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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陷之死地然后生
 赵憙

 继欧歙之后,扯出来的第二位权贵人物乃是宗室刘隆。更始元年,刘秀持节北上,刘隆毅然弃官追到犬投奔,他的子儿女当时都安置在洛。两年后,刘隆随冯异攻打洛,共拒朱鲔、李轶,李轶却因此将他的儿尽数杀害。

 平心而论,刘隆对汉室江山所做出的贡献和牺牲是不容忽视与抹杀的,他是功臣的代表,建武十三年的增邑,被封为竟陵侯。刘秀作为建武帝,为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能够舍得弃掉这只卒子,我作为东海公的母亲贵人,却不能不出面保他。

 是时,十二月初,皇后郭圣通临产,诞下嫡皇女。我借此授意朱祜等一班老臣上疏求情,最终这次因度田不实,舞弊贪污者十余人诛死,唯独刘隆以功臣之名,侥幸留下一条性命,贬为庶民。

 建武十五年十二月廿七,关内侯戴涉继欧歙之后被任命为大司徒。同年,安平侯盖延薨。

 建武十六年九月,河南尹张?常?以及其他各郡太守十余人,被指控丈量田亩舞弊,逮捕下狱,全部处死。

 为了将度田令有效的实施下去,刘秀使用了前所未有的强硬手段,打击目标相当明确,先从位高权重的三公之一的欧歙下手,再是宗室代表刘隆,最后是相当于现代省长级别的太守以及相当于首都市市长的河南尹。各个级别的政客,尽数囊括其中,一时间,建武帝凌厉且坚决的手段让朝廷内外臣僚皆是惊惧莫名。

 刘秀采用这等严刑酷法,杀了一批最典型的官吏代表,虽然有利于君主专制,却无法解决度田的根本问题,反而加剧化了矛盾。各郡国不断有百姓受不了因为度田造成的盘剥而奋起造反,除了手无缚之力的百姓外,一些中小富豪地主也纷纷叛,抵抗中央的度田令。青州、徐州、幽州,冀州四处,尤为严重。

 刘秀肩上的压力空前巨大,一面要推行度田,严打贪官污吏,一面又要派兵到各郡国征剿叛军民。

 我虽然隐匿内宫,深居简出,然而无论宫内还是宫外所发生的动向,却是了若指掌。刘秀其实对自己杀了那么多官吏一直耿耿于怀,他本不是个心狠毒辣之辈,虽然处在他这样一国之君的地位,厉刑已是无法避免的一种手段。

 他在我面前有时候长吁短叹,黯然神伤,我审度着朝如今能称得上两袖清风,与度田无利益之妨,置身事外之人除马援外,再无第二位合适人选,便让马援伺机开导,但似乎收效甚微,刘秀在短短的半年内遽然苍老。

 十二月初六,才刚四十五周岁的刘秀,双鬓如雪,除了笑起时还保持着一份永恒不变的纯真外,他看上去已宛若一位垂暮老者。

 瘦削,清癯,苍白,憔悴…

 我心疼他,疼得一宿宿的难以入眠,却只能看着那长燃不熄的宫灯一遍遍的垂泪,恨自己没能力能够帮到他。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要将一个国家的重担如此残酷的在他瘦骨棱棱的肩膀上!如果当初没有刘?t南起兵,他是不是就不用承受这些?他是不是能够快快乐乐的在乡下稼穑为乐?

 作为农夫,他的责任仅仅是养活他的家人;可现在成了皇帝,责任却是要养活全天下的人!这样的责任太重,太重了…

 ***

 大雪漫漫,新的一年来临,元旦的喜气没能化开严寒的冰冻。建武十七年正月,上天送给刘秀第一份残酷的新年礼物――赵公刘良病逝!

 刘秀九岁丧父,之后他便被母亲送到了萧县,由叔父刘良抚养。可以说他的启蒙导师正是刘良。刘良对他的涵义已不仅仅是叔侄的关系,在刘秀心里刘良胜于父亲。

 如今,在这样一个风雨飘摇的艰难时刻,刘良撒手人寰,刘秀再一次遭到亲人离去的打击。从刘良病中、弥留、离世到最后出殡,刘秀皆亲历亲为。

 “别难过了,老人家年纪大了,这是难免的。”见他愁眉不展,我心里难受却不敢有所表,只得强颜欢笑的劝慰“我听说叔父临终尚有遗愿?”

 刘秀神色一黯,长长的叹了口气:“怀县大姓李子的两个孙儿杀人害命,被怀县县令赵?追查,那二人遂自杀,李子亦被抓捕下狱。这事朕去年早有耳闻,李子此人结皇亲国戚,当时雒京中替他求情之人不下数十人,皆被赵?挡了回来。如今叔父临终求情,要朕饶了李子一命,你说这…”李子的案子发生在怀县,我虽有闻,了解却并不深。刘秀这两年为了度田,吏法甚严,我知道他早已心力瘁,实在不忍他在情与法之间再两难下去,于是劝道:“法不可不遵,但杀人害命的是他的两个孙子,又不是他本人。要我说,李子罪不当死,最多也就追究一个督导不严之罪。李子在牢里也有段日子了,这份罪也抵得过了。”

 “丽华。”他伸手搂我入怀,我顺势坐在他的腿上“朕很想当个好皇帝…”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别太累了,你也该放松一下。赵?这人不错,办事神速,将这样的人才困在一个小小怀县做县令未免太屈才了。”

 “嗯。”他低下头,将耳朵贴在我高高隆起的腹部。

 “平原眼下盗匪猖獗,不妨升迁他去做平原郡太守吧。”

 话音方落,刘秀已沉沉的笑了起来,连带着我腹中的胎儿也兴奋得踢腾起来:“你啊你…”“我怎么啦?”我被孩子踢得难受,不自觉的提高了嗓音,蹙起眉头。

 他抬起头,在我眉心上落下一吻:“公卿若有你一半聪明,朕不知能省却多少心思。”

 “他们哪里不聪明了?只是他们的聪明都用在别处了。”说到这里,不动了情,心酸得几落泪“你瞧瞧你,都累成什么样了?”

 哽咽,我咬着撇过头去,不让他看我哭的难过表情。他却捧起我的脸颊,扳正了,与我对视。视线一触到他花白的发丝,含在眼眶中的泪水潸然落下,连眨眼的罅隙都没有。

 “你即将临盆,老是落泪对眼睛不好。快别哭了…”他替我擦眼泪,捧着我的脸细细端详“眼睛红红的,你晚上在上总是翻来覆去,是不是孩子着你难受?”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紧紧贴在自己的脸上,泪得更猛了:“你最近总说头晕,你怎么不先顾及你自个儿的身体啊,你要再这么拼命,累垮了怎么办?”

 “不哭,不哭…妊妇果然爱哭。”他亲吻着我的眼睑,吻去我的眼泪“老让我这么吃你的眼泪可不行啊。”

 我忍俊不着泪笑了出来,伸手捶他:“没个正经,都一大把年纪了,还不知羞。”

 我从他腿上撑着要起身,却被他双臂托住一把从席毡上抱了起来。

 “哎,哎,小心你的!”我慌乱的吊住他的脖子。

 他抱着我有些摇晃,我身子沉,他使了全力才能从跪坐的姿势抱起,只是脸色愈发苍白,也亏他还能保持着微笑:“相信我,有我在,定能护你母子周全!”

 “信你个大头鬼啊!”我心有余悸的笑骂“你还当自己是三十壮年啊…”“我有说过假话么?”

 我顺口反问:“你有说过真话么?”

 他将我抱到上,闷头不语,过了片刻,就在我忘记刚才那个小曲的时候,他在我耳边低低的说了句:“我没对你撒过谎,一次都没有…”

 声音很轻,像是羽轻轻滑过,在我意识到那是句怎样的话语时,他已起身离开,笑言:“你先睡,朕再看会儿图谶。”

 我张嘴呼,可声音却哽在喉咙里,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他朝我挥挥手,体贴的吹熄了两盏宫灯,余下墙角一盏,微弱的发出荧荧之光。

 因为习惯二人相处时屏退奴仆,所以他一走,寝室内便显得无比冷清。我在上翻来覆去了半个多小时,却始终睡意全无,于是翻身下,披了衣裳到外间找他。

 “怎么了?”

 “睡不着。”我靠在墙上苦着脸说。

 他瞟了我一眼,终于吁了口气,无可奈何的卷起竹简,置于案角:“知道了。”

 他撑着书案起身,顺势吹熄了案上的蜡烛。我嘻嘻一笑,等他走过来,挽住了他的胳膊。

 

 建武十七年二月廿九,这一天是我出月的日子,所以天刚亮便让母抱着尚在睡中的小女儿,跟着我前往长秋宫给皇后晨省问安。

 郭圣通只比我小三岁,但素来保养得不错,不像我现在丰腴得脸都圆了,还添了层双下巴,毕竟岁月不饶人,我本也没什么好怨天尤人的。不过人到中年还能像郭圣通这样保持窈窕体态,宛若少女的,也由不得人不羡慕一把。

 我说了几句例行的场面话,她让母抱过孩子,细细端详,赞了几句,赏了两样金饰。我在长秋宫待了差不多小半个时辰,郭圣通留我用早膳,我称谢领恩。才吃到一半,女儿饿醒了,哇哇啼哭,虽是才满月的小女婴,哭声却十分洪亮,郭圣通微微蹙眉,母急忙谢罪,抱着小公主慌慌张张的避让到更衣间去了。

 我不便跟去,可郭圣通似乎已没了食,搁了筷箸,漱口拭手。虽然我还没吃到三分,却也不得不跟着停下进食,结束用餐。

 没等我的小女儿喂,那厢一妇人匆匆抱着啼哭的四公主刘礼刘走上堂来。刘礼刘一岁多,小脸养得肥嘟嘟的,肌肤雪白,小手不停的着眼睛,哽咽泣。

 郭圣通急忙从席上起身了上去,将女儿抱到怀里,亲了亲她的小脸蛋,柔声问:“怎么了,不哭…你要什么?哦,好的…不哭,母后在这…”郭圣通正柔声哄着孩子,那边又有侍女禀告:“绵曼侯殿外求见!”

 适时母喂小公主出来,我不便再久留,于是请辞。这回郭圣通没有挽留,说了句好生将养之类的话后,让小黄门送我回去。我急忙带着女儿匆匆闪人,领路的小黄门也是个机灵人,愣是绕着我从长秋宫兜了一大圈,等我出了殿走出老远,再回头张望,远远的看见郭况的身影步入长秋宫,除他之外,尚有两个陌生男子随从。

 因为距离太远,我无法看清是何人,不过也不用心急,到晚上我自然能知道这两个人是什么身份。

 难得今天是个大晴天,清朗的阳光照在身上,人也懒洋洋的,十分舒服。回到西宫,我让纱南替我换了套淡紫的襦裙,束,广袖,长长的裙摆拖曳在青砖上,走起路来肢轻扭,人显得分外妖娆妩媚。我拍了些粉,化了个最简单的素妆,然后去了云台广德殿等刘秀下朝,想给他个惊喜,以补一月别离之苦。

 广德殿的布置并没有任何挪动,寝室内也收拾得纤尘不染,与我离开时没什么两样。我习惯性的走到刘秀日常坐卧的上,只见上搁了张书案,案上堆放着成摞的竹简,足有二三十卷。不只是书案,甚至连整张,也同样堆了成匝封套的竹简。

 一看这架势,我便猜到刘秀晚上肯定没好好休息,又熬夜看东西了。我嘴里嘀咕着,随手拣了其中一卷虚掩的竹简,出于本能的瞟了一眼。

 很普通的书简,竹片泽陈旧,一厘米宽,二十三厘米长,标准的尺简――这不是诏书,皇帝所拟诏书竹片需得一尺多加一寸,正所谓“尺一之诏”既然不是诏书,我便很放心的将竹简拖到自己面前细细看了起来。

 初看时我并不曾反应过来,只是略略一愣,有些狐疑的感到惊异,心里甚至还想着,怎么这字体如此潦草,如此丑陋,如此…眼

 上上下下通读一遍后,我终于“呀”的一声惊呼,恍然大悟,急忙拆开案上其余数卷来验看。果然,答案一致,确认无误。

 “贵人!陛下退朝了。”纱南突如其来的一句提醒,将我从失神中惊醒,我吓了一大跳,手一抖,下意识的收了竹简,匆匆进帛套中。

 “他…他人呢?”

 “往长秋宫去了。”

 “哦。”我神志仍在天上飘,没能及时回魂,好半天我才傻傻的问了句“这些东西平不是搁在西宫侧殿的吗?”

 “贵人说的是这些图谶?陛下这段时间一直在苦读,怕在侧殿打扰到贵人休息,所以命人抬到云台殿来了。”

 “图…谶?”下巴险些掉下来,什么时候我的《寻汉记》变成谶纬参考读物了?

 “陛下说是图谶,难道不是?”精明的纱南立即警觉起来,目光锐利的闪着猛兽般的光芒“贵人可是发现了什么?”

 “没有。”我冷冰冰的扔下两个字。正没主张时,明朗的天色猝然暗了下来,殿内没有点灯,所以那种急遽的光线明暗突变更让人觉得突兀。

 “怎么回事?”耳听殿外已响起一片吵嚷,我困惑的向外走。

 刚到门口,代?n领着一名小黄门匆匆赶到:“原来贵人早到了这里!贵人准备接驾吧。”

 我不解道:“陛下不是去了长秋宫么?”

 代?n指了指天,笑道:“今逢食,天子需避正殿,是以长秋宫去不得了。陛下正折道移驾广德殿,嘱咐小人召贵人至广德殿随侍,可巧贵人先到了。”

 “食?”说话间,天色已越来越暗。

 代?n忙着人点灯,我趁机一个人走出殿外,仰起头寻找目前太阳所处的方位。阳光明显已经不再耀眼如初,一大半已被星体阴影遮挡住,剩下那点月牙光晕也躲进了云层里,像个害羞的大姑娘一样。

 我手搭凉棚,正看得津津有味,忽然身下有个稚气的声音问道:“为什么太阳会少了一半呢?”

 我闻言莞尔,却不低头,用很惊讶的口吻重复道:“是啊,为什么呢?”

 “不是…不是我。”那声音急了,连忙替自己申辩“我只是有想过,太阳金灿灿的像块饼…我只是想想而已,不是我吃的,我没有吃掉它。”一只小手攀上我的胳膊,使劲摇晃“娘,你要相信衡儿,真的不是我偷吃的…”

 我忍俊不住,扑哧一笑,弯猛地将小家伙抱了起来:“哇,又重了,你还说没偷吃?”

 “没有!没有!”他摊开一双小手,五指张开,以此证明他的手上没有任何东西“衡儿没有偷吃太阳饼!”

 白白的小手,带着一种婴儿肥,似乎还飘着淡淡的香,手背上各有五个小小的圆涡,如同盛装着美酒一般,分外人。我忍不住撅吻了上去,笑问:“这是什么呀?”

 “衡儿的手手。”他很老实的回答。

 “手手有什么用啊?”

 “可以撕饼饼,吃。”

 我在他脸上重重的亲了口:“想不想娘?”

 他伸手搂住我的脖子,使劲全身力气搂紧,力气之大险些没把我勒死:“娘――”他嗲着声撒娇“娘,我爱你!”

 这三个字是我从小教他说的,比教他喊爹娘的次数都多,他也真不负所望,这三个字咬字比任何字眼都准确清晰。

 “娘也爱你!我的小宝贝儿!”亲了亲他的额头,又亲了亲他的鼻子,然后是脸蛋,嘴巴…看着这张相似却稚的脸,我心中一动,不问了个很傻气的问题“你看娘是不是老了呢?”

 刘衡往后仰,盯着我看了会儿,伸手捧住我的脸一通摸,最后喜滋滋的说:“不会!娘不老!”我心里一甜,这小家伙的马功夫果然了得,胜过他老子百倍。正得意呢,没想到他接着补了一句“娘一胡子都没长呢…”

 我嘴角搐,一脸的哭笑不得。昏暗中,只听对面有人嗤嗤的闷笑,笑声再熟悉不过。我抱着刘衡走了过去,故意装作没看到他,直接将他当隐形人忽略。擦肩而过,不出十秒钟,他果然追了上来,这时一群内侍打起了灯,阳光已尽数被遮蔽,天黑得犹如寂夜。

 刘秀命人取来毡席铺在庑廊之下,柔风阵阵吹在身上,并没有真正寒夜中那般的冷峭冻骨。

 “你未经我允许,偷看了我的东西!”我没打算绕弯,于是开门见山的表达出我的不情绪。

 “呵呵。”

 “少装愣,装愣可含混不过去。”我故意捏指关节,发出喀喀的声响。

 “是朕不对。”他诚恳的说。

 沉默,一如突临的黑昼。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个…其实我…”

 “这套图谶很有意思。”

 “啊?”

 “我花了大半年时间,除了看懂几百字外,无法串联出一个整句来。”他大发感慨“看来我的悟性仍是不够,丽华,不如你给我讲解一下如何?”

 “啊?”我很夸张的摆了个晕倒的姿势。那个用简繁体融写就的《寻汉记》目前所载约五六十万字,积少成多,把它们换成竹简,足足可堆好几间屋子,我没想到刘秀竟会如此荒唐的认定这些文字记载的是谶纬。

 我很想讲出实情,可话到嘴边滚了三遍,最终也没能吐出半个字来。

 “衡儿!”灵机一动,我拉过儿子的手,打岔道“还记得娘生小妹妹前教你的歌吗?唱一遍给爹爹听听。”

 刘衡咧嘴一笑,傻兮兮的挠头:“唱得不好你会打我吗?”

 “不会。”

 “那好吧。”他很痛快的接受了娘亲的考验,于是站了起来,一边比划动作,一边哼哼唧唧的唱道:“一只…哈巴狗,坐在…哈巴狗,眼睛…哈巴狗,想吃…哈巴狗;一只哈巴狗,吃完…哈巴狗,尾巴…哈巴狗,向我…哈巴狗…”

 一遍听完,我完全傻眼,直到他很干脆的拍着小手大声宣布:“唱完啦!”我才从无数个“哈巴狗”中觉醒过来,然后――捧腹大笑。

 我笑疼了肚子,身旁的刘秀虽然不大明白儿子唱的是什么东西,但一连听了七八个哈巴狗,也早被绕晕了,不笑问:“你教的什么歌,为什么那么多只狗?”

 我不上气,趴在席上搐着,屡屡顺气却又忍不住笑出来。

 刘衡再木讷也知道我是在笑他,扭捏着身体,退后两步,小嘴扁成一道下弯的弧,他重重的气,鼻翼翕张,一副濒临崩溃的前兆。我意识到后果的严重,立刻停住笑声,因为忍得不易,以至于涨红了一张老脸,还得十分认真的装出友爱可亲的表情来,起身对他张开双臂:“来,宝贝儿,过来…”

 “呜…”他喉咙里发出猫叫似的咽声。

 我头皮发紧,赶忙站了起来,讨好的抚摸他的小脸。他不领情的摔开我的手,瘪着小嘴,十分委屈的含着眼泪瞪向我:“不要喜欢你了,呜…”

 “哎呀,不要这样嘛!”我使劲搂住他,呵气挠他

 他怕的往后躲,嘴里救命似的哇哇尖叫,又叫又笑。我不敢闹得太过火,适时收了手,这时全食的时辰已过,天色正在逐渐放晴转明。

 我搂着刘衡不断扭动的身体,嘴贴着他的耳朵,柔声哼唱:“一只哈巴狗,坐在大门口…”翻来覆去地清唱了四五遍,刘衡也不再闹了,安静的听我哼唱,然后嘴里还时不时的跟着我唱上几句。

 我教他唱了几遍,然后在他耳边嘀咕了句,他马上兴奋的跑到刘秀面前:“爹爹,你听我唱歌吧!”

 不等刘秀回答,他已上举下蹲扭股的自顾自的表演起来,口齿虽然不够伶俐,但比起刚才那一遍已经有了飞速提高。

 “一只哈巴狗,坐在大门口,眼睛黑黝黝,想吃骨头…”两只小手伸前,刘衡学着小狗模样吐着舌头汪汪叫了三声,然后继续很卖力的唱“一只哈巴狗,吃完骨头,尾巴摇一摇,向我点点头…”他先是拼命扭股,然后还不断猛烈点头,这样上下不协调的动作,结果是把自己晃得头晕眼花,他嘴里尚在“汪汪汪”的学着狗叫,人却跌跌撞撞的往前面仆倒,一跤摔到席上。

 我心里一紧,刘衡这一跤显然摔得并不重,不等我上前扶他,他已利索的爬了起来,仍是疯疯癫癫的学着狗叫,四肢并用的向刘秀爬了过去。

 我莞尔一笑,淡定的望着那对容貌酷似的父子俩。

 “汪汪汪!汪汪――”刘衡用头去顶父亲,刘秀却一动不动的端坐。

 我心中诧异,走过去坐到他对面,小声问道:“别小心眼嘛,不是我不说,我是实在不知道说什么…”

 他面无表情的看着怀里嬉戏的儿子,我倏然住嘴,惊骇的发现他的鼻孔一侧正不断的滴下血来。

 “秀儿!”我失声尖叫,刚想伸手去托他的下巴,他脸上肌微颤,眼一闭,端坐的身体突然向前瘫倒,重重的在刘衡背上。

 “哇――”年幼懵懂的孩子不明原由,还以为父亲在跟他闹着玩,尽管被父亲沉重的躯体得气咻咻,却仍是不停的发出咯咯的笑声。

 心跳仿佛被震得停住了,下一秒,我发出一声尖叫:“秀儿――”手忙脚的将他抱起,他的头无力的枕在我的腿上,面色灰白,半张脸被血迹污染,那样惊心动魄的颜色令人骨悚然。

 “秀儿…”颤抖的用手抚摸着他的脸,触手冰冷“秀儿,你怎么了?别…吓我了…”

 守在云台的宫人作一团,尖叫声迭声响起,我脑子里嗡嗡作响,眼前一阵眩晕。

 “你起来,不玩了,起来…”手心里全是濡的血,带着一股余温,我用袖子抖抖瑟瑟的去擦他脸上的血渍,眼泪簌簌落下“起来,别开玩笑!这一点…都不好笑…”

 血渍越擦越多,我的头眩晕得厉害,四周的景物似乎在天崩地裂的旋转着。可是刘秀的双手耷拉在席子上,手指正在不停的颤抖,四肢微微搐。这一切又是如此的真实,完全不像是场恶作剧!

 “爹爹!我们再来玩吧!”无知的孩子坐在他的脚边,拍着小手笑得一脸天真“爹爹,再来一次!再来一次…”

 他的体温冷上一分,我的心便麻木上一分。天空正在渐渐转亮,阳光重新普照向大地,可是我却一点光明都感觉不到。

 “秀儿…”低下头,我颤栗的吻上他冰冷的额头,泪如泉涌“别丢下我…”

 心中仅存的一点光明,在他重重倒下的瞬间,被残忍的噬殆尽。

 中风

 不记得是如何把他抬到了广德殿的上,不记得太医是何时赶来的,我像个失去灵魂的空壳,唯一能做的,是紧紧的握住他的手,无论旁人如何劝说我都置若罔闻。

 “请贵人让开,容臣把脉…”

 刘秀就躺在我面前,不清楚太医在他鼻孔里了什么东西,至少现在鼻血已经不了。但他面色如雪,嘴发紫,双眼紧闭,情况似乎比刚才更加糟糕,若非微张的口角尚有咝咝的气声传出,我早已精神崩溃。

 “贵人…”

 “贵人,请…”

 无论他们怎么拉扯我,我只是不肯松手。我心里害怕,那种强烈的惧意充斥着我全身每个细胞,刘秀的手很冷,我固执的认为我能通过紧紧相连的这双手给予他温暖。

 “贵人――”清冷而尖厉的声音划空而起,然后一只白皙的手握住了我的手。

 我木讷的抬起头来,郭圣通站在我面前,睥睨而视。她的眼神是相当凌厉的,这一刻,我甚至产生出一种认错人的恍惚。

 “退下!”简短有力的两个字,透着不容驳斥的威慑力,那是一个国母理应具备的气势。我茫然的看着她,第一次从那张神情复杂的美丽脸庞上读出了一种彻骨的恨意。

 是的,她应该恨我!一如…我同样嫉恨着她!

 我的无动于衷显然更加怒了她,覆在我手上的手微微用力,她的眼底透着一股决绝的狠戾。我的手指在一阵剧痛中,被她一的掰开。

 当最后一手指也被剥离时,她猛地用力挥开我的手,用一种痛快的厌恶口吻说道:“贵人产后虚弱,还需静养。代?n,择人送贵人回寝宫!”

 代?n面带难的俯下身,对跪在下的我小声央求:“小人送贵人回宫吧。”

 心如刀绞,不容我再有抗拒,两名黄门内侍冲了上来,一边一个架住我的胳膊将我拽离头。我愤怒的挣扎,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离刘秀越来越远,他被无数人一层又一层的包围住,与我生生相隔…

 泪水汹涌而出,我张嘴嘶声尖叫,可身前的代?n眼明手快的及时捂住了我的嘴:“贵人,求求你,莫为难小人!”

 我心里恨到极处,一口咬在他的手上,他闷哼一声,却不敢喊出声来,忍痛催促手下将我拖出广德殿。我继续挣扎,无奈现在四肢无力,根本施展不开手脚,竟是被这一群黄门硬生生的强行拖到门口。

 代?n一直没有松开他的手,直至我尝到了血气的甜腥,松开了牙齿,他也没有要放开手的意思。被带离广德殿的霎那,我只觉得天地为之失,眼前再也看不到一丝光明,我停止了挣扎,像个死人一样被他们拖着拽下阶梯。

 然后,前行的脚步突然停住,清脆的耳光声伴随着痛呼声响了起来。很快,四周又重新恢复了安静。

 我自始自终低头不语,直到有个身影在我面前跪下,抱住了我的腿,带着哽咽的哭腔喊道:“娘…你醒醒!你不能垮,父皇需要你啊!”这一声呼喊,犹如醍醐灌顶,我顿时清醒过来,也不知从哪生出的气力,推开代?n等人,往殿内跑去。

 代?n在身后急道:“东海公,这可是皇后的意思…”

 我跌跌撞撞的跑回广德殿,奔到门口时,门前的郎官举起手中长戟要挡,却被其中一人上前阻止。我呼呼气,抬眼见那人正是梁松。梁松冲我点点头,拉着同伴闪到一旁,我顾不得道谢,一鼓作气闯进门去。

 殿内此时正作一团,郭圣通的声音不住惊慌高喊:“陛下!陛下!你要对妾身说什么?你看看妾身啊,你在找什么…”

 太医们跪了一地,太医令急得头大汗,皇太子刘?跪在头,失声痛哭。

 幽深的广德殿内,响彻着一片凄惶哭声,我步履蹒跚的踉跄靠近。

 “贵人…”有宫女发现了我,言语无措的瞪大了眼睛。

 郭圣通闻声蓦然转身,像看怪物一样盯着我,隔了许久,她突然高声怒喝:“代?n――”

 我咬着,倔强的含着眼泪,慢慢的在她面前跪下:“求皇后恩允,留妾在殿内照看陛下!”

 “陛下不需要你照看!”像被踩痛了伤处,她厉声高叫,平时那么高贵端庄的面具正在一点点的崩溃。她用手指着我,面色惨白,双目发红,手指不断颤抖“还请贵人自重!”

 我怅然落泪。

 自重!我当然清楚自己的身份!这十几年来,我每天都在努力的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在这个皇宫里,我只是个侍妾,郭圣通对我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至少我们都在努力不剥下对方最后那点维持自尊的面具,彼此保持着面上应有的融洽和礼节。

 但是…

 这个时候,我不想离开!即使我不够身份,不够资格,我也要留在他的身边!这个时候的我,已经没办法自重!

 “咚!”“咚!”两声沉闷的捶击,在愁云惨雾的广室中,仿佛劈下一道惊人的闪电。

 “咚!”“咚!”郭圣通僵硬的扭转头,太医令惶恐的说:“陛下乃…中风发疾,臣等…无能,只…只能尽人事,听…听天命…”

 我只觉得两眼发黑,险些瘫倒在地上,那捶击声更响,如同敲在我心上一把鼓槌。骤然间,边上“扑通”一声,郭圣通仰面摔倒,竟是承受不住打击,晕死过去。

 众人惊呼,殿内一通忙,趁着众人忙于抢救郭圣通,我手脚并用的爬到刘秀前,那些看顾的太医不敢拦阻我。我泪眼模糊的爬到头,赫然发现刘秀直的仰面躺在上,两眼睁得老大,口角微斜,发紫的瓣不住哆嗦,却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他就这么神情木然的躺着,右手紧紧握拳,一下下的捶着板。

 “咚!”“咚!”我扑上去,强忍住那种撕心裂肺的痛,颤抖的用双手包住他的右手,那手一阵挣扎,这一次却是重重的砸在了我的指骨上。

 泪脸,我紧紧用手握住他的手,痛哭:“秀儿!别这样…”

 手一顿,挣扎的力道消失了。

 我哭着将他的手贴到自己的脸上:“是我,我在这儿…”

 他的眼珠左右移动,很快找准焦距,对上我的视线。我看他面上肌僵硬,似乎根本无法做出任何表情,不又惊又痛,失声恸哭。

 手中微动,他的手指指腹轻轻摩挲着我的手背,我睁开眼,泪眼模糊的看着他。他就这么看着我,虽然面无表情,然而那般柔软而疼惜的眼神,却让我更加肝肠寸断。

 “为什么会这样?”我抚摸着他瘦削的脸颊,心里痛得阵阵痉挛“我…宁可躺在这里的人是我。”

 泪眼婆娑,眼泪不受控制的滴上他的面颊,我慌乱的替他拭去,却终是忍不住抱住他嚎啕:“别丢下我!求求你留下来,我不能没有你…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他表情木钝的望着我,眼睛眨动,一滴泪水顺着他的眼角无声的滑落。我哭得愈发伤心绝,他的胳膊没法举起来,可是右手却紧紧的攥住了我的手指,很用力,很用力的攥紧了。

 “让她出去…”身后吁吁的响起一个微弱的声音,郭圣通在刘?的搀扶下挣扎着扑到前,指着我“出去!”

 于是三四个小黄门围上来拉扯,我拼命抱住刘秀,歇斯底里的哭喊:“我不走!我不走!”

 那些小黄门怕拉扯间牵连刘秀御体,所以都不敢使力,郭圣通直气得脸色发白,靠在儿子肩头,颤巍巍的叱道:“不成体统…你、你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我哪里还顾得上那些虚礼,这会儿我只知道刘秀就是我的命,要我离开他,就是要了我的命。

 我抵死不从,正闹得不可开,门外忽喇喇闯进一大批人来。不等郭圣通反应过来,当前已有人疾步向前,在她跟前跪下叩首:“求母后开恩!念在贵人服侍父皇一场的份上,求母后让她留下侍奉吧!”

 郭圣通扶着额头,身子不晃了晃,于是刘再拜:“求母后开恩!”

 刚刚闯入的皇子皇女中随即走出刘苍、刘荆、刘义王、刘中礼、刘红夫,刘衡六人,齐齐跪于刘之后,齐声哀求:“求母后开恩!”

 “母后,你让我娘留在爹爹身边吧!衡儿以后一定听母后的话,做母后的乖儿子!”年方四岁的刘衡怯怯的膝行上前,扯着郭圣通的裙裾,半是哀求半是撒娇的说道。

 郭圣通紧闭双,只是不答。

 刘衡急忙招手:“哥哥姐姐们快帮帮忙啊,你们也求求母后好不好?我娘都哭了,不管我有多调皮,她从来都不哭的…哥哥姐姐…”

 一旁伫立的刘辅等人面面相觑,无所适从,不知进退。

 刘衡最后无奈的指向最边上被刘英牵着,正在津津有味的着手指的刘京,一副急得快哭出来的表情:“弟弟你来,你过来…”见刘京不理他,他很生气的走过去,一把将他拖到郭圣通面前,把弟弟使劲摁趴在地上“快给母后磕头,求母后别骂娘了…”

 目睹这一切,我既心疼儿女,又悲恸刘秀,心里只觉得百转千折,已尽数碎成齑粉。喉头哽咽,无法言语,我泣不成声的握紧刘秀的手。

 “母后,父皇的身体重要,暂且不必计较逾礼之事吧。”终于,刘?小声的开口求情。

 郭圣通痛苦的闭上眼睛,默默的下伤心的泪水,她的双手紧握成拳,指骨发白,不住发颤。

 整间殿阁内的人都在等待她的最后命令,我掉转头,看向刘秀。

 那双灰褐色的眼眸黯然的出哀伤的气息,我知道他一定能明白我现在的决心,就如同我能明白他承受的痛苦。

 “大司马殿外求见!”代?n熟悉的细长声线在门外响了起来,引得殿内一阵动。

 我伏身在刘秀额上轻轻落下一吻,贴耳窃语:“我说过的话绝对说得出做得到,你若不在,我必相随,天上地下,誓死不离。你别想甩开我,知道么?”

 这句话才说完,也没听见郭圣通有什么答复,就见吴汉一身戎装的带着窦融、戴涉二人走进殿来,武将出身的吴汉甚至连间的佩剑都不曾摘去,眨眼功夫便昂首阔步,雄赳气昂的来到前。

 三公齐聚,郭圣通显然没有料到会突然出现这么一幕。刘秀的病情尚未向外公布,按理朝臣不该有所知觉才是。

 “大司马臣汉,叩见陛下、皇后娘娘!”

 “大司空臣融,叩见陛下、皇后娘娘!”

 “大司徒臣涉,叩见陛下、皇后娘娘!”

 殿内的气氛顿时变得异常紧张起来,任是再白痴的人也能感觉出一些不对劲。三公之中撇开戴涉、窦融暂且不说,吴汉身为大司马,手中却还掌握着数十万的兵权,况且此人行军打仗,向来奉行屠杀血洗,声名远播,无人不晓,此时贸然携剑出现在皇帝的病跟前,怎不令人胆战心惊?

 刘?下意识的往父亲的前挪了挪,略略挡住吴汉的视线。我抬头瞟了眼皇太子,这孩子心存仁厚,不管出于何种目的和立场,至少他心里还是惦记着自己的父亲。

 郭圣通不出声,不知道是不是吓得没了主见。

 按礼三公向皇帝行礼,皇帝原该离座起立,受礼后由侍从唱:“敬谢行礼。”方算成礼。可这会儿刘秀别说起身,他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

 代?n在边上左顾右盼,一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模样。事到如今,我也无所谓再做一件逾越的事,心里嘘叹着,从前站了起来,哑声开口:“陛下圣体违和,诸位先请起吧。”

 吴汉淡淡的看了我一眼,从地上起身,我命人端枰赐坐,三人均婉谢。吴汉详细的问了太医令病情,窦融与戴涉听后均是一脸肃容,面色不佳,唯独吴汉不以为然的嗤笑:“臣以前也曾得过这等毛病,风眩而已,只需自强,当可痊愈。”

 听他说得不似有假,可口气却又似乎太过轻巧了些,让人将信将疑。

 “陛下也不需吃什么药,只需要驾车出去走走,当可恢复…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眼见得郭圣通面,我心有所悟,壮起胆子说道:“陛下口不能言,手尚能持笔。”

 吴汉虎目一睁,眼底芒绽,我并不躲闪,始终不卑不亢的与他直颜面对。最终他嘴角轻扬,似笑非笑的说了句:“那便请陛下笔书示下。”

 代?n反应最快,我的话才说出口,他已命人备下笔砚,等到吴汉张口吩咐,一片木牍已递到刘秀跟前。我抬眼示意刘?将刘秀扶起,我故意退开两尺,以免落人口舌,惹下矫诏之嫌。

 刘秀虽然右手勉强能动,可手指关节毕竟仍不能灵活运用,我眼见他五指僵硬,形同爪一样抓着笔杆,边抖边写,眼中是痛楚之,心口便跟着起起落落的痛。

 苦挨了十多分钟,叭嗒一声,笔杆从他手中滑落,刘秀终于闭了闭眼,额际的汗珠已经将鬓发浸。天知道这十多分钟,他要强忍多大的痛楚,他一写完,我再也克制不住的冲了上去,将他紧紧搂在怀里。

 郭圣通自恃身份,反倒不能向我这般无礼放肆,她直背脊,长身而立,面上敷的铅华早被泪痕花,可这一切却无法折损她的形象。

 骄傲、高贵、美、雍容、端庄,她做到了一个皇后应有的礼数,而我,却远远逾越了一个贵人应守的规矩。

 如果可能,我甚至不要做什么贵人,更不会稀罕做什么皇后,我只想和刘秀二人,守在蔡的那三间小夯土房里,安安稳稳的渡过余生。

 我只要他,我的秀儿…

 “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吴汉将木牍递给窦融、戴涉阅览,而后不疾不徐的对郭圣通禀告“陛下认同臣的意思,打算御驾出宫离京,回章陵养病。”

 “什么?!”异口同声的,郭圣通和刘?不敢置信的发出一声惊呼。吴汉道:“陛下命贵人随行,皇后娘娘留在宫中主持掖庭内务…”

 “这…这怎么可以!”郭圣通慌道“陛下的病况如此凶险,轻易挪动不得,又怎能奔波如此长路?太医令,你说,陛下…”

 太医令嗫嚅不敢答,窦融将手中木牍递于郭圣通,她犹豫了片刻,才伸手接过。我没看到木牍上究竟写了什么字,但我相信吴汉所言不会有假,因为郭圣通在看清木牍上的字迹后,神情大变,那副表情虽说不上咬牙切齿,却也恨不能将木牍捏碎。

 我所认识的郭圣通,无论在何时何地都非常自律,能够克制自己的情感,保持理智和冷静。今连番失态,想来也是因为刘秀的突然病危才让她失去了理性的思维。

 “陛下!”她呆愣片刻后随即跪于头,苦苦哀求“陛下你不能拿自己的身体涉险啊,你的病唯有靠太医们合力诊治才是良策…”

 刘秀用右手轻轻拍了下板,张开五指,冲她摇了摇手。

 郭圣通顿时语噎,腹委屈最终化作点点清泪,她瘫软的伏在上,埋首低咽哭泣。

 求医

 初夏的风带着一股青草独有滞涩的香气,面吹入宽敞的车厢。

 风是暖的,车舆微摇,刘秀闭目安静的躺在车内,头枕于我的双腿上。我怕他吹风着凉,于是伸手去够帷幕,想将卷起的车帘放下,却始终差了些距离。

 养了大半月,宫中延医无数次,却仅能靠大量的药物暂时控制病情不再恶化。刘秀被病痛折磨得面容憔悴,眼窝瘀青,皇后与太子人毕竟在朝中有些分量,在他们的影响下,出行计划一度被中断,言语无绪的皇帝被当成傀儡似的摆,整天灌以无止尽的汤药,那段日子简直生不如死。

 这样活生生的拖了二十多天,朝廷上大部分臣僚似乎已放弃希望,甚至其中有些人暗中打起了奉立新主的念头,一时间,郭氏外戚势力大涨。然而就在这个关键时刻,失语多时的皇帝突然恢复了说话能力,虽然口齿不是很清晰,但说话条理分明,代事情时也绝不糊涂。

 将京都朝政的事宜做了简单的安排后,重病未愈的建武汉帝毅然下令出乘南巡,这一次任是外戚、皇后众再如何想方设法的阻止也已无济于事。

 我向后倾倒上身,努力的伸长胳膊,用手指去拨车帘,一连试了几次却都没能成功。

 “把…我…放…”

 我吃惊的回头,刘秀正睁着眼睛,眸底盛笑意的瞅着我。

 “醒了?”我赧颜一笑,竟像是个被人无意中窥得心事的少女般,不好意思的嗫嚅“我怕你着凉。”

 他眯眼一笑,哑声:“扶我…起来。”

 我一手托着他的脖颈,一手托住他的背,将他扶了起来。正觉得腿麻,身边“呕”的一声,刚刚坐起的刘秀身子歪侧向另一边,低头呕吐起来,车内顿时充了一股醺臭酸腐的气味。

 “秀儿…”我一把扳过他的肩膀,他吐得掏心挖肺,许是被未吐尽的污秽呛住了气管,顿时面色发青,气如风箱,边吐边咳,样子十分狼狈。我心疼得眼圈红了起来,顺着他的气,不停的拍抚着他的背“头晕不晕?晕不晕?你再坚持一天,明天…明天我们就到偃师了…”

 刘秀没有答复我,面色却是越来越难看,喉咙里嗬嗬的发出重的气声。眼见他不过这口气,人便要就此晕厥过去。我来不及多想,快速捏住他的双颊,吐尽中浊气,然后对准他的嘴了下去。

 过了片刻,我将头偏向一侧,将出的秽痰吐到一边。这时车外随侍的代?n、纱南听到动静后放缓了车速,正探头进来张望,见此情景,不由都呆住了。

 “拿水来。”我吐了两口唾沫,将恢复自主呼吸的刘秀扶靠在软垫上,因为怕他再恶心泛吐,便小心翼翼的将他的头稍稍偏向一侧,避免呕吐时再呛到自己。

 刘秀一直不说话,眼睑无打采的耷拉着,也不知有没有清醒过来。

 “贵人,水…”代?n低低的唤了声。

 我看也没看,回手从他手中接过木?D,凑到刘秀边:“喝点水,润润喉。”喊了几声都没回答,我额上的汗珠顺着脸颊滑入颈脖,刘秀的脸色雪白,嘴皮干裂翘起。刚才他吐得厉害,我怕天热造成他水,于是想了想,将木?D递到自己口中,含了水,漱口,然后吐掉。一?D水都被我用来漱口,完了我见纱南提着水壶傻愣愣的毫无反应,便从她手里接过陶壶,直接捧着水壶喝了口,等喝到第二口的时候,却并没有咽下,而是侧过身伏在刘秀身上,嘴对嘴的喂了下去。

 这样喂了三四口,忽听车外响起一片呜咽,原来车辇已经停下,车帘未闭,车外有宫人瞧见,竟是不住掩面哭了出来。

 纱南平素一贯冷面,这时候也不由动容,眼圈微微发红。

 我无暇顾及他们的情绪,扶着刘秀挪到干净的一侧:“把车内整理干净。”

 “诺。”

 我跳下车,让那些黄门宦臣爬上车去侍

 站在田野里举目四望,这里离雒其实并不远,我们赶了两天,却并没有走出多少里路。刘秀的病情一直反复,跟来的太医除了煎药、熬药、温药,其他什么用都没有。

 “离偃师还有多远?”

 “跑快些,一个时辰。如果走走停停,大约得夜宿,那就明儿才能到了。”

 太阳已经西沉,要不了多少时间便会沉到地平线下,到时候夜路肯定不好走。

 四下里无风,我站在旷野里,却感觉像是置身在封闭的闷罐子里,憋屈得透不过气来:“偃师那边安排得怎么样了?”

 “贵人要的人晌午已经到了偃师,只是…”纱南面现一丝难“那老头脾气倔得很,上门去请时我们的人与他发生了些口角,他原不肯来…这事是贵人下了死令的,河北的影士不敢怠慢,无奈之下便绑了来。”

 我淡淡的“嗯”了声,纱南说话十分谨慎,大概以为我听了会发火,却没料到我反应如此平淡,不诧异的瞄了我两眼。

 我回头张望,看他们把车队整理妥当,于是很简略的说:“催马赶路!一个时辰之后…我要见到那人!”

 说完也不理会纱南是何表情,径直走向马车。

 车内的布置一应换了新的,只是刚才呕吐后的酸腐气味仍未能消散,车厢一角安置了薰炉,袅袅青烟带着股馨香正飘散开来。

 我皱了眉,这股香气可能会引起刘秀的感与不适,于是非常不悦的将薰炉直接抄起来扔到车外,咣当一声,也不知吓没吓到车外的人。正觉得心里不痛快,身侧响起一个熟悉的轻笑:“还是…那么暴躁。”

 闻声吓了一跳,我扭头惊问:“把你吵醒了?”

 刘秀躺在车内,头枕着木漆枕,脸侧向我,面带疲惫的微笑:“没睡…一直醒着…”

 我俯下身去,将他凌乱的发丝拨到一旁,细细的梳理:“我让他们加快速度,一会儿跑起来我担心你身子吃不消,倒还不如…”

 他举起右手握住我的手,很用力的捏了下:“醒着…看看你…多陪你…一会儿…”

 我捧着他的脸,一阵儿心酸:“那你忍忍。”

 “嗯。”说话间,车速加快,车厢左右摇晃,即使是造价不菲、工艺最好的御辇,也不能够完全避震。飞速奔驰下的车辆,摇晃的程度足以使一个身体康健的正常人晕得七荤八素,更何况是刘秀这样奄奄一息的重症患者。

 我将他紧紧的搂在怀里,他不说话,甚至连一声低微的呻之声都没有,让人感觉也许他已经被震晕了过去。

 “我不会让你死的…”我神情恍惚的呢喃。

 “嗯,我…不死。”紊乱的气息,强忍的吐气声,他微弱的声音像是黑夜中升起的一点星芒,给予我继续生存下去的希望,无比强悍的支撑起我那颗早已脆弱的心“不――死――”

 ***

 四月初二,銮驾夜宿偃师。

 馆舍庑廊上的灯在夜风中变得冗暗不明,树枝的阴影投在紧闭的门扉上,摇曳着张牙舞爪的狰狞,压抑得人透不过气来。

 我命人打开门上的锁,推门进去,但见室内萧索,只简单的搁了一张,一张案,几张蔺席。案几直接搁在上,一位长须老者,佝偻着背脊,正趴在案上吃力的眯眼写字,他写得极慢,落笔迟疑,且频频出错,不时用小刀将写错的字刮掉重写。

 门打开时,他只是凑着烛光向门口下意识的瞥了一眼,却并没有在意我的出现,仍转过头继续冥思该如何落笔。

 时隔十六年,我本也没能料到他还能活于世上,看到他的一瞬间,似乎许多尘封的往事便不由自主的被重新翻启。那一刻,我站在门口,竟有了种怯意,不敢再近步干扰。

 纱南从我身边走上前先招呼,被我一把拽住胳膊。终于,我深深了口气,拖着沉重的脚步上前,走到前,扑通跪下。

 “哦?”上的老者倾身相顾“这是谁啊?何故行此大礼,老夫受不起…”

 “妾身丽华,恳求程老先生宽恕怠慢无礼之罪!”

 上老者没有立即表态,我跪在地上,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感觉心里的伤痛也一点点在反复翻搅。

 “原来是…贵人请起吧,莫要折杀老夫了。”他行动迟缓的从上下来,我随即捧起身侧的草鞋,恭恭敬敬的套在他的脚上。

 他慌忙缩脚,惊呼:“你这是做什么呢?”

 我不容他退缩,固执的替他穿上鞋,口中只道:“旁的且不说,先生乃我故,是为长辈,理当如此。”

 他脚踩实地,跺了跺脚,连声叹气:“没想到十余年不见,你高居尊位,居然还能记得我等故人。也罢,也罢…你且请起。”

 我不肯起,仍是跪地求道:“求程先生救我夫君一命!妾身愿以身代命!”

 程驭颤巍巍的扶我起来,我执意不肯,他年老体迈,根本拗不过我,只得吁吁的道:“老夫年岁大了,只怕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心里一酸,烛光下这位年过古稀的老者,面褶皱,两眼浑浊,就连说话的声音都显然底气不足。我心里刚刚升起的那点希望,喀的声碎裂开,只得含泪颤道:“先生神技,但求一试。”

 事到如今,死马当活马医吧!如果刘秀有什么不测,我也万万不可能独活。

 “唉。”他长长的吁气“果然被子陵言中,他这家伙溜得快啊,撇下老夫…唉,也罢,既来之,则安之。老夫姑且一试,姑且一试…”

 我重重的磕了头,这才含泪起身,他笑眯眯的望着我,脸色这才变得和蔼起来。

 我知道强行掳他来偃师,此等做法毕竟有失妥当,不觉羞愧的红了脸。他细细的看了我两眼,忽然长长的叹了口气:“没想到…唉,不说了,不说了,这就请贵人带老夫去觐见陛下吧。”

 我忙扶着他的胳膊,搀他出去。眼见程驭从上摸出一木?剩?拄着颤巍巍的走三步歇一步,我心里顿时又凉了半截。

 黎

 程驭年纪虽老,医术却要比我想象的湛,想来这十六年不仅仅只在江边垂钓,隐世不出的同时,他对医术的钻研也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更胜往昔。

 刘秀显然没能认出眼前替他医治的老头便是当年在河北下博指路的“仙人”时隔太久,一面之缘的记忆早已模糊,更何况程驭比起当年“仙风道骨”的风姿,现在的样貌,更似垂垂老朽。

 岁月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上刻画下深刻的痕迹,每一笔都是如此的清晰和残酷,丝毫没有因为个人身份的不同而稍加留情。

 刘秀的情况在一天天的好转,经过程驭的施针用药,病情已相对稳定。他的言语已如常人,只是行动上仍有不便,中风造成的手脚麻痹,使得他左半身一度瘫痪,如今在程驭的悉心治疗下,也正在慢慢恢复知觉。

 我已忘了自己曾暗自了多少眼泪,程驭仍如当年一般,用药急且猛,刘秀虽然康复有望,但这其中所受苦痛,却比死还难受百倍。病痛折磨得他夜不能寐,夜里我爬起来替他翻身,总能见他疼得头大汗,却咬牙不吭半句。

 当我哭着问他,既然疼,为什么不喊出来?他却说怕吵醒我。自那以后每天夜里起来,我再没见他醒着,总是安详的闭着眼沉沉入睡,低鼾起伏,状若酣然。然而熟悉如我,又怎么没有觉察到,他疼得微微打颤却极力克制的细微表情。

 我懂他的良苦用心,所以在替他翻身,捏腿脚的时候便假装不知情,眼泪在我眼眶中打转,我却得强忍着不让它落下,这种滋味,只有他和我才能体会到其中包含了多少心酸。

 这一天气清朗,我用轮椅推他到庭院中赏花,他精神极好,指着荆棘杂草中的一株不知名的兰草与我讲解。可我的心思并不在这上头,他讲了好一会儿,我真正听进去的却没几句。

 终于,我的愣忡换来他一声低叹:“如果真要出事,也不是在这里长吁短叹便能解决问题的。”

 我一凛,回过神来。刘秀坐在轮椅上,难掩憔悴的面容,带着宽仁的微笑,只是眼神十分睿智明利。这让我想起那个临朝的建武汉帝,而非一个病痛身的中风患者。

 我跪在他面前,头枕在他的腿上,低声呢喃:“如果我说一点都不担心,那是骗你,也是骗我自己。”

 他用手抚摸着我的头发,低沉的笑:“太子留在京里,朕也甚是想念。皇儿们皆有争当孝廉之心,也应为天下表楷。这样吧,传诏他们从驾南巡…”

 我倏地抬起头,愣愣的瞅着他。

 刘秀看着我,含笑点了点头,目光清澈。

 他果然不愧为一朝天子,虽然病了,对于政治的敏锐却一点都没有降低。皇帝病重,独留皇后与太子在京中坐大,独揽朝政,总有一会惹出大麻烦。

 虽说京都有吴汉坐镇,却终不是长久之计。如果雒当真发生异变,只怕面临这场惊天动地的变,我们也唯有眼睁睁的看着,鞭长莫及。到那时,也许恢复健康的刘秀有朝一还能有翻云覆雨的手段将这场动重新拨反正,但是当异变发生之时,我儿刘只怕已难逃一劫。

 “皇子从驾不是不可,只是…”只是皇太子若从驾,以我们现在的精力,谁又能镇得住刘?他们?郭氏外戚的人脉与势力如今即使称不上权倾朝野,也难保不会渗透到皇帝身边。

 刘秀淡淡一笑,手掌一翻,掌心出一块金铜饰物,形同虎状,虎身用金丝刻制铭文。他将这半枚虎符放到我手里,轻轻说了三个字:“黎营。”

 我心头剧震。建武六年合并郡国时,朝廷曾改革地方兵制,裁减并改善了郡兵的征调制度,全国一统后,撤销郡常备军,将原来地方上的一些营改编为长期驻守军。这其中为保雒、长安两京安全,分别在黎、雍县东西两地设置军营――黎营位属冀州魏郡,集幽州、冀州、并州三州兵组建,驻屯黎,警戒黄河以北动向;雍营则是原先扶风都尉统辖的部队,驻守雍县,负责三辅地区,作为长安西部的军事屏障。

 这两支军队都由中央直接指挥,算是天子部署的嫡系精锐兵力。

 如果说我对雍营的军备实力还不是太了解,那对于那支驻扎在黎,专门针对河北势力而组建的黎营,却不可谓不知。因为当年地方武装力量裁员时,家安置在河北的突骑军无处可去,考虑到作为外戚,蓄养如此一支精锐部队委实太过扎眼,于是在我接受影士组织后,便将这支由我提议,家花了无数心血培养出来的骑兵,以地方零散兵的名义,拆整化零的慢慢融入进朝廷设置的黎营中。

 到如今,这种渗透已近十年,黎营中的一些将领,得力干将背后却仍隐藏着另一种身份。

 我手中紧紧握着那半枚虎符,心里悬着的一块大石终于稳稳落下。其实如果没有刘秀这番提议,少不得我也已决定要破釜沉舟,动用黎营中的旧部,渡过眼下这个难关。

 “你派个得力的人送虎符去黎,征调一千骑兵速至章陵。”刘秀低声音,附耳叮嘱“这事需做得谨慎,事先不能了风声。”

 我明白其中利害,于是点了点头,起身:“调兵的事你且放宽心,保管万无一失。”

 他笑道:“这点能耐用在你身上,实在大材小用。”

 我心中一动,听这口气,竟像是知道些什么似的。只是他这话说得模棱两可,似有意又似无意,一时间倒叫我摸不准他的心思。

 ***

 刘秀病体稍和,一面下诏召皇子随扈,一面勒令继续往南行。待到进入南叶县的时候,他已可以下地行走,身体复原之快,令程驭这样的医者也瞠目结舌,嘘叹不已。

 銮驾在叶县停留之时,皇太子刘?、右翊公刘辅、楚公许英、东海公刘、济南公刘康、东平公刘苍,六人一起抵达南郡。因诏书所写为南巡狩猎,所以这份诏书送抵京都时,想必引起了不少人好奇,同时也按捺下无数蠢蠢动的野心。

 这六位皇子在叶县见到的父皇是非常健康的,至少面上如此。他如常人般跪坐在席上,侃侃而谈,除了面色稍许有些苍白,人瘦了一大圈外,一点都看不出这曾经是个中风的病患。为了这一场别开生面的会晤,事后,我和刘秀忙得整宿都没合眼。当晚,在程驭的叱令下,我使尽浑身解数,一遍又一遍的给刘秀反复活血按摩。

 四月下旬,随着天气越来越热,我们这行人总算拖拖拉拉的赶到了南郡章陵――刘秀的故乡,在此之前,黎营一千余铁骑兵已在章陵等候多

 从外观上看,刘秀康复得已如同正常人一般无二,皇子们也很服帖听话,没有搞出任何出格的子。但恰恰是这种时候,一位身体康健的皇帝需要靠武力来镇住他的儿子们,这事本身的逻辑就已经非常耐人寻思。

 千万别总以为自己是圣人,而别人都是傻瓜,连我们自己都觉得心虚的事,外人不可能看不出一丝端倪。

 于是,又一个大胆的计划从刘秀口中吐――他要将这场南巡狩猎变成名副其实。

 这个提议令我们每一个知晓内情的人心惊跳,程驭竭力制止,代?n甚至誓死相劝,却始终没法动摇他的决心。

 “他这是去送死!送死!知道么?就是去送死…”程驭恼怒的回屋收拾包袱,我默默的跟随在他身后,他仍不尽兴,一边理东西一边骂道“老夫救活他容易么?早知如此,当初何必救他?”

 “先生息怒。”我克制的低下头“陛下也是万不得已。”

 “万不得已,糟蹋自己的身体也是万不得已?”

 我面色平静的轻叹:“是啊,谁让他是人主呢。”

 我慢慢展开笑容,程驭不可思议的拿眼瞪视我,我知道他心里气恼,也是为刘秀的身体考虑,纯粹出于一片好意。

 “求先生留下吧,陛下未曾痊愈,委实离不开先生…”

 程驭背转身不理我,可手中的动作却停了下来,过了会儿,他闷声道:“如此作践,真不知是福是祸。”

 我淡淡一笑:“福也好,祸也罢,我们夫患难同当,至死不离。”

 飞羽

 定了狩猎的期,苑囿的安全问题以及诸多细节也一并关照下去。等什么事都筹备妥当,已是戌时末,为了明天能有体力,今晚的睡眠质量也是至关重要的,然而心里毕竟装着事,我躺在上翻来覆去却始终睡不着。

 刘秀受我所累,自然也没法合眼休息。

 “秀儿,讲个故事吧。”

 “讲故事?”他侧过身,面对向我。黑暗中无法看清他的面容,却能感到那灼热的目光,正牢牢的投在我脸上“真像是衡儿,睡不着吗?”

 “嗯。”“想听什么?”温柔的声音,怎么听都觉得十分窝心。

 我一把抱住他:“讲什么都好,听着你的声音,会让我心里觉得很踏实…”

 于是,那个低沉的声音顿了顿,忽然在我耳边唱起来。舒缓,动听,宛若一首安眠曲:

 “我徂东山,?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鳌N叶?曰归,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者?,?A在桑野,敦彼独宿,亦在车下。

 “我徂东山,?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鳌9?I之实,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蛸在户。町疃鹿场,熠耀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怀也。

 “我徂东山,?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鳌p倜?于垤,妇叹于室。洒扫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A在栗薪。自我不见,于今三年。

 “我徂东山,?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鳌2指?于飞,熠耀其羽。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缡,九十其仪。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

 这次我第一次听刘秀唱歌,没想到他的歌声如此优柔。我不由自主的闭上眼,沉浸在抑扬顿挫的歌声中。

 刘秀像平时哄刘衡睡觉时一样,伸手轻拍着我的背,一遍遍的低声唱着。睡意沉沉,我昏昏睡,却又舍不得这梦幻般的声音,内心挣扎着不肯就此睡去,嘴里含糊嘟哝:“好听…只是,歌词听不太懂呢…”

 歌声一顿,嘎然而止,我猛地睁开眼来,迷糊糊的问:“怎么了?”

 他连忙笑了起来,继续哄我入睡,轻轻打起了拍子:“没什么。快闭上眼,乖乖睡觉。”

 优越低沉的歌声继续响了起来,萦绕在我耳边,我眼皮耷拉下来,终于全身放松的沉沉睡去。

 ***

 振臂放飞鹞子,翅尖呼啸着划破长空,一飞冲天。我一边轻夹马腹,一边小声叮嘱:“你别使力,一切有我!”

 脑后嗤笑,刘秀揽臂搂住我的,下巴搁在我的肩上,懒洋洋的说:“这样子,朕像不像是个昏君?”

 狩猎带着姬妾,且二人同骑,当着皇子以及仆从们的面,卿卿我我的贴在一起,虽然面子上的确“昏庸”了点,但总好过他体力不支从马背上摔下来。

 “狩猎本就是件玩乐奢靡之事,不值得提倡。”我不敢将马催得太快。不远处,皇子们正骑马带着仆从、猎犬、鹰鹞分散开去,身影迅速没入苑囿的丛林中。

 为谨慎起见,我在刘和刘苍身边分别安置了十名突骑士兵,加以暗中保护,而刘秀身边更是明里暗里了五六十名卫队。

 “既然出来了,装也得装得像样是吧?”我拨着手中的弓弩,吩咐代?n带上十来个人到林中驱赶猎物“若是空手而归,岂不被人笑话?”

 既然没办法当真策马猎杀猛兽,那就设法让那些猎物“主动”撞到箭弩上吧。虽然,这种投机取巧的手段并不怎么光彩。

 我将箭装进了弩括中,刚刚拉起弩弦,对着空旷之处试着瞄了下,忽然一阵狂风大作,紧接着一声震天动地的虎啸嘶吼从林中传了过来。下坐骑受惊,咴的声撒开蹄子没头没脑夺路蹿,险些将我们二人甩下马背,幸而纱南见机快,一把抓住辔头,拼尽全力勒住马缰。

 “怎么回事?”我面色大变,怒道“让他们赶些獐鹿狐兔过来,怎么反倒招来了老虎?”

 代?n也是面色惊惶不定,好在他常年服侍在帝侧,在宫里也算是久经历练的老人了,这种时候勉强还能保持镇定,大声吆喝着打发那些小黄门去瞧瞧怎么回事。

 这头话还没讲完,那边虎啸声排山倒海的一阵接一阵,越靠越近。呼啦一声,丛林灌木分开,一头吊睛猛虎从林中呼啸着扑了出来,四肢腾飞,虎虎生气。

 猛虎显然受人驱赶,不但受了惊还受了伤,背上兀自着一枝箭羽,随着奔跑的动作不停的颤动。

 马匹再度受惊,这一次,刘秀从身后一把勒住马缰,双腿紧紧夹住马腹。骏马嘶嘶鸣叫,总算没有慌乱失措。大批的突骑军闻声围拢过来,猛虎离我们还有一定的距离,随着它从丛林中扑出,身后追逐的猎人也跟着冒了出来。

 一共十七八人,我眯眼一看,已瞧清为首之人正是皇太子刘?。马蹄声再度纷的响起,刘带着手下也从林中追了出来。

 苑囿空旷,猛虎被这两队人马得无处可藏,只得咆哮着不断绕场奔跑。恰在这时,刘辅、刘英等人也带着手下一并赶到。

 突骑军见状,略略散开,刘秀笑道:“让孩子们玩吧,不必去抢他们的功。”

 我嗤笑:“怎见得我就想去猎虎了?”

 刘秀勒马绕开猎虎场地,往别处另觅狩猎战场。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总觉得不是很安心,不自觉的回头看了又看。那头虎已是强弩之末,尤作困兽之斗,但观此情形,想必也撑不了多久了。

 “别瞧了,若心,改朕陪你去长安上林苑玩个尽兴。”

 我嘿嘿偷笑,刘秀真是了解我的心思。笑声未歇,一道灵光在脑中迅速闪过,我猛地一僵,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紧张的扭头:“章陵…何来虎?”

 为了这次的巡狩“作秀”活动,我事先早将苑囿方圆百里都做了周密的筛查,绝不可能放入这等巨型的猛兽在此间任意出没。

 一句话将刘秀的笑容完全击溃,我二人面面相觑,片刻后,刘秀勒缰,策马转首。

 我的心不住颤栗,如果这场狩猎背后暗藏不可细说的阴谋,那么…这将意味着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虎啸、马嘶、人呼,一切都在刹那瞬间。我眼睁睁的看着有人从马上滚落,然后围猎的人群像是陡然炸开的马蜂窝,围拢,散开,飞羽矢宛若飞蝗。

 猛虎顷刻间被死,无奈我眼力甚好,早已看到那个从马背上滚落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刘。我肝胆裂,急催马上前查看,才跑了几步,忽听面破空声起,一枝飞羽如流星赶月般袭来。

 “小心!”刘秀的大手摁住我的头,着我使劲伏低了身。

 东山

 狩猎归来,皇帝陛下病愈的消息很快传遍天下,同一时间,刘秀做出封赏,封郭皇后所出的嫡公主刘礼刘为?U公主。

 另一方面,建武汉帝下诏召见庄光。找到庄光的踪迹时,他正在富山耕田,由于去请的人带去了程驭的死讯,所以这一次庄光没有任何推辞,很快便随车赶到了章陵。

 程驭的死讯处理得很低调,按庄光的意思,是要将他的遗体带回河北再办丧事。自建武七年一别,迄今已是十年光景,岁月在我和刘秀身上同时刻下了不浅的痕迹,唯独对庄光,上天似乎格外垂青。他除了所蓄胡须长长了些外,竟然看不出有太大的变化。

 刘秀想请庄光留下,随我们回雒,入仕为官,却再次遭到拒绝。他一心要走,我们拿他也无可奈何。刘秀身体尚未痊愈,所以设宴款待的重任便在了我的肩上。几次话到嘴边,可看着庄光一副察了然的神情,却又终于咽了下去。

 “我以为,你早该坐上那个位置了。没想到,蹉跎了十年,你居然还留在原地,甚至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

 毒舌果然是毒舌,刘秀在时他还稍许有些收敛,刘秀才一退席,他便开始原形毕了。

 我没好气的自斟自饮,他不客气的将手中的空酒锺递到我面前,示意我舀酒。我长长的叹了口气,手刚刚触到酒尊内的木勺,却突然被他冒出的一句话震得顿住。

 “你可有什么心愿尚需完成?”

 漫不经心的口吻,似乎说的只是无关轻重的话语。

 我慢慢的抬头,诧异的看向他。

 “我想…”

 他略一摆手,咧开嘴出白灿灿的牙齿:“得是你的心愿,不是陛下的。”

 “我…”一时语,我最想要庄光做的自然是求他留在刘秀身边,以他绝的智谋,辅佐治理天下。我低下头,将木勺内的酒水小心翼翼的舀入他的酒锺,但呼吸却渐渐急促起来,内心无法平静的我终于将酒水洒在了他的身上。

 我不言不语,咬着瓣默默的低头盯着自己的膝盖,直到眼眶又酸又痛,心里的惆怅与抑郁扩大到无法再承受的程度,眼泪即将坠落,我在席上骤然起身,向他郑而重之稽首叩拜:“望子陵不吝赐教!”

 低微的啜酒声静静的在这间昏暗的斗室中回响,庄光的声音清冷,掷地有声:“《孙子兵法》始计第一,作战第二,谋攻第三,军形第四,兵势第五,虚实第六,军争第七,九变第八,行军第九,地形第十,九地第十一,火攻第十二,用间第十三…”他侧过头来,平静的看着我,一字一顿的说道“孙子曰:‘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夫众陷于害,然后能为胜败。’你既已被人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不妨死地重生吧!”

 我似懂非懂,但他说的那些话却深深的震撼了我,使我那颗飘恍惚的心不由自主的安定下来。

 “明天你召一百名心腹给我,我给你耍个好戏法。”他一口饮尽锺中酒,故作神秘的轻笑,我虽不是很明白他的用意,不过凡是他的请求,对我而言却是无有不允的。

 这之后,他便沉默下来,只顾低头一锺接一锺的饮酒。室内的气氛一度低落,不多时屋顶上忽然听到?O?O?的声响,竟是下起雨来。

 庄光停杯望向窗外,忽尔一笑,神情竟似有了几分醉意。席侧安放了一具筑,本是刘秀想趁兴击筑与之为乐的,无奈体力不支不曾用上。这时庄光将筑拖到跟前,搁于腿上,左手按弦,右手执竹尺击弦。

 “咿嗡”一声,丝弦作响,他抿一笑,趁着酒兴放声唱道:

 “蒹葭苍苍,白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未?。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濉K蒌Т又?,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b。”

 庄光的声音苍劲有力,与刘秀的歌声大相径庭,一首《蒹葭》唱到绵处却又有说不尽的悱恻动人。我于这首《蒹葭》却是熟悉的,听他娓娓唱来,竟似透着无限柔情,宛若正对其在水一方的情人喁喁细语,不免感到有些尴尬。

 一等他唱完,我便连忙鼓掌喝彩,借此避开难堪。

 庄光一瞬不瞬的望着我,笑问:“原来你真懂《诗经》?”

 掌声一顿,他的话反而让我更加无地自容。我低头,很小声的说:“不是…很懂。”

 我所记得住的有限的古文知识里头,也仅限于《蒹葭》、《关雎》这类的语文课必修词句了。

 “贵人竟也有自谦的时候!”他哈哈大笑,手中竹尺在弦上拨了两下。

 我心中一动,不问道:“我这儿恰好有一首好辞,子陵可会唱?”

 “嗯?”

 细细回想,我尽量模仿刘秀的语调,唱了两句:“我徂东山,?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鳌?…”再往下,我便记不住了,只得乖觉的打住,面带微笑的望向他。

 “调子不错,词用的是《诗经?豳风?东山》。”他没太在意的试着在弦上拨了两下,清了清嗓子,唱道:

 “我徂东山,?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鳌N叶?曰归,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者?,?A在桑野,敦彼独宿,亦在车下。

 “我徂东山,?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鳌9?I之实,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蛸在户。町疃鹿场,熠耀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怀也。

 “我徂东山,?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鳌p倜?于垤,妇叹于室。洒扫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A在栗薪。自我不见,于今三年。

 “我徂东山,?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鳌2指?于飞,熠耀其羽。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缡,九十其仪。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

 他唱的一字不差,只是调子略有不同,似乎经过了自组翻唱。我挠挠头,窘道:“就好比这首,我便不是太懂了。”

 他忽然笑得前仰后合,仿佛听了一个多么好笑的笑话一样:“你不会不懂,你这是在假装不懂呢。”笑声稍止,他意味深长的看着我笑,这笑容太诡异,直笑得我脊梁骨发寒“这是陛下唱给贵人听的吧?”

 我被他的读心术吓了一跳,呐呐的涨红了脸,赶忙借着饮酒的姿态掩饰自己的尴尬。

 “昔日周公东征,将士不得不与新婚的发分离,三年后方得卸甲归家,还乡途中念及家中发…这首《东山》果然再贴切不过,真是述尽了陛下当年的相思情事…”他低头调音,声音闷闷的,似有万般感慨,却无从说起“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洒扫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A在栗薪。自我不见,于今三年…自我不见,于今三年…果然一言难尽…”

 声音逐渐低,沉默片刻后,他再次击筑,用一种很直白的方式幽幽唱道:

 “自我远征东山东,回家愿望久成空。如今我从东山回,漫天小雨雾蒙蒙。才说要从东山归,我心忧伤早西飞。家常衣裳做一件,不再行军事衔枚。野蚕蜷蜷树上爬,田野桑林是它家。宿将身缩一团,睡在哪儿车底下。

 “自我远征东山东,回家愿望久成空。如今我从东山回,漫天小雨雾蒙蒙。栝楼藤上结了瓜,藤蔓爬到屋檐下。屋内生地虱,蜘蛛结网当门挂。鹿迹斑斑场上留,磷火闪闪夜间。家园荒凉不可怕,越是如此越想家。

 “自我远征东山东,回家愿望久成空。如今我从东山回,漫天小雨雾蒙蒙。白鹳丘上轻叫唤,吾屋中把气叹。洒扫房舍,盼我早早回家转。瓠瓜葫芦剖两半,撂上柴堆无人管。旧物置闲我不见,算来到今已三年。

 “自我远征东山东,回家愿望久成空。如今我从东山回,漫天小雨雾蒙蒙。当年黄莺正飞翔,黄莺羽有辉光。那人过门做新娘,亲骏马白透黄。娘为女儿结缡裳,婚仪繁缛多过场。当年新婚有多美,重逢又该如何模样!”

 他唱一句,我内心便跟着震颤一句,随着他的歌声,眼前的情景竟恍惚回到了更始二年,那场伤心绝的别离,最终造成了我和刘秀今时今,乃至一生无法摆的苦痛。

 庄光刻意将话说得很简朴,直到他说唱完,门外隐约传来泣声。我知道是纱南守在外头,却没想到连她也会因此被打动,一时心里又酸又痛,竟无法再说出一句话来。

 庄光将筑收起,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对我一揖:“贵人不是不懂,是不好意思说懂吧。”他自以为是的摇头大笑“有夫如此,何愁绝处不逢生路!”说完,踉踉跄跄的扶墙而出。

 听那脚步声走远了,在门口似乎碰到纱南,两人细声说了几句话,然后他突然呕吐起来。我直的跪坐在席上,看着案上冰冷的残酒,忍不住舀了一勺酒,直接泼到自己脸上。

 门外渐渐安静下来,我深深的了口气,忽然觉得脸上一阵热辣辣的滚烫,用手一抹,却是不知何时泪已腮。

 回到寝室,刘秀早已安寝,跪坐在门口值夜的奴婢替我开了门,我放轻脚步走到前,看着那熟悉的宽厚背影,忽然情难自抑的泣起来。

 世上再没有比我更傻,更不懂风情的女子了。

 两千年的代沟,使得我们两个错失了无数次沟通的机会。秀儿,和我在一起,你会不会觉得疲惫无助?

 “怎么了?”啜泣声竟然惊醒了睡梦中的他,刘秀从上翻身坐起,整个人困得眼皮都撑不开,手却已下意识的伸过来揽住了我“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他一迭连声的追问。我扑进他的怀里,哽咽着说:“有句话我一直没有对你说过。”

 “什么?”他放开我,紧张的看着我,小心翼翼的替我拭泪。

 泪水是咸的,可笑容却是发自内心的甜蜜。我吻住他的,舌尖舐的味道有苦、有甜、有喜,亦有悲:“秀儿,我爱你…爱着你,一直都…”

 上的力道加剧,我被他一把拖入怀中,浅啄便成深吻,他很用力的吻住我,似乎想将我入他的骨血。

 “我知道。”他着吁儿轻笑,滚烫的落在我的额头,眼角,眉梢“知道,一直都…”

 眼泪像是扯断弦的珠子,再也控制不住的哗哗落下,他细心的替我一一擦拭,不时的亲吻我的脸颊,干我的泪痕,口中不停的低声唤着:“痴儿,傻女子…”

 ***

 程驭死后,刘秀的疗程中断,之后只得按照太医的固本保元的方子来调理,但效果明显要弱于前段时间。我担心刘秀这次的中风之疾没法得到治,留下不必要的后遗症,因此夜忧心忡忡,刘秀却是非常乐观,时常反倒过来安慰我。

 刘秀大病初愈,下令修葺蔡旧宅。五月初一,正当旧宅修整完毕,刘秀带着一干人等准备从传舍搬回老屋居住时,颍川郡出现了千古难见的奇观。

 上古传说,有凤栖梧。颍川并不多见梧桐树,却不曾想竟当真招来了凤凰。

 当我见到那只高约八尺的硕大凤凰的时候,险些笑出来。庄光花费了百人的工时,按他的意愿造就了一只“假凤”整体构架为木造,上覆五色彩羽,用木轮推动而赖以行走――整个构造的基本原理其实和我当初设计的木轮轮椅没太大区别,只是在外表的塑造上更耗费财力、物力、人力。

 借庄光的口吻说一句,这只凤凰根本就是用钱堆出来,不过他不在乎钱,因为幕后出钱的人不是他,而是我大哥识。

 这只人造凤凰自然不可能给人近观,所以每当凤凰现身,庄光便会使人放飞事先抓捕的各类禽鸟,据闻当时情景,天地为之变,成千上万的飞鸟绕凤起舞,鸣啼不止,数目之众,黑的覆盖了一顷之地。

 颍川郡离南郡不远,等到这个消息从颍川传到南时,有关于凤凰莅临的传说恰好到了尾声。在一些无知百姓的熏染下,凤凰的出现被描绘得更加绘声绘,大家都说此乃祥瑞之兆。

 刘秀听闻后也甚为喜悦,他本是迷信之人,自然对这种祥瑞征兆、上天预示是确信不疑的。

 凤者,鸾鸟朱雀也。凤凰既出,顿时轰动整个河南,随后各州各郡皆有使者前来觐拜。自刘秀推出度田令后,各地时有叛扰民,民心动摇。刘秀因此采用了一种缓和的手法,下令鼓励叛民众互相检举,只要五人中有一人检举揭发,则可以抵消五人的罪行。而对于那些曾经畏怯、逃避甚至故意放纵民的官吏,则一律不追究当初的责任,既往不咎。

 各地民内部因此产生内讧,官吏们也全心全意的开始征剿平,汉廷又有了新的朝气。

 从整体而言,虽说刘秀对于度田令最终采取了息事宁人的退让态度,但终因他强悍酷罚的手段,综合朝廷内部的整风、尚书台架空三公,君主权利凌驾于朝臣,大权在握等各种因素,刘秀一手推行的这场变革终于也使朝廷内部格局有了崭新的气象。

 “我想好了,小公主的名字就叫刘寿,取其长寿之名,希望陛下能福寿绵长。”

 刘秀并不大在意,在儿女的名字上,他总顺着我的意,不会有太大的意见。只是这一次,庄光提出他的独到见解:“不如换个音同字吧。”

 “哦。子陵有何高见呢?”刘秀对于庄光肯停留在蔡半月未去,甚是高兴,平时说话的语气对这个脾气孤高狷傲的同窗老友也总添了几分讨好。

 然而我却心如明镜,庄光心中自有主见,绝不会因他人意愿而更改自己的决定,他最终还是会选择离开,永远不会跟随刘秀回到雒那个勾心斗角的朝政上。

 “这个字如何?”庄光书字于缣帛,笑的呈了上来,原来是个“绶”字。

 绶,乃是一种权利、地位的象征,与印玺同理。真难为庄光这样的方外之人能够想出如此妙字,刘秀喜上眉梢,我却在心底暗暗叹气。

 果然,等刘秀应允后,庄光站起请辞,这么突兀的决定让刘秀一时有些难以接受,我只得出面解围:“程老先生的灵柩还是早运回河北得好,这一路便有劳子陵了。”

 他终究不是我辈中人,无法强留,刘秀似乎也明白这个道理,虽心有不甘,却也无能为力。

 庄光临走那,我奉天子令前往送行,一直送到程驭的灵车出了蔡,我的眼泪始终没有停过。

 程驭不仅死得冤枉,就连冤仇也无法得以伸张。仇家不是不可寻,只是目标太大,即使寻到了一时三刻也无法替他报仇雪恨。我憎恨自己的无能,对于这位救过我们夫的老人,唯有报以愧疚的眼泪。

 “回去吧。”坐到车上的庄光,眼中有种笃定。旁观者总要比我们这些当局者来得头脑清醒“只是需得小心提防狗急跳墙啊。”

 我作揖,诚心诚意的道谢:“多谢你的帮助,如今河南人心归一,扶持我的人不会少于郭后,这全是你的功劳。”

 他捋须颔首,毫不虚心谦让:“有朝一,位立长秋,莫忘故人便是。”

 我心中感激,承诺道:“故人之情,没齿不忘!”

 他哂然一笑,扬起马鞭喝了声,高声道:“告辞,不必远送!”

 我对着擦身离去的车尾再拜,忽然半空中有一团东西呈抛物线状扔了过来,不等我反应过来,纱南已身手敏捷的凌空跃起,接在手中。

 她随即将东西呈给我看,原是一方半新不旧的丝巾,像是家常用过的陈年旧物,染的泽早已黯褪。丝巾打了结,里面还包了东西,打开一看,却是一尊木刻的人俑,约有一尺多高,头结巾帼,悬铜剑,衣衽飘飘,说不尽的婀娜英姿。

 这尊木俑刀痕十分陈旧,表面光滑,似乎经常被人抚摸。人俑的五官面容虽无法比拟真人相貌,然而那副身姿装扮却又是格外栩栩如生。

 正惊异间,滚滚红尘中被炎炎热风吹送,一个洪亮的歌声在空旷的四野中漾开去:“蒹葭苍苍,白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凄凄,白未?。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歌声人心弦,却终成绝响,连同那车辙卷起的漫天尘埃,一起消失于茫茫天际。
上章 秀丽江山 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