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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拥抱喜悦!
 一

 罗兹每周两天要在奥濑的度假村开讲“地道英语提高班”讲座,以“苍老的日本之会”成员和田部夫人组织起来的当地经济界人士的夫人们为学员。度假村本身尚处于试营业阶段,却保证了二十余位学员前来听课。

 星期六一大早从十铺席出发,上午和下午都要授课,然后在度假村过上一宿。星期天上午还是授课,下午则引导学员们用英语进行自由交流,傍晚时分再赶回来。送之事由度假村委托给了阿动。真木彦也随车同行,他拿出十足的劲头来经营黑野的专题讲座,同时,还负责监督招募自奥濑地区的那些年轻人从事度假村内外的保安工作以及体力活计。

 阿动捎带着告诉古义人的,是真木彦策划最近利用星期六和星期天,从奥濑直到真木町旧村区域逐地纵贯整座森林。其障人耳目的说法,则是受德国年轻的电影人委托,津田导演加上东京来的助手要物外景拍摄景点。

 其实,真木彦的真正企图,是要验证在奥濑的修练道场被严重伤害的那位语言学军官逃走的路径。

 渡过在度假村用地和国道之间深深剜出峡谷来的奥濑川并逃入森林,不用双足而只用双肘在地面划动的逃亡者,能够爬上这长长的斜坡吗?面对两膝以下全都血模糊,翻滚般从高处下来的美国兵,从事山林工作的山民们被吓得魂飞魄散,可这样的传说会是事实吗?真木彦在考虑一种实验,让那些年轻人…要轮进行…匍匐前进的实验。

 阿动说,真木彦在十万分之一的地图上标示出了路线并正研讨这种翻山越岭的作战,而自己也已经决定参加这次作战。

 “可是,你参与并同行,这有什么意义吗?”

 “不是说,强盗独自一人在深夜里也无法翻山越岭,只能拉着’童子‘的手在黑暗中奔跑吗?假如那个美国兵果真也能逃脱而去的话,难道不是得到了’童子‘的帮助吗?

 “如果真是这样,自己也将对’童子‘的通路产生兴趣。”

 阿动对古义人如此答道。

 二

 星期天,罗兹去了奥濑,阿纱也没说要来,于是古义人就锁上大门,在寝室兼工作场所的上看书,阿亮则俯卧在旁边的上继续作曲。紧挨着铺的窗外近处也有一条通道,古义人并没有期待有谁会出现在那里。这是一个寂静的下午,就连峡谷中也没有任何声响传上来。

 然而,古义人的眼角却好像闪过一个鸟影。就在刚才,曾出现无论个体之大还是颜色之浓都与此前不同的飞蚊症。他在疑惑,现在闪过的这个影子,还是刚才那个飞蚊症?当古义人将脸转过去时,却在眼前近处发现一张陌生的老人脸,不为之大吃一惊。

 这是一张上阔下窄的尖脸,脸上皮肤历经风雨的洗刷,其目光既显锐利又显迟钝。这家伙目不转睛地盯着古义人,抿着嘴巴。

 “你和电视上看到的一样啊,”他开口说道“大门下了锁,以为没人在家,又觉得家里像有人的样子,就转过来看看。俺是三濑呀。在真木高中,经历了很多啊…嗯,你我都顺利过来了…听说你回到这里来了,就在想,至少也要听听你的声音吧…”

 古义人意识到已经不可能拒绝这个家伙,便点了点头,用手势让他回到大门口去,自己随即下了,告诉显出不安与兴趣的阿亮就这样留在房间里。古义人去大门开门,只觉得此时气氛滞重,一种东西在催促着自己。

 如同当年看着孩童时代的古义人走近父亲办公桌的那些农夫们一样,三濑撇着外八字脚,脚底蹭着地皮缓慢地行走,一边打量着屋内一边走向起居室。他把双腿呈一百二十度地张开,在沙发中央坐了下来,稍事息后将目光转向了古义人:

 “你老先生在书里也写上了,因此呀,俺让闺女看了,说是小刀把手指丫巴叉给划开了,把中指的指头给钉在了板子上…听说拇指和食指的丫巴叉也切开了,留下伤痕了吗?”

 面对说话时直盯盯看着自己的三濑,古义人丝毫没有掩藏右手,却也不打算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要是稍微再扎歪一些,拇指说不定就不利索了…干写字这营生,不方便了吧?”

 “还没有划裂得那么深嘛。”

 “你老先生为什么要那么烈地抵抗?俺问了旧村子一带的家伙,说那小刀是老爷子留下来的念想…俺只打算让你拿来看看,然后就还给你的。”

 “你刚才所说的开始抵抗,指的是气势吗…”

 古义人没再说下去,三濑同样也是如此。古义人站起身来,从冰箱里取出为阿亮准备的罐装姜汁清凉饮料。虽然同时送上了杯子,可三濑只简单地看了看沾着水珠的饮料罐,便放回桌上,然后在前的运动衫上擦拭着手掌。接着,他转过松弛起皱的脖颈(古义人的脖颈也是如此),看着窗外说道:

 “…俺也听到了一些,说是在奥濑那边,你老先生想要发展事业,正在招募俺们这样年岁的人…

 “怎么说呢?要是有俺们也能干的活计,就请交给俺们吧…”

 判明对方的来意后,古义人打起精神,告诉对方自己与度假村之间只是一种什么程度的关系。但对方毋宁说确切地感觉到一种拒绝的意志,没有听完就站起身来。

 古义人坐在不知何时暗下来的起居室里,阿亮悄悄走了过来,看到父亲正陷入疲惫之中。

 “像只大狗一样,这个人。没发出一点儿脚步声!”阿亮说道。

 三

 星期一下午,罗兹来到十铺席,让古义人看了在奥濑的课后交流中拍摄的快照。这是回来时途经真木本町,放在JR车站的小卖部里冲洗的。由于要等待前去取照片的阿动,赶到这里也就比较晚了。罗兹在说这些话时,显出平里所没有的含蓄神态。

 在上次的十铺席晚餐会上甚至浮现出学生般表情的“苍老的日本之会”的各位,被拍摄出了老人的风格。黑野等给人的感觉是,即便从外务省引退后,仍然被称作大使,并兼任着形形的顾问。他笔地竖立着修长而清瘦的身子,虽然已是酩酊大醉,却看不出他即将失控。无论在哪张照片上,织田医生都在罗兹身旁浮现出微笑,看上去正处于年富力强的年龄。

 不过,也有戴着架眼镜的缘故吧,罗兹却形同从宽阔的额头到面颊都浓妆抹的老妇人。实际上,她也确实如同照片上那样,一副从不曾见过的衰老模样。

 罗兹用那种在古义人眼中仍是上了岁数的女人的姿势歪了歪头:

 “今天天,气温比较低,不同我到林中道路去散步吗?”她接着说“阿亮能独自守门吧?”

 古义人和阿亮不肃然,接受了这个要求。

 古义人与罗兹缓慢行走在濡了的林中道路上。绿色虽然还很浓郁,但飘落的黄叶已经贴在了路面之上。没有小鸟啼啭,也听不到任何蝉鸣。罗兹的全身都透出外国女的孤立无援,她开口说道:

 “古义人…我也认为这个想法过于任了,我想和真木彦分手,回到十铺席来。古义人和阿亮能接受我吗?”

 “那当然!不过,你和真木彦说好了吗?”

 “我和真木彦已经说完了。”

 “那么,你回来。罗兹以麦片粥为主的早餐能够很好地减轻体重,如果再恢复的话,阿亮一定会很高兴吧。”

 “…谢谢!要说的事就这些,不过,一起再稍微走走好吗?”

 刚刚回到这里的时候,他们曾走过这条从红土中开凿出来的道路,同时讨论堂吉诃德被那个用干燥的膀胱气球发出的音响惊吓了的情节。

 “我呀,觉得古义人很可怜。在这块土地上,除了阿纱和原任中学校长以外,大概没人从内心里真正你吧。

 “我不认为真木町的人读过你的小说。就这一点而言,真木彦、松男以及阿动只能算是例外。作家与故乡之间的这种关系,在日本并不罕见吧。因为,与万提斯的时代全然不同嘛。”

 古义人没有勇气对罗兹的这番话语进行评论,只是沉默着与她并肩往前行走。这时,虽然天空还阴沉着,他们却来到一片泽明快的草地,由日本山榉和日本扁柏构成的隧道出现在眼前。罗兹敏捷地弯下身子,凝视着花期将过的沙参以及苞蕾还很坚硬、惟有顶端可见紫红色的野原蓟。古义人站在一旁等候着。

 这时,古义人想起一个情景。往坡上稍微再走上一段,就能够看见可以下行到母亲墓地的那个岔路口了。当年,究竟因为什么事,七八岁的自己才独自登上那里的呢?那时,自己直盯盯地看着道路顶端的一个地方,小小的水在那里积为浅浅的水洼,又化为涓涓细继续淌而去…

 古义人把这一切告诉了神态异于平、只是侧耳倾听的罗兹。之所以确切地认为那是秋天,是因为在小锅状的水洼底部,被打磨了的石英、红褐色小石子和沉了底的几个小枝,全都映现出了秋天的色彩。在清澈见底的水洼里,沙粒构成的微细旋涡猛然间浮冲而上,细小的水便从那里涌了出来…

 “就这样直盯盯地看着水洼,于是,鲜红和深黄组合成了不同颜色的丰茂的横向纹理…我就呆在漆树下…好像一下子覆盖过来似的。我感到被围拥在独自一人的世界里,觉得自己一生中将会邂逅的最为美好的东西,全都集中到这个地方来了。自那以后过去许久,在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的校园里,对那里的枫树的红叶产生了同样的印象…并写在了小说里…”

 “你曾用比一瞬间持续得稍长一些的时间这种语言,来表述当时的情致。”罗兹说道。像是要补偿一直持续到刚才的沉默那样,她雄辩似的接着说:

 “而且呀,古义人,即便是比一瞬间持续得稍长一些的时间,你不也成为’童子‘了吗?你在五岁的时候,古义撇下你而去,自那以后,你一直为自己没能成为’童子‘而感到自卑。可是我认为,在人生的若干侧面,即便是在比一瞬间持续得稍长一些的时间里,你也曾是一个’童子‘。”

 “…这可是个很有魅力的想法啊!”深感意外的古义人长长叹息着说道。

 四

 两周后的一个星期天,还在天色尚明的时候,罗兹就从奥濑的度假村回来了。她把向原任中学校长借来的海钓用冷冻箱,放进阿动驾驶的汽车车尾行李箱中,然后把从田部夫人那里得到的牛、猪以及小羊的连骨块全都装进去后便回来了。

 罗兹看上去很疲惫,却只小憩一个小时就做出了四人的晚餐。

 今天的晚餐之会,是为听取阿动的报告。在罗兹讲授英语课的那两天里,阿动参加了真木彦发起的、从奥濑直到真木町旧村一带的翻山越岭活动。

 要说疲劳,阿动的运动远比罗兹要烈得多。他赶到十铺席后,便让这里充溢了非同寻常的氛围。阿动抱着冷冻箱走进家门之际,阿亮甚至为他身上散发出的有异于日常生活的异质气味而畏缩不前。而古义人则因此而回想起一种气味,那还是在孩童时代,行走在森林中——他也曾对罗兹说起那个回忆的一部分——时曾遇见从事山林工作的一伙人,他们身上就散发出这种群体的气味。无论在手腕上包裹着的厚厚布质衬衫上,抑或在斜纹棉布长上,都可以看出连续两天翻越山岭留下的痕迹。即便在帽子皱褶里的头发以及面部的表情上,也都显现出过度消耗的印象。

 这次强行军不仅是体的疲劳,恐怕在心理上也带来了麻烦。古义人如此考虑着,同时建议在罗兹小寐的这段时间里,阿动可去淋浴,然后穿上自己替换的内衣内。但是,阿动却担心浴室的响动会影响罗兹的睡眠,因而态度坚决地拒绝了。

 晚餐开始了,对于以恢复了元气的罗兹为中心的餐桌上的大团圆,阿动已是久违了。或许早在就餐过程中,他就在头脑中反刍着此后该说的话语了吧,饮用餐后咖啡时,古义人对他刚一暗示,他就像等待已久似的开始了自己的报告。

 奥濑的度假村在当地招募了十个年轻人,其中五人留了下来,为罗兹的讲座以及餐会兼会话实习班服务,另外五人则随真木彦进行山地越野考察。津田那边的人除了他以外,还有作为摄影预备人员的录像技师、照明师以及录音师共三人。器材以及便饭和饮用水的搬运工作,则由度假村的年轻人负责。阿动没被分配实际工作,但开设宿营地等必不可少的工作,很快就会接踵而至吧。

 根据那份十万分之一的地图,顺利完成了真木彦所选路径的计算工作,因而进展没有遇到障碍。津田在自己的实地勘察笔记上填写专业的记录,还数度停下脚步,指挥录像摄影,而真木彦则让度假村的年轻人匍匐前进,这些工作都意外地耗费了时间。不过,这些却正是项目的中心之所在,因此并不介意多花费一些时间。临出发时,真木彦曾对度假村的年轻人这样说过。这些年轻人协助摄制录像,尤其是在成排岩石出地表的斜坡上长着杂草的狭小地方,他们假想膝盖以下部位均无法动弹,只用手臂逐个山头往上攀爬。

 帐篷在头西沉之前便架设完毕,津田和他手下的工作人员以及真木彦在那里一直喝到很晚。度假村的年轻人没能参加喝酒,尽管他们承担了白天的体力活计,却没有为这种不平等待遇而焦躁不安,这表示他们对真木彦是心悦诚服。阿动公正地如此说道。

 毋宁说,惟有这深山之中的过夜帐篷以及帐篷里的交谈,对于真木彦来说才是最为重要的?阿动还说,虽然从奥濑前往真木町的旧村子一带,再经由林中道路下山的程,即便安排在一天之内也并无不妥,真木彦却制定出了两天的计划,难道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阿动被要求架设帐篷的地方,即使在强盗的山寨之中也很醒目。被巨大朴树掩映着的深邃,是这一带诸势力相互抗争的战国时代的山城。就是在地方史上,也有着这特定的一笔。在那个时代之后很久,强盗把此地作为在山中往来转移的中转之地,偶尔还会带上女人藏匿在这里。

 古义人曾在作品中写过,遗下特地定做的铺的总领事,做完癌症手术之后在天洼建起家屋,并经常离家去山中行走。关于总领事集中阅读叶芝一事,也被作为以他为模特的小说中的主题。作品中有个场面,说的是总领事把强盗山寨里的视为叶芝的“女声低音音域的裂”在那里朗诵相关的诗歌。据阿动说,真木彦将此读解为作者本人的举止。

 阿动请度假村那几个年轻人帮忙,在分为三杈的朴树那大树干下不生灌木和杂草的凉地支起了帐篷的支柱。这时,真木彦把口前堆得很高的石作为舞台,以津田和其他工作人员为观众,开始了自己的演出。

 真木彦扭动水蛇,惟妙惟肖地模仿着独特的行走姿势,及至来到可以窥见的位置时,便用手遮住耳朵——显然是在暗示古义人那只受了伤的耳朵——然后就开始朗诵叶芝的《螺旋》中的一段:

 发生了什么?从里传来的那个声音/表现那个声音的语言惟有——拥抱喜悦!

 阿动之所以被那哭喊般不寻常的朗诵深深打动,尽管没有实际听过,可他觉得,这确实就是古义人内心情感的。这天夜晚,即便在帐篷内的酒席上,同样的朗诵依然被一遍遍地要求再来并引发欢笑,就连在山里与阿动的睡袋排放在一起的、度假村的那几个年轻人,也发出了欢笑声。

 翌早晨,收拾完帐篷的阿动注意到,津田丝毫不想掩饰爱挑剔的神情,对相向而立的真木彦这样说道:

 “昨天夜晚,你对长江的批判既很风趣,也有一些尖锐的东西。各自都把青春献给了运动,一旦想要退出已经加入的派,却已经无法身,就这样接连吃着苦头。对于这些早已不再年轻、也没有任何像样工作可干的伙伴,国际作家呼吁要’拥抱喜悦!‘那么做,可比漫画还要恶劣呀。与叶芝和爱尔兰的运动家间的关系完全不同。可是,你既然那么辛辣地模仿了他,还怎么下山到长江君他家去呢?如果你打算讨好长江君,那么,你与咱们交往不会感到疲惫吗?”

 原本从强盗的山寨一直往下走,不到一个小时就可以赶到十铺席,可一行人并没有向十铺席前进,而是决定折回奥濑…

 听完这些话后,罗兹说道:

 “听了阿动的报告,我的感觉很好。阿动没有搬是非,把真木彦视为间谍。因为你像以往一样,想要向真木彦讨教,这才去搬运度假村那顶大帐篷的吧。

 “关于真木彦戏仿古义人朗诵叶芝,从阿动所说的津田君的接受方式来看,我认为也没有什么不妥…”

 “在拍摄纪录片的独立制作公司工作期间,津田君与所谓的新左翼活动家过从甚密。所以,对于他们的思考方法和生存方式,应该比我更清楚。”

 “叶芝是在考虑在爱尔兰革命运动中被杀的年轻人,以及也是在那过程中患上心病的女儿等事。而且,这首诗是在思考倘若没有自己的谈论情况将会如何。之所以引用这诗…

 “即便为叶芝所倾倒,可对古义人来说,在自己所说和所写的内容之中,却从不曾让年轻人被杀,也不曾让女子陷于疯狂。这倒不是说在伦理上你无法做到,而是你的风格让你无法如此。有一种批评意见认为,古义人沉溺于政治的癔病之中。这种批评意见是正确的。

 “于是,作为终生创作的作家,你不也在考虑责任的问题,并因此而感到苦恼吗?真木彦也曾说过,长江如同漫不经心的和尚,可有时也会按自己的做派耿直行事。

 “而且,真木彦鼓励我说,在写专题论文时,尤其要把这种地方照得通亮,从而描绘出长江古义人步入老年后的窘境。其实,这也是我开始与他共同生活的最大动机。”

 “话虽如此,可罗兹你为什么要与真木彦分手呢?”阿动问道。

 在古义人听来,这不啻为怨怼之声。被冷不防这么一问,罗兹竟是无言以对,于是古义人就不得不替她说点儿什么了。

 “无论罗兹也好,阿动也好,真木彦也好,你们不都有一些过于认真的地方,因而大家都很痛苦吗?”

 “我有一些不愿意对你说的东西,这真是难以表述的语…直截了当地说,我认为真木彦某些地方正处于崩溃,而那正是他根本的缺失。阿动,你可不能成为那样的成年人呀!”

 五

 松山的县立图书馆的图书管理员给古义人挂来这样一个电话:占领时期由美国文化情报教育局拥有的图书,在媾和条约生效之际已经移管理。这批图书都是原版书,由于估计不会有大量读者阅读这些书,就搁置了下来,自那以后,一直堆积在地下过道里。偶尔也会进行部分整理,因而了解到那些书的封面背后,原封保留着当年的读者卡片。你曾往来于图书室,在那里进行考前预习,还曾把那里的原版书借了出去,或许能够找到有写着你名字的卡片的书吧。这批图书由于尚未整理,因此无法借出去。不过,如果是在现场查找的话,将提供力所能及的方便。

 实际上,古义人已经开始兴奋起来。与此相呼应,年轻的图书管理员再度挂来电话,说是已经找到古义人所说的想要调查的书籍种类的大致所在,并清理出通往书山的路径,拂去了书堆上的尘埃。他还告诉古义人,凑巧他有一个在NHK作记者的朋友,他对这件事产生了兴趣。假如消息被用在乡土新闻上,就具有了公共,因此,就连古义人找出那图书并阅读、复印的场所也一并准备好了。

 下一周中间的一天,古义人乘坐早晨的JR特急电车前往松山。这座地方城市的气温较之于森林中的山谷要高上两三度,不过,连接图书馆地下仓库的通路却很凉。NHK的摄影小组已经等候在这里,一应照明器材也准备完毕,因而查找想要查找的书并不很困难。最先找到的,是《哈克贝利·芬历险记》图版两卷本。读者卡片上的签名,只有圆溜溜的小虫子般的古义人的名字,这名字已被反复签了很多遍。

 即便周遭散发着的水泥地气味,甚至陈年尘埃的气味,古义人也从中嗅到当年曾初次感受到的美国气味——洋书的油墨和糨糊的气味。尽管也顾忌图书馆的规则,少年时代的古义人还是用红铅笔在书上做了勾画。现在,一如记忆的那样,他发现了勾画的所在。那是哈克给拥有奴隶吉姆的华森小姐写密告信,可是后来重下决心,撕毁信件的场面。

 摄影结束后,重新查看书籍的青年管理员说,这种浅淡的铅笔痕迹在普通复印机上是复制不出来的,如果是彩复印机的话,也许可以复制下来。说完后,便带着那书往繁华街上的复印机专营店去了。

 战争末期,母亲把米装在几只棉布袜里,带到在松山空袭中烧剩下的道后,在那里四处寻访,从担心再度遭受空袭的当地人手中,为古义人和阿纱换来了书籍。其中的岩波文库版《哈克贝利·芬历险记》,从此就一直是古义人喜欢阅读的书。古义人在高中二年级新学期转学到了松山,开始往来于CIE①的图书室并把那里作为考前学习的场所,于是就发现了漂亮的图版两卷本。每天,一看完预定的考试参考书,便花上三十分钟至一个小时的时间,根据翻译版的记忆,一点点阅读着从开架式书架上取来的马克·吐温。在此期间,由于得到日本职员的认可,被同意借回去阅读,时限定为一个星期,于是,就在借阅卡片上留下了自己的署名。

 古义人独自留在空的房间里,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想起了什么,便转身返回走廊上的书山,在英国文学的分类前跪在水泥地上,倾斜着上身,寻找记忆中那个暗紫红色的布盒书。现在,肯定早已褪了。布莱克的《SongsofInnocence》②摹真本,就是它!可是,古义人没能打开并翻阅这本远比记忆中要小上许多的书。布莱克图中那个将幼儿扛在肩头、正站立着

 ①CIE,隶属于驻联合国军总司令部的民间情报教育局——译注。

 ②SongsofInnocence,意为“无罪的歌”——译注。面对这里的年轻人,与皮特竟是那般相似…

 古义人茫然若失地站在那里,收发室的姑娘从身后告诉他有电话找,然后领他来到一楼的办公室。让古义人十分意外的是,田部夫人那显赫而华丽的声音正在电话里候着他——在近午时分的本地新闻中,看到古义人站在图书馆地下仓库的书山之间接受简短采访。现在社长也在饭店,想和您一起吃午饭…

 为收发室姑娘在书上签名时,回到图书馆的青年管理员告诉古义人,NHK虽然没有送上摄影的谢金和交通费,却支付了那两本书的所有彩复印费用。古义人提着分量颇重的大纸包,坐进了田部夫人派来接的汽车。

 第一次见到的田部氏,远比古义人根据夫人年龄所推测的年岁大得多。不过他的气很好,透过以年轻人爱用的硬质摩丝竖立起来的稀疏头发,隐约可见与额头气相同的头皮。田部氏看上去比较健康,工作也罢,当地实业界的名誉头衔也罢,无一不显出他精力充沛的状态。

 在被搬进田部夫人办公室里的圆形餐桌上,为准备田部夫人刚才提到的马克·吐温的话题,古义人把彩复印的纸包放在了餐盘旁边。然而,田部氏只是微笑着点头,根本没有伸手触及复印材料,丝毫不见追问古义人与书再度邂逅的故事的模样。当虎头蛇尾的古义人因此而闷不做声时,田部氏很快就独自扮演了饶舌的角色。他说了一阵景气的前景,却被田部夫人指责为“经济话题恐怕不合适”便喜气洋洋地转换了话题。

 “在长江先生这样的名人周围,哎呀,有趣的人都聚拢过来了!而且呀,可以说表现力也不同凡响啊!

 “真木彦君虽说是神官,却不是寻常的神官。关于判断这寻常与特别的标准,我并不具备!呵哈哈!”

 田部氏将那与切分开的火候适中的烤牛调相同的面庞转向田部夫人,而夫人则从餐桌上夸张地扭过上身避开去,同时在竭力抑制着大笑。古义人不可思议地想着,难道真木彦能在人们记忆中留下如此强烈的大笑吗?

 “这事有关承蒙长江先生特别关照的奥濑别馆的文化讲座。负责英语课的罗兹老师与真木彦君,听说最近分手了…长江先生您是专家,在纯文学中不是有一本叫做《分手的理由》的书吗…哎呀,这种开场白本身,用真木彦君的话说,是’修辞学的一部分‘。从神官那里,我们听说了这场国际婚姻归于悲惨结局的始末。那是一场悲哀的幽默,确实非同寻常。当我们问及’是否也对长江先生说了‘时,却回答了这样一些话:’哎呀,那个人也有一些奇怪而古板的地方,所以…‘呵哈哈!”

 田部夫人身着的织物是一件可看透内里的和服,从和服的袖口处,只见如同饼子般的手腕一直显到臂肘附近,那手腕像是在柔和什么似的动作着。看上去,那既是在制止丈夫,也是在努力抑制自己的大笑。

 “有一天,真木彦君说起了罗兹老师…大概因为对方是外国人吧,并不是寻常的那样,据说是啊。或许也是夫妇间常有的事吧,这一天,说是真木彦君的家伙的力量不足,更要命的是,在直肠的压力下,竟被滑溜溜地推挤了出来。

 “于是,呵哈哈、呵哈哈!就传来很不合适的音响,马上就哗地就传来了臭气。如此一来,罗兹老师可能觉察到了事态,就分辨说’可是,那不是放‘。据说,当时真木彦君绝望地想,’该分手了!‘呵哈哈、呵哈哈!”

 田部夫人把两只白皙手臂上惟肘头稍显黑色的浑圆处抬了起来,用两只手掌捂住脸面,肩头在起伏、震动着。古义人等待着田部夫人和正用餐巾擦拭笑出来的眼泪的田部氏恢复常态,然后这样大声说道:

 “田部氏呀,与夫人进行时,您的身体看上去很,所以中途不会萎顿吧…结束之际被推挤出来时,会发出音响吗?即便不发出音响,那么,经常会哗地就传来臭气吗?可是,那不是放…”

 田部夫随即止住大笑,愣怔怔地看着古义人。

 “那么,告辞了!出了这种情况,因而就不考虑所谓的文化讲座了。”

 田部氏将锐利的目光和恐吓的声音转向站起身来的古义人:

 “不不,我不会因为这么一点点小事就让先生离去的。”

 “…不,不!请忘掉此前的约定,没关系!我做梦也不会想到,曾应邀出席斯德哥尔摩王宫晚餐会的先生竟然如此野。我,有生以来,还从未遭受过这种方式、如此无理的羞辱…千万不可辱慢松山的女人啊!”在雨水初降的温泉街坡道上招呼出租车——此前,在饭店大门处没有心情让门童代为找车——不是一件容易事,古义人却认为自己现在的举止,是受那本令人感怀的书活了的记忆所影响。

 那是痛苦的立场。我将其取过,并拿在手上。我在颤抖。为什么我总是面临在两个里必须决定选择其中之一?我屏息静气,在一分钟内凝神思考。然后,我在内心里这样说道:

 “那么好吧,我就去地狱吧!”说完后,就将那便条撕碎。

 那是可怕的想法,可怕的语言。然而,我却这么说了,而且,我决定今后也将一如所说的那样。在那以后,从不曾想过要改变这个决定。

 当然,在哈克贝利·芬来说,没有丝毫rude①之处。

 ①rude,意为“鲁无礼”——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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