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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学”探
 汇辑我关于《红楼梦》研究成果的《秦可卿之死》一书于1994年5月由华艺出版社推出,第一版的五千册书刚开始发行,与我争鸣的文章便连续出现,上海陈诏先生一篇长文发在贵州省红学会的《红楼》杂志1994年第二期,同样的观点,亦见于他为上海市红学会编、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红楼梦之谜》一书(1994年1月第一版)所撰写的“答问”中;同时,山西《太原报》“双塔”副刊又于1994年7月26号刊出了梁归智先生的《探佚的空间与限度》一文,该文副标题为“由刘心武、王湘浩的‘红学’探佚研究想

 起”读其文,则可知他的“想起”主要还是由于读了我的一篇文章《甄士隐本姓秦?》(该文已收入《秦可卿之死》一书);这些与我争鸣的文章,我是只恨其少,而绝不嫌其多。关于《红楼梦》,值得我们争论的问题实在太多,最近我在一篇文章里说:“《红楼梦》因其传稿的不完整与其作者身世之扑朔离,给我们留下了刻骨的遗憾,也使我们在‘花开易见落难寻’的惆怅中,产生出永难抑制穷尽的‘寻落’情,我们不断地猜谜,在猜谜中又不断派生出新谜,也许,《红楼梦》的伟大正在于此——它给我们提供了几近于无限的探究空间,世世代代地考验、提升着我们的审美能力!”

 关于《红楼梦》中秦可卿这一形象,以及围绕着这一神秘形象所引发出的种种问题,是最具魅力的“红谜”虽然陈诏先生把我的探究说成是“形成了他所谓的‘秦学’”并称“由于刘心武同志是著名作家,而他的观点又颇新奇动听,所以他的文章引起广泛的注意,曾在社会上产生一定影响。但在‘红学’界,很少有人认同他的意见。”却也不得不承认,我提出《红楼梦》中有关秦可卿的现存文本“矛盾百出,破绽累累”“这个问题无疑是提得合理的,富有启发的”;梁归智先生也在讲述了他对我的观点的一系列质疑之后,这样说:“我知道刘心武同志是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秦学’阵地的。那只怕已经成了刘心武同志的一种‘信仰’。”他们二位在提及“秦学”时都未免是“借辞含讽谏”但我深信“红学”的这一分支——“秦学”到头来是能被肯定下来,并繁荣光大的。说我的观点只是“曾产生一定影响”这个“曾”字恐怕下得匆忙了一点;说“在‘红学’界,很少有人认同”我的观点,以目前情况而言,可能如此,但一种学术观点,其赞同的多寡,并不能说明很多的问题;如果翻看我《秦可卿之死》一书由周汝昌先生所撰的序,当知即使在目前,也“吾道不孤”

 我确实非常珍惜陈诏、梁归智等同志的不同见解“秦学”必得在坦率、尖锐的讨论中发展深化,我此刻心情正如商议结诗社的贾宝玉一般,要说:“这是一件正经大事,大家鼓舞起来,不要你谦我让的。各有主意说出来大家平章!”

 我且不忙针对梁、陈二先生对我的质疑、批驳,逐条进行申辩,我想先把我们之间的误会部分排除,这也是我希望所有关心这一讨论的人士清楚的。

 我对秦可卿这一形象及相关问题的研究,严格来说,并不完全属于“探佚学”也就是说“秦学”不仅要“探佚”也还要牵扯到“曹学”、“版本学”、“文本学”乃至于“创作心理学”等各个方面,它其实是“红学”诸分枝间的一个“边缘学科”;但为讨论起来方便,我们且姑将其纳入“探佚”的“空间”

 在我来说,这个“秦学”的探佚空间,它有四个层次。

 第一个层次,是《红楼梦》的“文本”(或称“本文”)。众所周知,现存的《红楼梦》前八十回里,秦可卿在第十三回里就死掉了,是“金陵十二钗”里惟一一个在公认的曹雪芹亲撰文稿里“有始有终”的人物;可是,又恰恰是这一“钗”在现存文本里面貌既鲜明又模糊,来历既有代又令人疑窦丛生,性格既在行为中统一又与其出身严重不合,叙述其死因的文字更是自相矛盾、漏百出。亏得我们从脂砚斋批语里得知,形成这样的文本,是因为曹雪芹接受了脂砚斋的建议,出于非艺术的原因,删去了多达四五个双面的文字,隐去了秦可卿的真实死因,并可推断出,在未大段删除的文字中,亦有若干修改之处,并很可能还有因之不得不“打补丁”的地方。因此“秦学”的第一个探佚层次,便是探究:未删改的那个《红楼梦》文本,究竟是怎样的?在这一层的探究中,有一个前提是非常重要的,就是曹雪芹对有关涉及秦可卿的文本的修改,是出于非艺术的原因,而非纯艺术的调整。那种认为秦可卿的形象之所以出现上述矛盾混乱,系因曹雪芹将其从《风月宝鉴》旧稿中演化到《石头记》时,缺乏艺术调整而造成的说法,我是不赞成的。显然在一度已写讫的《石头记》文本中,秦可卿的形象是已然相当完整、统一的,现在的文本之矛盾混乱,除了是由于非艺术考虑(避“文字狱”)的删改,还在于第八回末尾所加上的那个关于她出身于“养生堂”的“增添”(即“补丁”);这是症结所在。概言之“秦学”探佚的第一个层次,便是探究“在原来的文本里,秦可卿的出身是否寒微?”我的结论是否定的。并对此作出了相应的推断。

 第二个层次,是曹雪芹的构思。从有关秦可卿的现存文本中,我们不仅可以探究出有关秦可卿的一度存在过的文本,还可以探究出他对如何处理这一人物的曾经有过的构思,这构思可以从现存的文本(包括脂评)中推敲出来,却不一定曾经被他明确地写出来过。也就是说,我们不仅可以探究曹雪芹曾经怎样地写过秦可卿,还可以进一步研究他曾经怎样打算过;我关于甲戌本第七回回前诗的探究,便属于这一层次的探佚。我认为这首回前诗里“家住江南姓本秦”(脂批中还出现了“未嫁先名玉,来时姓本秦”的引句),起码显示出,曹雪芹的艺术构思里,一度有过的关于秦可卿真实出身的安排。我还从关于秦可卿之死与贾元之升的对比描写及全书的通盘考察中,发现曹雪芹的艺术构思中,是有让秦可卿与贾元作为祸福的两翼,扯动着贾府盛衰荣枯,这样来安排情节发展的强烈望,但他后来写成的文本中,这一构思未充分地展示。我把他已明确写出的文字,叫作“显文本”把他逗漏于已写成的文本中但未能充分展示的构思,称为“隐文本”对这“显文本”的探佚与对这“隐文本”的探佚,是相联系而又不在同一层次上的探佚,因之,其“探佚的空间与限度”自然也就不同。我希望今后与我争鸣者,首先要分清这两层“空间”

 第三个层次,是曹雪芹为什么要这样写、这样构思。这就进入了创作心理的研究。我们都知道《红楼梦》绝非曹雪芹的自传与家史,书里的贾家当然不能与曹家画等号;但我们又都知道,这部书绝非离作者自身生活经验的纯粹想像之作、寓言之作(当然那样的作品也可能获得相当高的审美价值,如卡夫卡的《万里长城建造时》)。我们不难取得这样的共识:《红楼梦》并非是一部写贾家盛衰荣枯的纪实作品,但其中又实在熔铸进太多的作者“实实经过”的曹家及其相关社会关系在康、雍、乾三朝中的沧桑巨变。因此,我们在进入“秦

 学”的第三个层次时,探究当年曹家在康、雍、乾三朝中,如何陷入了皇族间的权力争夺,并因此而终于得“家亡人散各奔腾”、“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从而加深理解曹雪芹关于秦可卿的构思和描写,以及他调整、删改、增添有关内容的创作心理的形成,便很有必要了。这个层次的研究,当然也就跨入了“曹学”的空间。比如说,我认为,曹雪芹最初写成的文本里,是把秦可卿定位于被贾府所藏匿的“类似坏了事的义忠老亲王”的后裔(注意我说的是“类似”而非必定为“义忠老亲王”一支),根据之一,便是曹家在雍正朝,为雍正的政敌“思黑”藏匿了一对逾制的金狮子,陈诏先生对此很不以为然,他说:藏匿金狮子尚且要惹大祸,何况人乎?因此,隐匿亲王之女“在现实生活中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我以为他“绝对”二字下得太绝对化了,诚如他所说,清朝宗人府是要将宗室所有成员登记入册的,即使是革退了的宗室,也给以红带,附入黄册,但康熙五十二年四月,在命查“撤带”革退宗室给带载入《玉牒》,以免湮灭的行文中,便有这样的说法:“再宗室觉罗之弃子,今虽记蓝档内,以宗人府定例甚严,惧而不报,亦未可定”并举实例:“原任内大臣觉罗他达为上驷院大臣时,因子众多,将弃其妾所生之子,包衣佐领郑特闻之,乞与收养,他达遂与之…”可见规定是规定,即使是皇帝亲自定的,也保不其有因这样那样缘故,而暗中违忤的。我对秦可卿之真实身份乃一被贾府藏匿的宗室后裔的推断,是根据曹家在那个时代有可能作出此事的合理分析,因为谁都不能否认,曹家在康熙朝所好的诸王子中,偏偏没有后来的雍正皇帝,却又偏偏有雍正的几个大政敌,这几个政敌“坏了事”自然牵连到曹家,曹家巴不得他们能胜了雍正,也很自然,就是后来感到“大势已去”想竭力巴结雍正,也还暗中与那几个“坏了事”却也并未全然灰飞烟灭的人物及其羽联络,从几面去政治投资,也很自然。希望随着有关曹家的档案材料的进一步发现,《红楼梦》中的秦可卿与贾元这两个重要人物的生活原型,能以显出来,哪怕是云中龙爪、雾中凤尾。

 第四个层次,是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的人文环境。《红楼梦》不是一部政治历史小说,曹雪芹明文宣布他写此书“毫不干涉时世”他也确实是努力地摆政治的文思,把笔墨集中在“忽念及当所有之女子”的情愫上,而且在具体的文本把握上,他淡化了朝代特征、汉之别、南北之分,使这部巨著的风格极其诗化而又并非“史诗”但这部书的创作却又偏偏打上了极其鲜明与深刻的时代印记,在在显示出作家所处的人文环境是如何地制约着他的创作,而作家又如何了不起地超越了这一制约,在“文字狱”罪网密布的情况下,用从心灵深处汩汩出的文字,编织出了如此瑰丽的伟大巨著。秦可卿这一形象,正充分体现出了作者在艰难险恶的人文环境中,为艺术而奉献出的超人智慧,与所受到的挫折,及给我们留下的巨大谜团,以及从中派生出“谜”来的魅力。我最近写成一篇《〈红楼梦〉中的皇帝》,指出,《红楼梦》中的皇帝,是跟曹雪芹在世时,以及那以前的哪一个清朝皇帝,都画不上等号的,因为书中的这个皇帝,他上面是有一个太上皇的,清朝在乾隆以前,没有过这种局面,而等到乾隆当太上皇时,曹雪芹已经死了三十多年了。但这只是事情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你却又可以从《红楼梦》里那个皇帝的隐然存在的描写中,发现那其实是曹雪芹将康、雍、乾三个皇帝的一种缩写,换言之,他是把对曹家的盛衰荣枯有着直接影响的三朝皇帝,通过书中一个皇帝对贾家的恩威宠弃,典型化了。探究康、雍、乾三朝皇帝与曹家的复杂关系,是通《红楼梦》中关于秦可卿之死的文本的关键之一,比如,为什么秦可卿“画梁尽落香尘”之后,丧事竟能如此放肆地铺张,而且宫里的掌宫太监会“坐了大轿,打伞鸣锣,亲来上祭”这当然都不是随便构思、下笔的,这笔墨后面,有政治投影,因此“秦学”的空间,也便必须延伸到关于康、雍、乾三朝权力斗争的研究上去,其探佚的空间,当然也就大大地展拓开来。

 我感觉,陈诏先生与梁归智先生对我的“秦学”见解的批驳,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把我在以上四个层次中的探索,混为一谈了,故而令我感到夹不清、一言难辩。现在我将“秦学”探佚的四个层次一一道明,庶几可以排除若干误会,使与我争论的人们,能在清晰的前提下,发表出不同意见,而我与见解相近者,今后也可更方便地与之讨论。

 至于“秦学”研究的意义,我已在若干文章中强调过,兹不再赘。

 期待更多的批评与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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