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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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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座楼在用以拍摄的过程中,闪毅只当它是一堂巨大而省钱的布景。他在那楼里楼外楼上楼下出出进进走来走去时,脑门子尽是关于他所投资的那部影片的种种事宜,他几乎完全忘记了在这座楼里所度过的那些童年岁月。可是这天他来到这座楼时,却忽然有种梦醒时分的怔忡,并且随着他往楼上去,那怔忡更化解为许许多多越来越滋生膨的复杂况味。

 那座楼及其附属庭院已然消除了拍摄电影的所有迹象,恢复为一派家居的氛围。尽管这二十多年后的众生生态与二十多年前有了许许多多的变化,但楼毕竟还是那座楼,无论人们如何给它重施脂粉、新包装,它的古旧,它的沉重,它那中西文化在碰撞中凝固出的怪诞,它那历经沧桑阅尽奇诡的种种细节,处处都显示出它无言的悲怆、丰沛的感慨。

 闪毅本是来处理几件借用拍摄的善后事宜。事毕,他特意登至楼上,到故居小坐。那里的住户是完全不认识的人了。一位退休在家的老头礼貌而淡然地接待了他。那居室装修得已面目全非,然而从门窗望出去的阔廊与外面的树杈天空依然是那么样的熟悉,就仿佛还是那个刚刚成立了“向院”的初冬…

 他不便久坐,道谢告辞。他脑子里刚活现出姥姥隐忍着内心巨大痛苦然而慈蔼平和的面容,却在下楼时忽然被走廊里的一样东西刺痛了心尖…那落入他眼帘的是一个带盖子的白搪瓷盆…偏偏也搁在了那扇门外!…仿佛那个“荣誉军人”不“反动兵痞”那个“独眼龙”潘国成,就要推门而出,并且责怪他为什么“现在才来?!”…他扶着大而结实,并且雕有装饰花纹的楼梯扶手,停在那里,许久,才使心尖的痉挛终于平息。再往下走时,他每一步都格外沉重。

 他没想到,韩菊在一楼回廊里等着他。

 他们其实才分手没多久,是在隔壁院她的办公室里。他不知道,韩菊还想请他到家里再谈谈。

 “…怎么样?鸟换炮了吧?你那故居…”

 他觉得眼前的韩菊在这声问话中才由朦胧而凸现。他心头的种种光影霾也才缓缓弥散开去。

 “…请进请进…来来来…歇歇…来凤梅家喝杯上好的龙井…”

 他没多想,也许是出于需要镇定一下的心理需求,他跟着韩菊进了她家那个双开门…韩菊没在厅里停留,而是把他引入了一间内室…司马山俨然在座,见他来了,站起来脸笑容…

 跟他们两口子落座在沙发上,呷了一口韩菊沏好端来的特级龙井茶,有一搭没一搭地对了几句淡话,他忽听韩菊说:“…听说你那片子,连做后期的钱都不够啦?…”

 这话仿佛一锤砸在了心窝,他顿时全身神经一震,霍然清醒。他望定那个女人,问:“你听谁胡说?”

 韩菊呵呵地乐,拍着手说:“瞧,这不你自己说出来了吗?…你这个神情儿,是开了锅的饺子出馅儿了啊!…”

 他大不悦。他的商业机密,不希望别人打探。当然,他知道,这些天来,提前撤离那宾馆等种种举措,用不着有人透,聪明如韩菊者,是一定会窥破他资金周转不灵的底细的。但韩菊在大面上,在她的办公室,当着别的人,一直没有这么样地来戳穿他…她不是跟司马山掰了吗?那怎么偏当着司马山来跟他说这个?…

 他便顶了回去:“我说韩阿姨,我这锅饺子留着自己吃,您着哪份子急呢?我给您的那锅饺子,咱们不都交接妥了吗?那锅饺子煮得怎么样,可就都看您的火候了…”

 韩菊笑得两只眼睛像要爆出豆儿的豆荚:“是呀是呀,我也真贪是不?把着自己这锅,还瞅着你那一锅…其实我是为了给你们俩牵线,当一回经济红娘!…咱们成人之美,分文不取!…来自五湖四海,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嘛!…”

 闪毅不明白这两口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司马山一旁终于开了口。他一一道来,逻辑清晰,结论人…

 原来,司马山是接通了“上线”有了“直接从银行里拿钱来用”的机会;可是要拉起一个公司,达到“师出有名”且“大有道理”也还需要“另辟蹊径”于是想到了“中外合资”的招数。现在闪毅是活生生的外商;如果闪毅没有资金周转上的困难,恐怕也懒得考虑合资的事;司马山要不是闪毅这种处境,也难以向闪毅开口;也是双方的缘分凑迫,只要闪毅愿意“身而出”他那“外资”份额,可以用司马山“从银行里直接拿出来的钱”垫算,待他一旦渡过了危机,再“落实”不迟…

 这方案当然令闪毅怦然心动。《栖凤楼》的后期制作费竟可“得来全不费工夫”!何乐而不为?

 …走出那座楼所在的院落,坐进自己的汽车时,闪毅已然忘记了他在当年“潘大大”住屋外,猛然看到那个搪瓷盆时所受的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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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久没接到过印德钧电话了,当雍望辉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时,真是非常高兴。

 印德钧约他去智化寺看一个民间收藏家自己组织的展览。

 真没想到印德钧有这样的好兴致。在他记忆里,印德钧似乎是不怎么爱看展览的。也许是因为快退休了,现在担任的又是个闲差,所以业余的爱好情趣也丰富起来。

 他答应去。

 智化寺深藏在闹市的胡同群中,即使老北京,也有很多人不太知道有这样一所寺庙。它虽然不大,却保存得颇为完整。它最著名的是其后面的藏经楼建筑,据说基本上保持着明代以前的结构,在古建筑中别具一格,极具文物价值。另外这座寺庙曾产生过一种风格特异的佛教音乐,-直留传至今;现在恢复了一支由僧侣组成的佛乐队,所演奏的法曲使这方面的专家赏不已。不过,以上两大特色仍不能吸引一般市民和旅游者光顾,所以,寺庙的管理部门便将庙中厢房廊房辟为了民间收藏品的展厅,一些民间收藏者自发组成并经民政局登记注册的协会联谊会,也便将这里作为他们展示自己收藏成果、进行交流的一个乐园;这样也便吸引了一些市民和外来旅游者到此观览。

 雍望辉和印德钧在智化寺门口会合。

 进去之前,印德钧跟他说:“在北京几十年了,我也是头几天才偶然发现这个地方的…”原来,印德钧参加了“希望工程”的助学活动,包下了家乡最偏僻的山乡里两个孩子的学费和生活费;前些时那所小学的一位教师随一个参观学习团来北京,特意到他家致谢,并带来了那两个孩子的优秀作业和孩子家长托带的红枣和柿饼;印德钧自然非常高兴;那家乡老师走那天,他到火车站送行,除了托老师给两个孩子和他们两家带去些礼物,还买了一大包书和一大包文具,送给那所学校;送完出了北京站,他心情甚畅,便不忙坐车回家,且闲庭信步般地漫游…他不喜欢大街上的喧闹,便往胡同里转悠;这么三转两转,就在无意中发现了智化寺…

 印德钧对雍望辉说:“…进去看吧,准让你大吃一惊!…”

 雍望辉感谢印德钧对他的好意。他虽然尚未来过这智化寺,可他的生活视野比印德钧开阔多了。说实在的,各种千奇百怪的世相见多了以后,他已经变得很难吃惊,尤其难得大吃一惊。就拿社会上的各种“发烧友”来说,他见识得已然不少。比如说,他就到过一个音响“发烧友”家里,那人的正式职业不过是自来水公司的一位业务员,收入当然不高;刚进他家,举目四望,可真是“家徒四壁”举凡一般人家都有的种种用器具,如组合柜、沙发椅、电冰箱…他家竟都暂付阙如;他家的住房也实在狭窄;但他为自己布置了一个“听音间”那是用隔音材料在居室中单切割出来的一个小小空间,只容得下他心爱的音响设备和一张自制安乐椅;他就经常一个人钻进那里面,调好音响设备,放送最喜爱的CD盘或卡带,躺在安乐椅上,陶醉在乐海仙音之中…据该人自称,他花费在那听音间里的钱,已逾六万元!雍望辉在和他交谈中,不断地被他纠正所用词语与概念,比如雍望辉总顺口称他的设备为“组合音响”他就一再纠正:“我这不是组合音响,而是音响组合!组合音响是所谓的‘套机’,厂家已经给你配置好了,甚至是连为一体的东西,那种音响一般是供外行用的;音响组合则是我们根据自己的喜好,用各国的不同品牌的机件自己装配的…”雍望辉原来只知道若干日本厂家的牌号,以为那便是不错的东西了;这位“发烧友”却告诉他,日本出的音响一般都是“大路货”他们一般很少采用,他的主机便是德国的,CD机是丹麦的,音箱是法国的,而馈线则是美国的——一看上去极不起眼的馈线便价值一万元!…“发烧友”说出了一大串欧美名厂家的著名品牌,他简直耳不暇听…后来他坐上那把安乐椅,听了一段不是音乐的声音——极为精确地记录了一只玻璃杯掉在水泥地上碎裂为八块的全过程,他承认“连杯中的酒所溅发出的水汽都表现出来了”…自从那回走出了那位“发烧友”的“听音间”他便不再为其它“怪人怪事怪现象”大惊小怪了。确确实实,中国大陆已然出现了一个广阔的民间空间,其中已疯长出了千奇百怪的乔木、灌木、藤萝、草菌…妍媸并存,香臭杂陈;对此他已从心生焦虑,逐渐地变为了冷静观察、慎重评判。

 所以,当雍望辉随着印德钧步入展厅时,尽管印德钧的表情很是兴奋,他却只怀一种姑妄观之的淡然情绪,懒懒地观望。

 同时有好多个收藏者在那里面展示他们的收藏品。一位收藏的是蝴蝶标本;蔚为大观;也许是印德钧已然看过一回,竟不再留连。一位收藏的是各种古钱;虽数量不大,却精品迭现。还有一位收藏的是明清刺绣;另一位收藏的是清末迄今的各式茶叶罐,难得他有这样的兴致…印德钧为什么只顾往那边引?那边的展示能更新奇有趣?…

 雍望辉跟过去,啊,那收藏者的选项确实特别——他收藏各式各样的锤子,从最一般的具有实用价值的,到银制的镀金的玉雕的玛瑙的镶宝石的木变石的等等供摆设用的…直到近年来庙会上发售的塑料材料做的吹气锤头模型;其中最小的仅有指甲刀那么大,最大的木槌据说是用来敲酒库里那巨型酒桶的桶箍的,槌头足有人脑袋那么大…

 可是这又有什么好吃惊的呢?就是有人专门收藏中外古今各式马桶,一一陈列于此,并用灯照得轮廓分明,那也实在不必为之吃惊;以世界之大,人类之众,心灵之诡奇,趣味之分…这实在都并不能使他觉得触目惊心!

 “来来来…你来看…这是谁?…”印德钧拉着他衣袖,把他引到这个展区的起始部分,让他看那前面的说明。

 那是很简单的一个说明,开列着那收藏者的姓名、所在单位、在收藏爱好者协会中的职务、收藏简史…等等;并附有一张收藏者的近照。

 雍望辉拿眼一看,感到心口被重锤猛地一击。他大吃一惊。不,这样说还不够分量。他简直是因大出意料而震惊得晕死过去…

 那收藏者是老霍。就是当年一锤锤猛钉金殿臣宿舍窗户,因为过于恪守其职,而在钉窗的过程中将他的双尽情前伸,把那副神态烙刻在雍望辉心灵上,至今不仅难以消退,还常常在他的梦中,在他的潜意识中拱动,甚至牵引着他的写作冲动,使他常常写不能,罢休又不甘,处在尴尬与惘中的那个…久未谋面的老同事!

 那照片上的霍木匠,老了许多,但双仍是微微前拱,体现出其特有的专注神情。

 “是他!”良久,雍望辉才倒了一口气。

 “是啊!…这就是今天我约你来这儿的原因啊!…我那天也是着实吃了一惊!…他是多年的老木工,收藏这个并不算稀奇,对吧?稀奇的是,他那么个当年政治情绪恨不能冲天高的人,如今怎么成了这么个闲情雅致数一的人物呢?…还有那个金殿臣,当年即便没挨司马山那顿整、打成了个‘坏分子’,那也是单位里公认的落后分子呀;谁会从政治上看重他呢?嘿,二十多年过去,我跟你说过了吧?你在电视上看见了吗?他如今又是个什么人物呢?…他变成先进的了,这倒也还不算什么大爆冷门,可他不是技术革新的先进人物,不是管理模范也不是创收典型…他是优秀共产员!他穿着一身中山装,接受西服革履油头粉面的年轻记者的采访,一本正经地回答记者的提问,向广大电视观众表明:新时期里共产员要立新功,要一如既往地发挥模范带头作用!…可他的‘既往’该有多窝囊呀!你我记忆犹新嘛!…望辉,你是专门解剖人的灵魂的,你把他们俩的灵魂解剖给我看看…当年怎么回事?如今怎么回事?…”

 雍望辉一时只是呆呆地站在那些个大大小小的锤头前,心头久久地回响着印德钧所提出的那个问题…

 79

 每回应邀赴矫捷的饭局,宁肯不仅兴致盎然,而且总是及时到达,不让矫捷久等。这倒不是他嘴馋,而是因为这位与他属于同一代人的大款,使他感觉不俗,相聚侃谈,颇多收获。这回他出发较晚,路上又堵车,当他赶到太上宫酒楼,跨进那个单间时,惊讶地发现,别的客都没到,只有矫捷一个人坐在餐桌边抽烟。

 “嘿,这回不要你‘缴械’,是我该跟你缴械了!…”宁肯笑嘻嘻地过去招呼。谁知缴械一反常态地板着个脸,也不给他递烟。

 “怎么啦?”宁肯坐到他对面,不解地望着他:“你怎么这么不高兴?…路上堵得厉害,保安可能也是因为…”

 矫捷截断他的话茬,闷闷地问:“冰不来?”

 每回宁肯和冰总是双飞双翔的,也难怪矫捷要这样问;宁肯心想解释一下也便罢了:“她要过会儿再来…让我跟你老兄先请半个钟头假…她给人家当主持呢…”冰这样年轻美貌的播音员,常被这样那样的“堂会”请去当主持,一来请方大多有人情面子的因素在内,往往不好推托,二来每次总要给个“红包”少则三五百,多则一千元,其惑力也很不小;宁肯认为对此矫捷是早已知道的,不该有半点惊讶,谁知他话音未落,矫捷便恶声恶气地说:“哼,又卖唱又卖身…卖!”

 宁肯听了一愣。只见矫捷的大狮子鼻的两扇鼻翼正在抖动,倘若他真是一只狮子,那恐怕跟着就要扑过来噬人了!

 宁肯一头雾水。这是怎么啦?冰什么时候得罪矫老板啦?大家不是朋友吗?干吗说话这么难听?…既然如此厌恶冰,那又为什么还约她来?…

 纪保安身上还响着风,匆匆走了进来。他一点没意识到局面的紧张,打着哈哈说:“嗬,三缺一啊!…”

 宁肯便对纪保安说:“晴转…北风三四级转五六级…有霜冻…大风降温呢…搞不好没准还来场热带风暴!…”

 纪保安笑着坐下,望望两个人,不明白:“怎么回事儿?什么事不顺心?”

 矫捷狠了一口烟,又尖着嘴吐出一串烟圈,把还剩一大截的香烟往烟碟里狠戳几下,这才向他们说出原委。矫捷投资生产的一种胡萝卜饮料,经过试销,口碑不错,批发形势很好;但忽然有一家杂志斜刺里杀了出来,发表了他们的所谓“市场调查”大另一种“什菜饮料”大贬矫捷所投产的胡萝卜饮料,声称“据专家说,胡萝卜经高温处理后,所含的营养价值几乎全部丧失”又以“读者投书”形式,说什么“喝了这种胡萝卜汁,出现了呃逆、腹泻的情况”;该杂志本来并不知名,问津者寥寥,但最近召开了一次“改版新闻发布会”把不少报界、广播台、电视台的记者找来,使用“红包战略”;这几天竟造成了相当的影响,该杂志“改版”号上的那些捧“什菜饮料”贬胡萝卜汁的内容,迅即造成了矫捷所投产的胡萝卜饮料的退货…截止到今天,算起来,矫捷已损失达五十万元之巨!倘形势进一步恶化,后果不堪设想!…而那杂志所搞的“改版新闻发布会”便是冰去做的主持!所以矫捷不仅要在他们面前痛骂冰,还打算当面怒斥冰一番!

 宁肯听完,马上说:“我敢保证,冰根本不知情!她肯定是临时被什么人拉去充的主持!说不定她根本就没细看那本杂志,根本不知道自己得罪了你!她要是明知故犯,今天我给她打电话,她怎会说一准来呢?”

 矫捷说:“哼,她并没来呀!她怕是不敢来了!这个妖!…先不去管她!…你们要给我主持公道!帮我想办法斗倒他们这拨氓!…”

 纪保安说:“你不用着急,那杂志这么搞,显然很离谱,那是帮‘什菜饮料’搞不正当竞争嘛!你可以去法院起诉嘛!如果你能拿到杂志社和‘什莱饮料’的产家或批发商相互勾结的证据,那你就更占理了!”

 矫捷说:“告是要告,可是我耽搁不起打官司的工夫!就算到头来我胜诉,我那生产线早停了,要么我就爆库了,我再销也难销动了!…我现在必须有应急的一手!…”

 宁肯说:“那你也搞一个新闻发布会!…你也找一家杂志嘛!…我让冰去主持你的发布会!…你给她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嘛!…”

 纪保安说:“这么干可不明智…效果未必好…多半是两败俱伤…你的目的还应该是保证你那饮料的正常销售嘛!…”

 矫捷哪儿还有丝毫“缴械投降”的幽默,他狮子鼻一撅,恶狠狠地说:“两败俱伤我也在所不惜!这回我宁愿鱼死网破!…”

 宁肯望着矫捷,心中暗暗叹息。自结这位同乡大款仁兄以来,他是头一回看见他出这样一副嘴脸。原来商界真比文化圈更充溢着杀气…

 服务小姐来请矫捷点菜,矫捷大声地命令说:“先上十瓶胡萝卜汁!”

 服务小姐犹豫地说:“不知道还有没有了…”

 矫捷两眼一翻,怒气冲冲地说:“就得给我先上这个!要不我就不在这儿吃了!…把你们经理给我请过来!…”

 纪保安便劝他说:“你也是!冷静点儿!…人家的意思,也许是…胡萝卜汁大受,说不定都卖光了…”

 聪明的小姐马上接过这话,笑地说:“正是这么个意思…”

 矫捷这才按捺下中恶气,挥挥手让服务小姐离去。

 宁肯带的手机响了,一接听,是冰;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她竟在那边嘻嘻地笑着说:“…让‘缴械投降’老老实实地给我点大龙虾!没有‘一帆风顺’的大龙虾我可不去!…”宁肯真不知该怎么跟这傻丫头点明形势,他心想真是别来算了!…趁矫捷和纪保安在一旁说话,他低声音向冰暗示:“…你吃什么还没吃够?…太累,你就歇菜算了…这儿…刮西北风呢!…”冰哪儿听得懂,反而说:“刮台风我也得去呀…要不,我还不成六国反叛啦!…我这就出去打‘的’…”

 那边纪保安正在给矫捷出主意:“…最省事的办法,是你投书那家杂志,要求它在下期刊出,以挽回影响…”

 矫捷使劲摇头:“…用你说!早找过他们了…社长、总编躲着…一个什么编辑部副主任出来打‘太极拳’,说他们下一期已经付印,再下期也已经排好版…我提供的文章可以留下,他们考虑好了再通知我…他妈的!就是他们登,驴年马月去了!我早破产了!…”

 纪保安说:“那你就先找家报纸登…”

 矫捷顶回去:“馊主意!那不成了扩散他们的污蔑!…那不如我干脆花钱做广告!…我请你来,就是为了听你这些个馊主意吗?!…”

 纪保安便问:“那你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主意呢?”

 服务小姐端来了一托盘胡萝卜饮料,一边往桌上布一边说:“对不起,就这八瓶了…”矫捷瞪她一眼说:“还是把你们经理给我请来!…他原来定了一百箱!…他为什么不继续去提货?!…”

 服务小姐脸上僵着一个微笑,无言以对。

 纪保安努力把矫捷的注意力再吸引到自己这边:“…‘缴械大哥’,你冷静点嘛,把你已经想好的主意给我们说说…大家帮你合计…”他把服务小姐斟好的饮料端起来喝了一口,赞赏说:“唔,口感很不错嘛…”又动员宁肯喝:“你尝尝,味道很纯正,对吧?…”

 宁肯一时不慎,说出了直觉:“…这瓶子造型差点儿…纸标颜色有点‘怯’…”

 矫捷猛地一拍桌子:“…汉!”

 这话的含义很明确。宁肯难以承受,他就把端起的杯子又搁回了桌上…

 纪保安还是很有耐心地劝矫捷冷静:“…你也不要一点儿听不得意见…消费者他有权对商品提出意见的…不过,当然当然,那杂志显然不是在一般地提意见,而是在搞手脚…明白明白,他们可能是私下里得了那个‘什菜饮料’方面的好处…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呢?你先说说…”

 矫捷总算稍微冷静了一点。他喝了几口胡萝卜汁,用餐巾纸揩了揩嘴说:“…把你们找来,就是要你们帮忙嘛…我的想法很简单:他道高一尺,我魔高一丈!他会搞‘猫匿’,我就朝中无人吗?…保安,我知道,你跟的那个副部长,他跟新闻出版署的一位副署长,是从同一个省同时调进北京的哥们儿…我想写一份材料,通过你,你再求你那副部长,给我转到新闻出版署去…直达那副署长的办公室案头…请他批上几个字,哪怕是仅仅让调查处理…那么,好!…”

 纪保安正和宁肯互换眼色,矫捷把眼光又盯准了宁肯,接着说:“…底下就是你小子的活儿了!…既有新闻出版署的态度,你跟你们台里领导说一下,就在这几天给我上一回时评节目…解剖一个麻雀:看不正当竞争如何扰了市场!…这么着一来,我的货就又能顺利地批出去了…”

 纪保安说:“…我们副部长他可决不会干这种事…”

 矫捷说:“…其实用不着他亲自出马…谁不知道你是他的一号亲信…只要你给那副署长打个电话…”

 纪保安说:“我也不能那么做啊…”矫捷生气地说:“怎么回事儿?我又没贿赂你!又不是让你干坏事!只不过是请你站出来主持一下公道罢了!…”

 纪保安说:“咱们朋友…公私要分开啊…你每次请客,我都来…可要是变成这样…我…我不就等于…等于吃了影响我使用行政权力的宴请了吗?…”

 矫捷明快地说:“你以为你没吃吗?…我‘养兵千,用兵一时’啊!”纪保安站起来抗议:“你怎么这么说话?谁是你的‘兵’?!用得着你‘养’?!”

 宁肯忙起来拉纪保安,让他再坐回去。纪保安是因为到电视台作节目,才认识宁肯,并通过宁肯,才结识矫捷的。所以出现这么个局面,宁肯感到很过意不去。他对纪保安说:“…他是正在气头上…你别放在心上…其实他心里并不是这么想的…”

 矫捷却大声说:“我怎么不是这么想的?就是这么想的!”又冲着纪保安说:“你别跟我假模假式的!谁不知道,你们衙门里头整天不就是电话来电话往,你递个条子给我,我递个条子给你,你在我送的材料上批两行,我在你送的材料上批几个字…那就是你们的日常生活!…蒙谁啦蒙?以为我们老百姓不知道你们?…我这说的还是好的呢!…至于那些个见不得人的‘猫匿’,我今天就先不捅那窗户纸了!…你不愿帮我的忙,那说到头还不是你觉得从我这儿揩不出多少油水儿来!这样的饭局知道你不稀奇,你们公款消费那比我气派!所以你没当成一回事儿!…你以为我就是个陪你们开心,讲点笑话让你们增加点民间知识的混混吗?哪回不是你们拍股一走了事,我来埋单!我就为了白白埋单吗?我的钱赚得那么容易吗?…找当然也是为了一旦遇到危难,好请你们拔刀相助!现在还没请你们拔刀呢,只不过是求您小小不言地拨个电话,嗬,就跟我来这一套!装什么洋蒜啊你?!…”

 宁肯一直拉着纪保安衣袖。矫捷虽是两个人一起骂,重点还是纪保安。纪保安气得一直说不出话来,只是也瞪视着矫捷。矫捷的目光也不退让,俩人竟是仇人眼红的那么个阵仗…

 纪保安心里往上冲涌着最恶毒的念头:“好呀好呀…这个往井里杀害过红军的…后代!…你是永远不可改造的!…”

 矫捷心里也往上出最刻薄的话语:“什么了不起的!…以为凭着你什么的…就稳当你那官儿了…你们那一套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

 宁肯心如麻,嘴里只是很不顶劲地喃喃:“别…都别…”

 偏这时候冰翩然而至,她小碎米步子跃进包间,还没看清那场面就娇滴滴地嚷:“‘步步高升’和‘一帆风顺’都还给我留着啦?…”

 可当她定睛一看,顿时傻了。桌上除了一些个盛着胡萝卜汁的瓶子杯子,什么别的吃食都没有,而坐着的矫捷和站在一处的纪保安和宁肯,竟构成了一幅古怪的对峙图…

 冰忍不住说:“你们喝了什么?…醉成了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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