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惟一的自由
结束了毕业会考,巫雨也就结束了他的学生生涯。他早已无心学业,升学于他而言是个不切实际的幻想。桔年知道劝也无济于事,只得沉默。大概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生活轨道,这些轨道彼此相
,终点却不尽相同。书本和老师都告诉我们,人生而平等。但是单说韩述和巫雨,从呱呱落地那一刻起,他们何曾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
去世两个月后,巫雨按照事先与林恒贵的约定,清空了死者的遗物,搬出他生活了十八年的房子,凭着林恒贵第二次支付的一千块钱,在城市最角落的地方租了个破落的小单间。彼时林恒贵总共支付了房款九千块,尚余八千,他说自己的小商店需要资金周转,五个月内才能付清。
对于林恒贵的品
,桔年是本能地置疑,她不只一次担忧地对巫雨说:“我信不过那个小人,你跟他打交道,凡事都得留心眼啊。当初卖房是走投无路,没有办法,一万七千块已经便宜了他,现在他才付了一半的钱,你就把房子腾出来,单凭他打的一张欠条,要是他耍赖,这可怎么办?”
桔年的道理巫雨岂能不明白,然而收到首付款三个月之内
出房子,是
病危之时他不得不答应林恒贵的条件。
没有熬下去,作为孙子,他尽了所有的努力,至于最后的结局,那是命运的安排。
林恒贵的卑鄙巫雨比任何人都清楚,但是他对桔年说:“当时我一心只想拿到钱,救不了我
,也得让她少受点折磨。按时把房子腾出来,是我亲口答应林恒贵的。如果我言而无信,那跟林恒贵这种卑鄙小人又有什么不同。桔年,我不想跟他一样。”
说到最后,仿佛是安慰桔年,也是安慰自己,巫雨笑道:“林恒贵答应过我绝对不会砍掉那颗枇杷树,你放心。”
桔年没有说话,如果那颗枇杷树不再属于他,即使终有一天果实累累,有跟她有什么关系?
除了继续在网吧打工外,巫雨还凭借着他那帮“朋友”的关系,在“KK”酒吧做侍应生,身兼两份工作,养活自己是勉强没有问题的,但是晨昏颠倒,昼夜不分地上班,让她整个人更加消瘦,又为着少见
光的原故,那种苍白仿佛透明的一般,太阳一照,就要化为乌有。
桔年知他终
忙碌,疏于自我照顾,紧张备考的间隙,每每总
出时间前往他住处照看。那个再寒酸不过的住处最亮眼的橘
格子窗帘是桔年亲手挑选了挂上去的,简单的碗筷,
头的小灯都是两人在夜市里淘的便宜货,桔年甚至从烈士陵园的石榴树上截了些枝条带回来,
枝在土陶的罐里做了盆栽,巫雨每天出门前都会记得给它浇水,放在太阳可以惠及的角落,不消多久,竟然冒出了新芽。
巫雨住处的钥匙,也给了桔年一把,桔年就常常从学校和家里的两点一线溜出来,他在的时候,两人一块下个面条,他不在,她就给他收拾收拾房间,有时还会洗掉他的脏衣服。
巫雨过意不去,他总是不好意思的说:“桔年,你不用为我做这些的。”
桔年知道,他给她一把钥匙,只不过需要证明自己不是孤独的,在这个城市里,他还有一个可以安放的寄处。可她做这一切野并未为了他,而是为了自己,做这些时,她是快乐的。
巫雨不爱给桔年家打电话,他有一个老旧而充
个性的BB机,按桔年的话说,她呼唤它五次,老爷机最多搭理她一回。他们之间的联系更多靠的是给彼此留言的小纸条,总是叠好
在石榴盆栽的土陶罐下面。
“桔年,我这几天中班,从下午三点到晚上十一点”
“我知道了,最近老是考试”
“你上次留的那个笑话很好笑”
“真的好笑吗?其是我想说,它根本不是一个笑话”
他们以这种方式无声地交流,乐此不彼。除了两人,再没有谁会知道丑陋笨拙的陶罐下
着这样的秘密。
有时,桔年把钥匙
进巫雨住处的那个锁孔,会忍不住犹豫。同样的钥匙,陈洁洁会不会也有一把?她不愿意推门进去时,看到那一张美丽的容颜。虽然她隐约知道,巫雨和陈洁洁的关系一直没有真正断过,可是那属于另一个时空的故事,她并不想知晓。好在,这种事情从未发生。巫雨生活的地方,并没有另一个女孩子存在过的痕迹,只是桔年有一次给他叠衣服,看到T恤的背部,有一块干菏了的指甲油的痕迹。
七月初,盛夏。桔年的高考很平静的如期而至,早晨,她像往常那样背着书包,啃着早餐出门,走向那个可以改变很多人一生的转这点,第二天下午从考场出来,她甚至还去给巫雨的盆栽挪了个更向
的位置。巫雨傻乎乎地在盆底的纸条上写了“必胜”两个大字,桔年看了,一个劲地笑他的字丑。
谢茂华夫妇的关注来得后知后觉,某个晚上,谢茂华对女儿说:“快高考了吧,这也算是件大事,最近有没有什么爱吃的东西,让你妈给你做,补补脑。”
桔年手忙脚
地教好动的望年读拼音,只应了一句“呃,不用了,爸。”
“怎么不用,说出去别人还以为我们没有关心你,其是我们对你和望年什么时候,没有一碗水端平?”妈妈在一旁说。
桔年有些为难“我知道。可是前天已经考完了最后一门,今天学校组织估了分,我最近都暂时用不着补脑。”
她估分的成绩相当理想,没有什么意外,可以说是一贯的水准线上。语文老师尤其担心她作文再出差池,特意命她在纸上重新默写了一份,老师看过之后,笑容持续了很久。
别人都说,韩述这一次也考得不错,他理所当然是要进最好的政法院校,看起来,应该是十拿九稳的事情。七中这一年的文科高考尖子出乎意料的多。
七月下旬,巫雨的房东提出房租上涨30%,为此,巫雨与之多次
涉未果,但也毫无办法。因为即使以张后的租金水平,要想再租到比这更好的房子,也几乎是没有可能的事。小屋虽陋,至少是一个遮风避雨的独立空间,不止是他,还有他的盆栽都适应了这个地方。
多出来的房租对于巫雨来说无疑是个沉重的压力,原本就免为维持的生计顿时出现了困难。此时林恒贵约定付清尾款的时间已过,仍然装聋扮哑。
巫雨说:“我要去找他,让他把钱付了。”
“只怕他不像是个守信用的人。”桔年忧心忡忡。
“我不信他能无
到那种地步,白纸黑字按了手印的欠条还在我手上呢,他敢耍无赖,我就跟他拼了!”
桔年一把拉住巫雨,手几乎陷进
里“巫雨,你不能跟他来硬的,他是烂到了极致的一个人,你跟他拼不值得。”
“总不能白白让他欺负了去,房子给他,我无话可说,但该属于我的钱,一分也不能少。”
桔年担心巫雨蓄积已久的恨意在糟遇林恒贯一贯的卑鄙中爆发,然而正如七伤拳,
伤人,先伤了自己。于是她要求“我跟你一块去。”
巫雨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林恒贵对于桔年的觊觎昭然若揭,他怎么能再让桔年出现在那个王八蛋面前,怎么能让她去冒险?
“如果你不让我去,我要你答应我,不管怎么样,别跟他动手。”桔年追随巫雨避开的眼神“巫雨,别让他把你拖进泥潭里!”
巫雨答应了,他孤身一人去找了林恒贵。然而当他两手空空,带着嘴角的伤痕重回桔年面前,桔年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和一向的道德准则。
“我不知道那个王八蛋从哪里找出了一张陈年的破纸条,上面竟然有我爸爸当年得画押,说是要做点生意,借了林恒贵一万块”
“你爸爸不是早就这怎么可能!”
巫雨颓然坐到小木
的边缘“是啊,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那么傻,他那是设好了圈套,眼巴巴地就等着我往里跳。”
“无凭无据,有什么能证明那破借条是你爸爸写的,人都死了那么多年,他爱怎么编造就怎么编造?”桔年也气得发了懵,她和巫雨一样,毕竟还是二十岁不到的孩子,虽然跟同龄人相比,他们看过了更多的阴暗和世态炎凉,但是面对如此赤
的丑陋。贪婪和陷阱,依然感到无所适从。
巫雨捂着眼睛笑了一声“他当然能证明,不是还有证人吗?你姑丈还有另一个街坊,都指着天说亲眼看到我爸爸在上面签的字,只不过这十几年来,他看我和
孤儿寡老的,没好意思提,这一次买房子也是为了救我的急,他只差我八千尾款,我反欠他一万块,见我可怜,那两千就算了。桔年,你信吗,他还真是个大慈大悲的人。”
“太不要脸了。”桔年后悔自己更多恶毒的词汇,然而任何的咒骂加诸于林恒贵身上她都不觉得过分。“难道,难道就没有别的方法了?即使他找了人证明,法律也没有规定夫债子还啊,我们我们告他去!”
她抖着声音说完这些,自己也不能够说服自己。
告他,拿什么告?他们有的只是一条命,和在污浊中苦守着纯净的灵魂,除此之外,一无所有。但那些他们拥有者的东西是多么不堪一击,如同白玉在顽石前的薄脆,如同白练在染缸面前无能为力。他们想不出办法,没有人会相信一个杀人犯的儿子。关于这一点,他们自己知道,林恒贵也知道。
桔年已经想不出自己还能再说什么,她扳开巫雨覆在脸上的手,轻轻触了他嘴角的伤“痛吗?”
巫雨侧过脸去说“这一巴掌是我说那张欠条是假的时,你姑丈打的。我没有跟他来硬的,你放心。”
桔年闭上了眼睛,她放心,她很放心。然而悲伤是看不见的一把软刀子,杀人于无形。
和林恒贵关于房子的纠纷就这么搁浅了下来,桔年一度非常担心巫雨,但是他每
照常上班休息,再也不肯提起这件事,只是工作益发卖力,人也越来越沉默。
进入8月之后,随着高考成绩的揭晓,第一批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如雪片纷纷到来。桔年的等待并不焦虑,她是七中文科考生最高分的获得者,全市第二名,任何一所大学的门都乐意为她敞开。
8月13
,邮递员摇着自行车铃铛把中国人民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送到了谢家,那天早上,小小的巷子都沸腾了,大家都听说谢家默默无闻的女儿是七中的文科状元,考上了北京的重点大学法学院。
“老谢,法学院出来的高材生将来是要做律师法官的,养了个出息的女儿比什么都强,过几年,好日子等着你们呐。”街坊们如是说。
谢茂华夫妇客套着:“小丫头片子,今后还不知成什么样呢?考不上发愁,考上了也发愁,这到北京上大学的费用,也够头疼的了。”
话是如此,谢茂华还是特意到街道买了两大卷鞭炮在自家门前燃放。桔年倚在自己房间的小窗口,隔着玻璃看那些鞭炮粉身碎骨后洒落一地的红,直到十一年以后,她都记得那一刻的喜气和闹腾,那是唯一一次属于谢桔年的
庆。
下午,妈妈还在忙着给所有的亲戚们打电话报喜,爸爸被朋友拉去喝酒谈教女心得,桔年借口去看同学,从家里出来,又往巫雨那跑。她只想跟他分享这喜悦。
巫雨不在家,
上的东西
成一团,桔年嘀咕了一声,一扭头就看到了石榴盆栽下
出纸条的白色一角。
桔年笑了,看来巫雨留言出门是相当地仓促,他也猜到了桔年会带来好消息,所以特意提前为她庆贺?
她兴冲冲地托起盆栽,
出下面的纸条,迫不及待地单手展开。
巫雨是个极懒写字,拙于表达的人,平时留言不过寥寥数语,意思到了就行,这一回,桔年看到了一小段他的笔迹,不由得
出惊讶之
。
“桔年,我要走了。我没有办法。洁洁她竟然有了孩子,我不可能再把她留下。你一定会劝我,我知道。但是我生来就是个不自由的人,这也许是老天给我唯一一次走出去的机会。桔年,别为我担心,一旦安顿好,我会第一个跟你联系。”
巫雨的字迹潦草,然而,桔年看懂了每一个字,却看不懂上面的意思,抖了抖发皱的纸条,又重读了一回。
末了,纸条从她指尖落下,轻飘飘地,许久,才覆盖在四分五裂的石榴盆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