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终归有个地方让我们回家
等桔年回到病房的时候非明已经好好地躺在了
上。桔年都已经忘记,非明已经有多久没有在无人的帮助下离开那张病
,况且她当时一只手还高高举着正往自己静脉注
的吊瓶,究竟要有多在的力量才能支撑着她
益虚弱的身体完成那几秒钟的张望。
现在,桔年坐在她身边,她把被单拉得老高,几乎覆盖了她鼻子以下的全部身体,小红帽的帽檐也拉了下来,遮住眼睛,俨然一付不看不听不说的姿态,手腕针头附近的胶管里,还有淡红色的回血的痕迹。桔年心下全是怜惜,不知道为了什么,非明要承受这样的苦。
桔年知道非明心中必然有所察觉,也许陈洁洁已经见过了孩子,事情到了这一幕,迟早是瞒不住的,与其
盖弥彰,还不如让一切顺其自然。
于是桔年对非明说:“你应该也知道了,外面那个阿姨就是你心里一直等着的那个人,你不是个孤儿,你的亲生妈妈回来找你了。”
非明像跟
单融为一体的化石般一动不动。
桔年心里也
糟糟的,低着头胡乱的揪扯着
单上的一
线头,良久,她才又开口道:“我是不是应该让你和你妈妈单独待一会?”
这一次她同样没有等到非明的任何回应,只是白色的被单下有了些许起伏。桔年伸出手去拨开了非明遮住眼睛的帽檐,果然,那孩子紧紧闭上的眼睛里早已渗出了泪水。桔年再也没说什么,她悄无声息地起身走了出去,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了一直伫立在门外垂泪的陈洁洁。
一对母女,两端眼泪,她夹在中间,又能怎么样呢。
桔年刻意想走远一些,给她们更多的空间,她们看不见,才能更自在的流泪。无奈室外淅沥沥地下着雨,她便坐在一楼大厅的椅子上,茫然地看着外面被雨幕变得灰暗而朦胧的小天地。
过了一会,面朝大厅的电梯门敞开,韩述从里面快步走了出来。他眼睛红红的,面有戚然之
,桔年方才没有见到他,想必他是从孙瑾龄那里得知了非明的情况。
大概韩述也没有想到会在大厅里碰见桔年。过去人来人往的住院部一楼,而今只坐了她一个人,那情景,就好像末班车都已经开走了的车站,徒留下一个乘客,寂寞旅途,凄风苦雨,没有方向,没有位置,没有伴侣,更没有归途…
韩述走过来,坐在跟她间隔了一个位置的座椅上。弯下
,手肘支着大腿,手指
进发间。他信心
地为非明争取到转院,没有想到等来的竟然是这样一个结果。
“我…”
“韩述,我能求你件事吗?”桔年依旧看着没完没了的雨幕,有些木然地开口。
“你说!”韩述顿时直起
来,他不知道还能为她做什么,只知道但凡她肯说,没有什么他不愿意做。
桔年说:“求你不要安慰我。”
她不是不知好歹,也并非不近人情。言语的慰藉即使出自善意,其实,除了再一次提醒当事人是多么可悲之外,再无别的用外。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该伤心的一样会伤心。有时候桔年甚至觉得悲伤是一种不可分担只能传染的东西,没有任何一剂猛药能将它遏止,唯一的解药只有接受自己。至少她就是这样的一种人,如果她伤心,怎么都不会释怀,只会想通,只会习惯,然后把它当成一种常态,她就没什么过不去的了。
桔年知道韩述想让她没有那么难过,但是,她也知道如果他再说下去,她会流泪,然后发现原来还有人跟自己一样难过,悲伤的感觉益发真切,她只会更加的难过。她害怕在这样一个被凄冷冬雨填
的午后泪眼现对,哭过后散去,大家发现自己无能为力,这会让她感觉更加孤独。
韩述很长时间没有吭声,桔年可以想象他咬着牙的模样,他在试图忍耐。最后他说了一句:“是啊,反正横竖都是个不可能,我又何必浪费
舌,献无谓的殷勤。”
说话间他已经站了起来“非明的盒饭我照例是多带了人上,待会护士长会拿给你们,你别以为我钱没地方花,明天就是除夕,医院吃饭的人少,今天食堂已经停了伙,外边也别想轻易买的吃的去。”
他车停在门口
天处,桔年看着他一路跑着中进雨里,笔
的黑色大衣,瞬间就
的一塌糊涂,而他从电梯里走出来时手里拿着的伞还搁在她的脚边,雨伞没有全干,每一个褶皱都整理得服服帖帖。
桔年一直坐到陈洁洁从医院里离开,她回到病房,虚弱的非明,白色的背景,永远打不完的点滴,跟以往一样,没有任何的不同。非明倒是醒着,双眼茫然地看着天花板,不知道心里想什么,也不知道不久之前她和她的亲生母亲经历了什么。
给她们送饭过来的不是护士长,而是值班的孙瑾龄。她把几个餐盒放在非明的
头柜,一手
在白大褂的口袋里,一手掀开其中一个餐盒看了看,淡淡地说:“我当是怎么了,最近他天天回家吃饭,我不在家的时候,就在厨房守着家里的老阿姨给他挨着花
做,哈。”
桔年还猜不透孙医生最后那一声笑究竟是什么意思,也不打算往下想,只说了声“谢谢”孙瑾龄出去后,她找开尚且是温的“快餐”芦笋
丝配培
鳕鱼卷,外加一盅山药煲小排,居然还另有两杯新鲜的柠檬茶。非明什么都吃不下,勉强喝了桔年喂得一点汤,桔年出没什么胃口,但是看到眼前这番,还是每样都吃了一点,胃里充实的感觉才让她真实感到自己仍在人间,仍需要那点烟火气息。
收拾餐盒的时候,似乎忘却了语言功能的非明忽然说了一句:“姑姑,我要回家。”——
不知道是因为对非明病情的考虑还是缘于节日特有的氛围,或者还有孙瑾龄的默许,总之桔年带孩子出院回家过年的请求意外地得到了医院方的准许,只是要求她们如感不适,随时就诊,并且
节一过,立即返院。
除夕一大早,是唐业开车来接桔年姑侄俩回的家。唐业的重感冒基本上已经痊愈了,可是一张脸上双眼深陷,容光黯淡,竟比病时更为憔悴。桔年简单问起他的近况,他只是说,检察院的人后来还找了他几次,照旧是无休无止的盘问,但是除了限制离开本地,其余的行动尚未收到影响。
除夕是中国人一年一度的大日子,但是老天似乎存心跟人间的喜庆作对,天暗得像罩了一口大锅,雨一夜没停。到了早上,雨水开始夹着细细的雪粒打了下来,冰渣子和
的风扑面而来,刀割似的,这是不少旅居南国的北方人也忍受不了的附骨之蛆般的寒意。
从非明坐上唐业的车子开始,精神头明显地好了起来,她靠在姑姑的身上,张大眼睛朝车窗外张望,白得泛青面孔上竟然泛起了淡淡的嫣红。车子途径火车站时,非明更是万分好奇地看着车站广场上的人头攒动。姑姑说,那么多的冒着雨,冒着雪,冒着寒风,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理由——回家。
“我也可以回家了。”非明喃喃地说。
桔年摸着也滚烫的脸带连连点头,那个被全世界遗忘的破败院落,总归是个可以收纳她们身体乃至灵魂的所在,她跟非明一样,忽然无比渴望回到那个地方。
唐业帮助她们安顿好,末了,他说道:“桔年,今天是年三十,要不你和非明就跟我一块吃年夜饭吧。”
桔年犹豫了一会。
唐业接着说:“也没别人,我也是个离孤家寡人一步之遥的主,我姑婆在家做饭,老人家怕孤独,她也让我叫上你们。”
桔年的顾虑其实也不是没有道理,唐业已经可以说是她们少数可以亲近的人之一,自然没什么可见外的,但是一则非明重病在身,大过年的,传统一些的人家会觉得晦气,她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再说唐业的姑婆过去虽然待她不错,但是经历了跟蔡检察长那一回的接触,桔年相信自己的底子早就暴
在老人家面前了,唐业不介意,并不代表姑婆也不介意。
“过年其实有什么意思,不就是图个热闹,让大家都感觉没有那么寂寞吗?相信我,姑婆也知道非明身体不是太好,她很心疼你们。”
“那…蔡检察长呢?”桔年回头看了一眼,非明眼里分明也有期盼,她何尝不想给孩子一个温暖的节日,可是她不能够想象再跟蔡一林同桌用餐的画面,那只会让她食之无味,蔡一林膝下无人,丈夫又身故了,除了唐业这个继子,她还能跟谁团聚去?
唐业笑道:“阿姨她不跟我们吃年夜饭的,这种日子她都要陪她们检察院值班待命的同事一块过,她总是说,只要还有一个同事因为工作不能回家过年,她也要跟他们并肩作战到底。你别不信,我阿姨她就是这么彻底的一个职业女
,没什么比她的工作更重的事了。”
桔年想起蔡一林检察长永远一丝不
的发髻,
直的脊背和利刃一般的眼神,然而她依然怀疑,一个女人真的能把工作看得比天
更重要吗,还是除了工作,她其实已经一无所有了。不管怎么样,得知蔡检察长不会出现在在年夜饭的餐桌上,这确实让桔年心动了。
“姑姑,我们去吧,你现在准备也来不及做什么好吃的了。”非明已经按奈不住,牵着桔年的衣袖可怜巴巴的央求,这让桔年得以有那么几秒钟,忘记了非明她其实已经吃不下什么东西。
唐业佯装不快“你再不答应就是跟我太见外了。”
桔年拉着非明的手也笑了起来:“那我真的可以省了不少事,做饭一直都不是我的强项。”
既然打定了主意要跟唐业一块吃年夜饭,桔年也不急着去张罗晚饭,非明躺回小
后,她和唐业聊了一陈,唐业的手机就响了。
唐业接电话没用多长时间,从飘雨的廊檐走回来后,他对桔年说:“姑婆年纪大了,老是致了派上用场的时候才知道忘买最重要的一样东西,这不,饭都开始做了,才想起还有些必备的材料没买呢。这样吧,我回去看看她,你们也先休息一会,中午的时候我就过来接你们。”
桔年自然没有什么意见,送走了唐业,嚷嚷着不想睡的非明也睡着了,她便坐在正对院子的窗口下,看着
地都是被雨水泡开了的枯枝残叶的小院子。
“又一年了。”她对看不见的巫雨说。
雨打屋檐的沙沙声在回答她。
每当她静静坐着的时候,时间流逝的速度是惊人的,所以桔年毫不意外十一年就这么眨眼过去了。跟唐业约好的中午来得很快,桔年叫醒了非明,换上她的小红袄,等着唐业的车轮声。
将近一点的时候,她们等来了唐业电话。
唐业在另一端既是心急如焚又不知如何是好,他说:“我阿姨在城西院跟留守的同事包饺子时急
心肌炎发作了,现在已经送往医院的途中,情况很不妙,阿姨她身边没有什么人了,桔年,我…”
她还没有说完,桔年已经明白了,赶紧飞快地答应着:“我们没事,你快去忙你的,蔡检察官的身体要紧,你不用惦记着我们这边,一切等她好转再说吧。”
非明换好了衣服,半靠在
头照着一面小镜子,见状有些困惑“姑姑,唐叔叔什么时候来接我们一块去过年啊?”
桔年走过去,俯下身将自己的额头轻轻抵着非明头上的小红帽,笑道:“跟姑姑两人过节不也是很好吗?姑姑马上买菜做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