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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仇恨听说有张字条,不由一怔,急忙跃下地来,抢近一看,只见一张薄薄的纸条上写着:“路遥知马力,久见人心,令师丧命谁手,妹当查个水落石出,如系白衣婆婆所为,妹决自残此身,以报知遇之恩。”

 字条虽然没署名,仇恨已然明了,双肩一晃,人已追下山去。

 仇恨虽然闻知雪儿乃是杀师仇人之女,然而自己中毒之时,雪儿衣不解带,昼夜不分的服侍,加上相处两年,耳鬓厮磨,情绪渐生,又怕她女孩心狭窄,自寻短见,故此追了下去,可是黑夜茫茫,又哪里去找雪儿踪影。

 带着惆怅的心情回到山头,静明却甚感奇异地问道:“一个仇人的女儿,你又追她则甚?”

 仇恨哪敢说出心事,低头不语,久久叹了一口气道:“她母给我的是恨,她却给我的是恩,恩仇混在一起,叫我仇恨如何是好?”

 静明心怕引起他的伤感,改变话题,道:“我把咱们百丈峰分手后的经过说给你听,好不好?”

 仇恨并不答话,抬起头来,望着天上明月,轻轻道:

 “抬头望明月

 低头对故人

 故人今非彼

 明月知我心

 …”

 静明知他又已勾起愁情,急说道:“仇兄弟!过去的已然是过去了,咱们不要再去提它。”

 这仇兄弟三个字,就象一把利箭,穿过仇恨膛。

 仇恨听她改口相称,证明她已然铁了心肠,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心中不由难过万分,倏然低下头来,发出一阵苦笑,笑声凄厉,刺人心脾。

 静明忽听一阵苦笑,有如刺骨挖心,身心为之一颤,虽知仇恨柔肠寸断,但却硬起心肠,装作充耳不闻,也不管他听与不听,说道:“那百丈峰别后,翠姊姊忽然想起她师父乃是江西人氏,说是江西武功山或能找到,于是我们决定前往江西。不数,到了安徽池州,顺手长江可达江西,为了女身行路不便,翠姊主张以船代步。不数,船到东县城,那较大,舟子不敢启航,纷纷上岸寻乐,翠姊也为我晕船之故,趁着停航机会,进城配药去了,船上只剩我与掌舵老者两人。”

 “不过顿饭工夫,蓦地风起云涌,狂风大作,巨掀天而起,船上绳索尽行裂断,老掌舵奋力抢救,却被一个头打入江中,我则吓得昏不省人事。”

 “待我醒转时,船上已然多了一人,那就是我现在的师父了尘师太。”

 “由师父口中,得知船已漂至彭泽小孤山下,当时我也曾要求了尘师太回道东去找寻翠姊,师太却说人生生死,自有定数,我嘱不必杞人忧天。”

 “了尘师太问明我的出身,有意收我为徒,我从爷爷口中,也曾听说她的武功盖世,并且还是‘武林帖’的第一代执掌人。为了四海茫茫,无处投身,也为了一家血仇,我自是求之不得,但了尘师太却提出两个条件…”

 仇恨急急问道:“两个什么条件?”

 静明停了一停,道:“第一个,要我皈依佛门,出家为尼…”

 仇恨瞪起一双虎目,又嘴道:“你答应了!”

 静明出一个苦笑,一掀衣角,道:“你这不问得多余?看这身装束,难道你还不相信吗?”

 仇恨仍道:“世上也有带发修行的呀!”

 静明心想:“我知你还存有一线希望,如不显示当面,势难令你死心。”心念一动,骤然扯下头上青巾,月光之下出一个雪白光头,说道:“仇兄弟!你这该相信我的决心了吧?”

 仇恨一瞥之下,心胆俱寒,连忙将头歪过一边,不敢正视,说道:“还有第二个条件呢?”

 静明一边着头上青巾,一边说道:“第二个条件是艺成之后,除了家仇之外,不准过问武林中事,这次前来西湖,如非三年有约,也如你非是紫真人之徒,师父还不准我下山呢!”

 仇恨忽闻此语,不万分诧异,剑眉微皱,问道:“此活怎讲?”

 静明道:“适才在房中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你的师父乃为白衣婆婆所害,当西湖印证武学,家师不百毒天君为人与那骄凌之气,愤而退出,但她却未远去,仍然隐在附近,故而得知令师亡情。听说我是前来会你,特别准许,并要我转告师仇之事,看来家师对紫真人十分敬佩。”

 仇恨缓缓道:“烦你回山见师之时,代为转告,就说仇恨多谢她老人家的指点。”

 静明立起身形,道:“我因远居华山,三年之中未曾下山半步,世事多有隔膜,但不知翠姊可有消息否?”

 仇恨正被静明出家之事得心情沉重,突闻道及翠儿,更是愁肠百结,哭丧着脸,道:“翠姊姊已被百毒天君擒去,至今身在何处,无从打听…”

 静明略整衣巾,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冥冥中自有定数,非人所可强求,你也不必伤心难过…话尽在此,贫尼去也。”

 此时,一层乌云遮去明月光辉,似是暗陪仇恨伤心泪。

 仇恨木然神伤,正自磋叹不已,蓦地,但闻“哇”的一声,响于耳际,仇恨猛然惊醒,心神为之一震,暗道:“中秋佳节万家团聚,何故独有凤凰山头,伤心人对伤心人!莫非此人遭受与我同样不幸?”

 心念未已,只见他展开夜明眼,人也跟着东巡西望,陡然,瞥及一个妙龄女子,正斜伏一块巨石之上,双肩动,仍在啜泣不已。仇恨甚感奇异,因何一个单身女子,却在中秋之夜,跑到此处暗自饮泣。

 正待发话相问,那女子已缓缓转过身来,蓦地一纵,投入仇恨怀抱。

 仇恨先是一怔,旋即张开双臂,抱女子娇躯,失声叫道:“翠姊姊…”

 爱人在抱,悲喜集,说不尽的柔情意,久久,也不知过了多久时间,但见明月悬空,四周寂静如死,翠儿缓缓推离仇恨前,轻启樱,道:“仇弟弟,为姊总算不虚此行,见着你们了!”

 仇恨甚感不明,问道:“翠姊姊,既然早巳到此,为何不现身出来相见?却令萍萍空忧?”

 翠儿叹了口气,道:“萍萍既已看破红尘,出家为尼,我又何必再…”

 翠儿本想说出心事,但另一念头霎时掠过脑海,遂将原意打消,可是一时之间却圆无词,故此呐呐说不下去。

 且说翠儿自船在东县被吹散,当下也曾会台船主,另行赁船,沿江而驶,一路追寻散失船只,经过两天两夜,终在小孤山下发现船踪,但已人去船空,船上老掌舵与萍萍,想必凶多吉少,除了暗叹萍萍命中多劫外,已无别法可施,只好含悲忍泪,独自前往江西武功山而去。

 辗转到了武功山,虽未得遇其师,却意外地发现昔日师父蓝畹华修真之所,事到如今,只好定下心来,就在山中等侯下去,以为师父短期之内,必定回山。

 冬去来,暑过寒到,一年已过,师父仍无半点音诉,翠儿心想:“如此下去,终非良策,师父双腿残废,想必定在黄山附近隐居下来,何不前往找寻。”因此,翠儿起了天涯寻师之誓,无论千山万水,不辞千辛万苦,如不寻获师父,绝不终止。

 某一,寻至浙省天目山脉的莫干山,翠儿正在四处飞纵高呼,蓦地,一阵笑声,由远而近,音中夹有丝丝气,慑人心弦,翠儿立时感到周身热血沸腾,心,不由大惊失,连忙运功相抵,准备以死相拼。

 须知这丝丝笑,正是百毒天君称雄武林的“厉声断魂音”翠儿身受其毒,焉有不知之理,明知逃无可逃,倒不如一死拼之,不料笑声瞬间已停,身前却飘落了百毒天君的身影。

 翠儿运功周天,睁眼看时,只见百毒天君两目恶光芒,朝着自己,微笑不已,倒无仇视之意,不觉十分疑惑怔怔愣住。

 蓦地,百毒天君发话道:“翠姑娘,没想到你黄山之夜,居然尚能保得性命,是谁救的?”

 不提黄山之夜,还则罢了,提到黄山,翠儿想到师徒分散,天各一方,又想到如不是仇恨将自己背负黑蜂,此刻焉有命在。当时银牙暗咬,气冲心田,怒道:“一山还比一山高,你休妄自托大,稍停人到,要你死在眼前。”

 翠儿虽怒,自知武功不敌,故此口出谎言、意将他吓走。

 百毒天君岂是庸庸之辈,哈哈一笑,道:“敢情你那小爱人要来呀!好极,好极!如其不来,我还唯你是问呢…你这小不害臊的,丢了残废师父不管,跟那仇小子跑了,今天出那小子还则罢了,如若不然,立叫你这人命丧黄泉。”

 翠儿气得脸通红,且又想到此刻绝非三言两语可以解决,不如拼了,心念甫定,猛然挥出一掌,叱道:“要你管,你也配!”

 百毒天君见她掌风到,自也挥出一掌,将来风化解,冷哼一声,道:“要不是看在你师父的份上,凭这一掌,我就可以送你上天,乖乖地出那小子,我不追究于你,否则,你是自寻死路。”

 翠儿此时哪有心情答话,把心一横“呼呼”又是两掌同时挥去,跟着骈指如戟,直点百毒天君面门。

 百毒天君生恶毒,一见她不听劝告,反而虎头拍蝇,一气之下,非同小可,只见他狂笑一声,双足微弹,人已飞上半空,半空中骤然出折扇,一招“万蜂出巢”白光闪闪,扇影幢幢,倏然折身而下,直把翠儿罩入扇影之中。

 翠儿哪是敌手,数十招内,已然香汗浃背,气连连。

 蓦地,但闻一声暴喝,翠儿已然飞出寻丈,翻倒于地。百毒天君随声而进,折扇眼看点到翠儿后心,翠儿命在瞬息之间,正待闭目等死,倏然,肋下一麻,随之身形一轻,被人提了起来。

 翠儿虽被点了道,可是心里明白,暗忖:“百毒天君因何不下杀手,难道真是碍于师父情面而手下留情?或是怀有歹意,要想砧辱我身?你要没有此意便罢,如有此心,变鬼我也找你。”

 立下决心,也就处之泰然,事实上她也莫可奈何,四肢动弹不得,聊以解嘲也。

 百毒天君一向做事不顾情义,哪会看在蓝院华的面上而留翠儿之命,只是当他折扇点下,将沾衣衫之际,突然想到可由翠儿身上引出仇恨,可以翠儿为饵,故此顿敛杀心,扇端一转,点了她的道,提起一挟,飞身而去。

 其中部分事故,读者已然明了,无须重述,仍有部分因限于布局,容后书代。

 十余前的一个深夜,在那湖北公山中,翠儿突被魏苇放逃,翠儿虽曾追问其因,魏苇只是苦笑不言,仅嘱速逃迟恐不及。

 翠儿逃下山来,急如惊弓之鸟,夜兼程,赶往西湖,皇天不负苦心人,一路之上,倒还没有意外,可是到了抗州,翠儿反倒茫然了,昔日百丈峰前之约,甚为含糊,然而偌大西湖,赏月之人充斥湖滨,又到哪里去找仇恨人影?

 略为打听,闻悉西湖附近,有一凤凰山,不妨前往一走,也许可获意外,主意打定,纵起身形,如飞而去。

 翠儿来至凤凰山上,正逢静明说到昔日分别经过,本想即时上前相会,蓦地一想,不如暗听他们讲些什么,遂将身形隐在两丈以外的一块大石之后。

 女孩多疑,自生已然,翠儿何能例外,不过她之起疑,乃是出自善意。原来她想暗中观察两人言行,如若他俩彼此有意,自己则不现身,打算成全他俩,否则,再出面相会不迟。

 片刻,但见静明扯下头上青巾,出雪白光头,不由心头一震,突感悲从中来,眶热沮滴,羞愧不已,心中暗道:“萍萍小小年纪,为了家仇,居然能看破红尘,投入空门,我又为什么不能抛去儿女私情,去为残废之师着想!”

 她想到萍萍,又想到师父蓝院华,连着又想到莫干山,百毒天君嘲笑小情人的话。泪眼模糊中,但见几个人的影子,霎时出现眼前,师父指责她不孝,百毒天君嘲笑她无,两个影子指手划脚,此起彼落,就象万金针刺入心坎。

 人不由主“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惊动了仇恨,也惊醒了自己,连忙抹泪看时,已失萍萍踪影,不由心头一酸,伏石饮泣起来。

 仇恨见她语忽中断,心想:“必有难吉之处,而且自己也不愿再提伤心之事。”只见他,揽着翠儿细,说道:“人备有志,不必再去提她,翠姊姊,你可尝尽苦了!”

 翠儿嘴角展开一丝笑容,道:“有惊无险,苦倒不苦,只是心情不安罢了。”

 仇恨忽然眼奇光,问道:“翠姊姊,你又怎么逃出虎口?”

 翠儿神秘一笑,道:“是你的心上人放我逃的。”

 仇恨突闻此言,甚感诧异,急道:“此话从何说起?”

 翠儿微微一笑,瞟了仇恨一眼,道:“百毒天君魏三省之女魏苇、不是你的心上人吗?瞎子吃汤圆,心里有数…”

 仇恨面色一正,道:“翠姊妹何出此语!想那百毒天君,罪大恶极,武林之中,人人皆擒而杀之,而且萍姊一家皆丧其手,我又岂能钟情其女,不过魏苇对我倒无恶意,我也只是利用她而求得你之安全而已,何来心上人之说!”

 翠儿收敛笑容,玉指一点仇恨膛,道:“仇弟弟,你可不能忘恩负义,魏姑娘待我无微不至,情逾姐妹,你对她无意,她可对你一往情深。再说,魏姑娘虽是百毒天君之女,可是性格完全不同,她讲道义,重感情,做事光明正大,丝毫没有其父习气,我看哪!你俩年龄相仿,郎才女貌,倒是珠联璧合的一对。”

 仇恨闻言,微感不悦,道:“翠抹姊,我不准你再说这些,从今以后,我不准你再离我半步。”厉词严,大有一言既出,驷马难道之概。

 翠儿也是有成竹,不愠不怒,缓缓言道:“正当有为之年,却说出恁地无志之话,岂不赔笑于人,再说,你有家仇师恨未报,何能只顾儿女之情而弃大事于不顾,父母生你一场,师父教养之恩,你难道都忘了?你能忘,我可不能忘,我师父双腿残废,我不奉养,谁去奉养?枉你身为男子汉,竟不如萍姊姊一个女之辈…”

 说至此,翠儿又恐仇恨刺过深,于心不忍,旋即改变语气,又道:“仇弟弟,我已立下誓言,有生之年,不管天涯海角,也无论天长地久,必要找到我师。找到若生存于世的话,我将奉养她老人家天年,如果不幸亡故,我也要移送她的灵骨回乡,不达目的绝不休止。”

 “你我也没有用,我是吃了弹子,铁了心肠,你不我,今生或有再见的机会,否则,我就撞死身前,以盟心愿…冥冥中一切自有安排,非可强求得来,仇弟弟,仔细想想姊姊的话,姊姊只为你好…”语言至此,已是泣不成声。

 仇恨听她说出一番发人深省的话,自己觉悟,暗感惭愧,可是面对胡思梦想而即将离去的泪人儿,心中却也不免难过万分,然而一时之间,却又想不出适当的话来安慰一番,是以双目发直,怔怔无语。

 翠儿见他沉默不语,也没再说纠的话,心知已被自己打动,打铁趁热,急忙收泪,说道:“仇弟弟,赶快振作起来,家仇师恨正等待你去洗雪,辰光不早,姊姊也要去了。”

 仇恨嘴角搐一下,出一丝苦笑,道:“姊姊金玉良言,弟弟永记不忘…但愿姊姊保重…”

 翠儿微笑,伸手在仇恨脸上轻轻拍了两拍,道:“这样才是我的好弟弟,咱们后会有期…”

 语言未落,人已似箭离弦般地飞去。

 仇恨缓缓抬起头来,望着渐渐西沉的明月,下有生以来第三次的热泪。

 感情是种微妙而令人不可思议的东西,它能冲淡一个人的理智手也能腐蚀一个人的心灵,天下能逃出情感束缚的人,可说微乎其微,仇恨何能例外,短短一夜之中,连续发生三件令人伤感之事,先是雪儿不辞而别,继之又是姊姊遁入空门,目前翠儿又断情寻师,这一连串悲惨韵事,都是应在他的头上,又怎能不令他伤心绝。

 仇恨茫然立在凤凰山头,僵直得有如一座神像,两行热泪爬下脸颊,至衣襟,他连动都懒得一动,脑里空得有如一张白纸,什么他也不想,其实什么他也想不起来,晨透衣巾,也弥漫了头脸,分不出是水是泪,要不是山下晨啼晓,他还不知一直愣到什么时候。

 仇恨抹去脸上泪混杂的水,重重一甩,暗想:“萍萍、翠姊,两个女之辈,竟然都能有那超世脱俗的思想,何独我仇恨不能!追问底,皆因世上恶人而起,如非百毒天君寻仇,萍萍何致于舍身空门?翠姊又何致于师徒离散?我要是不杀尽天下恶人,此身征生于世!”

 思想至此,愤然左掌右拳,右拳重重的往左掌一击“啪”的一声,显示他对恶人的深恨痛绝,也显示他有除恶的无比雄心。

 仇恨立下此愿,心中反觉泰然无事,回到客店,倒头便睡,这一睡,直睡到黄昏始醒。

 往往一个人事情越忙,只要与之所至,他会忙得忘去疲困,忘去辛劳,可是一旦将事忙完,心情平静上来,他反而觉得瞌睡连连,仇恨此时也就是这个道理,当他把一切都想通了以后,心里毫无留恋,除了家仇师恨两件大事之外,他已别无挂念,是以蒙头沉睡,久久不醒,要不是腹中饥鸣,他倒真能睡上个三天三夜。

 武当派十年大会之事,仇恨一个晚辈,本可借师仇未报为名,不去参加,况且他又无意争取掌门人的地位,本想不去,但忽想到白衣婆婆与师父究有什么过节,这点紫虚师伯或能知晓,至于白衣婆婆的来龙去脉,或者也能从此大会中获得端倪,因此,遂又有武当山一行的打算。

 仇恨一向富有冒险精神,听说长江风奇险,而平生又从未经过,故此选定由水路进发,一来可以省去脚力,二来也可览长江风光,主意打定,第二天起程,过孝丰,入安徽,经青,至池州,采取翠儿昔日同一路线。

 到了池州这天,虽是距离会期尚远,可是仇恨已无游兴,匆匆穿过城去,寻至江边,准备雇船赶路,江边众多舟船,听说他是单身包船,图个轻快,又见他肯出高价纷纷兜上前来争抢生意。

 仇恨一向慷慨成,尤对一般劳苦之人,更是出手阔厚,从不刻薄。一见众人围上前来,反觉手足无措,不知雇用哪条是好,放目一扫,倏见一条船头,立着一个慈祥老者,身旁站着一个与已年龄相仿的少年,不由想道:一路之上,有个岁数相近的人谈谈,例也聊解寂寞之苦。又见那船还很洁净,船身又新,用手一指,道:“那站着一老一少的可有人在?”

 人群中闪出一个紫膛面孔,脸忠厚的中年汉子,一揖到地,道:“小的就是。”

 仇恨头一点,道:“我就雇用你的船吧!”

 众人见他选定船只,一哄而散,中年汉子弓摆手说道:“公子请上船,但不知公子喜欢喝酒不?要是喜欢,小的也好事先准备。”

 仇恨道:“不妨准备一点好酒,菜倒无所谓,但不知可有鲜鱼否!”

 那汉子忽然哈哈一笑,高声说道:“公子可算雇对船啦!小船上正有抓鱼圣手,保管公子每餐都有活下酒。”

 言毕,领着仇恨,跳上小船,并为那老人引见过后,提着几个竹制酒筒,打酒去了。

 那船虽小,可也有二十来尺长,五六尺阔,船板似是新上油漆,光透亮。船上一共三人,倒巧的是三代同船,慈祥老者姓杜叫老大,紫膛面孔叫杜保,少年叫杜全。

 也许是年龄的关系,仇恨和杜全,不一会已谈笑风生,如知己,慈祥老者杜老大见他两人颇为投机,自也不便阻止,只是叮嘱杜全切莫招惹公子生气,以免得罪客人。

 不过顿饭时光,杜保已然一手提着酒筒,一手提着大捆青菜、类,回到船来,见了仇恨,倏将酒简提起一晃,嘻嘻笑道:“公子好运道,这是今天刚到的山西汾酒,给小的抢到了三筒,三五一十五,十五斤,公子十天够了吧!”

 仇恨微笑道:“我例对酒没有十分兴趣,有的话,可以喝上两怀,没有也无关紧要,我的意思是买酒大家没事的时候喝喝,并不是为我个人。”

 老少三人听了此话,俱都出感激的神色,尤其杜保,更是钦佩,心想:“公子小小年纪,居然设想周到,又能体贴下人,如此心地宽厚,将来定成大器。”正自付间,忽听杜老大手捋长须,笑道:“难为公子盛情,小的船上酒倒不少,不过都是水酒,我们穷人喝惯了水酒,一旦喝上好汾酒,反会觉得烧喉咙呢!”

 此语一出,众人一阵哄笑。仇恨等待众人笑停后,问道:

 “大家没事了吧!还需要上岸吗?”

 杜保觉得他这话问得很突然,急道:“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开船啦!公子还有事不成?”

 仇恨见他形很急,方始领悟自己问得过于唐突,缓缓道:“我倒没事,不过既然什么都准备好了,为什么还不开船,不是浪费大好光?”

 杜保这才明白,原来问的此事,嘴巴一张还没笑出声来,倏然想到这是失礼的行为,连忙改口道:“啊!公子有所不知,我们水上有水上的规矩,开船以前必须祭奠水龙皇爷,而且我们行船,亦有一定宿头,到了宿头,就得泊岸,不能再赶,尤其目前,江中常有强人出没,一两艘船,根本不敢开航,往往等上两三天才能等到同伴…”

 仇恨抢言道:“那么我们又要等几天?”

 杜老大以安慰的口气,道:“明天没有,后天总有伴的…”

 杜全脸色一沉,道:“爹!我看咱们用不着等了,船上又没载货,公子又没什么行李,再怎么样我谅他李…”

 言至此,倏的噤口不语,两目左右一扫,又道:“谅他们也不敢打破自古以来的规定,为难咱们船家,我看明早开船得啦!”

 杜保适才倏然一停,虽只刹那工夫,哪能逃过仇恨的机灵心目,又见他双眼左右一扫,心中已知必有蹊跷,故作不闻,若无其事的静静听着。

 一夜过去,第二天,天还未亮,杜老大祖孙三人都已起来,烧香鸣炮,起锚的起锚,解缆的解缆,动作迅速,不过片刻工夫,已然收拾停当。

 邻船舟子被他们炮击惊醒,纷纷探出头来观看,有人叫道:“杜老大,怎么着?独自扯帆啦!不怕碰着鬼呀!”

 杜老头唾了一口吐沫,暗自骂道:“去你妈的,别人扯帆,图个吉利,什么人那么不留口德!”

 忽地,又有人叫道:“你别替人家自心吧!长江黑鳗,水上黑白两道,谁不怕他三分…”

 仇恨为了好奇,早已随着杜全爬起身来,耳听邻船喧嚷,暗中已记在心。

 船撑离岸,水甚急,眨眼已到江心,邻船嘲笑之声,渐渐模糊,杜保、杜全整理好铁锚缆索。扯起风帆,已然没事,杜保走至船尾,接过舵来代杜老大掌舷,杜老大则转入后舱引火烧饭,杜全没事,陪着仇恨聊天。

 风平静,但是顺风顺水,船行甚速。杜全说了很多水上软事掌故,都是仇恨闻所未闻,甚为有趣,谈话中,杜全伸出手指,在船板上划了一个“韭”字,说道:“这个字你认识吗?”

 仇恨心想:“你也未免小看人哪!”顺口道:“韭莱的韭字呀!…”

 杜全连忙以手示意,要他轻声,旋即低嗓门道:“我们不念字。”

 仇恨觉得甚为奇怪,双眉微皱,也自轻声问道:“不念字,又念什么?”

 杜会得意洋洋,似乎在说,不管你学识多高,这个字可把你给考住了吧!朝着仇恨,做出一个鬼脸,道:“我们念‘快’字,韭菜叫作快莱!”

 仇恨更感莫名其妙,急道:“这是什么意思?”

 杜全坐正身形,缓缓言道:“我们船家讲究迷信,韭字与长久的久字同音,久字是表示静,快字是表示动,一条船要是老停在一个地方不动,那是倒霉的现象,把韭字改成快字,那就是表示说这船生意兴隆,行船如飞,图其口彩的意思。”

 说着说着,仇恨蓦地记起早上邻船说出的话,伸手一按杜全膝盖,道:“杜全,船上谁叫长江黑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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