尔把军舰排成直线。我正好在他们对面,易北河上布了水雷。我们失去了‘沃丹伯爵号’战舰。啊!对!是‘沃丹伯爵号’!那艘战舰贵得很。里格比那个蠢货却说这没关系。一千一百名士兵沉入了水里…我现在想起来了。我们把北海像过筛子一样寻觅了一遍。同时,北大西洋舰队就等在法罗斯,他们没有一条船的煤够烧三天。啊,那是梦吗?不!我曾向许多人讲,让他们放心。那是在一次会上吧?他们是好战的,也是非常害怕的。多么不可理解的人啊!他们中大多数都
着大肚皮,赤
地像个怪物。在什么地方?当然了!在科尔切斯特,一顿丰盛的晚餐,我们把它都消灭了,有牡蛎。我一直在那儿,就是要证明所有偷袭所造成的慌乱都是胡闹。后来,我正回到这儿来…但是,这似乎好像不是最近的事。我猜想是最近的事。对,当然的!没错!我从装甲车里走出来,想沿着峭壁上的路走,因为大家都说舰上有个人正沿着海岸被人追捕。这回清楚了!我听到了他们的
声!…”
他回忆着,然后接着说:“真怪。应说不得哪些事了。你听见了
声吗?”
“是在昨天晚上吗?”我问道
“昨晚很晚的时候。早上还有一、两声。”
他把手放在头后枕着,看着我,坦率地笑着。他说:“即使到了现在,我都觉得很怪。整个过程似乎就像是一场糊涂梦。你认为会有一艘叫‘沃丹伯爵号’的舰吗?你相信我们会真的像玩游戏似的就把那么大的玩艺儿沉入水下?这像是一场梦!但是,事情似乎是真的。”
按过去的标准看,我和这么个大人物交谈得这么轻松随便是很不可能的。
“对。”我说“就是这么回事。一个人感觉他是醒着,他感觉到了那种绿色的烟雾,还有别的东西。好像这些东西也都不太真实。”
他皱起眉头,若有所思,说:“我在科尔切斯特演过。”
我想他要说更多的内容,可他惯有的谨慎使他稍停了一会儿。
“这是件很怪的事。”他说“总的来说,疼痛不是太令人难挨,而是更有意思。”
“你疼吗?”
“我的踝骨不是断了就是扭伤…我想是扭伤吧!一动就疼。但是,总的来说,不那么严重。局部受伤与那件事没什么太大关系…。”他显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然后又说“我正在科尔切斯特讲话,正说有关战争的事情。我看得很清楚,那些记者们在飞快地记着什么。忽然,一阵
动,传来一阵嗡嗡的对牡蛎的赞美声。出了什么事?是战争吗?战争还需要一段时间。战争会死人,会毁掉城堡和村舍…这是演说家的嗜好!我昨晚喝多了吗?”
他皱起眉头。他把右膝放好,把肘放在膝上,然后,用拳头撑住下巴。
密眉毛下的那双深凹的灰蓝色的眼睛凝视着,考虑着那些未知的东西。
“上帝!”他小声说“上帝!”那语调让人感到厌恶。他在阳光下作出一幅深沉的样子。他给我的感觉是:“不仅体魄宏伟,而且使人感到必须等他思考结束。从前,我从未见过这种人,不知道会有这种人…”
他从沉思中清醒过来,脸上仍显出疑惑。“我昨天晚上的演讲,”他说“全他妈是胡侃,你知道吗?什么也无法改变,无论什么…无法改变!那些身着晚礼服的肥胖的矮子们,他们只知道傻吃!”
这是那天早上的奇迹中最正常的事情了,他应该用这种难以置信的坦率口气讲话,这丝毫不会减少我对他的尊敬。
“对。”他说“没错。那是确凿的事实。我相信它是一场梦。”
在世界黑暗的过去的托衬下,往事变得异常清晰。我记得,空中到处是鸟叫。我还对远处传来的隆隆钟响那
快的喧闹声感到困惑,但我半信半疑,也许是听错了。然而,在感觉上总有一些新的东西出现,使人的脑际里有
快的钟声在鸣响。这个大个子,金发、沉思的人正坐在地上,尽管姿势有点笨拙,仍然很妙,好像他是由某位强大而幽默的大师创造出来的。对我这样一位陌生的人,他像男人对男人一样无活不说,认真地说了很多话,现在,我已很难把这些内容都表述出来。而在这以前,我们总是目光短视,有一些短浅的顾虑,自己的面子,客观的惩戒和各种人的卑鄙,使我们向别人的描述一些事情时感到沉重。
“现在一切都正常了。”他说,同时,自言自语地告诉了我他心里所想的。
我希望我能把他对我讲的每句话都记录出来。他断断续继而又简洁的讲话在我新的理智上印出一个又一个印象。如果我准确地记住了那天早晨的事,我就会详细地把它讲给你。但是,除了较为鲜明的小事情外,我只有模糊不清的记忆。我必须从头到尾把他半截的句子和讲话补齐,才能放心地把整个故事讲给你。但是,现在我仍然能记起当时他说的话:“梦在结束时变得更糟了。这场战争…一场非常可怕的嘶杀!可怕极了!就像是一场恶梦。你无论如何也无法从中逃脱,每个人都被拖进去了。”
他的轻狂已经消失了。
像每个人已经了解的那样,他把战争显现在了我面前。那天早上的情景令人吃惊。他坐在地上,竟忘记了他那抱伤的脚,对待我像对待最最恭顺的同伙,完全像自己人一样,自言自语地说出了难以除去的想法。
“我们能够制止战争!任何人只要敢于说出来就能够制止战争。这听起来有点过于草率。可是,有什么东西在阻挡我们不能坦诚相见呢?他们的皇帝,他的地位无疑会勾起人们无限的遐想,但说到底,他是个聪明的人。”他用几句简单的话就形容出了皇帝的形象,描绘出了德国的媒体,德国人民和我们自己。
“他们那些该死的扣紧纽扣的专家们!”他顺便说了一句“曾有过这样的人吗?我们曾有过!我们本可以形成较为坚固的防线,并且早早地破除那些谎言…”
他的音量降下来,成了一种听不清的自言自语,最后完全听不见了…
我站着注视着他,理解着他,令人惊异地从他那儿得知了许多事情。
事实上,巨变的那天早上,我已完全不再记得内蒂和弗拉尔。好像他们只不过是小说中虚构人物,我准备有空时
再去读他们。现在,我可以先和这个人交谈。
“啊!对!”他说着,从沉思中醒过来“我们醒来了!事情不能这样发展。所有这一切都必须结束。这事是怎么开始的?我亲爱的孩子,所有那些事情是怎么开始的?我就像新诞生的亚当…你认为这种事已经发生了吗?我们会发现所有这些魔鬼和这些东西吗?…谁管包扎?”
他好像要站起来,忽然想起了他的脚踝。他提出要我帮他走到他的房子,而我愿意服从。
我帮他用绑带
好脚踝。我们
开始走了。我就像他的拐杖。我们就像四足动物一样沿着弯曲的小路向峭壁和大海走去。
他的房子就在高尔夫球场的那边。从这条小路到那儿有一英里多远。
我们走到海滨,沿着平稳光滑的白沙滩走着。我们一边歪歪斜斜地走,一边跳着三足舞,直到最后我把他背起。一等停下来,我们就坐下。实际上,他的脚踝已骨折,所以,只要他把脚放到地上就会非常疼痛。
终于,花了近两个小时,
我们才到了他的门前。要不是他的管家出来帮忙,还得花更长的时间。他们已经找到了碰坏的汽车和丧命的司机。地点就在房子附近公路的拐角处。他们一直在那边寻找麦尔蒙特,不然,他们早就会看到我们了。
大部分时间里我们都坐在草地上,或坐在大圆石上,或坐在木制的
叉拱上,彼此带着良好的愿望直
地交谈着。相互毫无保留,毫无障碍。这是世界上最珍贵最奇妙的事。
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在讲。我以提问的方式告诉他…尽可能明白地告诉他在一时间内我自己无法理解的
情。我追杀内蒂和她的情人,一直到后来,绿色的气体阻碍了我。他严肃地关注着我,非常理解地点点头。之后,他简单深入地问了我一些有关我受的教育、成长和工作等方面的问题。我的举止有点拘谨,但又决不拖遢。
“对!”他说,对…当然了。我一直多么蠢啊!然后,他就不再言语了。我们又沿着海滨用三条腿往前移动,最后,我没有发现我的故事与他的自责有什么关系。
“假如,”他一边
着气一边说“有政治家这种东西!…”他转向我“是否一个人可以让一切混乱结束!如果人们对待它像一个雕塑家拿起了泥土,像一个建筑工人选择了工地和石料,那么,”他用宽阔的大手指向天空和海洋,然后深
了一口空气,说“就会使什么东西适合那种安排。”
他接着向我解释说:“那么,就根本不会有像你所讲的故事。你知道…”
“再给我多讲一点,”他说“告诉我把你的一切。我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都要永远地转变了。…从现在开始,你将不再是以往的你,你的往事都不重要了。无论如何,对我们来说,它们都不重要了。我们在身后已离去的黑暗中彼此阻隔,而现在,却相通了。全告诉我吧。”
“就这样,”他说。
于是,我把我的故事像对你们讲的那样诚肯地告诉了他。“就在那儿,那个村子就在地头那边。那儿的小礁石周围长
了草。你用手
想干什么?”
“我把它丢在那边麦田里了。”
他从淡淡的睫
下扫了我一眼,说:“如果别人也都像你和我,那么,今天丢在大麦地里的手
就不止一两把了。…”
我们交流着,我和这个高大强壮的人有着纯朴的兄弟般的爱。我们彼此真诚倾诉。以往,我总是对外人百般防备。我现在还能想起,当时,他就坐在落
的荒凉孤寂的海滩,他靠在贝壳堆上,眼睛望着刚发现的被淹死的可怜的士兵。这个士兵碰巧没有赶上我们所高唱的光浑的黎明。他躺在一汪水中,躺在黑影中的黄褐色的草丛里。你怎样估价过去的可怕都不会过分。那时,在英国,人们看到的死亡大概不比现在多。这个死者是德国战舰“罗泽尔·阿德勒”上的一名船员。那艘军舰就呆在距海岸不到四英里的地方,因狂轰滥炸已毁坏成了一堆废物,淹没在深水中,里面有九百名淹死的士兵。这些士兵既强壮又有力,都能做复杂的工作。
我清晰地记得那个可怜的孩子,他是在那股绿色气体的麻醉之下被淹死的。他那白皙而有孩子气的脸庞很安详。但他的
部被滚烫的水灼伤起皱。他的右臂奇怪地向后弯曲,一个衣着不整的无产者和穿着昂贵皮
大衣的麦尔蒙特靠在
陋的
叉拱上,为这个不曾参与战争的可怜的牺牲品而叹惜。“可怜的年轻人!”他说“可怜的年轻人!我们这些犯大错的人让一个孩子去送死!仔细看看那张平静美好的面容,那身体就这么被抛弃了!”
(我记得在那个死了的人的手边,一只搁浅了的海星扭动着它那迟缓的身躯,挣扎着扭向水里,在沙滩上留下了这一道沟痕。)
“不会再有这类事发生了。”麦尔蒙特气叹惜地说。他靠在我的肩上重复着“再不允许了。”
我们谈了一会儿之后,我记得麦尔蒙特坐在一块白垩大圆石上,阳光照在他布
汗水的脸上。他下了决心。
“我们必须结束战争。”他说“这是愚蠢的行为。那么多有头脑会思考的人,应阻止让这类事发生。天哪!统治者在干什么?像人们一样平静地呆在一个令人窒息的屋子里昏昏
睡,彼此卑劣地尔虞我诈,没有一个人站起来去开窗。我们什么不能干呢?”
他坐在那儿健强有力的形象依然留在我的记忆里。我对他和所有的事情都深感不耐和惊讶不已。
“我们必须改变我们的世界。”他重复说,并且用他宽阔的大手对着天空和海洋有力地挥动着“我们所做过的事是如此无力,只有上天知道原因。”
他看着辉煌的晨光照耀的海滨,看着周围飞舞的海鸟,看着那扭曲的尸体。
“了解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会很有意思的。…这种绿色的气体…奇怪的东西。但我知道我出了什么事。那是一种改变。我知道。…但是,这是在当傻瓜。谈话!我要制止它。”
他急于借助他伸出的
大的双手站起来。
“制止什么?”我问。同时,我本能地向前一步去扶他。
“战争。”他大声说,一边把他的大手搭扶在了我的肩膀上。但他没想站起来。“我想要使战争结束,任何一场战争!所有这类事都得结束。世界是美好的,生活是伟大的,壮丽的。我们可以看到。想想我们一直走过的光荣之路吧!就像一群猪呆在花园里。那是怎样的画面,怎样的声音,什么样的生活哟!我们有我们的思想,我们的争吵,我们遮遮掩掩的权力,我们战无不胜的偏见,我们卑劣的企图,我们的懒散,我们的不自信。我们彼此喋喋不休地议论对方,陷害对方,把这个世界
得一团糟。我们就像殿堂里的
鸟,天堂里的肮脏之鸟。我的一生都是愚蠢的,猥琐的,
俗的,卑劣的。在早晨的阳光中,我是一个贫弱的
恶的东西,一个忏悔者,一个可
的人。但是,请上帝宽恕我,我本该今晚就死了…就像那个可怜的年轻人死在我的卑劣的罪恶中!决无好下场!死有余辜…不管这世界变化与否这没有什么关系。我们两人已经看见了世界的末日!…”
他停下来了。
“我要升天,去见我的上帝。”他说“我要对上帝说!”
他的声音逐渐弱下去,渐渐听不见了。他的手痛苦地抓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